四十二 黄晓春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困扰着。虽然周围的环境依旧,他却觉得眼前 的一切都变得有些陌生。校舍、操场、树木、草坪……所有的东西仿佛都不那么对 头。寒风吹得他有些发抖,他依然昂首阔步,目不旁瞬地沿着甬路向前迈步。厚厚 的云层好像一床沾满油污的破棉被把太阳包裹起来,极目天空,哪儿也找不到太阳 的踪迹,仿佛太阳今天压根儿就不曾露过面。甬路两侧,冬青树丛修剪得倒是十分 整齐,只是在这阴冷的季节里,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不知哪儿的高音喇叭正播 放着交响乐,那是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也许因为高音喇叭的音质太差, 交响乐曲听上去那么刺耳。加上寒风的呼啸声,让人简直无法忍受。好在黄晓春心 事重重,外界的声音对他的听觉器官产生不了多大的刺激作用。他走得很慢,好像 在清风明月下散步。走到篮球场外,他站住了,中文系的几个男生正在打篮球,那 龙腾虎跃的场面吸引住他的目光。李梦田也在其中。他身体壮实,跑动得最为积极。 黄晓春没有教过李梦田,他并不认识李梦田。只是由于李梦田在学校发动了驱逐烟 厂的运动,成了知名人物,他才知道中文系有这么个角色。但这个角色究竟是哪个 学生,他根本对不上号。他把目光射向李梦田,完全是因为李梦田在球场上横冲直 撞的样子使他产生了几分羡慕。尽管他对体育一向不在行,甚至连球类比赛的许多 基本规则都搞不清楚,但他喜欢那种互不相让的激烈的竞争。 “黄老师!”李梦田看见了他,便擦着汗水地喊了起来。“来,打球!” “我可不行。”黄晓春笑着摇摇头。 “没关系,反正就是玩嘛。” “那我就滥竽充数了。” 黄晓春一时心血来潮,竟破天荒地走进篮球场。飞来一个球,是学生有意扔给 他的。他居然接住。他双手握着球,好像端着尿盆,向前跑了几步,使劲往上一扔, 球居然进了篮筐。 学生都向他鼓掌喝彩。 他上瘾了,还想投中几个。学生都有意照顾他,他得球的机会其实不少,而且 只要球到了他的手里,对方也只是虚晃一枪,并不怎么拦截。不知为什么,他再也 没有投中过一个球。他发现别人投球都不是“端尿盆”的姿势,于是他就模仿别人 的动作,把球举起来,从头部右侧单手投篮。球还是不进,倒是出了一身大汗,心 里觉得畅快了许多。终于,他累得气喘吁吁,退出场外。 “黄老师,你短练哪。”李梦田也跟着退了出来。 “这东西我一窍不通。”黄晓春说。 “可你精通学问,你在丹东会议上的演讲我也拜读过,真了不起。” “你是谁?” “李梦田。” “李梦田是你?”黄晓春不免有些惊讶。 “不像吗?”李梦田笑了。 “你像赫拉克勒斯。” “什么?” “赫拉克勒斯是宙斯和阿尔克墨涅生的儿子。他神勇无敌,出生不久,天后赫 拉派来两条毒蛇害他,都被他杀死。他在养父安菲特里翁教育下成长,做出了许许 多多惊天动地的业绩。” “你是说我?”李梦田又笑了。 “你为什么带着学生上街游行?”黄晓春问。 “只是想改变现状。” “要求改变现状没有什么错误。现状为什么不能改变呢?比方说,篮球为什么 就不能是方的?篮球场为什么就不能是圆的?男人为什么就不能留辫子?女人为什 么就不能剃个秃子?我们的祖先曾经赤身裸体过,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赤身裸体地出 现在马路上、公园里呢?没有道理,根本没有道理,一点点道理都没有。人类的因 循守旧真是不可救药。老子主张返朴归真,他才有道理。” 李梦田听罢,不禁蒙然张口,如坐云雾。 “黄老师,他们说我们过激,我们的方向错了吗?”他问。 “方向?方向就是四方四隅。”黄晓春说。“四方就是东、西、南、北,四隅 就是东南、西南、东北、西北。笼统地说,是八方。既然是八方,朝哪一个方向走 都对。人从一下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走过一段路程, 而这段路程的确是用你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地量出来的,这就足矣,这就可以无怨 无悔。为什么自己喜欢坐着,就不让别人站着呢?为什么自己喜欢闭上眼睛,就不 让别人睁开眼睛呢?为什么自己喜欢追逐臭味,就不让别人使用香水呢?为什么自 己喜欢上吊,就不让别人抹脖子呢?这没有道理,一点点道理都没有。” “黄老师,你的理论概括起来说,是什么?” “两个字:否定。” “否定?否定什么?或者说,什么才可以否定?” “什么都可以否定。今天否定昨天,明天又将否定今天,这是大自然的规律。 抗拒否定,只能带来万劫不复的灾难。人类犯过很多错误,这些错误很难纠正。譬 如孟子说:‘心之官则思。’人的心脏有思维功能吗?现代人意识到这一点,却无 法纠正。‘我心里想’,‘他心里想’,‘你心里想’……大家都这么说,几千年 了,为什么得不到纠正呢?什么‘心心相印’,‘心潮澎湃’,‘心驰神往’,‘ 心甘情愿’,‘心怀叵测’,‘心领神会’,‘心口如一’,‘心有灵犀一点通’ ……全是胡说八道。你发现没有,人人都这么说,而且说得都那么一本正经,像煞 有介事。可见人很容易积习成癖。我一直在想,人类有多少错误是在原始社会产生, 并遗留到现在的呢?难道仅仅是把心脏当做思维的器官吗?我看没有那么简单,绝 对没有那么简单。你说,是不是?所以我说,必须敢于否定。” “这可不容易。我们只是否定了一丁点儿,也许只是万分之一,就让大兵用警 棍赶了回来。” “这是大自然的过错,因为它让人类主宰世界太久。人类主宰世界太久,便忘 乎所以,甚至连自己属于哺乳动物的事实都忘记了。” “你说这个错误究竟什么时候能够得到纠正?” “当人类被列为一级保护动物时,这个过错才能彻底纠正。” 李梦田忍不住笑了。他觉得黄晓春非常风趣幽默,那张曾经震惊四海的嘴巴想 不到还能吐出如此令人捧腹的奇谈妙论。不过,他实在弄不明白,黄晓春在丹东会 议的发言条分缕析,逻辑严密,而现在他的思想为什么显得杂乱无章呢? 黄晓春扫了李梦田一眼,又抬头望望天空。天空还是阴沉沉的,好像一口廓落 无比的大锅正向大地扣过来,看样子,要不了多久,大地上的一切——包括人类和 自然界——统统要被扣在下面。黄晓春突然激动起来。他的面孔涨得通红,两道犀 利的目光仿佛在搜寻着什么,由上而下,由左而右,由前而后,由近而远,倔强地 扫来扫去。 “什么都可以没有,否定不能没有……”他说。“即使没有生命,也绝不能没 有否定。否定是造就人类文明的手段,没有否定就没有进化,没有否定就没有革新 ……” 他的嘴喋喋不休,目光变得有些呆滞。 李梦田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开始感到和天才交谈其实并不那么轻松。 晚饭后,唐志彬约请黄晓春到他家谈论文。白敏想向唐志彬学点东西,也陪着 黄晓春一起去了。 唐志彬是个性格内向、不苟言笑的人。表面上看,他体态臃肿,皮肤粗糙,脸 色总是阴沉沉的,令人望而生畏,实际上他的脾气异常温和。黄晓春跟随他多年, 还没见过他发一次脾气。今年他应大地出版社的约请,主编了一套《中国当代散文 选》。他让黄晓春以《中国当代散文面面观》为题写一篇论文,用为全书的前言。 黄晓春就快就完成了任务,并交给唐志彬审阅。唐志彬今天找黄晓春来,谈的就是 这篇论文。 像往常一样,唐志彬坐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他的书房很小,到处堆满了书, 已经没有安放沙发的空间,他只好在身后放两把椅子和一条凳子,来了客人,他不 必起身,只要让转椅旋转一百八十度角,就可以和客人交谈。那条凳子就是他和客 人之间的茶几。在唐志彬的客人中,大概属黄晓春和白敏坐这两把椅子的时间最长。 他们坐在这里,得到了畅游知识海洋的深刻体验和无穷乐趣。现在,当他们再一次 坐在这两把椅子上时,却发现唐志彬的神色异常严肃。好像遭到什么不幸,又好像 受到什么凌辱。他坐在那里默默地抽着烟,目光显得那么呆滞,似乎黄晓春和白敏 与他素昧平生。 “黄先生,我们是不是打扰了你……”白敏非常敏感,她小心翼翼地观察唐志 彬的表情,仿佛答案就隐藏在唐志彬的脸上。 “哦……你们……坐……”唐志彬看了黄晓春一眼,从桌子上拿起黄晓春起草 的论文《中国当代散文面面观》,随便翻了几页,便把稿子递给黄晓春。 黄晓春把稿子从头至尾翻了一遍,发现唐志彬一个字也没有修改。 唐志彬把烟掐灭,又把黄晓春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显得忧虑重重,神情也格外 冷峻。 “没有改就是没有否定,没有否定就没有提高。”黄晓春说。 “我看没有必要改。”唐志彬说。 “怎么可能没有必要呢?”黄晓春嘲弄地笑了。 白敏推了黄晓春一把,企图阻止黄晓春说话。黄晓春也推了她一把,并毫无顾 忌地转过头来瞪了她一眼。 “你自己认为需要修改吗?”唐志彬问。 “要是否定没有达到极致,当然需要。”黄晓春说。 唐志彬又拿出一支烟,默默地点上火,默默地品着烟的香味。过了好久,他伸 手把《中国当代散文面面观》拿过来,放在写字台上。 “晓春,有些话我不能不说了。”他说,语气显得异常沉重,说话的速度也放 慢了许多。“你在丹东会议上的发言,虽然充满了批判的精神,说出了许多的确应 该说的话,不过,并不是所有的观点都经得起推敲。要是你能正确地把握自己,丹 东会议本来应当是一个很好的起点。” “唐先生,我也认为那是个起点。”黄晓春说。 “从丹东回来以后,你都干了些什么?你热衷于演讲,热衷于报告,热衷于接 受记者采访。你变成一个否定狂,从十年否到五十年,从五十年否到五千年;从文 学否到历史,从历史否到哲学,从哲学否到政治。” “我已经把山顶洞人否定了。” 黄晓春显得十分平静,仿佛此时此刻唐志彬不是在批评他,而是在向他转达某 种相当重要的信息。 唐志彬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白敏,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唇边,却又咽了回去, 只是把香烟夹在唇间,一口接一口地抽个不停。 “我在犹豫,习江瑶的《梨花赋》要不要选进去。”唐志彬换了个话题说。 “我看不要了吧。”黄晓春说。 “你不是很敬佩她吗?” 黄晓春笑了笑,没有回答。说心里话,他并没有看重习江瑶的文学创作。他的 文学观极为狂傲,他期待的作品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福克纳的《喧嚣与骚动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尽管习江瑶的许多作品都曾经在文坛上引起极大的 轰动,但在黄晓春的心目中,它们甚至算不得严格意义的文学创作。他起初被习江 瑶吸引住,完全是因为习江瑶那充满传奇色彩的苦难经历。后来,习江瑶那充满闪 光点的思想又不断地向他发出召唤,并不断地叩动他的心弦,他终于被折服了。他 深深地感到,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身上有一种潜藏的力量,这种力量不断地向他输 送,向他发出呼唤,使他全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他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自信过, 他觉得自己已经具备了一种一往无前的力量,这种力量足以将所有企图阻止他前进 的势力全部摧毁。 “唐先生,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吧。”黄晓春突然说。“我知道你迟早要说的。 这算不了什么,学生和老师不一定完全一致。荀子是儒家,他的两个学生韩非和李 斯都是著名的法家。唐先生,你说吧。也许这场谈话会成为流芳百世的佳话,甚至 是经典的对白。” 唐志彬陷入深沉的思索。 “唐先生,请原谅。”白敏说。“他这几天不舒服,说话没着没落的……” “我只是对某些问题产生了一些想法,怎么就是‘没着没落的’?”黄晓春很 不满。 “是哪些问题?”唐志彬的两眼眯了起来。 “问题多着呢!”白敏说。“什么人的思维细胞不在大脑里,而是在脚心里; 什么人本来应当用手走路,进化出了点意外,才使得手脚的功能发生移位;什么… …” “我说得完全正确。”黄晓春说。“远古社会人类认为思维的器官就是心脏, 现代科学又认为大脑是思维器官,其实都错了,应当全部否定。人的思维器官是在 脚心里,这才是正确的答案,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发现之一。” “唐先生,你看他又胡说了不是?”白敏苦笑了一声。 “愚昧!愚昧透顶!现代科学就是现代愚味。因为科学使人们囿于一孔之见, 使人们丧失了否定的精神。现代科学把人们的视野引进声、光、电的世界,束缚了 人们的手脚。现代科学应当否定,根本不值得赞美。”黄晓春说。“我认为,人类 必须经常进行自我否定,恢复原有的进化程序。” “原有的进化程序是什么样子?”唐志彬问。 “他是说,人类的进化发生了错误,比方说,按原来的程序,应当用手走路, 也就是倒立行走……”白敏说。 “胡说!”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黄晓春粗暴地打断了。“什么‘倒立行走’? 今天的人类才是倒立行走。真是可悲,今天的人类明明是倒立行走,却把正常的行 走视为倒立行走。” 黄晓春显得很激动,嘴角溢出了许多白沫。唐志彬不觉皱起了眉头。他注意地 观察着黄晓春,他惊奇地发现,黄晓春的情绪竟突然消沉下来,他怅然若失地盯着 窗外,好久好久。他也跟着黄晓春把目光投向窗外。月色苍茫,万籁俱寂。校园里 那种特有的静谧的气氛紧紧地包裹着周围的一切,把书房内浓浓的书卷气烘托得分 外清晰。当他把目光收回来时,黄晓春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涌到头部的血液大概 已经退回心脏,他的面孔又恢复了往常的那种苍白。不过,他的目光也随着失去了 光泽,仿佛那两只眸子是镶嵌在眼眶里的两个玻璃球。 “黄晓春,你要是有点幽默感就好了。”唐志彬说。 “我没有吗?”黄晓春问。 “至少现在没有。” “以前也许有过,后来才没有的。” “为什么?” “因为它被否定了。我总是在不断地否定我自己。今天否定昨天,明天又将否 定今天。河水在否定中流淌,小鸟在否定中歌唱,太阳在否定中闪光,宇宙在否定 中膨胀。否定在改变一切,否定在推动一切,否定在刺激一切,否定在净化一切。” 唐志彬把《中国当代散文面面观》推到一边,然后他站起来,把窗户推出一条 缝隙,向外放放烟。 黄晓春的眼睛又变得黯淡了。他默默地注视着唐志彬的动作,似乎要从那里面 找出潜藏其中的秘密。 “唐先生,听说学校要处分晓春,真的吗?”白敏问。 “有人跟我说过,要采取三条措施。”唐志彬说。“第一、让晓春停课反省; 第二、责令晓春写出书面检查;三、五年之内,不考虑晓春的职称晋升。但这只是 他个人的意见,不是学校的意见。” “谁说的?” 唐志彬坐下来,默默地抽着烟,没有回答。 “唐先生……”白敏还要说什么,唐志彬摆摆手,把她的话挡回去。 “你让晓春多休息,他太疲劳了。”唐志彬说。 “我也说他太累了,他就是不听。”白敏说。 “我感觉挺好的。”黄晓春说。 “黄晓春,你必须好好休息。文章还是我写吧。”唐志彬说。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