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刘宏基虽然修练三宝全真功,却没有放弃晨练。清晨,他和安楠一起在校园里 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感到心情非常舒畅。按惯例,全校学生在这段时间内, 要依照广播喇叭的指挥做广播体操,广播体操做完以后,学生会的广播站便开始了 播音工作。自从学生会主席李梦田组织学生游行请愿以后,学校团委便接管了广播 站,每天广播的内容都是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进行批判。刘宏基和安楠平时很少 听广播站的广播,对广播站的变化自然毫无觉察。当他们离开家门,刚刚走出住宅 区,广播体操就已经结束,广播站开始播送《水城晚报》的记者方菡写的报道—— 《省城部分专家学者严厉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里面有一段文字涉及到中文 系的几位教授,引起了安楠和刘宏基的注意,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侧耳细 听: ……著名书法家、古代文学教授曲武愤怒地指出,在少数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 人的煽动下,一些学生上街游行示威,冲击省委省政府,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是动乱年代的幸存者,动乱给国家和人民带来的灾难我们 都亲身经历过,我们深知安定团结之可贵。对于极少数倒行逆施的害群之马,必须 坚决地绳之以法,绝不可姑息养奸…… 安楠听到这里,看了刘宏基一眼。 “这不像曲先生说的话。”她说。 “是不像,曲先生从来不发表‘社论’。”刘宏基说。 两个人一边闲聊,一边继续向前溜达。走到体育馆西边的空地,看见侯长信正 组织一群人在练三宝全真功。孙志仁的一个弟子正一招一式地传授着初级功法。侯 长信蹲在一旁,把一部收录机摆放好,又放进一盒磁带。不一会儿,空中就荡漾起 三宝全真功的歌曲: ……啊……啊…… 茫茫宇宙, 无限光明, 我融在其中。 祥云腋下飘, 群山脚下行, 飘飘入仙境, 全身在飞腾…… 虽然这已经是侯长信组织的第三期学习班,许多人还是感到新奇,围观的人挺 多,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不绝于耳。有人惊叹,有人疑惑,有人讥讽,有人羡慕。侯 长信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一心一意地调试收录机的声音。直到声音调试得合 适,他才抬起头来。 “哟,老刘,怎么好久不见你了?”他一眼看见刘宏基,便连忙走过来。 “系里事情太多,抽不出时间。”刘宏基说。 “师傅准备亲自传授高级功法,你参加吗?” “什么时候?” “师傅太忙,还没有定下。” “老侯,我劝你别再组织学习了,我看这个功纯粹是骗人的东西。”安楠说。 “怎么会呢?气功是中国的国粹,外国人想学还没地方学呢!”侯长信的两眼 一下子瞪得滚圆。 “你不觉得荒唐吗?” “荒唐?现在的气功多如牛毛,我老侯不傻,不仔细考察考察敢让大家学吗?” “考察?怎么考察?” “眼见为实嘛!” “他的师傅活了几千岁,你也是眼见的吗?” 侯长信被安楠驳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伸手挠了挠后脑勺,透出一脸的 困惑。 安楠挽起张宏基的手臂,绕开体育馆走了。 冬天的早晨很冷,一阵阵寒风迎面吹来,像一把鬃刷似的在他们脸上扫过来扫 过去。安楠不时地伸出双手焐焐自己的脸。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感到空气中有一种 无形的压力向她逼近,使她心神不定,焦躁不安。她一会儿看看天空,一会儿看看 四周,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纠缠着她。 “安楠,你怎么啦?”刘宏基问。 “没什么……”安楠发现自己过于专心,便有意表现出轻松的样子。 “你有心事,我看得出来。” “我是在想,习江龙的智商并不高,谁在背后给他摇鹅毛扇呢?” “你说谁?” 安楠眼前立即浮现出一双深藏在高倍近视镜后面的眼睛。她已经清晰地感觉到, 无论习江龙还是林义深,都摆脱不了习江瑶的影子。在几十年的政治风云中,习江 瑶一直被辗在历史车轮的底下。一方面,她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另一方面,政治 斗争也给了她丰富的养分。这个才华横溢、城府极深的女人的内心蕴藏着无穷无尽 的能量,这些能量积蓄了几十年,终于有了宣泄的机会。只是经过几十年的发酵, 这种能量或许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表面上这个女人给人弱不禁风的感觉,但她那 双深邃的目光却时时提醒人们,蕴藏在她内心的巨大能量无坚不摧。这个女人究竟 想干什么呢?“薰莸异器”,这个女人曾经这样说。这个女人明明也承认习江龙是 一株不可能与香草同处一器的臭草。明明知道是一株臭草,为什么还要极力地加以 扶植呢…… 突然,刘宏基伸手指向右前方。 “安楠,你看那不是石磊吗?”他说。 安楠仔细一看,果然是石磊,他和杨晓锋、李常胜、郑凯四个人正在那里撑双 杠。昨天晚上轮到石磊护床,安楠还专门买了些水果让他带给娄师贤。一般情况下, 在医院护床,现在不可能回来的,石磊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早?而且熬了一夜,也一 定很困,他怎么会有撑双杠的闲情逸致呢? “石磊!”安楠叫了一声。 石磊和杨晓锋、李常胜、郑凯四个人听到喊声,连忙跑了过来。 “石磊,昨天不是你护床吗?”安楠问。 “娄峻让我回来的。”石磊说。“他说,医生要求家属陪床。” “要求家属陪床,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问个清楚?” 石磊脸一红,把头低了下来。 安楠觉得事情非常蹊跷。娄师贤已经住过几次医院,每次住院,夜里护床都是 由学生负责。娄峻和他的姐妹习以为常,甚至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时发现 不满意的地方,他们甚至还要训斥学生几句。这次娄师贤住院,娄峻根本没有和安 楠打招呼,就安排杨晓锋他们四个人夜里护床。周艳红是女生,夜里护床不便,也 被娄峻安排白天和家属一起轮流护床。夜里护床很辛苦,没有地方睡觉,只有在娄 师贤安静地入睡以后,才能趴在床边眯一会儿。现在娄峻突然把学生赶走,到底因 为什么?从石磊述说的情况来看,娄师贤的病情也没有发现异常,为什么娄峻破天 荒地抢着夜里护床呢? “安楠,我们看看去。”刘宏基说。 “好吧。”安楠点点头。 他们一行六个人很快就来到省立医院。然而,在高干病房门外,一个值班护士 把他们拦住了。 “你们找谁?”护士问。 “娄师贤。”杨晓锋说。 “不能探视。” “小姐,娄先生怎么啦?”安楠问。 “不知道。”护士脸上挂了一层霜。 “是不是病情恶化了?” “不知道。” “为什么不让探视?” “不知道。” “你怎么一问三不知?”杨晓锋问。 “不知道就不知道。”护士说。 “你这个态度真够戗……” 刘宏基一把拉住杨晓锋,不让杨晓锋再说下去。他自己赔上一脸笑,向前走了 几步。护士放下电话,爱理不理地瞅了他一眼,就把头低了下去,从抽屉里拿出一 本登记簿,装模作样地翻弄起来。 “小姐,你行个方便,我们只看一眼。”刘宏基说。 “不行!”护士说。 “就站在门口看一眼……” “少啰唆!” 刘宏基无奈,只好把手一摆,六个人一起退了出去。他们来到院子里,站在合 欢树下,急得手足无措。 “安老师,怎么办?”杨晓锋问。 “刘宏基,你到办公室找院长问问。”安楠说。 刘宏基正要走,却见张东来匆匆地走来。 “张大夫!张大夫……” 六个人不约而同地跑过去,把张东来截住。 张东来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笑眯眯地向他们点点头。 “张大夫,娄先生怎么啦?”安楠问。 “没有什么,一切都很正常。”张大夫说。 “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这只是临时的。” “总得有个原因吧。” “我们想对娄老先生全面检查一下。娄老先生身体过于虚弱,好像一台机器, 零件都老化了,稍不注意,就会出问题。为了配合医院对娄老先生的检查,家属要 求这几天谢绝探视。家属的意见我们不能不尊重。” “张大夫,既然娄先生的病情没有恶化,我们看看娄先生有什么关系呢?”刘 宏基说。 “娄老先生的病是精神受到刺激引起的,他需要绝对安静。你们都是他的学生, 你们一来,他就非常激动,话也特别多,总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家属的要求也 是合情合理的。”张东来说。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看娄先生?”杨晓锋问。 “三天以后吧。当然,还要看家属的意见。”张东来说。 他的话无可挑剔,谁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医生的要求。这里毕竟是医院,不是 学校,张东来的话就是绝对真理,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张东来有事,又匆匆地走了。 六个人望着二楼病房的窗口,心里都感到非常沉重。 回到学校,安楠径直来到系办公室。一进门,系秘书王春晓就高兴地冲她摆手。 “安老师,有包裹!”说着,她从办公桌的小柜里拿出一包东西交给安楠, “这是出版社寄来的,按你的吩咐,我没放在外面。” 安楠接过包裹一看,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寄来的。她连忙把包裹打开,正是 《训诂札记》的三校清样。习江瑶把这本书的手稿送给娄师贤以后,娄峻马上挂号 寄给出版社。现在终于看到了三校清样,她感到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要是 能把清样送给娄师贤看看,娄师贤一定会非常高兴的,说不定这对娄师贤的身体极 有好处。可惜这几天见不着娄师贤,安楠心里不免感到非常遗憾。她不经意地翻出 一页,发现在“训诂札记”几个大字的下面写着“娄师贤著”。她揉了揉眼睛,再 仔细看,还是“娄师贤著”几个字。这到底怎么啦?难道出版社排版排错了…… “以前娄先生的东西总丢,我也说不清道不白。这样好,这样好。”王春晓说。 安楠心里七上八下地翻滚着。原来的署名是“姚谦著,姚璋、娄师贤整理”, 怎么能改成这个样子呢?这一定是娄峻干的。娄峻这样做,目的到底是什么?安楠 不禁想起娄峻曾经提出这样的要求,《训诂方法专题研究》只署娄师贤一个人的名 字。 这时,司徒汉生衔着烟斗进来了。 “司徒,你知道吗?医院不让探视娄先生。”安楠说。 司徒汉生听了大吃一惊。 “有这事?”他把烟斗从嘴上拿下来。 “医生说,是家属要求的。” “理由呢?” “医生说,这几天要为娄先生进行全面检查,家属要求暂时禁止外人进入病房。” 司徒汉生沉吟着,他把左手夹在腋下,右手捧着烟斗,目光里透出几分忧虑。 “这到底怎么啦?”他问。 “我觉得有人捣鬼。”安楠说。 “是吗?” “武汉会议召开以前,就是娄峻找冯书记,不让娄先生外出开会。” 司徒汉生不由得沉默下来。他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又把目光投向安楠。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又问。 安楠没有回答。她心里也没有答案。娄峻和习江龙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这一 点连娄师贤自己都有所察觉。娄峻的目的一目了然,习江龙的目的却让人捉摸不透。 安楠和习江龙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对他的为人了如指掌。习江龙的性情浮躁,根本 坐不下来认真地读一本书,却又野心勃勃,总想出人头地,于是他便殚思极虑地寻 找捷径。为了找到捷径,他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一九七八年,娄师贤招收了 恢复高考以后的第一届研究生。因为姚璋在《左传》的研究上成果颇丰,娄师贤打 算请姚璋给研究生讲《左传》。开讲前,姚璋突然患了重病,住进了医院。为了不 耽误学生的学习,他特意把讲稿寄来,让娄师贤打印出来发给学生。习江龙得知后, 主动请缨,要求由他依据姚璋的讲稿给学生讲《左传》。娄师贤觉得这个办法效果 比较好,便答应先由习江龙讲授,然后再把讲稿打印出来发给学生。习江龙把讲稿 拿到手以后,如同泥牛入海,再无下落。娄师贤几次催他开课,他利用他的权力, 有意不安排这门课。直到现在,这份讲稿也不见踪影。如果说那时的习江龙摽着娄 师贤,是为了以窃补拙的话,那么现在的习江龙什么都有了,娄师贤对他来说,已 经成了擦屁股用的砖头,他干吗还要纠缠娄师贤呢? “听说习江龙要当副校长了。”王春晓说。 “是吗?”安楠大吃一惊,她看了司徒汉生一眼。 司徒汉生点点头。 “他能当副校长?”安楠还是不相信。同时,她心里更加疑惑,既然要当副校 长了,娄师贤对他来说,可能还不如一块擦屁股用的砖头,他为什么不肯放过娄师 贤呢? “这年头,奇迹辈出。”司徒汉生叹息道。 “让人无法接受……”安楠说。 “没人要你接受。” 司徒汉生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从他口中喷出的烟雾弥漫了整个房间。安楠 皱了皱眉头,连忙把窗户打开。 “有办法阻止他们吗?”安楠问。 “阻止什么?”司徒汉生苦笑了一声。 “我是说医院。” “没有办法。娄峻是他儿子,我们是什么?”司徒汉生长叹一声,又说,“这 就叫做生活。人世间有许多事情就是这样,看上去是非曲直明明白白,你却无能为 力。” 安楠点点头,司徒汉生说出了她的心里话。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