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寒假开始了。热闹的校园里突然变得空洞起来。听不到沸腾的欢声笑语,看不 到喧嚣的奔跑追逐,有的只是冷冷清清,萧萧瑟瑟。不过,也算不得寂寞,两辆推 土机开进了校园,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顷刻间,烟厂的厂房变成了一片废墟。许 多人跑来围观,议论声纷纷扬扬。当年,他们目睹了工宣队趾高气扬地在这里安营 扎寨;现在,他们又目睹了工宣队遗留下来的最后一个堡垒被推土机铲平。抚今追 昔,凡是从那个岁月走过来的人,无不感慨万千,嗟叹不已。面对着这样一片废墟, 人们议论的焦点很快集中在两个问题上。一,把工宣队最后的堡垒连根拔掉,应当 归功于谁?有不少人认为,应当归功于李梦田,是他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学生运动, 迫使省政府采取了这样果断的措施。有人甚至使用了反证推理的方法,论证道: “如果不是这场声势浩大的学生运动,烟厂能这么痛快地从校园里迁走吗?”二, 这片土地用来做什么?在这个问题上,人们的意见分歧很大。有人主张建一所规模 宏伟的图书馆;有人主张建一座功能齐全的体育馆;有人主张盖几座大型的塔楼, 缓解教师住房紧张的状况;还有不少人希望恢复这里的原貌,特别是恢复原来建在 这里的植物园。 习江瑶和孙明凤也夹在围观的人群中。她们是到商店给习梅和习萍姐妹俩选购 衣服的,路过这里,也停了下来,欣赏着推土机作业的雄伟身姿。 “这个地方打算盖什么?”习江瑶问。 “教授楼。”孙明凤说。“南面还要盖个校长楼,代替东冈的灰楼。校长楼是 豪华型的,水磨石地板,吊灯,壁纸……全是现代化的,客厅很大,洗澡间和厕所 是分开的……” 孙明凤讲得眉飞色舞。 习江瑶皱起了眉头,她把大衣的领子竖了起来,又把围巾扯紧。 “江龙说,要把那个精神病弄走,让你一个人住在那里。”孙明凤说。 “别碰黄晓春。”习江瑶说。 孙明凤扫了她两眼,感到疑惑不解。既然习江瑶不喜欢这个话题,她也只好把 这个话题避开。 “这次期末考试,习萍的数学和外语刚刚及格,你说怎么办?”她说。 “顺其自然。”习江瑶说。 “万一考不上大学呢?” “一百个中国人,能上大学的不到十个,你憷什么?” 习江瑶沿着甬路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工地,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牵动 着她的心。 “你调动工作了?”习江瑶突然问。 “对。”孙明凤说。“调到附中,离家很近。以前我想调,人家附中不要。不 知托了多少关系,好说歹说就是不行。江龙一当上副校长,人家就主动找上门,突 然发现我是教务处主任的材料。” “‘龙凤呈祥’嘛。” 习江瑶伸手扶了扶眼镜,轻声笑了起来。 孙明凤也忍不住笑了。 “姐,江龙说过,他要给你弄一套单独的房子。”孙明凤说。 “我孤家寡人,房子何足挂齿。”习江瑶说。 “姐,你是不是考虑成个家?” “难道我没有家吗?我是以四海为家,过几天,我想上路了。” 习江瑶又笑了。 孙明凤偷偷看了习江瑶一眼,发现习江瑶的脸上似乎堆满了乌云,心里不免有 几分害怕。她非常后悔,看起来这个话题是个根本不能触及的禁区。 “姐,丁老太的回忆录你也整理完了,我看,你是不是也写写回忆录?”她说。 “让我回忆什么?”习江瑶说。 “回忆你走过的路。”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走过来的吗?” “很想。那天我和江龙去看丁老太,她谈了过去和你在一起的生活,我听了很 难过。” “是吗?让人难过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回忆呢?” 习江瑶摇摇头,藏在高倍近视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更加深沉。 “丁老太不仅是个政治家,还是个雕塑家。”她说。 “她有什么雕塑作品?”孙明凤问。 “当然有。江龙就是她的代表作。”习江瑶微微一笑。“珠穆朗玛峰能成为世 界屋脊,是因为它下面垫着青藏高原。要是迁到华北平原,它就不足挂齿了。” 孙明凤疑惑地瞅了瞅习江瑶,不知道习江瑶的话中藏有什么玄机。 习江瑶一扬头,额前那一绺灰白的头发微微向上翘起,依然显得那么桀骜不驯。 习江瑶到习江龙的新居是想给习萍辅导功课,习萍不在家,她坐了一会儿,又 从习江龙的新居出来了。凛冽的寒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她把头往大衣里一缩,毫不 迟疑地钻进寒风里。寒风不时地在地下打着旋儿,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地掠过去。 水泥甬路被扫荡得那么洁净,几乎连一粒尘土也找寻不见。温度显然比先前降了许 多。如果挺立在寒风中一动也不动,恐怕要不了多长时间,厚厚的羽绒服也会被冻 透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色彩那么单纯,那么均匀,好像有谁把乌云扯碎揉烂, 然后洒遍每一个角落。像这样灰蒙蒙的天光并不招人喜欢,因为这种气候往往只是 阴冷,却不会下雪。推土机依旧在作业,巨大的轰鸣声令人心惊肉跳。工地上扬尘 时起,并把强烈的土腥味一阵阵地送往远处。习江瑶对这一切似乎浑然不觉。她低 着头,默默地向前走着,寒风、尘土、噪音……都与她无缘。她的目光只是牢牢地 盯着那坚硬的水泥路面。她围着工地转了一圈,接着又是一圈,不知为什么,始终 没有踏上返回她那一间斗室的道路。 她好像迷路了。 也许推土机的吼声对她产生了一种向心力,使她只能按照一定的轨道旋转。当 她第四次转到自行车棚的门口时,就看见一条黑影向她扑过来。 “姑姑!” 她终于站住了。 “哦,习萍!你在这儿干吗?”她觉得有些惊讶。 “我爸把我赶出来了。”习萍的脸蛋红红的,眼睛红红的。 习江瑶摘下自己的围巾,把习萍的头裹起来。 “因为什么?”她问。 “因为我没考好,他让我背英语。” 习江瑶发现习萍手里拿着一本书。她接过来,翻开看了看,是一本高中英语教 材。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我?”习江瑶问。 “你不在家。”习萍委屈地哭了。 习江瑶伸手抚摩习萍的脸蛋,默默地笑了。 “我爸不讲理。学校出的题非常难,我虽然没考好,可我在年级里的名次还提 前了几名呢。”习萍继续说。 “是吗?”习江瑶说。 “我告诉我爸,可他什么也不听。他说,只要不是第一,就应该惩罚。他还说, 我拿不了第一,是妈妈的遗传基因成了作用。姑姑,我要是有你的遗传基因就好了。” “我可不是第一。” “我喜欢你的文章。我们的语文老师还在班上念过你的散文。” “萍萍,你不了解姑姑。我要是有孩子,绝不会让他去写文章。我让他研究电 脑,研究DNA ,研究航天技术,研究什么都行,就是不要研究文学。” “姑姑,你小时候喜欢什么?” “我喜欢天空。夏天的晚上,我最喜欢辨认天上的星星。我一直想当个天文学 家。” “你现在还喜欢天空吗?” “当然。因为天空是蓝的。” “蓝色有什么好的?” “因为生命起源于蓝色。” “人为什么不是蓝的?” “因为人类是进化的,当然不可能重复蓝色。” 说着,习江瑶抬着头,遥望天空,似乎在那上面发现了足以使万人空巷的胜迹。 习萍也跟着抬起头来。 就在这时,自行车棚里传出一声咳嗽。 “谁在里面?”习江瑶问。 “冯晨。”习萍说罢,便冲着里面喊,“冯晨!出来吧,是我姑姑。” 不一会儿,里面走出一个男孩儿,个子虽然不太高,却很有精神。 “姑姑,他就是冯晨。”习萍说。“上个月,我放学回家时,有四个男孩儿截 我,抢我的钱,还要拖我走。冯晨看见了,就冲过去,和那四个男孩儿打起来。他 的头还让那些男孩儿打破了。后来,那四个男孩儿让他打跑了。” “是吗?” 习江瑶伸出一只手,在冯晨肩上拍了拍。 “你知道什么是宇宙吗?”她问。 “宇宙就是天空。”冯晨回答。 “不。上下四方谓之宇,往古来今谓之宙。宇宙是一个包含了时间和空间的概 念。在这个概念里,人的生老病死都变得微不足道。”习江瑶说。 冯晨不懂,习萍也不懂。好在习江瑶并不需要别人听懂她的话。 “我今天很高兴,听到这么动人的英雄救美的故事。”习江瑶突然改变了话题。 “走,我请你们吃涮羊肉。” 习江瑶满面通红地出现在曲武门前。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四个庄重的 正楷:“记者止步”。 砰砰砰……习江瑶举手便敲门。 “谁?”里面传出曲武的声音。 “退休的记者。”习江瑶说。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露出曲武冷冰冰的面孔。 “曲先生……”习江瑶说。 曲武用惊异的目光上下地打量着她。 “你?有什么事情?” “有个问题向先生求教。” “请吧!” 习江瑶随着曲武进了屋,不等曲武开口,她就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支香烟。 “你喝了不少酒吧?”曲武问。 “只是一点点。”习江瑶说。“最近我读书,发现魏晋名士有许多令人费解的 怪诞行为,其中之一就是他们喜欢学驴叫。《世说新语•;伤逝》篇里说,‘王 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与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 赴客皆一作驴鸣。’类似的描写还有很多。” 曲武听到这里,不由得笑了。 “你想知道王粲为什么喜欢学驴叫?”他说。 “是的。我考虑了很久,一直不得其解。”习江瑶说。 “魏晋是中国传统音韵学兴起的时代,当时的学者发现汉语有平上去入四个声 调,他们便进行深入的研究,学驴叫就是他们的研究方法之一。” “驴叫和四声有什么关系?” “驴叫也有四声。你听……”曲武伸出右手挡在嘴边,开始模仿起驴的叫声。 “呃……呃……呃……呃……” 他学得很认真,也学得非常像,简直就是舞台上口技演员的精彩表演。 习江瑶叹息不已。 “你听,驴起初的‘呃’就是平声。”曲武学完驴叫后,又说。“第二次‘呃 ’就是上声,也就是普通话的第三声。第三次‘呃’是去声,相当于普通话的第四 声。最后的‘呃’听上去急促,那是入声。” 习江瑶听罢,竖起了大拇指。 “佩服!佩服!”她说。“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此言不谬。” “你是搞文学的,你知道唐代的近体诗是格律诗,格律诗就是从魏晋开始出现 的。没有四声的发现,就没有格律诗的诞生。”曲武说。 “曲先生,还有一个小问题,总听别人说平上去入,这个‘上’不是去声吗? 为什么在这里读成第三声?” “‘上’在古代不是去声。古人表示声调,是从各声调的字中选择一个代表字 作为它的名称。‘平’是平声字的代表字,现代汉语平声字分化为阴平、阳平两部 分,古代是一部分;‘上’是上声字的代表字,上声字就相当于今天的第三声;‘ 去’是去声字的代表字,去声字就是今天的第四声;入声字在普通话里已经消失啦, 入派三声嘛,不过在许多方言里还保留着。” “明白了。有烟灰缸吗?” “弹在地下好了。” “好吧,客随主便。”说完,习江瑶果然毫不客气地把烟灰弹到地下。“另外, 曲先生,我今天来还想吹毛求疵。” “关于哪方面?”曲武问。 “先生是书法大家,自然离不开书法。” “请讲!” “先生的书法造诣极高,晚生自然不敢妄加评论,晚生只是想就书法的用途提 出一点点质疑。” “质疑什么?” “先生是在寻觅高山流水,还是对牛弹琴?” “你具体指什么?” “蓝天乘雁去,却又呼君来。” “你是说这个?哈哈哈哈……”曲武忍不住大笑。 “先生知道吗?他挂在客厅的正中央,一进门便可以看见,而且他以拥有先生 的墨宝感到骄傲。”习江瑶说。 “这一点出乎我的意料。” “这么说,你是对牛弹琴?不过,你得承认,大作不俗也不雅。” “此话怎讲?” “说雅,我这俗人却心知其意;说俗,却只有我这个俗人心知其意。” “涂鸦之作,本来也谈不上雅俗之分。” “《孟子》有言:‘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 “那么你思的结果呢?” “心照不宣,何必明言?有一点我可以告诉先生,我十分赞赏先生的见解。不 过,如果深入探讨,或许就见智见仁了。” “不论是智还是仁,你都可以说说看。” “可否借用你的文房四宝?” “请!” 习江瑶马上走到桌子前,拿起一支中楷毛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写下了白居 易的两句诗: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字写得工整秀丽,颇见功力。 曲武看了看,不由得沉吟下来。 习江瑶放下毛笔,又续上一支烟。 “曲先生,你没听说吗?‘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 濯吾足。’这难道不是千古绝唱吗?”她一边说,一边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她 站住了,发出了一阵冷笑。“你知道吗?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汉书》就记 载过。大家都喜欢说,来日方长。的确来日方长,只要地球没有毁灭。对于个体的 人来说,比方说你和我,可就没有什么来日方长了。‘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 隙,忽然而已。’要是有人真的相信来日方长,不是白日做梦,就是白日见鬼。”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