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江龙,学报出来了!”陈建成走进习江龙的办公室,把两本一九八七年第一 期学报放在办公桌上。 习江龙心头一喜,一双对眼儿不由得闪烁出快活的光芒。当他从娄峻那儿拿到 姚谦的十二封信后,就让陈建成送到学报编辑部,让他们在第一期学报刊登出来。 然而,学报第一期已经排好版,编辑部希望在第二期发表。习江龙不同意,他坚持 要在第一期上刊登。编辑部只好临时撤下几篇稿子,把姚谦的十二封信塞进去。 “建成,你办事,我放心。”习江龙说。 虽然这只是一句开玩笑的话,陈建成却无法忍受。他的脸腾地红到了脖子根。 从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中习江龙投靠他以来,整整三十年了,习江龙都是仰视他。 现在,情况却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逆转,他开始仰视习江龙。尽管他为习江龙的 飞黄腾达想过主意,出过力气,习江龙升迁的顺利和快捷也让他感到万分惊讶。几 个月以前,这个目光散斜的家伙还企图用罢课的手段与学校当局进行对抗,进行较 量,现在居然摇身一变,成为学校当局的一员,这种现象恐怕古今中外也很难找出 第二例。 习江龙并没有注意陈建成的表情变化,他急忙拿起其中一本学报,迅速翻到第 一页,一行醒目的黑体字立即映入他的眼帘: 姚季豫(谦)致娄守愚(师贤)书十二封 “好,好……”一时间,习江龙乐不可支。 题目下面有一篇按语,这篇按语是习江龙用娄师贤的名义写的,是以姚谦的十 二封信为基础精心构筑的摩天大楼。全文如下: 吾年轻之时,久闻姚季豫(谦)先生得训诂学家孙仲容(诒让)先生之余芳, 江北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可谓高山景行,私所仰慕。心仪既久,焉能不萌拜师 之念欤?乙丑(1925年)年春,经友人绍介,有幸于季豫先生之天津寓所拜谒先生。 此后几番恳谈,季豫先生以为孺子可教,允吾列入门墙。自此以后,吾乃师从季豫 先生,与其侄姚彦琦(璋)先生并从季豫先生左右,不敢有一日之荒疏。先生朝夕 论讲,耳提面命,亦从无废日。先生乃一代宗师,时或南下解惑释疑,时或北上传 道授业。每行,先生或命吾执鞭随蹬,或命吾读书于斗室之中。先生与吾,虽义为 师生,亦情同父子。于是,吾屡得鱼雁频飞,数载之后,所获良多,竟得盈箧。至 先生作古,所赐书信,无虑数百。先生遗墨,字字皆为庭训,吾当为传家之珍。惜 乎十年动乱之中,吾入牛棚。家人一时惶惧,惟恐罪该万死,遂将先生书翰尽付祝 融。痛哉!嗟夫!二十年后,保姆黄氏收拾吾所藏之书,不意于册籍之中竟得先生 书翰十二封。吾闻之,恰如喜从天降,虽生死肉骨,不过尔尔。吾捧读再三,涕泣 欷歔,感叹万分。此十二封书翰实乃劫后余烬。先生遗墨未能悉数存留,九泉之下, 吾有何面目再谒恩师乎?今吾已风烛残年,惟恐此十二封书翰再遭泯没,重负先生, 遂嘱友生习君江龙及再传弟子谭君秀芳钞录标点,公诸学界,庶几同仰高山者共享, 亦使世人知先生为师之大德。他日与恩师相见,虽问心有愧,然有江龙诸生已得先 生之真谛,薪火乃传,恩师或许赦吾之过欤? 娄师贤 1986年岁末于病榻 “好,好……”习江龙读罢,几乎有些忘乎所以。他特别喜欢“遂嘱友生习君 江龙及再传弟子谭君秀芳钞录标点,公诸学界”这一句话。这真是画龙点睛之笔。 起初,他是这样写的:“遂嘱学生习江龙及再传弟子谭秀芳钞录标点,公诸学界”。 习江瑶在旁边看了哧哧发笑。她拿起笔,把“学生”改为“友生”,并在姓氏后面 加上一个“君”字。习江龙顿时拍案叫绝。他不得不承认,造势本身也是一门学问, 不花大气力是学不来的。 “江龙,还有件事情章校长让我和你说一下。”陈建成说。 “什么事情?”习江龙问。 “中文系的学术委员会主任,章校长的意见还是暂时不动。” 习江龙听了有点不高兴。他就任副校长以后,在他的提议下,学校任命王宪达 为中文系系主任。不久,习江龙又提议让王宪达兼任中文系学术委员会主任,没想 到却遭到章汝霖的反对。章汝霖的心情习江龙完全理解。严格地说,罢免林义深的 系主任是不合程序的。章汝霖感到问心有愧,他有意让林义深保留学术委员会主任 的职务,就是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习江龙对这种安排非常不满。如果王宪达担任 学术委员会主任,中文系的职称评定工作就完全控制在他手中。让林义深担任这个 职务,情况就不同了,林义深不可能跟着他的指挥棒转。 “建成,你应该说服章校长。”习江龙瞥了陈建成一眼,语气中流露出明显的 埋怨。 “我试过,章校长很固执。”陈建成说。 “冯书记的意见呢?” “行政上事情,他都是听章校长的。” 习江龙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陈建成知趣地走了。 习江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把按语又看了几遍,心里的不痛快才逐渐冲淡。为 了写好这篇按语,他绞尽了脑汁。稿子交给编辑部以后,他心里不知为什么,一直 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现在稿子变成了铅字,这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反而消失得无 影无踪。他拿出稿纸,在上面写上:拟送人员名单。下面首先写上丁晓一和吴秉伦 的名字。然后,他一边想,一边写,凡是省委省政府的要人,不管认识不认识,他 都列进来。既然是造势,就得有人观势。如果没有人观势,那么造势又有什么意义 呢?很快,他就列出了一份四五十人的名单。他把名单看了又看,才在下面写上批 示: 请编辑部的同志照此名单寄送。 习江龙 想像着省长、省委书记们捧着这期学报读按语的情景,习江龙马上产生一种飘 飘忽忽的感觉。据说得道成仙的人无所不能,他已经无所不能,那么他自然已经得 道成仙。习江龙正得意忘形之时,唐志彬突然推门而入,把他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心情未免有些紧张。毕竟他的位置是从唐志彬手中夺来 的,竞技场上的冠军怎么可能与名落孙山者相互沟通呢?特别是黄晓春住进精神病 院以后,习江龙便处处躲着唐志彬,不愿意和唐志彬正面接触。当然,他并不是忏 悔,因为他根本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失。生存竞争,弱肉强食,这本是大自然的规 律,无可厚非。在狮子的眼里,遍地奔跑的羚羊只是食物,而不是生命,它们只管 放心大胆地食用,从来也用不着考虑道歉的事情。 唐志彬那张威严的面孔终于近在咫尺。 “唐院长真是不速之客,江龙实在诚惶诚恐。”习江龙连忙双手一拱。“东坡 居士云:‘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之不时之须。’江龙早就有心求教于唐院 长,有朝一日,江龙厚颜造访,亲聆教诲,唐先生不至于把江龙拒之于国门之外吧?” 唐志彬注视着习江龙那双对眼儿,他是个感情不易冲动,也不易外露的人,仅 仅迟疑了片刻,他便露出微微的笑容。 “习校长,这份报告恐怕不行吧?”说着,他把一份报告放在习江龙的办公桌 上。 习江龙感到自己的脸一阵阵发烧。他担任系主任以后,就一直觊觎娄师贤的博 士点。娄师贤打算把博士点交给安楠,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也是任何人都无法改 变的事实。如果这次安楠能够晋升教授,可以肯定,娄师贤会马上让安楠申报博士 生导师的。现在他已经是副校长了,凭学术水平弄不到东西,可以凭权力获得,这 就叫做以权补拙。他的计划很简单,首先强行取代安楠的地位。在舆论上以“联合 招生”为名,借用娄师贤的牌子为自己涂脂抹粉,造成先声夺人的效果。随着地位 的升迁,娄师贤的博士点便会水到渠成地落到他的手中。于是,他和王宪达、李凌 峰经过密谋,由李凌峰起草了这样的一份报告,要求今年由习江龙辅助娄师贤招收 博士生。报告自然首先要交给研究生院。习江龙做梦也没有想到,唐志彬会公开向 他的权力挑战。他心里非常窝火,脸上依然堆着笑容。他拿出一包“宝光”烟,殷 勤地递上一支。接着,他把打火机啪的一声打着,往唐志彬跟前送。唐志彬的打火 机也同时打着了,两个打火机碰到一起,两炷火苗几乎用同样的频率向空中蹿了起 来。 “哈哈哈哈……”习江龙故意装出快活的样子大笑起来。 两个人同时收回自己的手,各自用自己的打火机把自己的烟点着。 “现在买‘宝光’,还得搭配一包‘黄海’。”习江龙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 拿出一包图案为大海和灯塔的劣质香烟,扔在桌子上。“我刚才试过,抽它不敢说 话,说不上两句话,火就灭了。” “如今什么不搭配?连上帝造人也是搭配的。”唐志彬说。 “怎么搭配?” “一个聪明人搭配一群傻瓜。” “哈哈哈哈……” 习江龙又放声大笑。他把两本学报插进一堆公文下面,然后把手伸向贴墙的长 沙发。 “唐先生,请坐!”他说。 唐志彬却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把一条胳膊搭在办公桌上,目光向四周扫了 一眼。习江龙只好坐回自己的椅子,一双对眼儿眯缝着,故意挤出一脸的深沉。 “唐先生,可以问一下吗?谁是聪明人?谁是傻瓜?”他问。 唐志彬喷了口烟,神秘地笑了笑。 “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他说。 “哈哈哈哈……”习江龙这次是真的感到快活了,他上下打量了唐志彬一眼, 紧张的心情开始松弛了。 “你知,我知。”唐志彬又说。 习江龙暗自冷笑,一只斗败了的鹌鹑也敢叫阵?“一个聪明人搭配一群傻瓜”, 这本来是他对人类社会的概括和总结。他认为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聪明人”,在 他生活的周围,除了傻瓜以外,至少到现在还没有发现第二个“聪明人”。唐志彬 只不过是“一群傻瓜”中的一个。从唐志彬的神态看,这家伙似乎以为自己是“聪 明人”,这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在其他场合里,唐志彬或许可以称得上“聪明人”。 在他面前,唐志彬还有资格做“聪明人”吗?唐志彬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毕业,六 十年代才调来工作的。由于当代文学教研室和古代汉语教研室平时没有什么业务往 来,习江龙和唐志彬并没有什么接触。但他听说过唐志彬为人刚直,软硬不吃,因 此,他决定用不软不硬的办法进行应对。 唐志彬又把那份报告往习江龙面前推一推。 “博士生导师必须按程序申报,这个程序是很严格的,不是写一份报告就完事 大吉。”唐志彬说。 “这是他们中文系搞的,我不太清楚。他们的意思是就像安楠那样……”习江 龙说。 “安楠只是娄师贤的助手。如果要做娄师贤的助手,只要征得娄师贤本人同意 就可以,不必打什么报告。从这份报告的措辞看,习校长是要博导吧?” “那是他们系里乱弄的,不足为数。唐先生认为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一 点绝不能含糊。” “习校长分管教学和科研,申报的程序不会不知道吧?” “那当然,那当然……” 习江龙知道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自己占不了什么便宜,只能给唐志彬 提供更多的进攻的机会。他连忙把话头刹住,准备换个话题,反戈一击。 “唐先生,你来得很巧,我正好也有事情要和唐先生谈谈。”他说。 “我猜得出你想谈什么。”唐志彬说。 “是吗?” “你想谈他。” 说着,唐志彬拿起圆珠笔,在习江龙的烟盒上写下“黄晓春”三个字。 “看样子,唐先生已经胸有成竹。”习江龙说。 “不,是神经过敏。”唐志彬说。 “唐先生有什么想法吗?” “习校长请开门见山,不必闪烁其词。” “唐先生,江龙可是抱着善意。” “真正的善意不会把挂在嘴边的。” “你看,误会了不是?昨天,我参加民盟省委的常委会……” “民盟?” “我已经加入民盟。” “前不久,李凌峰还为你四处拉票,你不是迫切要求入党吗?” “二者之间有矛盾吗?” “你说下去。” “会上我听说要组织批判黄晓春,因为他到处散布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思想。” “习校长,唐某不聋不瞎,早已听说唐志彬是黄晓春的后台。”唐志彬冷冷一 笑,又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习校长洞悉这一点,对吧?” 习江龙的脸刷地红了。唐志彬的刻薄触动了他的心病,心头的无名火开始冒了 出来。好在他还没忘记自己身份,刚冒出来的心头火又被他强压了下去。 “我和谷校长去过医院,他还是滔滔不绝地宣传他的‘否定’。看来他很难复 原了,真可惜!他的才华还是不能否定的。”习江龙说。 “你的意思是说,上面要组织批判一个精神病患者?”唐志彬说。 “是批判他的思想,不是他这个人。因为你是他的导师,我想,我应该给你打 个招呼,有备无患嘛。” “你是不是说,唐志彬也要受批判?” “你看看,又误会了不是?” “习校长高深莫测,难怪和你说话总要发生误会。” “唐先生,眼下的形势你我心里都很清楚。”习江龙索性把话往明里挑。“省 委对学生游行请愿的事情非常重视,他们重视的不是几个乳臭未干的学生,而是学 生后面长胡子的人。黄晓春偏偏在这个时候信口开河,别人会怎么看他呢?黄晓春 要是只谈文学,我们还可以替他辩解,最多说他偏激。可他什么都敢说,政治、哲 学、历史、军事……好像他从丹东回来以后,变成圣人了,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他自己是咎由自取,周围的人有时也难免受些影响,这是中国的国情,谁也无法避 免。” 唐志彬默默地盯着习江龙那双对眼儿,似乎那里面包藏着许多秘密。过了一会 儿,他拿出自己的烟,习江龙马上把打火机打着递过去。唐志彬把习江龙的手推开, 用自己的打火机把烟点着。 “这就是你要打的招呼?”他一边说,一边缓缓地站了起来。“习校长,我刚 才说过,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你知,我知,现在我再说一遍,天知,地知, 神知,鬼知,你知,我知。记住这六知,足矣!佛教认为有三千世界,人一生不过 就在这三千世界里折跟头罢了,是不是?” 说罢,他不等习江龙开口,转身就走了。 习江龙眯起那双对眼儿,默默地注视着唐志彬的背影。他细细地品着唐志彬的 话味儿,知道这是个桀骜不驯的家伙。跟这家伙玩游戏,必须注意游戏规则,至少 在规则上不能留下任何把柄。否则,他可不会讲情面的。好在这家伙没有处在章汝 霖和冯克非的位置上,想投鞭断流那是做梦。一个唐志彬何足道哉!前途是光明的, 道路却一点儿也不曲折。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想到这里,他马上给陈建成打了 个电话,让陈建成过来。 陈建成的办公室其实就在隔壁。不一会儿,他的身影就出现在习江龙面前。习 江龙脸色阴沉,陈建成也不敢随意说话。两个人都在抽烟,两张嘴仿佛两个烟囱, 不时地向外排放出烟雾。烟雾缓缓地向空中升腾,又不断地交融,并向四外扩散, 接近天花板时,烟雾已经变成了薄薄的云层,罩在空中。如果不是窗户洞开,云层 便会不断地加厚,向下压下来。陈建成发现,习江龙的烟瘾似乎变大了,一支烟抽 了三分之二,他便马上续上一支。 “建成,有两件事情你替我办一下。”习江龙说。 “你说吧。”陈建成问。 习江龙把他开列的名单交给陈建成。 “你按这个往外寄学报,每个人一本。注意,你亲自办,不要交给编辑部。” 他说。 “好的。”陈建成说。 “我这几天都在省里开会,没时间看娄先生,你替我去趟医院。”习江龙说着, 又指了指学报,“给娄先生带去一本,你亲自读给他听。娄先生很关心这件事情。” “过几天吧,过几天我一定去。”陈建成说。 “不,今天就去!” “那么急?” “我要娄先生为我说话!” “行,我收拾收拾马上去。” “不,晚上去。晚上只有一个学生护床,你可以详细讯问他的情况。” “好,你放心。” “注意,这两件事情都不要惊动那些人。”习江龙的对眼儿死死地盯着陈建成 的眼睛。 “明白。”陈建成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