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安楠从医院回来,就忙着审阅杨晓锋、郑凯、李常胜三个人的博士论文初稿。 杨晓锋、郑凯、李常胜今年夏天都要进行论文答辩,娄师贤把审查论文的任务全部 交给安楠,这对安楠来说,担子非常沉重。三十几万字的《训诂方法专题研究》已 经完稿,她还看一遍才能交给出版社。这些日子,她忙得不可开交,恨不得把睡眠 的时间也全部利用起来。她的糖尿病也犯了,虽然不算太严重,但必须天天到学校 医院注射胰岛素才能维持这个局面。 “妈,快过来看看!”突然,刘一在外面喊道。 “孙志仁是个大骗子!”刘乙也嚷了起来。 安楠连忙出来,原来新闻节目正播送一条消息,那位传授三宝全真功的气功大 师孙志仁因犯诈骗罪、非法行医罪被警方逮捕。安楠还是第一次看见孙志仁的形象, 眼瞅着这位自称“三宝全真功第十四代传人”的“大师”戴着手铐受审的样子,安 楠不知道自己应当高兴还是悲哀。据警方介绍,孙志仁原本是黑龙江省牡丹江市的 一个农民,只读过四年小学,一向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在乡里是有名的无赖,曾 因偷盗被劳教三年。后来,他在牡丹江市参加了一个气功训练班,出来后,便四处 招摇撞骗。 “真让人恶心,我爸怎么让这种人骗了。”刘一说。 “妈,我爸回来怎么处罚?”刘乙则有些幸灾乐祸。 “回头你们弟兄俩狠狠批判他。”安楠说。 母子三人正聊着,刘宏基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了。他一进门,把一本新出刊的 学报扔在桌子上。 “你看看,发了!”他说。 安楠把学报翻开,一行醒目的大字顿时跃入她的眼帘: 姚季豫(谦)致娄守愚(师贤)书十二封 她惊得目瞪口呆。习江龙终于把姚谦给娄师贤的十二封信全部发表了。在信的 前面,居然还以娄师贤的名义加了一篇按语。 “他到底想干什么?”安楠说。 刘宏基坐在床上,摘下眼镜,用衣襟擦拭着。 “习江龙连造假都不会造,娄先生写东西一向都用白话文,他最讨厌这种半文 半白的东西。”刘宏基说。 “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安楠的又问,她的目光盯着刘宏基,拿着学报的 手不停地发抖。 “包藏祸心,肯定包藏祸心……”刘宏基说。 “他想要虚名,方法很多,为什么偏偏选择这种方法?万一娄先生看见了,怎 么办?” “也许他就是为了让娄先生看见。” 刘宏基的话仿佛晴天一个霹雳,安楠不由得一阵阵心惊肉跳。 “你快想个办法呀!”她说。 刘宏基搓着两手,满脸的苦笑。 “习江龙这样干,无非有两种可能。”他说。“第一种可能,他害怕娄先生知 道他干的事情,要是这样,他和我们就有了一致的地方,对娄先生封锁消息相对容 易一些;第二种可能,他的目的就是要让娄先生知道他干的事情,要是这样,恐怕 防不胜防。当然,这只是一种最坏的可能。我们不能不考虑到这个最坏的可能。” “你就说说第二种可能吧。” “马上通知杨晓锋他们,大家分头行动,从各个方面堵住漏洞。另外向各级领 导公开揭露习江龙的阴谋,迫使习江龙收兵。” “习江龙要是一意孤行呢?” “只要声势造出来,他就不敢行动。我估计,习江龙不敢亲自拿给娄先生看。 我们还要分头找可能被习江龙利用的人,比如谭秀芳,他们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也 不会听从习江龙的摆布。” “好……” 安楠急忙站起来,拖着刘宏基的胳膊就向外走。 就在这时,杨晓锋大汗淋漓地冲了进来。 “安老师……快……快……娄先生病危……”他一开口就掉下了眼泪。 “病危……”安楠大惊失色。 “什么情况?”刘宏基说。 “刚才……刚才……陈主任去了,拿着学报……”杨晓锋一边说,一边用手掌 擦着脸上的汗。 “你为什么不拦住他?”安楠斥责道,她的脸色有些发青,非常吓人。 “我不知道学报里有什么……”杨晓锋呜呜地哭了。“陈主任说……说……‘ 娄先生,你把这些珍宝公诸学界,是一件大好的事情,连我这个外行人都很受启发。 ’说着,他把娄先生扶起来,给娄先生戴上眼镜,把学报翻给娄先生看。看的时间 不长,就听娄先生‘啊’的一声,还说‘快叫安楠’,就昏死过去了……” “后来呢?” “陈主任也吓坏了,急忙把大夫叫来抢救。” “后来呢?” “大夫来了,告诉准备后事……” “我们太迟缓了……”刘宏基难过地摇摇头。“没想到他连喘息的时间都不留 ……” 安楠悔恨地跌倒在床上,泪水夺眶而涌。 不一会儿,司徒汉生和郑凯、李常胜、石磊、周艳红听到消息也都跑来了,他 们一起匆匆地赶到省立医院,来到高干病房。经过医生的抢救,娄师贤已经苏醒。 他的脸色在日光灯的映射下,显得极其苍白。他的眼睛无力地裂出一条缝隙,目光 在安楠脸上盘桓许久,嘴唇动了几下,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不一会儿,他的两眼 就闭上了。陈建成默默地站在床边,不停地搓着两手,眼睛不时地看看左右。安楠 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吓得把脖子一缩,拼命把头低下。 “老陈,娄先生住院后,你好像是第一次来。”司徒汉生说。 “是……是领导安排……领导安排……”陈建成说。 “你干吗把学报带来?” “我看到学报上的东西,很受感动,就顺手带来了。没想到……没想到……真 的……没想到娄先生那么激动……” “胡说!是气愤!”杨晓锋说。 “是激动……没错……是激动……”陈建成说。 “气愤!” “激动……” “气愤!” …… 刘宏基走到床前,伸手摩摩娄师贤的额角。 娄师贤似乎听到他们的争吵声,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娄先生,你安心治病吧。”他几乎一字一顿地吐出每个音节。“你的学生都 盼着你健康长寿,你什么也不要想,把病治好最要紧。你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 难免鱼龙混杂,不值得生气……” 娄师贤还是一动也不动。 “娄先生……我应该守着你……”安楠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 娄师贤艰难地喘息着,他似乎经过努力,又把眼皮裂开一条缝隙,混浊的目光 幽幽地闪着。安楠知道,他有许多话要说,但他已经说不出来。他的生命像即将燃 尽的蜡烛,残存的蜡油仅能勉强维持微弱的光芒。杨晓锋、郑凯、李常胜、石磊、 周艳红几个人呆呆地站在窗前,注视着窗外,不忍心目睹老人残喘的神情。病房里 一时间静得可怕,大家都尽力地屏气,似乎要把更多的空气留给娄师贤。 司徒汉生脱下大衣,扔给杨晓锋,然后坐在床边。 “娄先生,我对你照顾不周,问心有愧呀!”他说。 娄师贤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我从二十多岁就认识你,一晃眼就是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来,我一直想拜 在你的门下,因为自惭形秽,未敢启齿。细细想来,悔之无及。娄先生,我现在向 你执弟子礼,你不会拒绝吧?”司徒汉生又说。 娄师贤毫无反应。 “五七年,我拔过你的‘白旗’。那时候,我真的愚昧无知。人有千难万难, 我看莫过于学聪明难。我五十多岁才开了点窍儿。虽说开了点窍儿,有时还是难免 ‘说事即喙长三尺,判字则手重五斤’。”司徒汉生继续说。 娄师贤的嘴唇动了几下,还是发不出声音来。突然,他的头向右侧一垂,只有 出气,没有进气了。杨晓锋跑步去找医生。不一会儿,张东来就和几个护士一起进 来了。 “请你们都到外面,好不好?”张东来说。 众人只好离开病房,来到外面的楼道。 司徒汉生拿出烟斗,衔在嘴里。医院里不许抽烟,他只是吧嗒着空烟斗,聊以 解瘾。陈建成站在他旁边,手里还拿着那份学报,一脸丧魂失魄的样子。 “老陈,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司徒汉生伸出一只手,拍拍陈建成的肩膀。 “我真的不是有意的。”陈建成说。 司徒汉生从他的手里接过学报,翻开看了看。 “今天的事情,你不觉得奇怪吗?”他问。 “我真的没有想到……”陈建成说。 “习江龙怎么跟你说的?” “他……跟他无关……” “你刚才说,是领导安排你来的嘛。” “他只是说,他最近很忙,没有时间看娄先生,让我抽时间来看看。我是想让 他高兴高兴,没想到……” “他是高兴吗?” “胡说!娄先生气得口吐白沫,嘴唇都变紫了。”杨晓锋说。 “什么‘口吐白沫’!什么‘嘴唇变紫’!我怎么没看见?”陈建成说。 “你撒谎!” “娄先生当时非常高兴,嘴里直说‘好,好’,接着就昏迷过去了。” “胡说!娄先生当时‘啊’了一声,喊的是‘快叫安楠’。” “你这个同学……怎么当众造谣?” …… 两个人又争论起来,但都把声音压得很低。 “陈建成,过去,他是你的一条狗,现在,你们俩好像交换位置了。”安楠说。 “根本没交换。”陈建成说。 “你是说,他现在还是你的狗?” 陈建成发现自己有些失言,脸窘得通红。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感到无地自容。 他很清楚,他上了习江龙的当。习江龙让他来看娄师贤显然存心不良。习江龙说过, “我要娄先生为我说话”,真到现在,他才明白习江龙这句话的含义。可惜一切都 晚了,他不敢说出习江龙安排他来看望娄师贤的具体细节,因为习江龙没有留下任 何证据。如果他硬要吐露真情,习江龙必定赖账,到那时,屎盆子会全部扣在他头 上。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睁着两只大眼说瞎话,矢口否认事实。在这种情况下, 他当然理亏心虚,很怕和安楠无休无止地争论下去。 张东来从病房出来了。 “张大夫,怎么样?”司徒汉生问。 “给他输了氧,眼下呼吸已经恢复。不过,情况不太好,通知家属了吗?”张 东来说。 “通知了。” “那就好。请你们安静一些,我们还要工作。”张东来说罢,匆匆地走了。 安楠心里非常难过。看起来,只要娄师贤的身体不康复,学报事件就将成为一 桩无头案。当时在场的只有杨晓锋和陈建成,一个说娄师贤非常气愤,一个说娄师 贤非常高兴,谁也说不服谁。如果对簿公堂,几率各占百分之五十。毫无疑问,习 江龙胜算在握。他用这种方法杀了人,却不必承担任何法律责任。退一万步说,即 使陈建成承认娄师贤是气死的,又能把习江龙怎样呢?习江龙已经步入政界,是政 坛上一颗耀眼的新星。他选择的是一条极为特殊的仕途,政治上的包装使这家伙有 恃无恐。只要不触犯万恶不赦的天条,像习江龙这种人物就等于生活在保险柜里。 一个投机钻营几十年的混蛋,居然在知命之年找到一条飞黄腾达的捷径,这不能不 说是人间的奇迹。 当众人返回病房时,娄师贤虽然已经被抢救过来,呼吸依然那么急促。他的喉 咙听上去被堵塞了,两个护士忙着把一根管子插进他的喉咙里,小心翼翼地进行吸 痰。从管子的另一端可以清晰地看到浓痰缓缓地流淌到一个接盘里。 安楠不忍心看娄师贤痛苦的表情,便把头转向一边,用手帕擦拭自己的眼睛。 “他要是把烟戒掉了就好了……”她说。 刘宏基在后面抓住她的双肩,帮她支撑住。 “你冷静点……”他说。 “我早让他戒烟,他总听不进去……” “这不是你的过错……” 护士忙了一阵,便退出病房。 就在这时候,娄峻和习江龙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娄师贤好像受第六感觉的支配,正好也把眼皮睁开了。 “娄先生,我在省里开会,好容易抽了个空儿……你怎么搞的……”习江龙故 意装出轻松的样子。 娄师贤突然呼吸更加急迫。他的身体动了动,似乎要从床上起来。 “娄先生!” “娄先生!” “娄先生!” …… 安楠和杨晓锋飞快地扑过去,把娄师贤扶住。 “娄先生,你怎么啦?”习江龙摘下眼镜,用衣襟擦了擦,又重新戴上。“别 那么激动,姚季豫先生的信按你的吩咐已经发表了,我知道你很高兴。老陈哪,你 也是,娄先生需要静养,你也不问问……” “习校长,是我的错误,我不知道娄先生会这样激动……”陈建成说。 “今天小杨护床,是不是?陈主任不了解情况,你怎么不告诉他?”娄峻的脸 色非常难看。 “我根本不知道……”杨晓锋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江龙,你出去吧。”刘宏基说。 “我?出去?”习江龙用他那双对眼儿扫了刘宏基一眼。 “你看不出来吗?你一进来娄先生就特别激动。” “我知道娄先生特别想念我,所以我才千方百计抽时间来。” “他是恨你。”安楠说。 “是吗?刚才你们都对娄先生说了些什么?又在拨弄是非吧?你们不知道娄先 生需要安静吗?”习江龙训斥道。 娄峻的脸色骤然大变。 “谁让你们在我爸面前说三道四?跟你们说了多少遍,我爸需要安静,安静, 懂吗?”娄峻气势汹汹地发起了脾气。 “娄先生,”习江龙凑到床前,弯下身子,把声音压了下来,“江龙明白你的 心意,按照你的心意把姚季豫的信发表了,你应该控制一下感情……” 娄师贤的眼皮一动,呼吸突然停止了。 “快叫大夫!”习江龙连忙喊道。 杨晓锋和娄峻几乎同时冲了出去。 不一会儿,张东来和护士们急匆匆地跑来了。 除了娄峻,众人都退出病房。 周艳红见安楠的脸色惨白,连忙过来扶她,让她坐在长条椅上。 娄璇、娄琳、娄瑗三姐妹和她们的丈夫、孩子也先后赶来了。他们根本不听护 士的劝阻,纷纷拥进病房。 “爸爸……” “爸爸……” “爸爸……” 不一会儿,张东来和护士都出来了。 “大夫,怎么样……”张宏基问。 “大夫,怎么样……”安楠问。 “进去吧。”张东来轻轻摆摆手。 众人马上一拥而入。 病房里响起一片号啕声。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