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梅林到图书馆的切线 1 1999年的春节前不久,我搬到了上梅林的一个单身公寓。 我的工作地点在振兴路和燕南路交叉的地方。但从上梅林出来的公车,只有21 6从华强路南行,然后转到上海宾馆方向。而30路呢,却从计生中心向东转,走到图 书馆和科技馆那边去。 这多少令我有些为难,因为坐216到顺电家居广场下车,和坐30路到计生中心或 图书馆下车,要走的路大概也都差不多,总得10分钟左右。而早晨的10分钟,可是 至关重要的回笼觉时间。 除大巴之外,当然还有中巴,404和414,一个到红荔路,一个到振华路。近是 近了些,然而车费却要两块半,以一个月20个工作日计,来回车费就是一百大元。 思虑再三,最后,我还是选择了坐30大巴上下班。因为216上车一块五,30路上 车才一块钱。 这个选择是对还是不对呢?我不知道。 2 春节过后的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很烦闷。 原因有三: 一、想做,而且喜欢做的事情,偏偏做不好; 二、现有的工作,试用期即将结束,去留和待遇颇费踌躇; 三、春天到了,孤枕难眠。或者干脆一点说——“思春”。 令人更加沮丧的是:春节之后,天气又总是不好。晴,却总是不见太阳,下雨, 却总是断断续续,缠缠绵绵,滴滴点点,淅淅沥沥,似乎为了调动人的愁绪,无所 不用其极的样子。心情呢,便也在这断续缠绵滴点淅沥之下,沉郁着,看不到可以 希望的尽头。 日子便在这烦闷,阴晦和沉郁之间,一天天地过去。 然后,我遇见了她。 3 那是一个一如既往地阴晦着的早晨,惯常在7点45起床的我,莫名其妙地醒得早。 看看闹钟,才7点25分,足足提前了20分钟。昨夜的梦是已经不见了。抱着枕头,想 再睡一会儿回笼觉,脑筋却异常地清醒,怎么也睡不着。 青灰的光透过窗户淹进来,窄小的房间里,一切都显得湿漉漉的,象是刚从水 里捞出来。我坐起身,难忍的酸痛提醒我,周六的那场比赛,对半年多没动过足球 的我来说,实在是一次过于剧烈的享受。 我勉力撑持着坐在床边,又回头看了看窗外。 居然有太阳。 那是一颗白亮白亮的太阳,没有朝阳应有的鲜红,反而冷得发黑。 一堆凌乱的云,灰灰白白地,在它周围蠕动。天空没有一点生气。 我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艰难地站起来,艰难地走进洗手间,然后,又艰难地……, 艰难地……,一直到走下楼梯,走到车站,在车站前的小店里,吃了一碗豆浆和两 根油条,感觉才算好了些。 4 等车的人群里有个娇小玲珑的女孩,长发,不论是穿戴还是举止,怎么看都还 年轻,但有些浮肿的脸上,却隐约着沧桑的气息。叫人颇有些不忍。 我之所以特别注意到她,是因为昨晚九点多钟坐公车回来的时候,恰好站在她 旁边。她当时抱个大纸袋坐着,夜光下的脸纯稚无暇,那种青春的从容,很是令我 羡慕并为自己唏嘘了一阵。 然而现在,青天白日之下,她竟已经有些憔悴了。我盯着她,见她的目光转过 来,才慢慢躲开。我几乎不敢想象烈日下她的面孔会是什么样子。 我看了看站牌边上的时钟,这时是八点零五分。 5 那几天,我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等车的人们为什么不笑? 车站是个古怪的地方。许多人,男男女女的,一个个衣冠楚楚地站着,没有表 情,甚至没有动作,车来了,便一群鹅似的地伸着脖子看,又一窝蜂似的追着车门, 挤上去。肉体与肉体轻柔地碰撞摩擦着,却没有什么声音,也很少有人说话。只偶 尔,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听到一声低沉无力的“对不起”。 而且,在很多时候,淑女比男士跑得还快,老人和小孩比成人挤得还猛。矜持 和怜悯的结果常常是——无奈地等下一辆,再等一辆,直到上班迟到。 所以,每当我扫视站牌周围的人们,尤其是那些服饰高雅,却睡眼朦胧的女孩 子们,总不由自主地想说——你们为什么不笑呢?笑一笑吧!笑的人多了,自然会 多一些温柔,少一些强悍,不就不用这么争先恐后了么?何况,你们的笑容,对心 情抑郁如我的人,简直可以算是“日行一善”啊。 6 但话又说回来。即使是我自己,要想对陌生人笑,也并不容易。因为在对方显 然是莫名其妙的笑,虽然并不会招来热骂,却常常会招来冷眼。 记得有一次,车上很空。我一直走到车尾,正看见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站 在座位间的一个小平台上。大概是怕摔倒的关系,她分别抓着两边的扶手。那扶手 是吊在车顶的,很高。这使得她的双臂张得很开,长长的斜举着,成120度角。偏偏 她的个子又小,虽然穿了高跟鞋,却仿佛根本没有着地似的,一只脚还不时在另一 只脚的周围打转。 我看了,忽然联想到耶稣。实在忍不住,侧脸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又回头看她,试着用微笑来表达一点友好和歉意。 而她呢,却盯了我一眼,带着一丝怨恨,一丝不屑,可能还有一句无声的怒骂, 然后,便转过脸去,昂然看着窗外青灰的天空,下面的两只脚,迅速地交错了两三 个来回,才悠悠地停住。 我只好悻悻地回过头来,不再看她,虽然也还是想笑。但笑意已经被冲淡了很 多。 所以,让人们笑起来的话,也只是想想而已,说也只敢对朋友说。 就象在等车的现在,我也只肯微笑着对自己摇头,却怎么也不敢向任何一个人 投去一个笑脸,或者学洋鬼子们的风度说上一声Hi 。 更不要说去Hi 女孩子了,尤其是那些装扮得漂漂亮亮,却冷静如寒夜青霜的女 孩子。 7 我站在一块污水井盖上,这么胡思乱想着,心情多少有些轻松下来。 虽然天空还是青灰色的,人们也依然板着惺忪的脸,偶尔打着或大或小的哈欠。 连着来了两辆216,大概因为华强路是商业区,所以上车的大多是女孩子。她们 在车门口挤啊挤的,终于,还是有几个被车门挡住。 然后车便愉快地摇晃着,哼哼呀呀地开走了。剩下的几个,便只好拦起中巴, 甚至计程车来。 有时我也很后悔,216虽然挤,可似乎挤得也挺有乐趣。冬天暖和,夏天么…… 嘿嘿…… 就在我踌躇着要不要在下一辆216来时也挤上去试试的时候,30路总算来了。 我跟在那个娇小而憔悴的女孩后面,上了车。 8 翻开钱包,把IC卡按在收费器上,听到“哔”的一声,我才转身,刚想和往常 一样,向车尾斜过去,却忽然楞住了。 后面的男人很快便不耐烦地轻推了我一下,我连忙走了两步,在右前轮的上盖 前站住,眼睛兀自在偷偷审视着坐在窗边第三个座位上的她。 那个娇小而憔悴的女孩就站在紧挨着车门的栏杆后面,和我只有一尺左右的距 离。然而,我这时全副的心思,都放在了窗边那一团亲切而又遥远,清晰而又迷离 的嫣红的色彩之上了。 现在回忆起来,我当时至少足足有将近10分钟,忘记了她,忘记了自己,也忘 记了这个世界。因为当我再次发现车子启动时,已经是在深圳体育馆的对面。 而我的脑海里,不断徘徊着的,是我大学时填的一阕词,词牌的名字,正是 《惜红衣》—— 梦里依稀 褴衫断树更添愁绪 昨日青宅今朝俱无前物 悲中引目 幸尚有红衣如故 何处 重见玉人再听芳音曲 难道就是在这里了么? 9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夜的梦里,都会出现一种异样的红色。 有时是床单,有时是窗帘,有时则只不过是一方手帕,甚至一只袜子,却从来 不是衣服,或者裙子。它们在我的梦中漂浮着,我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似乎 无所不在。而它们的存在,总给我的心,带来一些酸涩的隐痛,混杂着一丝甜蜜, 几点温柔。偶尔,它们也会弃我而去。而那时,我睁开眼睛,便会发现自己被夜风 吹得全身冰冷。 但是,我却从未看清楚过,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红色。 为此,我曾四处寻找,试图在现实中重温梦里的感觉,却怎么也找不到,哪怕 稍微相似一点的红色也没有。假如我是个画家,也许我能用笔墨调出那样,或至少 类似的色彩,但我并不是画家。事实上,我也只在野兽派的马蒂斯的一幅画上的一 个角落,遭遇过一次那红色的痕迹。 自那之后,我一直以为,那种色彩根本不是人间的色彩,它存在,又不存在。 就象某些阴暗的历史,了解内情的人一个个逝去了,或腐烂成泥,或化骨为灰。当 有人试图描述当时的情境,追寻过去的痕迹的时候,却总会发现,一切已经扭曲地 象一个怪兽。 甚至,很久之后,当我不再有梦的时候,我便开始怀疑,我是否真的梦见过那 种红色。 可是,就在1999年3月的那一天,在陌生的广东省深圳市,在摇摇晃晃的30路公 车上,我终于真切地回忆起我梦里的感觉。 10 那天早晨,天空青灰,我的心情抑郁。 如果不是那片红色,那天很可能又是沉闷乏味的一天。 悦目的红色,纯纯地,静静地,斜在窗边第三个座位上。红色底下,不过是一 件已经洗得有些发白的羽绒衣。衣服的袖口,有一寸多宽的仿皮装饰,黄白相间, 毛茸茸的,象两只窝在花丛的松鼠。 公车咣铛咣铛地开动了。人们前后晃着,红衣也左左右右轻柔地荡了起来。轻 柔得象午夜的风铃。 我也曾经很厌恶红色。尤其是那种舞台上欢天喜地的红色。 红色的服装,在我看来,总有一种强迫性的俗艳。 但,我是理性的么? 如果我是理性的,那,我怎么会被这样的红色,即使是梦中的红色,轻易地带 到了远离现实的梦中了呢? 我幸福地疑惑着。 11 在鲜红的色彩中间,还有一片纯白,是个小巧轻盈的皮手袋。袋子前面,她的 手静静地伏着。手里还抓着一张IC卡。 手的颜色并不好,黑,似乎还有暗红色的斑点。她的生活应该并不轻松,我想, 心中多少有些遗憾。假如它们能再白一点,再精致一点,该有多好! 完美的手,我只在广告照片上见过一次。那双手有着玉一样的光泽,修长的五 指盛开如兰花一般,托着一个晶莹的香水瓶。灯光从后面射过来,香水闪亮,手指 更透出惊心动魄的红润。那广告做的不好,因为,任何人见了,都不会再关心什么 香水了。什么香水都一样。 现实中,我倒也见过一双极美的手,细白而丰腴,看上去非常舒服,也算是近 乎完美了吧。毕竟,惊心动魄的感觉,需要太多的烘托。 手犹疑着动了一下,又停住。 细看下去,它们却也有一种让人心疼,也让人放心的美。因为这样的一双手, 既不养尊处优,也不自不量力。让我渐渐觉得:完美,实在可以有很多种类。有些 一看就心动,有些,则是越看越心动,象明亮而深邃的天空,不断地望进去,也仍 有遥不可及的无穷。 然而,它们又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滑出一弯金黄色。 12 我后来想,这时是该天色惨灰,甚至风雨欲来的。最好干脆下场倾盆大雨。 但记忆中,天空似乎还明亮了起来,丝毫没有下雨的意思。那团红色,也无动 于衷地,随车微微颤动着。捏着IC卡的美丽的手,沉静得象山谷中那朵踩着季节的 脚步轻开的百合花。 我时常有些奇怪的感觉,在某些时候,整个世界都可以象梦中一样,飘飘荡荡 地从我身边逝去,沉没在虚空里。而世界中的一切,都成了一个个影子,朦胧在伸 手可及的地方,但心里的声音却清楚地告诉我,那是抓不住的,走过去,自己也会 一起沉没在那片虚空里。 为了逃脱对虚空的恐惧,我曾经用了很多的时间,靠着无数圣贤的教诲,才学 会了让自己现实一点,快乐一点。这种努力,让我从25岁开始,直到现在,在朋友 和亲人的眼里,总是一幅冷静的乐观主义者模样。 时间久了,我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来的面孔。 然而,假如有机会,我仍然会想紧紧地抓住一些东西,让我能在虚空中,聊以 安慰自己。虽然,我敢伸手的次数并不多。 就象现在,那指环根本就是一把悬在我头上的利刃。 13 公车很快上了高架桥。然后,便整个向左倾斜起来。 那是一个270度向右转的大弯道,在进入北环大道之前。 那时是三月,还只是初春,如果是在北方,树草最多只有星点的绿意,但在深 圳,却已经到处繁花盛开了。怎奈见得多了,反而并不如灰白的枯枝上那诱人眼的 几点显得珍贵。更何况这时,花草们在天空阴郁的注视下,也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那时大约是早上8点15分。 那时,我的心情从烦闷而欣喜,又正渐渐变得惶惑。 就在那时,她笑了。 似乎只是一瞬之间,她的脸,慢动作般地,绽放出一个灿若春花的笑容。绽放 在飘摇的虚空之中,绽放在我的眼里和脑海中,绽放在咫尺之内,遥远之外,绽放 在朦胧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其实又岂止是象春花呢,连车窗外片片的红绿,不也是借了这笑容的一点余光, 才显出些许娇艳了么! 我的眼睛被冲刷的一点点明亮起来。 14 手斜斜地抓着前面的扶手,红衣斜斜地歪向车里,于是,瘦弱的胳膊和身躯便 都绷直了,以两个锐角,和薄窄的肩交汇。托着那个盛开着的盈盈笑脸。 在光芒的逼迫下,我只能扭回头,闭上眼睛。 在各种各样千差万别的感觉合击之中,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感觉。 我只知道,我必将在某个刹那沉没,就象泰坦尼克那样,坚固,但沉没得更快。 而我期待这样的沉没,只因为这无边的海里,流水一般到处摇荡着的,是她轻灵的 睫毛下温柔的目光。 我已很久没有看到如此纯净的海洋了。在泰国南部,印度洋上的皮皮岛,一个 热烈的夏日,我曾最为深切地体验了海的纯净。青山白沙之间,那海,在亮得发青 的阳光的照耀下,已经不能用蔚蓝来形容。 当时,我还乘着快艇拖起的降落伞,绕着那片海湾,享受了一次天堂鸟般的俯 瞰。在空中,在烈日与飙风里,看着脚下那无边无际的纯净的海,我几乎要想解开 胸前的安全带,飞下去,扑进那无忧无虑的蓝色里。我想象——不,我知道,所有 的一切,都将屏住呼吸,看着我的沉没与升腾。 烦闷和惶惑,渐渐融化在梦一般的海水里。 15 过了体育馆,我才发现,车上的人渐渐少了,而她,也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笑 容,专注地望着窗外,偶尔使劲挤挤眼睛,一边绷起嘴唇,让嘴角在两颊挑出几弯 波纹。 天空忽然又暗淡起来,象要下雨的样子。 我弯下腰,仰头看了看,却只见到一块青蒙。想到自己没带雨伞,不免有些懊 恼。但那不也挺好么,在雨中,在清凉的风里,存在的并不会有什么根本的改变, 改变的,只不过是一颗颗心,和一个个生与死的灵魂。 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我站在那里,渐渐觉得世界变得越来越轻松自在。身上 的酸痛,也一点点随着车声,散在阴云之下。又在风中,弄出些辗转的雾影,如画 布上飘没的水痕。 《惜红衣》的下半阕也如流水一般,在我的脑海与喉间徜徉: 乡思缕缕别意遥遥 无端小栏驻 曾疑何以自苦 默无语 愿以半生风雨尽换一番回顾 夜来又轻许 干脆一生全付 16 感觉这东西是奇怪的。比如——现在是白天,在深圳的公车上,我站着,天空 阴冷,车声喧闹。我却偏偏联想到去年的一次旅程,那时是午夜之后,在山林之间 穿行的一辆长途车的上铺,我躺着,天气懊热,四野无声。 那次旅程的尽头,有我过去生活的部分遗迹,也有我日后生活开始之前必须解 决的部分基本问题。那些天里,我的心情,总是徘徊在过去未来之间,落寞辗转, 无所凭寄。 黄昏时分便朦胧入睡的我,醒来时已经将近午夜。汽车正轰轰隆隆地向上爬行。 山路弯来绕去,铸铁一般的床板断续顶着我的左右两肩,晃荡着我,累得我看不清 树与树之间那单薄的星光,浑身也似乎都已被撞成僵硬的一块。在浑浊的空气里, 我只好无奈地想:假如生命的痛苦永远都将存在,假如过去的伤痕永远只能让时间 一点点抹去,假如将来的道路永远都有崎岖和坎坷,那么,现在,除了僵硬着身躯, 默默忍受着磨难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然而,仿佛就在刹那之间,车便静下来了,只剩下偶尔轻嘶的刹车声。接着, 不眠的虫鸟的高唱,随着月光里的星辉,蜂拥着冲进车窗,留下一片清凉宜人的气 息,又盘旋着冲到另一边,冲出车窗,冲进惑人的灰暗里。然后,一切也都静了。 汽车如顺水的轻舟,在夜光和树影下滑行。光与影之间,下坡的路似乎忽然失 去了终点,也早已没有了僵硬的颠簸和曲折。我不知道等待着我的,到底是天堂还 是地狱,但即使是驶向地狱吧,这种舒服的感觉,却分明要好过爬上天堂。 我欣喜而小心地挺直四肢,试着缓解一些疲惫。就在那一刻,我有一个顿悟— —地狱,其实也可以是我的天堂,更何况,这里终归还是人间。 17 经常有算命的告诉我:我命里多福,每当困难的时候,必定会遇到贵人。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也不怎么愿意相信对未来的无甚根据的预测,但别人姑妄 言之,我也就姑妄听之。而且贵的东西大约总是好的,值得珍惜,不管是贵人,还 是贵路。 假如有一天,我能平静地回忆起现在,那么,也许我会知道:很多事情,其实 都已在这白驹过隙的瞬间固定。 但我现在还不能。因为喜悦的心情并不是生命的常态,它们常常很快地过去, 过去之后,固然也有残存的笑容,却也不免会夹杂些寂寞与哀伤。 忧郁是件时髦的事。朋友曾经笑着说。 图书馆就要到了。 我慢慢走向车门。 她仍从容地坐着。 18 我一步步走下去,站住,然后回头。 而她,竟也从容地走下来,走过我身边,站在靠近站牌的地方。 这算不算一种奢望呢?我看着她抚弄戒指的手。 她的个子不高,背却有些驼,略显凌乱的短发下,是不再年轻而白皙的肌肤, 衰老的阴影隐约在脖颈上微皱的细纹里,让人联想起风中初开而又将谢的玫瑰。 我抬头看看她的脸,却仍然是奇异的自信与平和,似乎永远都有闪烁的容光, 在眉梢眼角和嘴边流动。一边还氤氲着,飘入我的眼睛,把辛劳和衰老赶走,留下 不死的青春。 我的嘴里忽然有些干涩,搅出点儿口水咽下去,才无可奈何地发现,几乎完成 的一首诗,只剩下孤独可怜的两句—— 如果十年前我遇见你 我将和你一起老去 …… 19 一辆辆公车驶来,停住,等人们上下完了,又一辆辆开走。 她抬腕看了看表,仍旧从容地站着。 那从容让我想起永恒。 忽然间,她向我走来,走过我身前,走到后面的10路车门口,让了一下,又从 容地走上去。跟在她身后的人,也似乎变得文雅谦恭起来。 看着她的身影隐在车窗里面,我转头望向前方。风青如水。 前面那辆公车原来也是10路,不过是冷巴,票价两块,比普巴贵一块。如果用 IC卡,只贵九毛钱。 20 切线即将完成。我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 按照柏拉图主义者的说法,完美的相切只能是一个点。我慢慢抬头,看了看旁 边的时钟,这时是8点35分。20分钟的相切是不是也有可能算是完美的呢?而生活中 可能有完美的事情么? 我无法想象。我也有些惧怕完美。 我转回头,公车缓缓开动了。她站在车尾,身影秀雅。车窗上的扶手刚好遮住 了她的眼睛,只露出白光下的半个脸。 现在是1999年的初春,3月的早晨,天空阴郁,水冷风轻。这里是广东省的深圳, 图书馆门前的公交车站。我站着,等待公车的离去,然后,我将走到公司上班,做 些不算有趣,却也不算讨厌的工作。做完了,便回家,看会儿书,睡觉。 明天也许根本不会来临。来临了,我也未必能再见到她。 我突然有一种想告诉她点儿什么的冲动,但,辗转的几句话凝在我嗓子里,怎 么也跳不出来。 我只好在心里默默地冥想—— 请千万不要让任何东西遮住你明亮的眼睛, 请千万不要对任何人吝惜你灿烂的笑容…… 就在这时,她的双颊猛地亮了起来。 她唇齿分明地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