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鬼的故事 我如期去参加一个乡下亲戚的生日酒筵。 我一早赶到了那儿,其他客人正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没多久,我那位亲戚的 家里就变得热闹非凡。 男人在来客中占了多数,他们中有坐着的,也有站着和蹲着的,边抽烟边说笑 话,话题无所不及,然而却俗不可耐。因此,我没地插上一句话。女人们同样是聊 天,身边各围着四五个崽子。孩子们蹦来跳去,表情非常快活。偶尔能看见一伙 “馋猫”冷不防偷点美味,从厨房里飞也似的逃出来。村子里不同岁数的狗均前来 报到,外村的狗也不失时机地相拥而来,宾朋满座,好不热闹。更有趣的是,邻近 的乞丐竟一个不落地从四处赶来,表现出有福同享的义士风范。他们一声不吭,伸 出肮脏的破碗盆,哨兵似的把守住每一道门。 我感到寂寞无聊,肚子此时已迫切希望能吞下一口食物。 很好,看来八张桌子都已摆齐了酒菜。主人提醒大家动手,并且十分客气地说 实在拿不出好东西款待,说话时态度谦逊诚恳。尽管如此,整个宴席依然平静得犹 如死水一潭,毫无动静。人们把烟抽得更凶,偶尔用贪婪的眼光飞快地把美味佳肴 扫上一遍。而我呢,只能呆在一起,靠吞咽口水打发时光。 又过了一刻钟,客人们开始互相传递会意的眼神,用大致相同的动作撸两下筷 子,斟上酒,渴起酒来。 突然,我发现门口闪进一张陌生人的面孔,这张面孔左右晃了两下,紧接着, “噌”一下整个人进来了。 “哟,是九叔,怎么才来?”除了我,大多数人都认出了他。于是人群中马上 乱哄哄地叫嚷什么“喝酒要有领头人,九叔是咱的领头人”。 被称作“九叔”的是个半百老头,两条腿象一双筷子,上面支着一副骨架。脸 色象死鱼肚皮。下巴长满了参差不齐稀稀拉拉的胡茬。两个眼珠子机动灵活、游移 不定,眼皮眨得快极了。头发乱蓬蓬的,表面蒙着一层灰,成了跳蚤和虱子们安营 扎寨、繁衍生息的“世外桃源”。 他径直闯了进来,一屁股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与此同时,一种尖细的嗓音 在我耳畔响起: “来,迟到罚酒三碗,该罚。” 一眨眼功夫,他把三大碗白酒喝了个底朝天,我还真没见过象他这样喝酒的人。 后来 ,人们又天南地此地把话聊开,说来说去不是钞票不是人民币。 九叔大叫,说想来想去还是划拳来得痛快,其他人纷纷响应。接着,他们又是 划拳又是吆喝,那声音半里外都能听见。九叔总是战局不利,节节败退,于是白酒 源源不断地流进了他的肚子。 终于,九叔“砰”的一声放下酒碗,双手撑在桌沿上一下一下艰难地站了起来, 眼皮却一个劲地往下掉。旁人告诉我,九叔醉酒了,没多久就会好戏连台。 不出所料,九叔吞下一口白酒,象是润嗓子,然后就用一种嘶哑的声调发话: “我说,划拳是斗不过你们,可说到抓鬼,你们就得喊我一声爷爷,是不是? 你们都瞧过我怎么抓鬼,哈,我只要贴上神符,喊上三声‘何方妖魔,快快显身’, 那妖精的原形就乖乖地显在神符上了,我再上前来上这么一剑,直杀得妖精鲜血直 流。你们说,谁还有这能耐?” “你们哪个没病没灾,又有哪个不来求我九叔?你们说说。不是我吹牛,我这 半辈子亲手抓的鬼大大小小算起来不下这个数—— 一仟。我浪荡江湖这么多年,遍 天下都有我抓鬼的朋友,俗话说,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奶奶的可算得 上抓鬼状元了。哪知道这状元还真不好当。” “乡亲们哪,你们倒是说说,我费尽心思抓鬼,到底为的谁?不明摆着是为了 大家伙儿吗?难道说这也有错?可天下的事就是让人琢磨不透,这还真是个错哩。 连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我错就错在抓鬼抓出了点名堂上,害是我好一番折腾。唉, 都怪我名声太大,搅得有些事反而难办了。要不是我脑瓜子好使,说不准早就躺进 棺材,甭想再见到你们了。” “唉,这事怎么说呢?一提起来就让人心酸。”九叔的小眼睛一巴眨,硬是眨 出一滴老泪。一个年青人慌忙递上香烟,讨好九叔,鼓励他接着说,九叔伸出两根 手指头接过香烟,把它夹放在耳朵缝里,然后继续说道: “都是乡里乡亲的,也没啥不好说的,倒不如把这事说明了解。” “早几天,我去了一趟阴曹地府,见到了阎王爷。信不信由你。”九叔顿了一 顿,斜睨着眼,提起酒瓶子“咕咚”又是一口。旁人告诉我,九叔没有一次醉了酒 不提这种事。 “那是前不久的一个夜里,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一个小鬼进来,对着我 叽哩呱啦地说了一通,意思是判官老爷要召见我,让我即刻去阴间一趟。于是我念 起咒语,‘扑通’一声跳进一个黑窟窿里,两只手往前摸呀摸的。”九叔的眼睛射 出光芒,手足并用,做出一连套动作,两只手又抓又扒,小脑瓜摇摇晃晃,稍有不 慎就要掉地上去了。 “摸了足有半个时辰吧,前面又冒出两个鬼,不用说是牛头马面。都混得挺熟 了,他们硬是管我叫哥哥。当下,我就跟判官吃起酒来,边吃边聊,就跟现如今一 样。说到后来,他突然绷紧个脸从袖子里拿出一本书来,厚厚的,一看,是生死薄。 哎哟,这玩意凡人可不好随便打听哪,没想到这老家伙还挺瞧得起我。嘿,也实在 是交清太深了没办法。他随便翻了两下,沮丧地说,我大概没几年活头了。一听这 话,我惊得酒杯子都掉地上去了,连当年最凶狠的大头鬼迎面扑过来的时候都没吓 成这样。好乡亲,你们先别急着笑话我,我可不是怕死,要说死,老子没死过百儿 八十回才怪呢。我把这话也给判官说了,我说不是我贪生,实在是父老乡亲不让死, 他们都巴不得我多活几年,巴不得我长命百岁,说什么也不能伤他们心哪。我于是 求判官开恩,多加几年阳寿。呸,他倒乘人之危,跟我耍滑头了,要同我谈条件, 说这事本来得阎王点过头才算,而阎王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三天两头会横插一杠 子,亲自查看生死薄,直到心里踏实为止。老滑头这么一说,我还真给急疯了。” “当然罗,条件到底还是谈妥了。不外乎是给他老人家多烧些银钱呗,奶奶的 我往日给他烧的还少吗,数都数不清了。” “后来,我们见阎王去了。没等判官爷说好话,你猜那阎王怎么着?他倒板起 指头,一五一十地算起我的老帐。数落我不该亲手宰了那么多的鬼,算到最后,还 得减我几年阳寿才合情理。妈呀,这下完了,实实在在地完了。唉,要真这样,我 算什么东西,拼老命抓鬼反倒落得如此下场,怪不得算命先生总说我命苦呢。” 九叔再也阻挡不了感情洪水的泛滥,一下子抖出一块破布,及时而有效地堵住 泪泉。稍后,又拎起酒瓶,伸直了脖子往嘴里灌酒,那副借酒烧愁的样子看了令人 心酸。但是,很快他又把故事说开了: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判官爷世面见得多,主意也多。他提到了钟馗,奶奶的, 还真是个好主意。钟大爷跟咱吃的可是一个行当的饭哪,我连这都给忘了。我们俩 连气都没喘顺就把钟馗爷请来了。就这样,我们来了个二进阎王府。钟馗爷把一件 信物带上,他把那信物往阎王面前一扔,让回忆起哥俩的旧情份。这招可灵,阎王 的口气变得软和多了。钟大爷算是个顶呱呱的角色,说‘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这忙是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你们听,这话多暖人心哪。” “可你们猜阎王那婊子养的怎么说?他说这事不太好办,现如今,天王老子的 眼睛瞅得紧,这种事做多了,上至天廷,下至十八层地狱就全得乱套,弄得不好收 拾,还说现如今谁都惹得,就是天王老子惹不得。最后,一句话挑明,没有半点指 望。我又没得救了,没得救了,我活不成了,呜,难道说我非得死掉他们才称心吗?” 九叔失声痛哭,继而变成干嚎,闹得大家心里老大不痛快。终于有人上前好言相劝, 却招来一顿臭骂。我经不住良心的谴责,冒险闯进火线,对他施教了一通“封建迷 信是反科学、反唯物主义”之类道理,反而接到“闭嘴,少放你娘臭屁”的势如山 崩的“命令”。 此后九叔又是喝酒又是哭,闹得死去活来。 突然,九叔止住了嚎器,用尖长的食物使劲钻自己的太阳穴,一副苦思冥想的 样子,独自嘀咕:“哦,想起来了,总算想起来了,太上老君……还打过架……没 错。”他猛拍大腿,高兴得蹦了起来。 “告诉你们吧,判官又出点子了。他咬我耳朵,说该是有请太上老君的时候了。 没错,是这么说来着。还说老君是一盏不省油的灯,我是他的小字辈徒孙孙,事情 一定会非常好办。我不敢怠慢,把这番话原原本本给阎王讲了,向他说明抓鬼那是 上承老君之命,下受百姓重托,实在是桩没法子的苦差。好说歹说,阎王佬死活不 买帐,还血口喷骂我是条赖皮狗,赖吃的别赖到他的家门口。在旁的小鬼全笑了, 笑得眼泪横流。这一次,我的肺都要气炸了,就难怪钟馗爷气得不行。奶奶的,判 官倒是宰相肚里能撑船,还不死心地劝那王八羔子,让他通融通融,既瞒过天王老 的眼睛,又能成全这桩好事,那天杀的回过头一张嘴就是‘屁法子没有’,拍起桌 子,要判官放老实些,少替赖皮狗操心,不然就当心他的乌纱帽。哼,这下连判官 这样老实巴焦的人也把脸给气白了。” 九叔一拳砸在桌子上,耳朵上的香烟一个跟头栽了下来。他的眼睛红得象火, 青筋暴得老粗,身子骨摇来晃去站不稳。 “哈,热闹有的瞧了。”九叔大叫,“你们猜,咱是怎么解决这事的?告诉你, 我们真刀真枪地干了一场。说起来还是那火爆性子钟馗惹出来的好事。他捋起袖子, 照准阎王的鼻子就是结结实实的一拳,口口声声说他从来不吃这一套。阎王恼羞成 怒,扯起嗓门说这仗他是打定了。于是判官一声呼哨,那数不清的小鬼们就呼啦一 声分成两派。连牛头马面这样骨肉的一对都分开了,马面站到我们一边,牛头赖在 那……那边。” “阎王批了判官几个嘴巴,判官甩了几滴红…红墨水到阎王的脸上去。那些小 鬼打作了一……团,打得脑袋、胳膊、腿肚子四下里乱飞。我呢,要找牛头算帐, 我一拳扪过去……”九叔果真出了一记重拳,不过打中的不是牛头,而是一位善良 的听众,那就是我。 九叔开始耍酒疯了,周围的人没有一个敢出面横加阻拦,估计这时候没人会是 他的对手。即使有人斗胆站出来交锋,那也是自找霉头,徒令自己的身子骨遭殃。 “哈,打起来啦。打得阎王府好几处塌方。我一辈子都没瞧见过这样的热闹。” 九叔一边跳,一边喊,一边打着花样繁多的手势。可惜手势都打得不够稳妥,所到 之处,一片狼籍,炮制出一个又一个辉煌的古战场旧迹。 “总算打完了,哈,我们赢啦,哈哈……”他大笑起来,笑里带哭,我怎么也 归结不出这究竟属于哪一类笑法。 “判官爷够意思,到底给了我三十个年头……三十年,多不容易……”九叔又 哭了,眼泪横飞,他伸出干柴般的手大把大把地抓眼泪,路过鼻子的时候,顺便把 鼻涕挤带下来。如此这般,他哭完了笑,笑够了哭,反反复复,没有终了。 终于,九叔的婆娘在这关键的时候及时出现。九叔的力气已经剩下不多,于是 象一片树叶似的“叭”一下贴在婆娘的背上,由她带走了。一场闹剧就此宣告剧终。 然而,令人痛心的是,第二天便传来噩耗,九叔因为脑溢血,在昨晚的睡梦中 悄悄与世长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