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鱼之死 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了母亲。这是人之常情,当然也是鱼之常情。有许多面临 灾难和死亡的人都有哭爹喊娘的习惯或者说是本能,我们鱼类也一样,虽然我们缺 乏一张能言善辩的嘴,但我们自有我们表情达意的方式,至少我们心中,也装着母 亲,在这临死之际,追忆母亲是不可避免的。站在终点上遥想他的起点,思索他的 生命历程,他所走过的每一步路,并尽情品位生命带来的乐趣,而我走过的路又有 多长呢?能提供我美好回忆的素材实在少得可怜。 而我虽然本能地想起母亲,却根本不知母亲到底长什么样。是——人——把我 拉扯大了,作为一条平凡而尊贵的甲鱼,我不知我的生命从何而来。我说平凡,是 因为我仅仅是一条可怜的鱼,我说尊贵,是因为在餐桌上,我尚能勉强压倒鸡鸭猪 羊之辈。 我既不知晓我的生命源头,也不知晓我的生命终结和归宿。我看到的是一把亮 晃晃的刀,一把嗜血的刀,他已经把我无数的兄弟送上了天堂,经过无数生命的砥 砺,它看上去越发亮得刺眼。操持这把刀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很肥胖的女人。我 常常奇怪,那把刀为何不就近去喝那女人的血呢?她的血一定很多,因为她的肉很 多。 我躺在菜市场贴着冰冷瓷砖的摆台上,与众兄弟一起,静候那把刀的光临,我 们排着队,谁也不说话,死神从那边过来,一一清点着我们的数目。而那一群先前 死去的弟兄的亡魂,忽然从地底下纷纷冒出,匍匐着,驮着各自沉重的甲壳,喘着 粗气,间或发出各种奇异而恐怖的叫声。他们悠然说道:“来吧,伙计;来吧,伙 计;来吧,伙计;来吧,伙计——”我的额角沁出了大汗,我的心脏空前剧烈地跳 动着。我真不知道我到底活了多久?只觉得阳光、白云与鲜花转瞬间就从我眼前嗖 然而过。我后脚才刚刚踏进生命,前脚就要迈出生命了。 那个老太婆,我还记得。她曾经在摆台前突然晕厥,她已经八十高寿了,据说 在各种场合下她已经晕厥过多次,却在一次又一次晕厥中活过来,死神拿她没有办 法。老太婆对生命是执著的,在人们的惊呼和手忙脚乱中,她依然挣扎着低声自语: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啊!” 而我的伙伴们,此刻却在叫嚣:“来吧,伙计!来吧,伙计!”去哪儿呢? “咝”的一声,刀子的白光一闪,告诉我答案。我的全部恐惧和绝望随着这一刀而 彻底完结了,完结了,是啊,肌肤之痛换来了精魂之乐,无怪乎他们要说:“来吧, 伙计!”是啊,我早该去他们那儿,那儿才是我们甲鱼的避难所、归隐处。当然, 要跨过那道门槛,是不容易的,我得强忍着巨大的痛苦:我承受了那个胖女人身体 的全部重量,不得不把头探出去,啊,白光一来,脖子上就有了剧痛,我想要喊一 声痛都来不及了,接着,我感到肚子被剖开,撕裂, 而我的灵魂也差一点被撕裂, 我整个身子仿佛被掏空了似的,浑身颤抖着,哦,我的母亲,在这个时候,能不能 让我想一想您,让我说您一句,您不该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为什么?您要带我 到这个世界上来?就为了让我和刀子交朋友吗?不,仁慈的母亲,我宁可在您腹中 悄悄死去,您看看吧,我现在正沐浴着红色而滚烫的液体呢,世界抹红了我的眼睛, 和我共浴吧,母亲! 买主在静静地等候,我听见别的伙伴发出同样沉闷的呻吟,我们一起沐浴在这 一片红色的世界中。我可要走了,母亲,兄弟姐妹们都来了,他们守候多时了,痛 苦结束了,门槛跨过了,死神把我的灵从我的肉上狠狠撕下来,把他推进我的同类 中去。 买主在等。 血在流。 空中现出了祥云和金光,我见到人们常说的佛了,原来那就是佛?那是幸福, 那是欢乐,是躲避苦难的西方极乐,十方三世。我早该去那儿了。 我看见买主把我的躯壳拎走了,带着笑,仿佛得了一件宝贝。而那是我遗弃不 用的垃圾,他却把他捡走了,他捡走了垃圾,而终于把垃圾的主人——我的灵魂之 罪罚,赦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