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作者:飞雅雷 龙灯吆喝着向我冲了过来,长唢呐发出“呜呜”的撕鸣。吹它的人憋足了劲, 一口气吹到底,直把肺里的空气吐了个一干二净,两腮鼓胀,满脸通红,整个人 往后仰,几乎要挨到地面了。 长长的布灯龙便扭动了身躯,龙头高高昂起,带动龙身呈波浪形向前滚动。 舞龙的后生们咿咿呀呀地喊,闪转腾挪,拼足了力气左右晃动着手柄。我闪到一 边,躲到一棵梧桐树的后面,免得被后生们撞着。 我手里捏着刚从药店买回来的风湿止痛药膏。天上月亮很圆,没什么星星。 空中只绽放着礼花,咚咚地爆开,然后化作伞状,星星点点地落下,煞是好看。 满眼都是灯笼,红彤彤的,显得喜气洋洋。 灯龙过去了,迎龙的鞭炮声息了。另一边又过来一队人马,个个奇装异服, 戴着各种面具,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吸引了大批围观的人。 我是个喜欢看热闹的人,于是就扎起马步呆在那里细细地看。那些戴假面具 的人发现有人在细看,就放慢脚步,比划着手脚,锣鼓和唢呐合奏出一首五音不 全的曲子来,不过,曲子不好听不打紧,关键在于气氛,我这样想着时,突然看 见一辆小车迎面驶来,借着路灯光,发现那司机的模样很面熟。车子驶近来,那 人越来越面熟了。我死死地盯着他瞧。开到近前的时候,那司机张嘴向我打招呼: “老孙!”车子过去,没停。我终于认出他原来是麻厂长。我坐过他的车,我还 记得它的车牌号。 小车在前边不远处停下,灭了后灯,熄了引擎。下来一个人,是小麻,跑到 后座打开车门。又有一人出来,猫着腰,背影挺魁梧的。 “原来是他。”我心里想道。这不是新上行的主任吗,他家就在我家的后边, 相隔不到两百米。 “阁戏”还在上演,这些人全是老头老太们扮的。都诺大一把年纪了,还这 样疯疯癫癫的,成何体统,我不禁想道。我收起马步,转身就走。那些正在兴头 上的演员发现失去了一位重要的观众,就加快了脚步,一身古装在地上拖着走。 唢呐也不吹了,只剩下一堆散乱的鼓点声和破锣声,象一群失去了指挥的散兵游 勇。 这一路上,不知怎么,我心里酸酸的。 我快步奔进家门,大叫:“囡囡。”我管我老伴叫囡囡,这名字我一直叫了 三十年了。也许就因为这个,我老伴至今耳不聋,眼不花,头发乌黑,肤色红润, 就象一株永不凋零的冬青树。 囡囡在房里打小人的毛衣。“叫什么哪,这么大嗓门?” “今儿是元霄夜。” “我知道。”囡囡顾自低头打毛衣。 “还织哪?”我问。 “怎么不织,”她说,“闲着也是闲着呀。” “咱孙子还没出世呢。” “等出世了能来得及吗?” “咱儿子在深圳,”我说,“那边也不缺这个。” “街上买的不好,囡儿最适合穿旧毛线。这些毛线全是咱儿子穿过的,再软 和不过了。” 我没再说什么。二儿子回来没几天,便又救火似的回了深圳。前天,他打电 话过来说媳妇有了,那声调是高高兴兴的,囡囡听电话时落了泪,但是忍着没有 抽鼻子,等放下电话,她才使劲地抽了两下,两滴热泪“吧嗒”一下滴落下来, 重重地砸在电话机上。 “咱不如也轰两下?”我大声说道。我从阁楼搬下两盒礼花,每盒四十九响。 我拉起囡囡的手走出门外。 礼花点着了,啪啪地响过一阵,就咚地一声放出一个火球来,然后在空中传 来“啪”地一声巨响,一道亮光炸开,持续了几秒钟,刷地洒下满天的火星。 囡囡变得更年轻了。手舞足蹈直象演“阁戏”的。我的心里也感到痛快多了, 随着一个礼花上去了又爆开,亮光一闪又一闪的,我看得发了呆了。 很久没放过烟花。儿子们都大了,再也不玩这个,但是每年都有人送烟花来, 一箱一箱堆在阁楼里没有人理睬,倍受冷落。 “没想到还挺好玩,”我说,“你说是吗,囡囡?” “你呀,返老还童啦。” 她一张嘴,笑了,一口气笑不下来,换一口气再笑。直笑得弯下腰去。 我持起一根十二响的连珠炮,点上,一个个火球喷向空中,红的,绿的,五 彩缤纷。我感受到一股轻微的后座力,一顿一顿的。空中落下许多尘粒,满头满 脸地铺盖下来,有几颗掉进了我的眼睛,我闭上眼睛,眼泪就下来了。 囡囡扯起我的眼皮,用嘴对着我的眼睛吹,没用。 “瞧,惹麻烦了不是?”囡囡说出一连串责怪的话来。女人都是这样,我暗 自好笑。 当天夜里,我没能睡好觉,就因为这只眼睛惹了麻烦。老伴也一夜没睡好。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们就快马加鞭赶到了医院。 我在离退休老干部专用的窗口前挂了号,应当说,这有点牵强,因为我还没 退休,但我觉得这是迟早的事,没几年了,先学会适应吧。 我们走进五官科,一位青年医生为我看病。 “年龄?”他问。 “五十五了。”我回答。 “工作单位?”他在处方笺上匆匆写下我的年龄。 “政府办。”我说。 他又记下了。随后他拿起一支小手电扒起我的眼皮往里瞧。瞧过一阵就掐灭 手电,说:“还好,来得及时。不然角膜可就保不住了。”他为我开了药。 我们从医院出来回到家。 既然眼睛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一颗心就放下了。 我把心爱的金桔从屋子里端出来,放在天井里晒太阳。天气真好,我心想, 院子里暖融融的洒满阳光,四周墙壁被照得亮堂堂的。 囡囡把我按在椅子上硬要给我上眼药水。“扑”,眼前一片模糊,囡囡不见 了。我闭上眼睛,头往后仰,一丝苦味从鼻腔悄悄地渗到了舌根。我吐了一口唾 沫。 “别瞎摆弄盆栽。”囡囡说:“休息休息,没人说你闲着。” 我悠悠地翘起二郎腿,打算点烟,烟忽然被夺走了。“抽烟伤肺哪。” “可不抽烟伤心。”我说。“哦,对了。”我想起一件事,“你们学校来电 话,让你回去一趟,你去了没有?” “没哪。” “那你还不赶紧去?” “这就去。” “不会又是领福利吧?” “谁知道,反正,自打我退下来,学校倒挺惦着我,有福利从没少我。” 我听见她把门锁上了。 我立刻睁开眼睛,用毛巾擦了把脸。暖融融的太阳照得那盆金桔黄灿灿的。 “还真值了。”我想道。花六十元钱买一盆硕果累累的金桔,早在十几年前 就渴望着,只是时间太紧,没功夫调理,现在好了,有的是时间。 哟,有一朵山茶花谢掉了,空留下一个花托凄凄惨惨地伸着。粉红的花瓣撒 在土里,象一个解散了的合唱团。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红泥更护花。”我这样想道。我掏出《家庭花卉种 养大全》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这是一本好书,其中列举了上百种观赏花卉植物 的习性和护养方法。呆在书橱里已有些年月,现在,它成了我的宝贝。而那些诸 如《现代企业管理》,还有《营销学》之类的书籍却象失宠的妮子一样被打入了 冷宫。 听见敲门声。 我打开房门。一看,嘿! “老孙,您好啊。”我听到一声热乎乎的问候。接着我看清了来者是谁。我 心底里突然涌出一股热辣辣的感觉,我感到很亲切。 我的原手下,棉纺厂厂长刘为民一家给我拜年来了。 我忙不迭搬出椅子来,给他们冲了茶水,拿出糖果点心。我费了好大的劲儿 才找出这些糖果点心,它们都是囡囡的手下,平常只服从囡囡的调遣,现在都很 不情愿地被我从冷僻的地方拉了出来。 “哟,小不点又长高啦。”我笑着对小刘的女儿说。“几岁啦?” “五岁。” “叫什么名字?” “囡囡。” “哟。”我一阵惊讶,“这世界还真小哇。” 囡囡听不懂这句话,只好瞪着大眼睛盯着我不放。 “快叫爷爷呀,囡囡。”小刘的夫人在一旁提醒。 “爷爷”囡囡细声细语地叫唤。 真好玩。我暗暗想道,随即捧出一把奶糖塞到囡囡的小手里。那手软绵绵, 热乎乎的,我真想抓住它不放哩。 “研究花草哪,老孙?”小刘问道。 “还不是打发时间呗。”我说。小刘递上一支香烟,我推辞了。“怎么,戒 了?” “戒了。”“不可能吧?”“真戒了。”我说着一边往嘴里塞了一粒奶糖。 小刘有点反应不过来,茫茫然呆了好一会儿。 我看见小刘从网兜里掏出两条香烟,是大红鹰牌的,放在茶几上。我一时想 不出合适的话,就装出一副笑容逗起他的女儿来。 囡囡长得着实可爱,大眼睛,双眼皮,两根羊角辫在脑袋上支愣着。一张小 嘴红嘟嘟的,看了让人产生亲吻的欲念,奇怪,就连自个的囡囡都未曾有过这等 心思。 小刘笑呵呵地看着我逗他的女儿,嘴里叨着烟,时不时吐出一个个烟箍来, 烟箍慢慢扩大,升腾到空中。 我打开电视机,囡囡被正在播出的动画片吸引住了,就稳扎扎地坐在小椅子 上,一双大眼死死地锁定了电视机。 “保佑我的媳妇生个孙女啊。” 老伴昨晚在床上说过这话,当时我心里麻木,并且被一只伤眼折腾地分了心, 没留心它。现在想来,真是一个众望所归的理想。 “厂里还好吗?忙不忙?改制怎么样了?”我忍不住问出一连串的问题。 小刘喝下一口茶。 “很好,年前生意忙不过来,27号放假,正月初六就上班了,工人们都没啥 意见,干劲很足。改制也基本上接近尾声,新定下的名称是”鸿力化工有限公司 “,起先工人们闹意见,骂我们是败家子,后来做了工作,分歧总算理顺了。现 在一切都进入了正轨。” “好,这就好。” “老孙,这里边也有您的一份功劳啊。” “哪里的话。”我嘴上说着,心里自然挺高兴。一高兴,忍不住又一把抱起 他的女儿。囡囡正看得入神,突然间被我打了岔,硬生生地从动画世界里给扯了 出来,显得很生气,嘴里“嗯嗯”地撒着娇,又是挥手,又是蹬眼的,弄得我不 小心一下子闪了腰,“哎哟”,我捂住了腰,囡囡趁机兹溜一下逃脱了。“囡囡!” 小刘的爱人吼了一声,猛一下扇了囡囡一屁股,这一屁股来得突然,比我伸手去 抱她还要出乎意料,囡囡只忍了两秒钟就“哇”地一声放声大哭。 这下热闹了。我想,一时间不知所措。要在二十几年前,儿子也这样没理由 地大哭,我的大手早就熬不住扇过去了,不是屁股,而是脸上,倒不是故意,而 是因为缺乏瞄准的耐心。结果往往是打过以后才如梦初醒,心痛病发作。 囡囡被打,我着实感到心痛,不知为什么,她既非我亲生,也没遭到我儿子 那样更为惨重的厄运,我却实实在在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 我老伴所幸在这一关键时刻及时出现了。她使出了多年摸索积累下来的调教 经验一下子就哄住了囡囡。就象二十年前哄住我的大儿子、小儿子一样。当然, 我那两个儿子哄起来还是稍稍困难了一些,因为他们是男的,有一股子阳刚之气 嘛。 又坐了一会儿,小刘一家起身告辞了。我拉起老伴,吩咐她几句,她说: “咱心里有数。” 老伴包了一个四百元的红包塞给了囡囡,小刘的爱人推托了一阵,就不再固 执了。 眼看一家子走远,老伴才一绷脸说:“这次怎么又收下了?” “这次不一样,”我说,“这次是他们自个掏的腰包,不是公家。面子上总 要过得去的,况且,给了压岁钱,这人情不就了吗。” 老伴咧嘴笑骂了句“老狐狸哟。”表面上是骂人,其实说得我心里蛮舒服的, 人这一辈子,尤其象我这一辈子,做一回老狐狸还真不容易呢。不妨再做一回。 我瞒过老伴,偷偷溜出门外,我一溜小跑,跑过小巷的拐角处,刚好就望见那一 家子拐进了后边往左的小弄里去。我知道,他们是一定要去的,这是免不了的, 是必然的,决不是什么偶然或者是头脑发热。当然,这也是应该的,这的确是应 该的,联络感情么,对双方日后工作都是有利的,这是应该的。我这样想着就一 边往回走,心里感觉空荡荡的,一种酸溜溜的滋味从心底里象股喷泉似地喷了上 来。我有一股愤愤不平,但却是一股很不踏实的愤愤不平。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浑身不舒服,囡囡一个劲就着床头灯打毛衣。我的关 节炎开始发作,于是扯出一块风痛膏,揉揉脚关节,贴了上去。囡囡看了看我, 问我上眼药水了没有,我说没有,我说眼睛不怎么痛了。“那怎么行,要巩固一 下的。”她不由分说撇开毛衣,扒开我的眼皮就是“扑扑”两下,我只好就势躺 倒,静静的,象一头小绵羊。我嘀咕着:“我还要看新闻联播呢。”“今天就别 看了。”“我要看看克林顿遭弹劾了没有。”“甭管那么多啦,都是退二线的人 了,操那个心干吗?”我心里隐隐一痛。“你懂个屁!”我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囡囡瞟我一眼,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不过并没有见怪。 “明天我去钓鱼。”我说。 “钓鱼?你会吗?”囡囡咯咯笑了一笑。 “鲁荣约过我多次了,盛情难却啊。” “你去吧,我支持你,这是很好的活动。” 夜里我睡不着觉,忽然想起了小儿子,想着想着又想到了大儿子,可怜的大 儿子,至今还没有娶上媳妇呢,哎,如今的年青人真琢磨不透,口口声声不要父 母操心,终身大事却一搁就是八载十年。难道他们就没那个,什么冲动吗?难以 想象。还顺应什么潮流,都蹦达到美国去了,美国有什么好?春节也回不了家, 一个人无亲无故,有什么好?还有小儿子,现在也去了深圳,正趴在那海岸边鼓 足了腿劲象只青蛙似地也要蹦达到太平洋彼岸去呢,一个个都象发了疯似的,不 可思议。不过,我倒是挺巴望他回来的,而一看到电视里播出了一条有关飞机失 事的消息后,我又巴望他不要回来。咳,真的老昏了头了。 第二天一早,太阳刚咬住对面那山尖的时候,鲁荣来了。我背起渔具,拎起 水桶就跟他一块出来。 鲁荣眼尖,一眼看见不远处停着的桑塔那轿车,就叫道:“那不是棉纺厂的 车吗?”那确实是棉纺厂的车。 这时,丁主任和麻厂长刚好一脸疲惫地从屋里出来,一碰面,大家就客客气 气地寒暄了几句,麻厂长上车,丁主任问我:“上哪钓去?要不要叫麻厂长送送 您?” 我说,不啦,鲁荣却嚷道:“干么不?就叫小麻送送,走路还有一段呢。” 他见我为难,就一把拽我上车。“上来吧,我的孙大主任,小麻是你的老部下了, 这点面子总该有的吧,你说是不是,小麻?”小麻笑笑,开动了引擎。 我们在郊外的一口鱼塘边下了车。小麻说:“要不要等等你们?”鲁荣一挥 手说:“算了,你先回去吧,哦,谢谢你了,小麻。”小麻说了声不谢就开车走 了。 这口鱼塘好大,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习习微风吹得水面波光粼粼。鱼塘 中隔着鱼网,一串串白色的浮标整整齐齐地漂浮在水面上。岸边,绿草菌菌,有 几株柳树,一座矮房子蹲在不远的地方。 “怎么样?空气好不好?”鲁荣问道。 “好是好。”我说。 “那就动手吧。” “行。” 我俩搬了两块大石头作凳子。 “好像只有我们俩呢。”我说。 “咳,今儿咱们是坐车子来的,当然来的早,他们还在路上呢。”鲁荣说。 果然,等我们上好鱼饵,支起钓杆时,一大帮子人就陆陆续续地来到了。他 们一个个齐刷刷地背着鱼具,拎着鱼桶,象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其中有几个 我早就认识了,比如原宣传部长吴大磊、原银行行长白旭。还有几位脸熟,大概 在某些场合有过一面之缘,但是记不起名儿了。 我们几个熟人就坐到了一块。我不太喜欢白旭这个人,可以说,我们素来不 和,在有些会议上只是面上敷衍,谈不上交心。这会儿他也来了,我不想扫了大 家的兴,就勉强挤出笑脸,装出一派和气来。 吴大磊曾经是县委张书记身边的红人,几年来由于兼职某个大工程的负责人, 干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工程在短短一年内就全部竣工了,称得上是个了不 起的奇迹。因此,他倍受张书记的器重,屡屡委以重任。而与此同时,在群众中 的口碑却不知怎么与日俱下了,走在街上,也不怎么正眼瞧人了。 “我说老孙哪,”吴大磊说,“你怎么还用手杆钓鱼啊?” “看清楚喽,这可是地道的美国鱼杆,大少爷从美国捎给我的。”我说。 “哟嗬。”吴大磊凑上前来,探着个秃顶的脑袋仔细瞅了瞅,瞅清楚了,就 “嗯”了一声顾自坐下,放出钓线去。鱼钩甩出很远,只留下几颗白色的浮漂在 水中若隐若现。 “从没见过你钓鱼呀,老孙。”吴大磊说。 “是吗?”我承认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钓鱼。 “从没钓过鱼的人,运气特好。”鲁荣插嘴说道。 白旭坐在最边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关注着水面,眼皮也不眨一下。这 人素来沉默寡言,我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为水泥厂货款的事,谈了多次都没谈成。 后来,有位办了一家私人小厂的朋友向我夸口,他能从白旭那儿抠出钱来。果然, 他成功了。他告诉我成功的秘诀,那些所谓的秘诀,真叫人说出来脸红。 “脸红什么呀,老古董。”我的朋友抛下这一句话后就走了,此后,我再也 没有登过他家的门,我戒了,戒掉它好歹比戒烟戒酒省力得多。 “老孙,”吴大磊说,“当爷爷了吧?” “还没哪,你呢?” “也没呢,咳,咱们这批大学生,好象比别人都晚了一拍。” “我抱孙子都抱腻了。”鲁荣大声说,回头又“嘿嘿”地笑,“不过是说说, 哪能抱得腻呀。” 白旭一声不吭地盯紧鱼标,他那么坐着就像一尊风吹不倒的雕像。 塘面上平平展展的象一面镜子,天空湛蓝,柳树影子渐渐变短变圆,几只麻 雀叽叽喳喳飞到草地上,啄食钓客们留下的鱼饵和干粮渣子。 我看见我的鱼标在轻轻地耸动,我心里一紧,大概是鱼儿咬钩了吧。接着, 鱼标向着鱼塘深处慢慢儿移动,我心里又惊又喜。 “别慌。”鲁荣扭过头来,一根食指封住嘟起的嘴,“嘘”了一声。 显然,时机未到。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说实话,我爱吃鱼胜过猫,可就是 没吃上自己亲手钓上的鱼,这下好了,我可以圆了这个梦了。鲁荣眯起眼睛陪我 一起紧张,他自己的鱼杆反倒遭了冷落。“行啦,快拉吧,老孙。”鲁荣终于下 了判断。我的力气慢慢从背部传到了胳膊肘,再由胳膊肘输送到手腕,最后一股 脑儿集中在指腕之间。发力,我拉紧了鱼杆,就在这个当口,我听见“啊哈”一 声大叫,一条鱼儿跃出了水面,打着摆,在太阳底下闪耀着鳞光。好大一条鱼啊, 不过,不是我的,而是吴大磊的。 相反,我钓上来的只是空空如也。再细看,蚯蚓没了。真正的一个空空如也, 标准的一个空空如也。 我懊丧地再次钓上一段蚯蚓,把鱼钩甩向鱼塘深处。好利索的一条鱼,不知 正躲在什么地方享用那顿美餐呢。“鱼塘的鱼最精,不比溪鱼。”鲁荣说着把眼 光收回到自己的鱼标上,他的头发和鱼标一样白,而一张嘴里却藏着一口黑牙, 发笑的时候,黑牙就露出来,那是几十年烟龄的见证。咳,人老了,黑色素就从 头发向牙齿沉淀了,整个儿一个黑白颠倒,该黑的不黑,该白的不白。 白旭也钓上鱼了,接着吴大磊又钓上一条,鲁荣在关键时候也为自己赢得了 声誉。而我,却钓到了整整一大桶空空如也。 吴大磊终于确信我不是块钓鱼的好料儿,就笑着说:“算了吧,老孙,你还 是先看看我们是怎么钓的吧。” 我没吭声。我打心眼里默默恳求鱼儿能上我的钩,哪怕只光临一次,可是, 有哪条鱼愿意拿身家性命来答应一个诡诈的人的恳求啊。它们只虏去鱼饵,却不 肯上钩,它们是有方法的,而且还是一套相当成熟的方法。就象某些人一样,吃 尽好处,却得不到应有的报应,他们是有方法的。 有一条鱼总算上了我的钩,而且也许只是笨了那么一点,或者腿脚迟钝了那 么一点,就被我拎了上来。尾巴摇来晃去,溅着水花。是一条鲤鱼。 “啊,长进了。”吴大磊竖起大姆指说。鲁荣也站起来拍拍我的肩,帮我脱 下钩把鱼放进鱼桶里。那鱼后悔不迭地在桶里转来转去,好不烦燥。“好小子, 挺大挺红的一条鲤鱼。”鲁荣痛快地说着,又帮我整好鱼饵,甩将出去。 “老孙,”吴大磊说,“看你技术也不赖,象把好手,不如咱们来比赛,看 谁钓的鱼多,谁多了算谁赢,谁最少算谁输。” “赢了又怎样?输了又如何?”我问。 “赢了且不说,输了就得付清所有人的鱼钱,有什么意见吗?” “龟孙子。”鲁荣轻轻地骂了一句。 在这种事情上,我向来不含糊,我就梗起脖子说:“没意见。”鲁荣撩起袖 子也说行,白旭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比赛开始了。 起初我没能很好地表现出天赋,以一比二比三比三暂时落后。 一月的天,居然也热,我出了一头大汗,便脱下了夹克衫。不多一会儿,喷 嚏接二连三的从我鼻孔里打出来。“浑蛋。”我骂道。人老了,就是不中用,骨 架子再经不住一丝一毫的折腾了,就跟林黛玉那娘们差不多了。什么叫弱不禁风? 这才叫弱不经风哪,整个儿一个老废物了。咳,不过,赌还是要打,出了口的话 不好再收回。 我披上夹克衫,眼睛看得发痛,看来眼睛还没全好,老伴说得没错。带眼药 水了吗?摸摸,哎,忘了。忍着点吧,我对自己说,连那关节痛也一齐忍了。吴 大磊,白旭,他们是有一套的,可我也有我自己的一套。 比赛进行了两个小时,比分变成三比三比四比四了。 我偷偷看了看吴大磊,他也正好偷偷地看着我,眼角一瞟,含有一丝诡诈的 笑意。鲁荣在脱外衣,白旭坐着纹丝不动。 不觉到了中午,大伙就掏出干粮来吃中饭。几个人中数我的干粮最寒酸,两 块面包,一瓶矿泉水。吴大磊硬塞给我一个鸡蛋,一只鸡腿,还说什么老年人要 注意营养配置了。囡囡倒是为我准备了一大堆,临走时我只拿了这两样的,想不 到就碍了体面了。也没啥不体面的,实惠就行。我钓起一条鱼来,心口跳得发痛。 下午的战况虽然略有转机,但是比分落后的局面依然没有打破。 鱼塘里的鱼就象着了魔似的尽往吴大磊的鱼钩上钻。吴大磊拉了又甩,甩了 又拉,象在跳老年健身舞似的,忙得不可开交。 说实话,我几次萌生要折断钓杆的念头,想想这是儿子的一片心意,才又忍 了回去。关节痛得难受,也没顾得上搓揉。我想起了囡囡,她其实挺好的,咳, 这一辈子里,我可没好好地疼过她,哎,我要疼她,回去后给她一个什么来着? 咳,其实,平日工作再忙,来那么一下,只那么一下,“叭”,时间还是有的。 女人好象都爱这个,也不管男人的嘴有多臭。 猛然耳边“哟嗬嗬”一声怪叫,鲁荣蹦达着拖起一条大鱼,足有六斤多重。 鲁荣脱了钩,抱起大鱼,“嗵”一下放进我的桶里。我提起鱼儿,把它放加鲁荣 的桶中。我知道鲁荣的苦心。这时,我看见吴大磊在收线。 “老孙。”吴大磊叫道:“时候不早了,收摊吧。” 我没吭声。 吴大磊走过来,看看我的桶,“三条”,又依次看过鲁荣白旭的桶,“七条, 十条。” “行了,大伙都收摊吧。”吴大磊又说。 我心里明白我根本不是吴大磊的对手,难道就这样窝窝囊囊地收摊?不成。 黄昏的落日象个鸡蛋黄,掉到了山尖上。它洒下了万道软绵绵的红光,铺满 了整个水塘,波光里泛动着血红色,柔柔地涂上了人的眼睛,象一层油彩,掺进 清新无色的风里。 鲁荣、白旭陆续收起了家伙。 “老孙,”吴大磊又叫,“该收了,瞧你的眼睛都瞪得发红了。”说完就呵 呵地笑了。我听见他们一个个嘀嘀咕咕地在说话,间或又大笑两声。鲁荣蹭过来, 看看我的眼睛,又看看水里的鱼漂,“老孙,”他轻轻地叫道,我没答理他。 我听见有人“噔噔噔”走来,在我身边蹲下,是吴大磊。他倒没打搅我,只 静静观望着水面。鲁荣刚要说“老”,吴大磊就“嘘”了一声。鱼漂在动,一下 一下地动,小心翼翼地动,动着动着就沉下去了,我感觉到从钓线传过来的力量, “注意,别急,慢慢地收。”吴大磊咬着我的耳朵说。我依了他的话,一点一点 地往后拖,鱼杆变成了一张绷紧的弓。差不多到岸边了,吴大磊一把夺过我的鱼 杆,身子往后退,鱼儿又往回扯,他就顺势跟去。这样,就象打太极拳似的折腾 了十几分钟,鱼儿被搞垮了,吴大磊终于把它拖上岸来。又是一条不下六斤重的 草鱼。 紧张过后,大伙一阵欢呼。我心里自然也是万分高兴。吴大磊翘起姆指笑道: “不简单哪,比我刚学钓鱼那会儿强多了。” 我固执地再度甩出鱼钩。 “行了,老孙。”吴大磊说,“别拗性了,该收场就收场,友谊第一,比赛 第二嘛。早先我不过是说着玩的,别太认真。”他叹了一口气,望着天边的红日 又说:“咳,争强斗胜可不是我们的事罗。想那台上唱戏的有主角配角,有生旦 净末丑,可到了台下,还不都是一样的观众。老孙,还是认老吧,乖乖儿做个傻 子看别人演戏也是痛快的。”说完,他就拎起鱼桶朝那矮房子走去,白旭也跟了 去。 鲁荣强行收了我的渔具。我站起来,这时,我突然感到浑身酸痛,眼一黑, 脚上一个趔趄,差点扑到地上。 我们四个在矮房子里结了鱼帐。 山脚的庄子起了炊烟,冉冉升腾,聚在丰富,堆成一层厚厚的透明的薄纱般 的暮霭。夕阳西沉,山峰浸在红光中,轮廓显得格外分明,山体却成了墨色。 我们走在田埂上。鲁荣哼着民歌。 “到我家去。”吴大磊喊道:“我老伴手艺好,叫她做一顿鱼宴来吃,红烧 鱼,清炖鱼,糖醋鱼,油焖鱼,样样做齐,怎么样?” “行啊。”鲁荣说。 “改日吧。”我说。 “改什么日呀,都去,一个也不许落,白旭你也去。” “行。” “吃完鱼宴,咱再摆上牌局,摆上麻将也行,往后,咱们可都是”四人会议 “的常务委员了。”说罢他就大笑起来。 我想我也许有机会在麻将桌上反败为胜,因为我的砌墙“泥水活”做得还算 了得,抱着这个想法,我就点了点头。 “走喽。”吴大磊大喊一声。一帮子人背着大包小包,提着沉甸甸的鱼桶紧 跟其后。 夜幕降临,鲁荣又哼起了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