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的理由 (一) 我和李毅相识于海边,此前我们素昧平生。那时他失恋,将他抛弃的女孩子和 我睡一张床,当然这事他不知道。他穿一件绛红色的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敞开 的胸膛在海风里一张一翕。我们喝了七罐啤酒,然后在醉意朦胧中拥抱抚摸,有偷 尝禁果的快感,在恍恍惚惚中不知干了些什么,然后倒头睡去,醒来时天已放白。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性向,就象不知家在何处的迷路小孩,二十几年来我无时不 在困惑,自己是喜欢女人多一点,还是男人多一点。但我又不简单地认定自己是个 双性恋,我更愿意认为我是个博爱者,其实这世上的情感类型就象牛身上的毛,不 能尽数,每一个人发生的每一次情感纠葛都是不同的,不能用一个词去界定,比如 说这是爱情,或那是友情、亲情,这样下定义是很可笑的,只是一些人掩饰内心贫 乏的托辞。每一种情感都是独立的,只能被发生或被结束,却无法描述,就象海潮 一样,它自然起落,不受控制,该有的时候就有了,该去的时候就去了,象一个流 浪汉,哪里都是家,又哪里都不是家。 我和李毅是不是属于同性恋,我不知道,就象不知道我和林泠是否真的相爱。 此后我就经常去他的小屋,他是附近一所大学的学生,却租了间屋在外独住, 跟他拍拖后又甩了他的是他的老师----林泠,在他们爱得死去活来的床上,我们接 吻,彼此取暧,只此而已。而后我会带着他的体温,与林泠一起吃晚餐,逛夜市, 看午夜电影,做成人做滥了的游戏。这些听起来象是一部三流小说的情节。 李毅的小屋挺乱,象一张懒孩子的脸。我们在堆满了书及唱片的地板上坐下, 不远处横着一把破吉他,自从主人受了打击,它便失了宠,只能在角落独自喘息。 我们俩光着上身,同喝一瓶啤酒,那把旧电扇象一个发情的老姑娘,正使出混身的 劲狂吹,一边还猛烈抖动着身子,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我们汗流浃背,猛灌着 啤酒,沉默得象两只上了锁的老樟木箱子。通常我们会借一些无聊的三级片来看, 一边看一边开着玩笑,嘴里啃着门口老头卖的炸鸡腿,就着啤酒,有点醉了就开始 唱歌,直唱得楼下的住户用竹竿桶楼板,于是我们越唱越勇,和着竹竿的节奏,有 了一种土摇滚的味道,直到精疲力尽,就双双倒在床上,彼此亲吻,抚摸,不知疲 倦地拥抱,这时李毅会象个小孩似地哭起来,泪滚落到我的臂弯上,象孤独的小傻 瓜,我会用充满欠意和爱怜的双臂抱紧他。 那段时间李毅就象一只落汤鸡般整天无精打彩,跟阳光下匆匆赶路的形象判若 两人,在他身旁有一片无形的沼泽地,正试图将他慢慢吞没,我不知道我是在拉他 呢还是推他,反正我自己也感觉身处漩涡,四周都是冷眼旁观的人,没有人伸过援 手来,而我却昂起高傲的头,装做懒得搭理他们的样子,身子却沉沉地,我知道我 们正无可救药地往下陷。 有时候我们会心血来潮地收拾利落,西装革履地去看一场歌剧,我们打扮得人 五人六,女孩子都冲我们暗送秋波,在华丽的剧场里,五颜六色的灯光下,我们煞 费苦心地想让生命变得庄重一些,然而仅有的一点自尊,却在激情澎湃的咏叹调里 迷失了方向,进而彻底崩塌,我们知道,这种生活就象别人的老婆,任何觊觎,对 我们而言都是非份之想。 于是我们只能象两条离了水的鱼般,互相取暖,相濡以沫。 (二) 我和李毅来这家迪厅玩的时候,碰到了林泠。李毅不显得有多尴尬,但他对我 们认识还是表现出了惊讶。迪厅里的灯光象章鱼的爪子般乱舞,红男绿女们在酒精 与性幻想的搔扰下,扭动着身子,表情怪异近乎受虐,整个迪厅就象世纪末的笼子, 在剧烈的震荡和绝望的狂乱中,努力地维持着人类的最后一点秩序。 林泠吸烟,青雾笼在她脸四周,看上去她脸色惨白,眼皮略有一点浮肿。她离 开她们那一堆人,坐到了我们跟前,“抽烟吗?”她递一支给李毅,被礼貌地回绝 了。他不看她的脸,眼盯着灯光下的人群。我不知道怎么跟李毅解释,于是也只有 沉默。 林泠知道我跟李毅是朋友,但她没有说起过他们俩的往事,只淡淡地说他是一 个好学生。而此时我们三个人的表情,就象在唱《沙家滨》中的“智斗”,各怀 “鬼胎”,又都装做若无其事。突然李毅打破沉默,大声地说:“我们去跳舞吧”, 然后第一个站起来,我们也随之而去。 我们努力挥霍着汗水,让脑子空下来。在这之后,我们就象三个好朋友一样说 笑着离开了迪厅,说得最多的是李毅,笑得最响的是林泠,我则显得有点无精打彩, 但也被他们的情绪感染着。 之后我们去了一个大排档,李毅喝得大醉,但这丝毫不影响他说笑话的灵感, 以至于我扶他回去,然后躺到床上沉沉睡去时,脸上依然挂着可爱的笑意。我们等 他睡去了,就沉默地相对而坐,我盯着他那孩子气的笑脸,感到有点心酸。 林泠站起来说:“我们走吧”,然后我们俩并肩走在了午夜的街头。 “他还是个孩子。”她突然说。 “我也是。” 她盯了我一眼,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你跟他不一样。” 灯光下的街显得很清冷,没几个行人路过,我们从没有这样静静地并肩走过, 所以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林泠这天晚上给我的感觉象老了好几岁,猛抽着烟,若 有所思地皱着眉,不过这样的表情只维持了一会儿,等到了她的小屋门口,她的活 络劲就又上来了,拉起我的手,把我压在门板上,厚厚的嘴唇狂野地蠕动在我的唇 上,酒气直逼我胃的底部,我就势搂紧她,让我们的五脏六肺不通过皮肉直接粘合 在一起,我感觉我们都在躲避某种思想,拼命地吻着对方,吸吮着对方,好象要从 此摧毁嘴巴说话的功能。 她的手在我的后背摩挲着开了门,门在我们身后合上时,我感到被无边的黑暗 吞没了,就象进入了时间隧道,分不清身处何方,我们努力拥抱着不分开,一边脚 向床的方向移动,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不过这时我们已经到了床边, 就顺势倒在了床上,我的腿搁了床沿,青了一块,只是当时并不觉得。 我们在床上翻滚着,象两只受伤的豹子,我的脑中出现了李毅那沉睡的脸,我 想,这时候那张脸上,应该挂着一滴泪珠。 (三) 我想不到后来我们三个人真的玩在了一起,不是李毅说要约林泠,就是林泠说 叫上李毅吧,我感觉,他们是因为我在努力接近对方,虽然可能我们之间的真实关 系谁都不太明白,但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我们三人已谁也离不开谁了。因此大家 都有种默契,让那层纸留着,谁也不去点破。 我们一起去玩保龄球,去玩卡丁车,去玩崩趿,有时候我们还去郊游,三月的 时候,我们还一同去了黄山。我们在一起,没有冷场的时候,因为三个人都怕冷场, 所以我们不去喝茶喝咖啡,不去酒吧,尽量避免三个人独处又要说很多话的场面。 最活跃的是李毅,好象变了个人,成天嘻嘻哈哈,不着边际,但他显然非常在意着 林泠,一次林泠的脚不小心陷进乡下的一个烂泥塘中,他就不顾新买的鞋,跳下去 扶了她上来,还有一次林泠的手机掉进了水里,他来不及脱衣服,就钻进水里,虽 说水太急,捞了半天没涝着,但他干这些事的时候,,比我眼明手快多了,每当这 时,我总是痛苦地看着林泠眼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这是怎样帅气的一片油菜田啊!金黄碧绿,无边无际,象用阳光的经纬线织成 的地毯,一直铺到了天边,接上了那一望无垠的纯蓝,三月的风在其间呼吸,就象 一群玩皮的孩子,牵着我们的心,象牵着三只风筝,在早春的勃发里自由地飞翔。 李毅和林泠大声地笑着,跑在前面,我凑到油菜花跟前,嗅着它的气味,还用嘴舔 了舔味道,这时候我发现,他们已跑得很远,我索性,坐下来,享受这难得的片刻。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就这么一会,有事发生了。 在他们回来的时候,变得有点沉默,但我还是敏感地捕捉到其中淌着的暗流。 我早就有种预感,但想不到来得这样快。回去的路上我们谁也不说话,林泠拿眼角 偷偷瞟我,我装做不知道,而李毅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只是话少了好多,我想,有 种什么东西,已不知不觉地,被我们遗弃在了这片油菜田里了。 去黄山的路上,李毅靠着林泠坐,在经过一个山路的大转弯时,我看到林泠顺 势倒在了他的怀里,不觉心里一阵抽痛。这时候,林泠已开始躲着我了,但有时我 们还上床,为了是证明些什么,不过我能明显地感觉她在敷衍,在心的另一头,我 已确知她不再属于我。我们三个人还一起玩,但次数明显少了,但我却莫名其妙地 想维系这种关系,虽然心里知道这只能是徒劳。 就凭着这个,我们还是如约上了黄山。 黄山的美景没有给我带来好运,因为当晚他们就双双失踪,让我一人孤零零地 待在宾馆里,听着外面的松风,这天晚上的风很大,我想月也一定够圆,让我想起 了我和李毅坐在地上听音乐,喝啤酒的日子,要命的是我还记起了他唾液的味道, 以及身上的汗味。当然我也想起了林泠,那疯狂的欲望的眼睛,和那白白的,每一 寸都透着不甘心的肌肤。在黄山的那天夜里,我发现我被大山的沉默吞没了,以至 于我至今也想不起来黄山究竟是什么样,它给我的印象,只是一个冷漠丑陋的智者, 眨着一双幸灾乐祸的眼。 后来林泠就彻底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而我并不觉得有多痛苦,我和李毅的来 往也少了,因为我去他的小屋时,他总是不在那里,直到有一天,他打来一个电话, 约我在常去的那个咖啡馆见面,我才见到了他,这时他给我的感觉,就象一个潜水 者,在众人目光里喜剧般地消失后,突然冒出了水面。 (四) 午后的咖啡馆象上妆前的新娘,有一点慵倦,有一点期盼。人很少,似棋盘上 零落的残局,冷漠地守着自己的阵地。我和他对坐着,都不急于开口,他的眼中有 许多东西,让我感觉陌生。 “我知道你清楚我跟林泠的事。”他说,背后有德彪西的音乐传来。 我点点头,不置可否。 “其实这件事不是刚发生的,你知道我一直爱着林泠。”不抽烟的他点了支烟。, 烟雾弥漫了他的脸,使他的一点局促得以掩饰。 “我也知道你们的事,不是现在,而是在我认识你之前就知道。” 我吃惊地瞪大了双眼,这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我一直以为我们的相识是一种 偶然。 “是的,我是个可耻的阴谋者,一个胆大枉为者,我为了爱,害了自己,也害 了你。” “谈不上害吧,我只想让你告诉我一件事,我们之间算什么?”我突然厌恶起 他语气中的平淡,忍不住言辞激烈地问他。 “对不起,我不是个同性恋者,我痛恨同性恋。我对你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重 新获得她。” 我紧紧地盯视他,继而也感觉心理很虚,是啊,我有什么资格去鄙视他?我不 过是个放纵的家伙,在滥情的地窖里苟延残喘,靠二氧化碳在维持生命,因为爱情 对我来说,就象水中月,被一个孩童当成可吃的饼一样地好笑。一旦在我面前坐着 一个为爱如此奋不顾身的人,虽然这种激情在我眼中象极了唐吉诃德在战风车,我 还是不够资格去鄙视他的,因为我在他的眼中,近似于一条狗。 “但是你不要担心,她没有属于我,她走了,远离了这个城市,她给你制造了 一个爱我的假象,因为她要离开你,而又怕离不开你,她让我加入,成为不爱你的 理由。她说她始终在等这样一个机会。” 我为什么要担心,他们的事又如何能让我担心,真是高诂了我,我愤愤地想。 她是厌倦了吧,其实我也早已厌倦,也许我从没厌倦过,因为我从没执着过,她又 何必如此呢?人与人之间真是隔了一道墙啊!不,是无数道墙,是深沟大壑,是太 平洋!如果人与人彼此是透明的,这一切,又会变得多么的简单? “我很抱歉我做的这一切,但我喜欢你,我们曾经是朋友,也是情敌,现在都 是两手空空的可怜虫,以后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 我淡淡地站起来,淡淡地眯了下眼睛,抛下一句淡淡的话:“也许吧。” 我出了咖啡馆的门,迎面骄阳正烈,晒着我的身子,象块即将溶化的黄油。 2000,7,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