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海三则 (散文) 一,厦门的海 第一次见到海是在厦门。一个人有种出远门的冲动,是长久以来蜇伏于内心 深处的,老也按捺不下,象要去见暗恋许久的那个人。海是一直以来与我的梦相 纠缠着,分不清是虚是实,是从梦里慢慢淌出来的渴念,是擦不干净的幻影。出 门的那天,我说,去看海吧,好让它不再纠缠我,让完整的远景变成清晰的小碎 片,在我心中,让它不再神秘。于是,去了厦门。 厦门的海其实是很世俗的,有一种居家过日子的欢乐。厦门的人是最悠闲的, 他们把时间晾在一边,象个承袭了丰厚遗产的阔少。几乎每个地方都能看到有人 在喝茶,不停地喝,一睁开眼就喝,直到日落,直到月光照到酣睡的脸上,他们 就睡在了这茶香里,做着略带苦涩的梦,细细地品出其中的甜味来。厦门人有时 在梦里也喝茶,或是把梦当成茶来喝,我敢说,厦门人没有一个是会失眠的。 这茶喝起来很隆重,但没有日本茶道的那份铺张。也有形式,也有程序,捏 壶的姿势、水的温度、杯的摆放、茶具的品味、斟茶的次序、以及随口道出的名 目,都是那么温温的,静静的,一丝不乱的,但却带着家长里短的随意,无拘无 束的宽厚,还有闽南人特有的热情朴拙。不象茶道,远离了人间的烟火,变得超 然,淡然,甚至有几分绝然。 因此,厦门的海虽也悠闲,也淡定,但还是人间的,是小家碧玉,是从容不 迫,是在稍有喧闹时也不失大气的,好象是更高一级的人生观,象大乘佛教,看 穿了又回来,说是度人,其实还是度己,因为看穿了,空掉了,也还是要在这俗 世生活,于是又回来,但又不是回到没看穿以前,是空了又不执着于空,什么境 界也没有,只剩下踏踏实实地生活了。厦门人就是这样生活着,悠闲但没忘了赚 钱,隔世但有着俗世的温煦,人情也有了,天性也全了,两样都占了,还是浑然 不觉的样子,只有喝茶是永不能忘记的事。所以,厦门人,鲜有想离开的。 我在炮台附近的小山丘上,租了把阳伞,一个人,沏了壶茶,面对不远处的 海,静静地坐了一下午。面前的海是平展的,但不是画里的那种不起皱的平展, 而是象张揉起复摊开的纸般,在细细的波浪之间,一望无际地舒展开去,在它面 前,任你的心上有多少皱折,也是会舒展开的,而且有小的惊喜不时地跳起来, 在你那心的框框里一闪,但不会跑出心去,就象白白的浪花,在午后的阳光下, 轻轻地跃起,还没等到形成澎湃的浪,就复归平静。于是,你就这么坐着看海, 看不累,也看不起劲,就象穿梭在长长的岁月里,无风无浪的日子总多过戏剧性 的一幕。 厦门的海水不是清清碧碧的那种,有点混,也有点暗,但却泛着活气。象这 乌龙茶,不是龙井,没那么灵秀,也不泛清气,甚至苦得有点涩,但也不是红茶 的浓酽,是俗世中的一点逃世,是老实本份,又满脸春色的山野女子。厦门的海 水就是这茶水,也可以这样说:厦门是一个大茶壶,里面盛着的,就是这海水, 而时时不离左右的阳光,就是这温茶的火。那茶叶是什么呢?很难说,也许就是 我这样的好心情吧,有了好心情,你才会泡出这茶里的浓香来。 二,普陀的海 相对于厦门的海,普陀的海就是天上的了。佛光普照,观音娘娘的身影可曾 到了跟前? 去普陀只是一次偶然的机缘,真合了佛教的随缘二字。但心是颇不平静的, 没半点佛性,相反还世俗得很深,有说是陷在情网里的那种,象只垂死的蜘蛛, 连在网里翻腾的力气都没有了。坐车,换车,又坐船,胃里翻江倒海,不知觉间, 便见一片灰蒙蒙的天,连着片灰蒙蒙的水,没有人迹,象浑沌初开的样子,恍若 隔世的情绪从心底里升上来,象朵蘑菇云,慢慢地笼罩了全身,也分不清哪是身 内,哪是身外了。心下一凛,又见到海了。 也许去的不是季节,岛上的人少极了,除了居民,游客几乎没有。这岛也奇 怪,没有岛的感觉,倒象一个江南小镇,细细的长巷;湿漉漉的青石板;雕着简 单花纹的陈旧的门板;暗而窄的小铺;慵懒的店主;起得很早的脚步踩着露水; 习以为常的招呼声;还有刷便桶的清脆声。也有一切旅游景点的特征:见多识广 而不以为异的眼神;精明的算计;无孔不入的商业气息;还有雄姿英发的物价… …另一种不容忽略的特征是佛教氛围,到处林立的寺院,不时从你眼前飘过的袈 裟,还有随处可闻到的香烛味。树是不会少种的,因为有寺的缘故,好有种林深 钟远的神秘感,绿浪一阵连一阵,遮蔽了市井的喧闹,也遮蔽了海涛声,如深处 于群山密林中,看不到近在咫尺的海,也闻不到寻常人家的油烟味。于是,兼有 多重身份的这地方——小镇,海岛,佛山,也就越发扑朔迷离起来,各种味道都 有,各种声音杂陈,但居于领导地位的,还是那遮蔽了一切的东西,别的东西, 就都看不见,也听不到了。 但我是要来看海的,尽管大多数人来此的目的不在此。在能看到海的地方, 海就是我的中心,我的一切。 这里的海因虚位而不食人间烟火,百步沙,千步沙,走一百一千步,还是在 这人世,不过是走在这人世的边上,冷冷地朝里看,隔着缭绕的香烟,和郁郁不 得志的放弃,看着这有点纷扰有点凄凉的人世,仿佛在看别的人别的事,其实是 在看自己。而这另一边,就是海了,一望无际,廖远旷达,一派清和洒脱,但总 隔着一层,也是在边上流。你就这么孤独而行,既不深入这一边,也不深入那一 边,似有身若无身,似有魂若无魂,听着那涛声,吸着那鱼腥气,望着这边的红 尘万丈,脚下变得飘忽起来,象一不小心就要掉下去,下面是什么,却不多想, 只是偷着乐,看这人,让他闹去,能损我毫羽?看这海,任它涨退,能耐我何? 但乐的时候忘了有一句话是说:常在水边走,哪能不湿鞋? 于是,普陀,跟它那海天佛国的称谓一起,让我感到不真实。 三,海之南 海南,当然是看海的好地方,只是这海位近热带,也就变得热烈起来,让人 想起活蹦乱跳的童年,不禁玩性大发,于是,这海就不是给人看的,而是给人玩 的了。 到了海南,几乎什么时候都在出汗,风也变得粘粘的,但决不粘得让人讨厌, 而是贴着皮肤,稍一停留,就被阳光收了去的。这里因为没有工业,阳光也是原 始的,空气透明得能看得清纹理。车子在两旁椰树与海风中奔驰,象不是着地的, 而是凌空飞起,在你脉搏喷张的瞬间,永远记住了它的好客。 海南是多情的,也是入世最深的。 那是我看海最多的一次。在亚龙湾,脱去了鞋袜,卷着裤腿,海水有点凉, 就象冰凉的小嘴吻着你的脚,远处一层一层荡开去,竟是不同的颜色,由深及浅, 各种各样的蓝,还有绿,痒着你的眼睛,你的心也跟着荡开去,一层一层,一层 有一层的心事,竟也是由深及浅,由浓转淡,随着年轮,不知不觉间,你变成一 个没有心事的人,或是对心事不再在意的人,那种褪色的过程,就是在你心上一 层层蜕着皮,越蜕越薄,越蜕越渺远。你看到尽头,就跟天连了起来,也就不再 有色,空蒙蒙的一片,那就是你心不能及的地方了。而近处,蓝得那么纯,那么 深,就象你的初恋,用心那么深,全不知道世故的样子,以为会一直那么蓝,那 么纯,以为一直都是那么绚烂的,欢快的,因此毫无顾忌地嬉戏着,窜上来吻游 人的腿,在金灿灿的阳光下跳舞,还唱着歌儿,讨游人的欢心,就象在讨初恋情 人的欢心。 但一切终归平静,终归渺远。 我也是唱着歌走完整个亚龙湾的,走得腿都提不起来,那细细白白的沙子, 象是情人的肌肤一样暖着你的双脚,走到没人的地方,把一大片望不到头的沙滩 坐在身下,就象是身在旷漠里,躺下,则象躺在了情人的怀胞里,而海天,象个 弯弯的剪影般在我上面,象从画中飞了出来。 大东海是热闹的海滨浴场,这里聚集了好多玩水的人。下海是我来海南的心 愿,用肌肤去亲近大海,而不只是远观。海水是被阳光烫了一整天的,泛着快乐 的泡沫。在里面畅游,就象在跟梦中情人做爱。而潜水,则是走入了情人的心里, 这时候已不再是初恋的感觉了,而是在热恋中,把对方看得分明,又什么都没看 清,用手抓得到一切,又什么都抓不到,彼此离得更近了,融在了一起,而伤口 也开始多起来,就象这珊瑚,因为离得太近,也待得太久,而变得千疮百孔起来 了。出了海水,一身晶莹地来到沙滩上,把湿湿的身子埋进沙里,就象把全身的 伤口都给堵上了,任阳光在脸上溜过来溜过去,时间停止了,一切都停止了,耳 边呼呼的风声,心里暧洋洋的倦意,一闭眼,什么就都过去了。 这就是海之南,它教你享受人生,又不给你永恒,只在夜幕降临的海风里, 在星星点亮的夜空下,燃起一把篝火,把希望和失望通通烧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