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奇迹 再过五分钟就可以看到那座红色的缓坡。张豪相信自己的记忆力对时间。地点 的误差不会超过这五分钟。他也知道最大的误差是心情。五年前他们坐的公共汽车 从那坡前经过时,是有许多人伴着他惊呼,伴着他凝望的。那许多人里有志达也有 巧柔。而现在车里只有他一个人。车子忽然颠了一下,张豪的手不由碰了一下喇叭。 车欢呼起来,他又看见了那不可思议的红坡,象一团永恒而又宁静的天火在远出闪 烁。 应该有个老农出现。张豪想着就看到有位老农从对面有过来,奇怪的看他的车。 张豪把车开的很稳,能看的清老农那一闪而过的眼睛。不是那个北京知青。他眼里 只有惊奇,没有冷漠。那个北京知青的眼是很冷漠,很冷静的。你很难看出他是个 有欲望的人。他上了公共汽车,坐在志达旁边。志达象征性的挪了下身子,继续移 动着纸上的钢笔。你们是学生吧?北京知青看了一下志达画的红坡问。是。志达未 抬头说。我是北京知青。北京知青?志达咧咧嘴去看那人。是呀,二十年了。前几 天我们看守所一个罪犯逃了,他在这才呆了一个月。可我已呆了二十年了。北京知 青漠然的说。你是看守犯人的?志达看那人的打扮和陕北老农没甚两样。是,看守 犯人的。北京知青露出了牙,可能是笑了一下。北京知青的话唤回了他们迷迷糊糊 的记忆,二十年吗?他们惘然的去想二十年前的宝塔山。圣地和毛主席、、、、、、 车子经过延河边时,志达一定要司机停一下,司机没理他。不过他后来自己一 人又跑去了。天微亮时才跑回来。回来时在一个土洞里找到了和巧柔在一起的张豪。 他们两一个面墙而卧,一个坐在洞口发呆。我看到延河了。志达兴奋的说。我们都 看到过。巧柔翻身坐起来说。志达没理她继续说我听到它们的声音。张豪突然站起 来走到洞外又很快走回来说,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洞外一个本地的同学刚好走过听 到这句话顺口答道:是约会的地方。张豪吃了一惊,不经意的去看巧柔。巧柔不耐 烦的又顺墙躺下了。洞底铺着厚厚的麦秸。陕北人也有这地方?志达不相信的摇摇 头。陕北人很开化的!那个陕北同学索性走进洞来说,你没听过《赶牲口》和《信 天游》?比那流行歌曲不差什么,只是更好听而已。他很骄傲的说着并慷慨的把口 袋里藏的大红枣拿出来:尝尝吧,假洋鬼子。 张豪一直注意听着并研究这个小小的洞,洞口小小的,长长大大的肚子约有二 三米向里慢慢收小。很深,很干燥,很凉快,的确是个好地方。 延安是个很怪的地方,因为他们看到宝塔山时那种无名的冲动。也因为那远处 的红坡就象二十年前高举红语录的潮流在冉冉涌动。 清凉山的风景真是想不到的好。 他们爬山时,手提录音机里放着童安格的"嘿 哟, 噢,嘿哟。。。。。。"为他们鼓劲不少。在最高处正修复着一座道院。他们 很认真的求签。志达的签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巧柔的签说:幸 福美满,子孙满堂。张豪下下签便也没让人解签。但道士说,志达是天生修行的命, 张豪是富贵门前的狗。志达当即表示有出家的意思,被张豪劝住,说这样会使太多 女孩失望,首要问题是应先养好身体。并自嘲只要沾上富贵的边就算是狗也有升天 命的。大家当时笑成一团。 那天的风也吹的很美,夹着黄沙,吹的人满目异样。 车子缓慢的上坡,宝塔到了。张豪对自己和他们说,他知道他们一定会一起来 的。他打开车门等两人下车一同向宝塔走去。是这儿吧?张豪指着一块砖问,一定 是这个。他肯定地说。用手去敲那砖,砖缝里干燥的泥一下松动了。张豪掏出钥匙 找到一个细长的轻轻向外橇砖。就是这儿,他重复道。砖头慢慢的出来了,他取出 砖头,四下看了看探手进去拿出了那个纸包。这是巧柔包的。他说完想递给他们, 但他们没有要的意思,连一丝风也没飘过。张豪自己打开包,眼泪涌了出来。这是 我们!照片上志达连成一条线的浓眉舒展了许多和张豪挤在一处,巧柔扬着淡淡的 眉毛站在一边,看起来比志达高出许多。 五年后我们一起来这儿取。巧柔还没说完就有点后悔了。一定来!张豪响应着 去看志达,志达点点头没说话。 我们又来了,张豪抹掉眼泪笑着对他们说。是的,我们又来了。空中飘来巧柔 和志达的声音。 照片怎么办?张豪问。留在这儿吧。他们说。留在这儿吧,至少宝塔可以带着 我们永恒。留在这儿吧。声音越来越小。张豪知道不会看到他们就去看照片,他们 都在笑!他包上纸又放回原处,填上砖和干燥的土。 张豪!有人在叫他。他回头看是巧柔,她笑的很虚弱,脸色苍白。来呀!他忙 跑过去,她已躺在床上,身上插满各种管子。我是不是很难看?巧柔认真的问。脸 上的红斑让张豪有一种哭的冲动。不,你很漂亮,你的眼睛和眉毛就像。。。。。。 巧柔摇摇头,你骗人。为什么不给我镜子呢?我头发好么?他看她少的可怜的头发, 很好!巧柔笑了:我知道你是真心爱我,可我不能喜欢你,不,我喜欢你,但不能 喜欢你,我要去挣钱,要出国,要留学。我要干一番事业,轰轰烈烈的事业。我一 定会成功的!是不是?是!张豪虔诚的点头:你一定会成功的。他伸手去摸巧柔尖 瘦的下巴,你冷么?他感到铁的冰凉,他摸到了汽车的反光镜,镜子里只有他自己 变形的脸。 巧柔走的很急,她是个急性子,急着感受一切新事物。临走时她已瘦成一把骨 头,张豪一把就抱了起来,却没有力量挽留住她。她说并不想走,她说早知如此她 当初会小心一点,不至于现在才知道并不是每个新游戏自己都玩的起。她没有丝毫 怪罪张豪的意思,她说是她自己选择了孤独。对于志达她只说了一句:我真不想再 见到那个废物。 一直将巧柔称作江青的志达听到张豪转达的这句话时最后说了她一次:这个江 青! 半年后的一天,漂亮的小芳结婚了,志达终于没有等到奇迹。小芳嫁给了他父 亲的那位准女婿。就是有钱而已,长的死难看,白痴样。志达恨恨的说。张豪笑了, 我见过。你在那见的?志达瞪着眼看。在街上,当时不知是她丈夫,我和她打了招 呼,她很难过的看我。分手后,我听到那男人说我一身的价值比不上他一双皮鞋。 张豪说着看看志达,没想到她找了这么一位。 又有一次,张豪去找志达,转交李文的一封信。志达不耐烦的在张豪的催促下 看完信。你觉得怎么样?张豪问。志达看他说,你说什么?别装了,李文都对我说 了。张豪盯着志达看。她出她的国,关我什么事?可是你一句话她就为你留下。张 豪有点气愤的喊。就她?唯一值得我看的就是她老爸的官位在她头上产生的光环。 志达不屑的说。你不需要这样的光环吗?你就不能实际点?张豪开始相信巧柔对志 达的评价。够了,够了!我够了。志达也喊开了。 从这儿望过去你有什么感觉?志达指着窗口问张豪。张豪茫然无语。有没有井 底之蛙的感觉?张豪默然许久点点头。是呀,井底之蛙。可是如果从这出去,外面 会有什么呢?什么?他强调的用食指点那窗户。什么?人!他终于找到了答案。人! 他肯定的点点头。张豪有点迷惑。志达又恢复到刚才的样子,双手抱膝,将头深深 埋进怀里。头发很脏了,衣领也是油腻的,被褥在床上抽悸着,到处摊着书和纸, 上面已是灰尘满面。你怎么这么丧气?张豪不相信的看他。我想找一个窗户,他含 糊的从怀里透出声音,找一个最高最高的窗户。李文。。。。。。张豪刚冒出这个 名字,志达就喊道:让她见鬼去吧,这个白痴! 志达是个书呆子,上高三时因为偷书被开除了。据他自己说那是一个他很得意 的经历:在偷书的前几天他才知道那是个图书管,从没人从那借书,因为已被封了 很久。他去了一次,拿了两三本书。第二次去时被副校长碰上了。当时副校长在从 四楼往一楼关灯,发现屋内有亮光就开门进去。打开手电,一个男孩正在书架上翻 书,居然没有发觉有人进来。副校长用手电照那人的头,问你是谁?志达回头看到 一张从未见过的脸。他记住了那张脸以后没事总喜欢画下研究。他奇怪的发现人脸 有很大的创造性。 学校开大会时,志达站在台上。他从未同时面对这么多人,那么些人都用眼睛 盯住他,他低下头看到一只蚂蚁在脚边打转,忙分开脚让出一条路。耳边听到副校 长在问:有人说偷书不算偷,对不对?对!同学们大喊。志达吓了一跳,他又看到 台下那么多人看他,不由的颤栗,可那些眼睛里没有恶意,就又不由的有自豪感。 他再去看副校长时,几乎要叫出声:又是那张脸!那张他以为只会在手电光下出现 的脸。 随后的几天,也就是他被开除后的几天,同学们络绎不绝的探访让向他不停咆 哮的父亲,无言垂泪的母亲和交头接耳的邻居们大大诧异。 他也觉得奇怪,但他不在乎,不,他以为可以不在乎。一直到看了招生简章知 道自己两年之内只能呆在家里。他把录音机开的震耳欲聋,父亲的声音仍是压过录 音机冲了进来:把录音机关了!他恐怖的看父亲的脸,他不愿意相信他看到的人是 父亲。但仍伸手关了机子。 没关系,我渴望生活更渴望奇迹。志达对自己那两年的遭遇看成是一种磨炼。 就在今天!张豪慢慢的加速,他想快点看看那个洞。就是五年前的今天,他第 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有了巧柔。那天志达去看延河了。那天的巧柔特别漂亮,天 快黑的时候,洞口有微光,隐约中他看到巧柔在伸懒腰,在对他笑。他们都没说话, 许久许久,洞里完全黑了,能听到巧柔的呼吸一起一伏。然后,他似乎只是轻轻的 动了一下,就感到炙人的温暖,巧柔的心跳把他的头震的麻木了。 张豪突然感到巧柔就在身边,正用他熟悉的眼光看他,他不由屏住呼吸,不敢 有一点动作。他觉得耳朵转了一下,偷偷的喘口气回头看,车内还是他一个人。再 看前方,抓方向盘的手忍不住的颤动,似乎有一个虫子从背上爬过很紧张的感觉。 车子猛跳了一下,是从一个石头上蹦了过去。他看到了延河。看到志达背着脏兮兮 的包沿着河在跑。志达,志达!志达站住了,回头看他,眼睛瞪的很大,很多的眼 白。嘴角流着一股浓浓的血。张豪吃了一惊,眼看志达侧身躺下去了。张豪啊了一 声发疯般踩着油门,车冲上了一个坡,延河被扔在后面。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个梦了,每次志达倒下的时候,空中都回荡着他:奇迹! 奇迹!的声音。 志达打电话说有一个计划要告诉张豪的那天,张豪让他到公司来谈。志达去了。 当张豪送客户出门的时候,看到志达已从窗口飘了出去。他推开吃惊的客人( 他们 都没看见) 向窗口奔去,志达是侧身躺下去的,嘴角的血慢慢涌出。他听到志达最 后说的是:奇迹! 土洞!终于到了!张豪将车停在洞口下车站在那里发愣。一个老农不解的看看 他说:有什么看的?放死人的地方! 张豪的血凝住了。他恐怖的看老农,却只看到背影。那背影随着老农的脚步忽 高忽低,忽胖忽瘦,忽然像志达,忽然像巧柔。 是放死人的?骗人!张豪对自己说,但他发现自己已无勇气向前挪动。他的腿 失去了力量。他急切的想抓住什么,但什么都没了。车没了,宝塔没了,白杨树也 没了。只有那个洞在诱惑他,他走进洞,里面铺着麦秸。他拼命的想退出去,但洞 围着他不放。是放死人的!是放死人的!巧柔和志达重复着回头笑他。他想追却追 不上,他们走的太快了。他终于疲惫的爬下,他感到很暖和,感到巧柔在自己怀里 随着自己的心脏跳动。他又看到志达的眼睛和嘴角的血。奇迹!他喃喃的重复志达 的话。 是呀,奇迹!老农也说。张豪看到老农仍站着看他,车仍在身边,宝塔仍在远 方,白杨树仍在洞旁。 什么奇迹?他问老农。 你以为我不知道?倒来问我。老农狡诘的说,向后一转嘿嘿笑的走了。 太阳完全落下的时候,张豪的车子已上了高速公路,路旁一闪而过的路牌上写 着:前方出口六公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