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舞与半支烟的爱情故事 作者:红尘有你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1987年在香港。那时,他还只是一个青涩的少年, 与父母从上海定居香港不到半年。 他和父母的感情,从小就是淡淡的,到了香港更是如此。是外婆把他带大的, 全家定居香港的前一年,外婆去世。他哭得比母亲还伤心。他是个早熟的少年, 知道父母的感情去香港之前已经破裂,却奇怪他们居然还能够装模作样地厮守在 一起。他不会说粤语,常受同学嘲弄,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一切,令他在香港的生活,充满了无尽的寂寞。 那天放学,和往常一样,他一个人在街上闲逛。路过一家叫红舞的酒廊,他 特别想走进去看一看。然而,他知道以他这身打扮,进入这样的场所,会显得太 招摇。他立刻跑到不远处的一个工地,迅速把自己的书包藏在了一根粗大的钢管 当中。然后,他把书包里的一盒烟揣在了口袋里,并且把衣领高高地竖起,这才 慢慢地向红舞走去。 只是,在红舞里,除了服务生以外,没有任何人注意他。他要了一杯冰水, 躲在角落里,隐约能够听到那些在酒廊里约会的情人们放肆的情话。 她出现的时候,酒廊里有点小小的骚动。女人们纷纷揪着自己男人的耳朵或 头发,以打破男人们在脑袋中已经编织了一半的春梦。只有他可以悄悄地坐在角 落里,在暗处打量着小舞台上轻盈而舞的她。因为,整个酒廊里只有他是独自一 人。 他看见她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心底溢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他突然想起 了在上海生活的那些日子。每天放学经过弄堂时,他常常会看见洗衣店里的一个 年轻女人。每次在洗衣店门口,那个年轻的女子都会冲他微微一笑,这让他有一 种很温暖的感觉。 而现在,他坐在红舞里,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看见她时就想起了洗衣店里的 那个女子。这使他想对在台上轻柔起舞的她多了些目光,悄悄地从她身上收回, 可没有做到。她跳完舞,用那纤细的手拖着裙摆飘然而下。经过他的身边时,他 仰起脸悄悄地看她,那张像油画般古典而又雅致的脸便深深地镌刻在了他的心底。 那一刻,他尽可能地以她不易察觉的目光追随着她。或许,被她发现了,所以, 才有了这辈子仅有一次她回眸他的瞬间。只是,他们的目光错开了。当时,他迅 速地将眼光收回,装作很专注的样子摆弄着一支烟。于是,带着浅浅的笑,她进 了化妆间。而他这一生,大概都不会知道,那个他一见倾心的年轻女子,在这之 前,已经为他绽开了一次柔柔的笑颜。而她,更不会知道,那个她连脸都没有看 清的孤傲少年,会陷入她在不经意间放下的情网而无法自拔。 他点燃了那根烟。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对她那种如此迅速的异样感觉,有一 些不真实,像是夜晚制造出来的假相,但又好像不完全是。坐在那里,他想为自 己制造一个理由去接近她,可他是那种很羞涩的少年,他知道自己不会开口的, 他难过极了。这种感觉就像父母对外婆态度恶劣时,他虽然心痛却无法改变外婆 的任何境遇那种无助。这种无助使他的性格郁郁寡欢,正如他这一刻的心情。 他抬起头,想再看看她。然而,只是半支烟的工夫,她已无踪。他的目光扫 了一圈,什么都没有看见。整个酒廊里除了一些音乐,安静得出奇。这使他不禁 有些怀疑,刚才的一幕是否出于自己的一种幻觉。他离开红舞,有半支烟被孤单 地留在了烟灰缸中。 放在钢管里的书包不知道被谁偷了,他空手而归。这是他来到香港后回家最 晚的一次。父母脸色阴沉地看着他,并不说话。或许,他们已经觉得和他交流是 天方夜谭了。他不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这天夜里,他又想起了外婆,而且 还想起了在红舞看到的她。 一连几天,他每天放学以后,都走很远的路去尖沙咀的红舞,希望能够再次 看见她。然而,每次看到的都是一些陌生的女子在跳舞。他在人群中寻找那张油 画般的脸,终是一无所获。回到家里,他不和父母说任何放,只是把自己关在房 间里。 几天以后他放学回家,进门时听见母亲在打电话。他轻轻地穿过客厅进入自 己的房间时,听见了母亲说的话。他知道,母亲是在给温哥华的姨妈打电话。大 意是,他们的工作太忙,没有时间管他,想把他送到温哥华去念书。他冷笑着走 进自己的房间。 一个星期以后,放学回家,父母平淡地告诉他:明天不用去学校了。然后, 才把送他去加拿大念书的事告诉他,他只是机械地点点头。晚饭以后,他在房间 里默默地收拾东西,突然就掉下泪来,他发现自己的心里有一种很难舍的情绪, 居然不是因为要离开父母,而是因为以后更不可能见到她了。 夜里,他辗转难眠。终于忍不住起来穿衣,偷偷地溜出了家门。站在红舞的 门口,他始终没敢进去。只是看着里面的人出来。外面的人又进去。想到自己明 天就要离开香港了。他失恋般地痛苦起来。而过了很多年以后,他才终于明白她 在自己最初的恋情里有多么重要。 温哥华的春天,温柔而轻曼,是那种因为太过舒适而易使人遗忘过去的季节。 最初踏上温哥华的街头,感觉到那种比香港惬意许多的气候,他以为自己会渐渐 地遗忘她。而经历了温哥华的两个春天之后,他却发现地于她的记忆反而变本加 厉。他从来都无法解释自己的这种感情,一直到他修完所有的学业,留在温哥华 工作时都是如此。 这么多年过来了,他早已把她当作是和自己生命相关的一部分。但是,在任 何一个人看来,他和她都没有一部分。但是,在任何一个人看来,他和她都没有 一丝一毫的关系。所以,他一直安静而小心地把她藏于自己内心的最深处。从来 不敢把这种感觉告诉任何人,他怕别人会以为他是疯子。 不知不觉中,他离开香港已经十年了。最初的几年,他还经常回香港。每次 都会去尖沙咀的红舞。他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不是不敢进去。而是不愿意进去。 他知道,她是不会在里面的。所以,每次回到香港,他只是站在红舞的门口,嘴 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里面和外面的人相互交替地从自己的眼前走过。他想像 着她还在里面,始终在小小的舞台上轻柔而舞,心里荡着一种快乐和淡淡的忧伤。 1993年以后,他就很少回香港了。因为那年情人节,他像过去那样从温哥华 飞到香港时,在尖沙咀他再也没有看见红舞,只看见一些废弃的房子。那年,他 特别后悔自己回到香港。红舞的消失,使他悲伤地发现自己失去了一个可以怀念 她的地方。站在繁华炫目的香港街头,他再一次失落无比。 当红舞消失以后,他走在温哥华温柔的春天里,渐渐地开始觉察到,以前一 想起她,脑海里便立刻能够记起她的样子,而现在他已经无法做到了。这让他觉 得惴惴不安,甚至有一些恐惧。因为这些年来,她早已成为了他生命的里的一部 分。他不想失去,甚至动了重回香港,凭着当年的记忆去寻她的念头,但那种极 其渺茫的寻找,令他觉得自己是荒唐的。 他在举棋不定的痛苦中,在温哥华又过了几年。几年里,他目睹了身边的许 多人结婚、离婚,连他的父母也在他离开香港十年之后终于分手。 这一切淡漠爱情的举动,使他终于开始怀疑自己的这场从少年时代便绵延而 来的爱。而这个时候,在温哥华,一个暗恋他多年名叫云璃的女子,开始慢慢地 融化了他的心。 去年秋天,在他和云璃准备结婚的前夕,他们意外地在一个华人社区里看到 了一部来自香港的电影。那个电影有着一个非常奇怪的名字——《半支烟》。 是一个关于记忆的故事。一个男子30年前在香港的一间酒吧里,意外地邂逅 一位女子,一见倾心。后来,男子去了巴西。虽然,只是一面,但30年以来,始 终对那个女子念念不忘。30年之后,凭着一幅记忆画成的油画,只身从巴西回到 香港,来寻那个女子…… 看到电影中那个很丑陋却痴情的男人,在30年之后,从巴西赶到香港却又一 无所获时,他在电影院里当着云璃的面就哭了起来。因为,这让他想起了记忆中 已经荒凉的红舞。云璃毫不知情,以为他只是太投入剧情。那一刻,云璃紧紧地 把他的头抱在自己的胸前,轻轻地抚摸着他。宽慰他说,这样的情节,只有电影 里才会有…… 他抬起头来,情绪失控地冲着她吼:有的,这样的爱,现实里有的。因为, 在我的心里就一直隐藏着这样一个女人…… 寥寥可数的几个人在昏暗中向他和云璃投来奇怪的目光。云璃呆呆地看着他。 他安静下来,也开始看着云璃。对云璃低语对不起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在他 身后传来电影里的歌声,是邓丽君的声音: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 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他回到在曼塔街的家里,开始默默地收拾自己的旅行包。他有一种很强烈的 去香港寻她的冲动。暮色从窗外一点一点地飘进房间里。他想起12年以前的红舞, 恍如隔世。虽然,他还清晰地记得许多年以前的她。 他和去璃这两年在一起拍的许多相片,挂在这间屋子的墙壁上。相片中的云 璃温柔地依偎在他的怀里,而相片中,他看云璃时的眼神,是一种没有任何伪饰 的却很真实的疼惜。 他收拾东西的手停了下来。原来,一切的一切已经在岁月的底版中被偷偷地 换过了。先前,电影里的那种让他驿动的情绪,慢慢地沉淀了下来。他燃起一根 烟,缓缓走到窗前。 暮色中的温哥华,已经是灯火通明。曼塔街上,除了车流,还有任何一座城 市都不什缺少的点缀——男人和女人。说着各种语言、有着不同肤色的男女从十 字街口,迎面或交错而过。看着那些令人琢磨不透的男女组合,他又想起那年在 香港尖沙咀的红舞初见她时的样子。他想,如果当时不转回头错开她的目光,也 许,他这一生的爱又会有所不同。然而,只是半支烟的工夫,便改变了他这一生 最初的爱恋。 那一瞬间,他开始相信一个事实:尘世中的这些男女,其实可以做任何随意 的组合。但是因为有了时间和空间的介入,才使这种本可以随意的组合,充满了 无奈。岁月把所有的可能变成不可能,又把所有的不可能变成可能。就像他和她, 他和云璃,乃至他那早已各东西的父母。 站在落地窗前,他哭了。只是,这一次却不知道为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