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诲 父亲很忙。难得能碰到他说上一句囫囵话。就算一家凑到一块儿时,最多也是 叫上我和妞妞陪母亲打扑克消遣片刻。时间久了,成了习惯,见面最多是请个安, 招呼一下。多年没有言语上的交流了。 可是今天早晨,将令我终生难忘。 当我穿过大客厅到厨房续茶时,父亲正在吃早饭。像以前一样,我请了个安: “爸早。”当我回头往房间走时,父亲冷不丁叫住了我,指指旁边的椅子,示意我 坐下。 “我看了你的文章。” 我心中一喜。那是四天前,“榕树下”编辑部通知我,将录用我几个关于网络 文学话题的稿子,准备在刊物上登载。当时我又惊又喜,将编辑部来信和所有习作 打印出来,送去给母亲看。并暗示最好能让父亲看看。此时,莫非父亲会表扬我么? “我以前不知道网络文学是什么样的,现在大致上知道了点。只是你那样写法 是不是刀枪味重了点?探讨一个话题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或许只是朋友之间的讨 论,而你,却似在和假想中的对手争辩。”父亲嚼着饭,缓缓地说。 我顿感一冷,觉得那几个稿子的确有唐吉柯德大战风车的味道。我一个文章中 提到并批判了文革时期的文风,而自己却陷入其中。 “大凡大家行文论事,一般是直抒胸臆,极少口诛笔伐,图一时口舌之快。最 重要的是由感而发,切忌笃于立场而一气尖酸刻薄。”父亲放下碗筷,严肃地注视 着我。 听到这里,我不由想到了以前看过的一个赞美屠格涅夫的散文,屠格涅夫的文 章完全不解释人物的言行,只是冷静地记述人物的言行。 的确,有些事物一时解释不清它的善恶美丑爱恨智愚,也许冷静地正视事实是 惟一的办法。 父亲继续说道:“写东西要有文化底蕴,要有生活。比方《岳阳楼记》,作者 应好友藤子京之邀作文,若不亲往,只是于京城遐想写来,凭功底自然也可。只是 会少了神韵,而无法万世恭诵了。比方书法,王右军当年醉酒草书‘兰亭’,醒来 竟然不知。那就是工夫的自然流露,而非刻意雕琢……而你,说自己‘把书当做字 典查’有用了才去翻来抄。怎会写就自家的东西?” 八年前父亲曾着手编撰一部关于姓氏的辞书,后因他人先行完成而中途罢手。 当年某日,见上海法制报有个相关问题的文章,并征集大众评说。我翻出父亲整理 的资料,东拼西凑成一个稿子,自以为出色。投稿前请父亲审阅,不料,父亲改了 个面目全非,原稿几乎一字不留,发表时倒是署我的名字。我一时没了自信,自此 到开始网络写作前,再也没有摆弄过文字。 “将字堆砌起来,发表一点奇谈怪论,当因为你标新立异的言论而被人称作有 成绩时,不要沾沾自喜。说实话,你的那些东西漏洞百出、不堪一击。不过,你谈 不上是有天赋,大致就是凭小聪明,但也是好的,不要因为我今天说了你而沮丧放 弃。就是要持之以恒,多练笔,天日长了,自会写文章。”说到这里,父亲急匆匆 说要走了,他的确很忙。我一个人坐了许久。父亲临出门时说:“文章我丢掉十几 年了,啥都忘了。但是将来清闲下来再写,我会写得比以前好。” 父亲的文字能找到的不多,少时见过一些,后来基本都毁去了。 依稀记得那些都是口诛笔伐之类的东西,被母亲说起来就是“似乎明明没道理 的,到会教他写出个道理来。”当年,父亲曾因此而腾达;后来,也是因此而遭殃。 如今,父亲是个成功的商人,一个嘲讽着“无商不奸”的教条,与人为善、待 人以诚的商人。父亲何尝不是在反思过往?在半个小时不到的时间,他和我聊了几 年来最长的一次话。将半辈子积累的人生经验,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来,供我细细咀 嚼。 我想到了很多,但是一时理不清头绪。因为是父亲说文章之外,还有很多值得 思考。 那就是为人。人和文一样,要诚恳坦直。 我深深感谢您,亲爱的父亲。 1999-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