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盲 我们生存在图般的世界中,一切按部就班。满以为自己有能力做到无争。可是, 只要你还活者,就会发现,图,还是用规矩画的。梵·高不被重视,是因为他不守 规矩。直到他死了,只有死人不能用规矩来约束…… 一 交了最后一笔手续费,驾驶执照终于到手。 “请遵守交通规则”穿制服的教官开玩笑说“我是交警大队借调过来的,过两 天回街上巡逻。违章别被我抓住,不然加倍罚你!” 规则是他的?我没搭理他的幽默。 回家,径直走进地下车库。那里有一台崭新的小车在等待他的主人。 掀开防尘罩,我辨别它是钻石色的。 我脑海中的钻石色就是黑色了。 我是一个色盲。 可是,色彩在我眼中是有概念的,那是一种质感。比如黑色,在我眼中它是钻 石般的,密度最大,刚毅的样子;比如黄色,它是蒸气做的,随时会散去,象游离 中的颗粒……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努力背熟色彩的概念,并且赋予每种颜色以 自己的名词。 于是,考试中的色盲检查,被我以经验轻易通过了。 也许是色盲的缘故,美丑的概念可能与别人不同,我认为钻石色很好看。所以, 我的车也就选了钻石色。父亲不同意我开车,说我毛毛糙糙,容易闯祸。无奈,儿 子已经长大,自己有主见了。父亲又说这车的颜色不好,黑不溜秋的,不吉利;牌 子也不好,听说这牌子的车很多项指标都勉强过关。不过,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挑 选了现在的这部车。 二 车子优雅地滑出车位,我觉得很惬意。一切都做的那么标准,完全按照教科书 上做的,极规范。 我看到那根横木了,那根蒸气和钻石相间的横木。车辆进出,必须接受保安员 的盘查,然后保安员会按动按钮,升起那根横木,让车通过。 保安员小刘冲我跑来,十一月的气温已经很低,可是,显然小刘的额头冒着汗。 我降下车窗,他弯腰说:“抱歉,抱歉电闸出了故障,栏杆升不起来,请你等 一会。” 望着那根横木,我苦笑地摇摇头。一个月前,物业管理向每个业主收取一百二 十元“保安设施费”。整栋楼一百七十多户,一共两万元,就买了这么根木头。此 时被关在这栏杆之内,使我想起了蚕辛苦织的茧。 三 又有人敲我的车窗。 定睛一看,是琴儿。琴儿住我家楼下,一个被称做金丝鸟的姑娘。琴今天穿着 一身“豆浆”服饰,豆浆是红色。而且是很浓的豆浆,就是常人说的“艳红”吧。 打开副驾门,她坐了进来。“驾照到手了?”她说“借个火,我的点烟器坏了。” 她拥有全楼最靓的一部跑车,也是浓豆浆色的。此时,她的豆浆跑车神气地排在我 后面。 “最近网上怎么见不到你?”点着烟,悠悠地吸了一口,琴问道。 “我的破电脑坏了,懒得修,正准备重新买一台。” 琴儿,毕业于沪上一所名牌大学,学文科的。毕业后有了一份收入颇丰的工作, 在一家外企做文秘。她曾说,当时她厌恶朝九晚五的生活,怀念无忧无虑的校园生 活。 终于,她有了机会使自己的生活不必紧紧张张。那是工作才两个月后的一天, 一双眼睛注意上了她。他是琴公司的大老板,到上海来视察工作的。此后,琴不用 上班了,拥有了西郊的一栋别墅、一部豆浆跑车。 可是,当教授的的父亲却将琴儿永远关在了家门外。因为,梦想中的“乘龙快 婿”,竟然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且有了家室的老头。 现在,琴大多住在我的楼下。那套房子是琴用私房钱给父母买的。 “刚拿到驾照就开上了?”琴吐了个烟圈。 “手痒,上高架逛一圈。” “你老婆呢?” “我回来直接去了车库,没上楼。” “老婆”是指我女朋友妞妞,琴喜欢这样称呼她。平日她俩经常一起逛街。在 大海彼岸的那个老头,知道我家电话,若两处电话没人接,老头照例会打到我家来: “对不黑(起)啦,阿琴在呒在内(你)该(家)啦?”。按照我们和琴儿的约定, 我会回答:“刚和妞妞逛街去啦,您晚上打来。”然后,几乎每过半小时都要重复 回答一次。直到电话在也不来了,说明琴儿真的到家了。一般琴儿一到家就会先问 问我们有没有敌情。 不过,大多数时间琴儿还是守着那部电话,看着电视度过的。她说是为了对得 起那钱。如果再失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我和妞妞教她上网聊天打发时间,并陪她在百脑汇搬回了一部棒得连专业人士 也觉得奢侈的电脑。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使得那老头可以通过互联网、通过IC Q,随时知道琴在干什么,有没有溜出去玩。于是,我和妞妞偶尔要冒充琴儿的网名 应付老头:“我在做晚饭”,“我要去看碟了”,甚至是一些无聊透顶的话,直到 琴儿回到家接班。 “原来闲逛呀,我去找一间小酒吧,我今天觉得很累,很烦。你能陪我去聊几 句吗” 我摇了摇头:“改天吧,都开着车,不方便喝酒。再说我逛一圈就要回家的, 还有事情要做!” “没劲!”她掐灭了烟,推门下车。 后视镜中,我看到她在自己车上又点了一根烟。没看到火光,那是点烟器点的。 天已经全黑了,要进来的车和要出去的车就这样隔着栏杆对峙着。很多人在抱 怨,保安员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又看着后视镜,琴儿还在后面,音响开的很大。她冲我晃了晃手中精致的酒 瓶。 我笑着摇了摇头。将手伸出窗外向她招了招。一身豆浆色的琴儿推门下车,走 了过来:“怎么?” “陪你喝酒去,不过不开车。怕喝多了闯祸。” 她显得很兴奋。 “帮我把车倒回车库,我技术不行。”我说。 四 琴儿分别将两部车都停当之后,为了避嫌,先后溜出去。我打电话给妞妞说找 网友jianjian喝酒去了,然后再打电话命令jianjian不要上网、不要接电话、如此 这般…… 第一次和别的女孩子单独泡吧,觉得像做贼似的。到了酒吧,找了一个背光的 角落坐下,左看右看,生怕遇到熟人。琴儿的举动和我的一模一样,大家相视会心 一笑。琴儿不能经常出门,因为老头在上海的部下、客户都认得琴儿。而那老头不 太愿意琴儿老是出去玩。 她显然是这幽静酒吧的常客,估计每次溜出来都是来这里了吧。因为老板对她 甚是殷勤。晚饭时间,很少有人泡吧。但是老板为我们俩命令手下各就各位。灯光 暗下来了,令人亢奋的音乐响起来了。 老板弓着身子问:“喝您上次的存酒?上次您醉了,临走还开了一瓶,只喝了 一小口。” “好吧”琴儿歪着头说“再老规矩来三支那个。” 老板赔着笑,轻声说:“小姐,那玩意儿最近查得紧,进货难,所以这价钱……” “不会少你钱的,你拿来就是了。” 老板答应着离开了。不一会,侍者端上一瓶挂着名签的轩尼诗vsop和三支烟。 轻声对琴儿说:“这烟钱您得先付。” 琴儿从钱包中掏出两百元:“够了吗?” “够了够了,我找您钱?” “不用了!” “什么烟那么贵?”我看着这三支普通的烟。 “不会这么老土吧?来一支试试?”琴儿格格地笑“不会上瘾的,大麻而已。” 我用力地摆手。 聊了一会儿网上的人情世故,再玩了一会猜拳、骰盅赌酒的游戏,大家都不说 话了。琴儿点了一支大麻烟,神情极享受的。此时,半瓶酒已经使我俩觉得晕晕乎 乎。 琴开始低着头,随着爆豆般的音乐节奏,晃动那豆浆色的身躯;忽又剧烈摇动 头颅。那钻石的头发像瀑布一般地撒下来,飞扬开,很漂亮。朦胧中,突然我发现 她眼中挂着泪珠,泪珠将五彩的灯光折射。于是,我认识了一种新颜色——抑郁, 是几股麻线编织成的绳索状的。 我第一次很认真地注视琴,就像她自己描绘的,“令男人第一次看到我就想到 床”的那种,很美。又突然想到,那绳索的眼泪是美的过错吗? 还是其他什么。 我吞了一口酒,思绪变得杂乱起来。想起了保安员小刘,他还在修那个栏杆吗? 他很热情,经常揽些分外事来做,见人就是笑呵呵的。他说他不敢得罪人,怕失去 工作,女儿还在上小学,老婆下岗了。于是他必须“见谁都笑呵呵的”。每天下班, 开着那震天响的助动车赶回家,操持家务、教女儿功课到深夜。第二天又得急冲冲 赶来上班。他家很远,每天两点一线还只能睡五六个小时。出色的表现终于使他每 月薪水加了一百元。 加薪那天,他很高兴。记得那天我正好遇到他下班,他说要急着回去给老婆孩 子报喜,对了,先到菜市买只鸡带回家!那助动车开得象风似的,使我和他的同事 忍不住大叫:“开慢点!”一百元,琴儿的一支半烟钱。 那天我似乎也看到了绳索,稍稍松了一丁点的绳索,挂在小刘的脖子上,一晃 一晃,随着马达的轰鸣,绝尘而去…… 琴儿终于累了,将头倚靠在我的肩上,我没躲开,吞了一大口酒。 琴儿给他父母买的屋装修得很漂亮,特别是那大厅沿墙一圈,顶天立地都是书 架,很欧化。这是琴儿给他爸爸设计的。现在书架上放的是琴儿的藏书,数量也不 少,只是与氛围不相般配,当然,我是指那老头在的时候。 她对庄周特别有研究,她说和我很投缘,这点使得妞妞很妒忌。所以,一般我 只是通过irc和她在网上扯,虽然只隔一层楼板。她曾说:“庄使男人懒散,使女人 变坏。”她觉得自己是坏的?直到现在,我还没琢磨出是为什么。“我真的羡慕你 和妞妞的生活,平平淡淡,无忧无虑。”她幽怨地说“整天就是说说笑笑,偶尔牵 着手逛街。”当时,我很有自豪感。 一瓶酒终于全部喝完了。“再来两瓶科罗那”琴冲着服务生嚷嚷着。 酒精的作用下,我觉得很轻松。身子暖洋洋的。突然发现琴儿在注视着我,那 绳索状的眼泪依旧在散发抑郁的颜色。 “你能抱抱我吗?求你。”琴儿说。没等我回答,便牵着我,走到舞池中央。 我几乎没有了意识,任由她紧紧抱着,将头埋在我的下巴下,抽噎。 “妞妞很乖的女孩子,你们真幸福。”她又说了一边。 我笑了笑,的确,我觉得自己很幸福。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她还是低着头“我在假想自己是你的妞妞。别动, 就这样好吗?” 忽然,我又感到琴儿在微笑。顿时,一股怜意涌上心头。于是,我像拥抱妞妞 一样地搂着她。琴儿闭着眼睛,似乎抛开绳索的感觉令她陶醉了,虽然,她明白这 是短暂的。 许久,许久…… 五 酒吧的客人渐渐多起来,于是,我们决定离开。 终于到家了。电梯口,她半醉的脸上有点无奈。进了电梯,就要回到那鸟笼了。 “你的手还痒吗?”她眼中又升起了一丝期盼。 我想了想,突然拖起她的手,钻进直通底下车库的消防扶梯。 “开我的吧!”琴儿从烟盒中掏出酒吧里剩余的两支大麻烟,分别点上,往我 嘴里塞了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 关上车门,她放了一张康·百莉乐队的碟,突然重重地,在我的脸上吻了我一 下。 想到了乖乖在家等我的妞妞,也想到了我家楼下的那间屋子里没完没了的电话 铃,我心中一颤。 “别怕,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微笑着。“Let'sgo!” 豆浆跑车优雅地滑出车位,我觉得很惬意。一切都做的那么标准,完全按照教 科书上做的,极规范。 我看到那根横木了,那根蒸气和钻石相间的横木。车辆进出,必须接受保安员 的盘查,然后保安员会按动按钮,升起那根横木,让车通过。 栏杆以外就是车水马龙的大路,往右一拐就是可以高速疾驶的内环线高架,不! 今天我们往左拐,上高速公路! 栏杆就在眼前了,车灯使栏杆的反光表层发亮。蒸气像要散去,连钻石也象要 散去了。分明看到保安员小刘冲着车点头微笑致意,正准备返身到那铝合金小岗亭 中按动按钮…… 我准备使豆浆跑车停下,呀!车子尖锐地怪响起来,那是车胎高速转动,与地 面发出的摩擦声。天啊!这是油门,传说中几秒之内可以由静止提速到数百码的豆 浆跑车的油门! “呷嘣!”栏杆断了。那两万多元购置的栏杆断了!小刘在惊呼…… 挡风玻璃刹时碎成无数颗晶亮的珍珠,撒向前方,散开去,散开去。 两截横木也在半空中舞着,极自由地…… 我的手离开了方向盘,握住了琴的胳臂,天啊!我竟然发现,琴居然注视着我 在笑,我看到那钻石的眼中,不再有绳索状的泪珠…… 右前轮终于撞上了隔离栏,于是,车子飞向半空中,旋转起来,和断木与漫天 珍珠一起舞了起来。…… 我觉得自己在上升,瞬间我觉得我不是色盲了。我看到很多色彩,警车蓝,救 护车的白。支离破碎的跑车是红的。呀,怎么那么多红色?琴儿的衣裙,还有那唇; 旁边躺着的是我吗?右脸上有一片唇印,妞妞买的白毛衣也被染红了,那是血…… 一大片的血…… 对面那个影子是什么?噢,死神。只是与传说中的不同,它穿着洁白的袍子, 面带微笑,很慈祥。 我向它张开了手臂,很温暖的感觉;琴儿也张开了手臂,她依旧在笑…… (完) 重写的第五小节 酒吧的客人渐渐多起来,于是,我们决定离开。 终于到家了。但愿真的是最后一次。 我对妞妞说:“没去成jianjian家,楼下的琴心情不好,我去开导开导。” 妞妞说:“她怪可怜的。不过我们也差不多,自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妞妞问:“拿到驾照后手痒吗?” 我微笑着搂着妞妞,下楼取车…… 1999-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