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眼睛 作者:宋美 她是我所见过最美的女人。 在她和她先生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几乎所有在场宾客都将目光转向他俩。 新郎忙不迭地挽着新娘迎上来。于是握手、祝贺、交谈。在她先生和新郎热 烈地交谈时,略显得生疏的她带着浅浅的笑,昂起如天鹅般迷人可爱的颈,温柔 地望着与她同样出众的丈夫。 “很完美的一对,不是吗?男的英俊有钱,女的美貌温柔。”坐在我身边的 男士叹息着道,“老天真的很不公平,想我邵均在大学时哪一点比不上林俊平, 偏他成了开着小车、拥着娇妻的美籍华人,我却只能窝在半死不活的小机关里, 晚上抱一个凶狠泼辣的黄脸婆娘。” “人家是小K 呀,你有一个在国外开公司的有钱老爸吗?”对面的长脸女士 笑嘻嘻地说,“邵均,小心我把你今晚说的话转给嫂子听。” “说就说,反正我迟早要和那恶婆娘离婚。”男士豪气万丈地将酒杯拍在桌 上,“我邵均今晚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娶一个像……” 他突然住口,注视着被引到同张圆桌落座的林先生夫妇,脸上有些发讪。 长脸女士斜睨了他一眼,站起来,眉开眼笑地招呼着林先生夫妇。围桌而坐 的其他熟人也不甘落后(包括邵先生在内),纷纷作久别重逢的兴奋状,老同学 长、老同学短之言不绝于耳。 接下来一起干杯喝酒。林先生和朋友们眉飞色舞地回忆着昔日校园逸事,而 林太太优雅地坐在一边喝着饮料,一双清澈美丽的大眼睛时尔脉脉含情地向丈夫 瞥上一眼,唇边漾起一抹足以让男士们为之心醉神迷的微笑。 “林太太,你是哪里人?”我问。 和我隔了两个座位的林太太转过脸,疑惑地望着我。 “小姐,你问我吗?” 我点了点头。 “很想知道是哪方水土养出了像林太太这般秀美的女子。” 她似乎早已习惯别人对她美貌的恭维,淡淡一笑,说:“我出生在一个不值 一提的小地方。” “小地方……” 身后一阵轰闹声打断了我和她的对话,原来是新郎新娘过来倒酒。几个好事 之徒忙着出谋划策,等着看新郎新娘怎样过五关斩六将。 桌边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于一对新人身上。我悄悄地起身,走向站在大厅一侧 主持婚礼的司仪,掏出口袋中的一张粉红色的信笺,交给她后又说了几句话,随 后无声地回到原位。 没有人注意到我短暂的离席,也许这就是身为平凡小人物的好处。 在众宾客的哄笑声中,刚抱着新娘在大厅中乱窜了一圈的新郎气喘吁吁地回 到桌边,总算获准可以倒酒。 当新郎新娘以完成任务般的速度给桌边每位宾客倒酒时,女司仪那甜腻的声 音在大厅中响起:“我给大家朗颂一首诗,替所有未婚的有情男士送给他们的恋 人,愿你们以今晚的一对新人为榜样,早日与所爱之人共结连理,白头偕老。” 我舒服地将身体靠在椅背上,倾听着女司仪抑扬顿挫地朗读:“假如树枝儿 敲打着窗户,而白杨在迎风摇晃,那只是让我回想起你,让你悄悄地走近我的身 旁。 假如繁星在湖水上闪映着光芒,把湖底通通照亮,那只是为了让我的痛苦平 息,让我的心胸变得开朗。 ……“ 身边依旧热闹非凡,在这样的场合下一首诗的出现未免有些矫情,没有多少 人愿意去听,更没有人会去细细品味,除了她——林太太。 我知道她在听。 笑容自她的脸上隐去,曾经纯净水灵的眼睛变得深邃而不可测。她定定地望 着前方,握着玻璃杯的手微微地颤了颤。但她很快稳住,喘了一口气,脸上流露 出倦怠的神情,用手托着额角,低低地对丈夫说了句什么。 林先生体贴地点了点头,喝光杯中剩下的酒水,站起来和朋友们一一握手道 别。说是旅途劳累,想早点休息,请在座的友人隔天到他在本地的居所畅谈。 待林先生夫妇离席去向新人告辞,我听到身旁的邵先生在问长脸女士:“怎 么,林俊平在本地还有房吗?” “你不知道?一座三层的小别墅。他从前不是一直和他阿奶住在那里?” “他阿奶不是死了好些年了吗?他入了美籍,看来是不会再回来定居。怎么 不把那破房子卖了?” “破房子?”长脸女士轻蔑地瞥了眼邵先生。好像在说,就算是这种破房子, 你住得起吗? “俊平是想把房子卖了,”另一朱姓朋友插言道,“三年前,他不是回来过 吗?不过很不凑巧,有个小贼爬进三楼偷东西,被俊平发现,急着逃跑时一不小 心摔死了。听说死得很惨,院墙上的铁尖正好自后颈穿过咽喉,就像一只风鸭… …” “你别说了,怪吓人的。”长脸女士咳嗽了一声,摸着喉咙说。 “大抵是这个原因,房子当时卖不出。他也无所谓,忙着结婚、忙着替新婚 夫人办出国手续。房子连同里面的家什就交给阿楚代为照管。你知道他和阿楚是 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好友,也只有阿楚才能让他带着夫人千里迢迢地来参加婚礼。” “他的夫人是本地人吗?怎么以前没听说过?” “好像就是三年前回来那趟认识的,闪电结婚……” 我站起来,没有向谁告辞,自由自在轻轻松松地穿过鼎沸杂乱的大厅。耳边 隐隐听到有人在问:“她是谁?” 我的唇边带着笑,低低地哼着一首无名的歌谣:“我是黑夜的一双眼睛,来 往于人世和幽冥……” 没有人认识我,这是我的快乐。眼下又有一出戏即将上演,一双徜徉在黑夜 中的眼睛是绝对不能错过。 快步走出酒楼,一眼看到林太太站在台阶下,她的先生正在打开一辆的士车 门。 “你是南南?” 一个衣着土气的乡下妇人隔着车子,难以置信地望着林太太。 刹那间,我似乎看到林太太哆嗦了一下。 “南南!你是南南!森森呢?森森去了哪里?”妇人急迫地叫道。 “你认错人了。”林太太以一种很平常的口吻说。她甚至没有怎样去看那妇 人,急急忙忙地随着她先生钻进车子,的士一溜烟飞快而去。 妇人遥望着远去的车子,喃喃自语:“怎么会不是南南?太像了,实在太… …” “大姐,她是不是很像南南?”我走到她的身旁,“我说过我今晚会让你见 到南南。” “可是她……不是南南。南南是个瞎子,但她的眼睛很明亮。”妇人叹了口 气,“看来没有人知道森森的下落。” 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未等我说出话,妇人低低地补了一句:“也许森 森和真正的南南在什么地方生活得好好。” 我沉思着垂下头,想象着森森和双目失明的南南平凡而幸福地生活在城市的 某个角落中。妇人的期盼可能与事实大相径庭,但我知道我没有必要去破坏她心 中一份很温馨的幻想。 “也许吧。” 我抬起头,看到的却是妇人正融入黑暗中的背影。 夜又开始降临。 我漫步在林家小楼附近的窄巷。 随着黑幕的逐渐浓重,爬满藤蔓植物的老楼也逐渐有了生气,就像一个曾经 美丽但年华已逝的女人,只有在夜的掩护下才能找回部分失去的青春容颜。 曾见过一面的邵先生、朱先生、长脸女士以及两个我所不认识的男女自巷口 经过。没有人注意到徘徊在黑巷内的我,但我却能清楚明了地看着他们走进小楼。 自畅开的窗口中传出的说话声渐趋热烈,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我哼着我的歌 谣,耐心地等待着,直到那抛起的浪尖回复到平和。我知道该是我出场的时候了, 又一幕戏拉开了它厚重的幕布。 走进客厅,发现新婚的阿楚夫妇也早已在场。林太太穿着一身淡紫色的中式 连衣裙,以一种很优美的姿势坐在一张很古典的沙发椅中,仿佛是从二三十年代 沪上的月份牌中走出的美女。林先生站在她身后早已封住的壁炉边,端着一杯茶, 诧异地盯着我。 我未等主人夫妇问出口,说道:“我姓吕。昨晚我在电话中,曾跟林先生约 定今晚来看房。” “原来是吕小姐。” 林先生放下茶杯,走过来,热情地和我握手。 “吕小姐,先请坐下来喝杯茶,等会儿我让我太太带你去四处看看。” 我无所谓地坐在了林太太座椅对面的长沙发上,身旁是长脸女士。 “你要买这幢房子?”长脸女士问。 “我喜欢这种几十年前建造的老房子。昨天,我已看了后面那幢楼,与这幢 相比好像背后那幢楼结构差点。”我抬起头,装模作样地打量着房子,“只是这 里好像摔死过人,总觉得很不吉利,要是价钱方面再谈不拢,我就不得不考虑背 后那幢了。” “吕小姐,你不知道?背后那幢也死过人,那可是在屋子里。”新郎阿楚说, “死者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兄,是被人谋杀的,直到今天凶手仍一团迷雾。” “没听说过。是什么时候的事?”长脸女士来了劲头,“说来听听。” “让我想想。” 林太太端来一杯茶放在我身前的茶几上,我道了声谢,她微微一笑,袅袅婷 婷地走回沙发椅边坐下。 “对了,是三年前的九月三日。你问我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因为那天俊平 请我全家去酒楼吃饭,他说权当作他和雨浓的结婚喜宴,除此外他不再在国内举 行仪式了。雨浓,我记得那天你迟到了,结果我们这顿饭吃完已将近九点。我没 像往常那样找朋友玩牌,径直回家上网聊天。聊到十一半,我老表的房东打来电 话(谁让我和房东认识,我老表租房是我给介绍的),她说阿钟被人杀了,警察 要找我问话,我当然只好急着赶去。” “这么晚死在家里,不知是谁发现的?”邵先生插言道。 “是二楼的房客发现的。我老表阿钟住在三楼,一楼是房东住的,不过那天 她去女儿家照料坐月子的女儿,晚上本来不准备回家。二楼那房客平常是条夜游 虫,十二点以前不回家,那天不到十一点回去,已属罕见。这家伙长着只狗鼻子, 一进大门,便已闻到了一股煤气味,他就顺着气味转啊转,一直寻到阿钟门前。 于是抡起拳头擂门,把门震得快要散架,里面却没有一丝动静。他心里就有些发 慌,也不敢硬闯进去,急忙下楼打电话找房东。等房东赶来打开门,才发现阿钟 被人杀死在桌边,而屋子一角的煤气灶上满满一壶水早已冰凉。” “如果不是这一壶水造成了煤气外泄,你老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人发现。” 朱先生显然早已听阿楚讲过,“你老表好像是个摄影师,对吗?” “以前在一家小报当摄影记者,每天嚷着要给谁谁曝光,得罪了不少人。后 来辞职,说要去搞艺术,也没见他搞出什么花样,已一命呜呼了。警方查了半年 也没查出个所以然,结果就不了了之了。” “当时,你表兄辞职已多久?”我问。 “大概一年吧。” “按说你表兄辞职已一年,以前因为工作所得罪的人,应该不会再以杀人来 解恨。所以他的死我想和他这一年来的经历很有关系。” “警方也应该是这样想的。阿钟是被人从身后杀死的,他放相纸、胶卷、底 片等摄影用品的书桌、柜子被翻得很乱,好像凶手在寻找什么东西。” “你老表这个色鬼,惹了许多女人,恐怕拍了不少黄照吧。”朱先生发表着 自己的高见,“分手后,如果你老表拿这些照片去敲诈,你想那些女人会饶了他?” “阿楚,你老表是这种人吗?”林先生问。 “这……有点,”阿楚讪讪地说,“他一向不怎样检点,也有过拍色情照的 劣迹。可是据房东说,在他死前近半个月,他一直很少出去,每天躲在家里不知 在搞些什么鬼,不像是那种到处敲诈靠女人发财的人。” “敲诈难道一定要到处跑?又不是讨债。只消一个电话,等着受害人乖乖地 找上门来。只没想到害人不成,终被人害。”朱先生翻了翻眼皮,带着一脸的不 屑。 阿楚有些被惹恼,阿钟再不对毕竟是他的表兄。 “若是如你所说,警察早查出了。用得着你坐在这里乱发议论。”他忿忿地 白了朱先生一眼。 “许多人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件毫无头绪的事会更加模糊。其实,以我 之见,有些事我们仔细想想,也许反而会比当时看得清楚。”我淡淡地说。 “吕小姐对这件案子有什么不同的看法?” “根据这位先生所说,我想以阿钟的性格应该不是一个居家男人。那么在他 死前的半个月,为什么会长时间地窝居在住所中?是什么使他肯呆在家中?究竟 有什么在吸引着他呆在家中?这是一个值得思索的问题。” “三年了,谁知道那小子当时是怎么想的。” “但我们可以根据当时在他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来推理。我知道一个故事,或 许和阿钟的死很有些关联。” 我捧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着。 “是什么故事?”长脸女士急不可待地说。 放下杯子,我的目光从在座的每一个人脸上扫过,除了林太太垂着头在用把 小刀切橙,其他人都一脸好奇地望着我,这使我很有些自得。被人注目的感觉真 得很不错,连我这种留恋于黑暗角落的家伙也不能免俗。 “这个故事一开始发生在一个偏远小镇。有一个女孩子因为与她相依为命的 母亲不幸病故,前来投靠住在小镇中的远房姨婆。她的小名叫南南,除了双目失 明,其实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 我似乎听到林先生从喉咙底处发出一种模糊不清的声音,我相信他一定记起 了昨晚有个乡下妇人冲着他太太大叫南南。我飞快地瞟了眼林太太,发现她对我 的故事毫无兴趣,面无表情地继续切着橙子。 “一个没有钱、却有残疾的女孩子,可以想象其寄人篱下的境遇,有时候她 甚至忘了如何去笑。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男孩子。很自然,她那美丽纯真的 外表让男孩一见钟情。森森是个很有才情的男孩子,他喜欢音乐、喜欢诗歌、喜 欢绘画,喜欢其它许许多多小镇人认为没什么意思的东西。森森给南南带来了她 从来没有过的快乐。他给她朗读诗歌、教她吹箫、给她讲他从书上看来的故事。 就因为南南看不到他的绘画,从此以后,他没有再画过一张画。对他来说,他只 做南南能够听得到、感觉得出的事。而南南呢?就给他讲自己小时候的一些故事, 当然这是一些很伤感很不幸的故事。她告诉他,她是在七岁那年因为一场重病而 失明的。为了给她治眼睛,父母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又欠下了一大笔债。以经为 此心力交瘁的父亲无法背负起如此沉重的负担,在一次与母亲争吵后离家出走, 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吕小姐,你的故事在我听来好像与阿钟的死没有什么关系嘛。”邵先生插 言道。 “你这人好烦,”长脸女士白了他一眼,“我听得正有味。” “你们女人就喜欢这种悲情兮兮的故事。” 我并不在意,继续讲述我的故事:“有一次南南告诉森森,在她最后一次就 诊时,大夫说只要移植角膜,她的眼睛能够恢复光明。当然这需要一笔巨款。南 南只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但她神情中所流露出来对重见光明的向往,却深深地 映在森森心中。森森暗自发誓,有一天要让南南心愿得偿。森森虽然也是个没有 父母的孩子,但他家的条件在当地却是相当不错的。在惟一的亲人——爷爷去世 后,森森卖掉了房子,又向待他非常好的邻居阿姨借了一笔钱,说是要去外地做 生意。 “怀揣巨款,森森带着南南北上,去一个他所认为医疗水平极高的城市。他 从来没想过如果南南重见光明,看到他的形象会有一种怎样的感觉。附说一句, 森森的容貌跟他的才情完全不成正比。 “就这样,两人相伴来到大城市的一所医院。尽管森森带去了他所有的钱财, 但高昂的医药费用仍使他不得不外出打工糊口。何况他也要积蓄一笔钱,以备和 南南结婚所用(南南已答应嫁给他)。手术很成功。当终于可以拆下蒙在眼前的 纱布,南南第一次从镜子中发现自己的美丽。此时的她已是完美的,美得耀眼, 美得让所有医生和护士都为之惊叹。却在这时,满头大汗的森森穿着一身磨得很 破旧的工作服冲了进来。他拉着南南快活地笑着跳着,但南南却笑不出来。这是 她心目中为之描绘了千遍的白马王子吗?她的森森怎么会是一个看起来如此猥陋 委琐的人?陶醉于幸福中的森森却丝毫没有觉察到南南细小的变化。他像所有他 这个年龄的年轻人一样,大大咧咧,对未来充满着憧憬。当然,南南对森森虽有 失望,但她仍很感激他。她对他毕竟有爱。” “那么,南南最后有没有嫁给森森?”阿楚的新婚夫人问。 “对南南来说,嫁给森森是她当时惟一的选择,她并没有想得太多。”我没 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经过一段观察期,到了南南出院的那天。森森因为被老 板临时要求加班,无法准时去接南南。南南等了很久,终于一个人走出医院去工 地找森森。复明不久的南南心惊胆战地走在城市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她失去了方 向,不知南北,在浑浑噩噩中被一辆汽车撞倒。于是她又被送进了医院,那是一 家以豪华著称的私立医院。开车的是个很有钱的小K ,他被南南的美丽所迷住, 鲜花、首饰、漂亮衣裙为主体的强大攻势很快就赢得了少女的芳心。何况他又长 得风流倜傥,正是南南所欣赏的那类男人。再次出院后,这位有钱的先生把南南 接到了他在郊区的一座老房子继续休养。而此时,森森正在城中疯狂地寻找南南。” “南南既然已不想嫁给森森了,难道连一个口信也不带给他吗?”长脸女士 说。 “这就是移情别恋的女人比男人更冷酷的地方。”朱先生翘着二郎腿说。 “我想,并不是南南不想带口信给森森,而是她根本不敢。”我说,“十多 天后,她已准备和撞她的先生结婚。而像只没头苍蝇的森森在城市各处乱窜时, 不但钱包被窃,还被街头的混混毒打一顿。就在他认为他最倒霉的时候,他看到 一个极像南南的女人从远处经过。那女人的丰姿、打扮和他记忆中的南南已完全 不同,他不敢相认,只是远远地跟着,直到那女人走进一座小楼。夜已降临,在 小楼外徘徊了半天的森森鼓起勇气去敲门。开门的是位很有风度的先生,他只是 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未等他开口,立刻把门给关住了。森森知道自己此时的 形象——乱蓬蓬的头发、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布满血丝的眼睛,没有人不会对他 怀有戒意的。他悻悻地围着小楼打转。在小楼背后,他抬起头看到三楼中的一个 房间灯光明亮,一个女人窈窕的身影不时地出现在窗口。真的很像南南。他久久 地凝视着,终于不顾一切地爬过带有铁尖的围墙,顺着水管向三楼爬去。” 林先生发出一声如同呻吟般的低叫。 “说到这里,我想再回过头来对阿钟的死来番推理。阿钟是个很色的男人, 如果有一个极美貌的女子搬进了他前面的楼内,而且这个女人的卧室窗口正好与 他的相对,你想他会做些什么?” “天!”长脸女士瞪圆了双眼。 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已明白我在暗指着谁,目光不由自主向林太太望去。林太 太依旧很自如地坐在那里,把切好的橙一一放入盘中,随手又拿起了一只梨。 “他极有可能会对这个女人进行窥视,”我自问自答,“十多天来,他迷上 了前楼的女人。这也许就是他很少出门的原因。除了躲在窗后偷窥,遇到好的角 度,他或许还会拍几张照。这一天夜晚,他如同连日来所做的那样,在漆黑的屋 子里,拿着相机从镜头里观察那个让他垂涎三尺的女人。结果,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一个男人顺着水管爬向三楼,接着自畅开的窗户跳入。他听到女人一声短 暂的惊叫,随后那男人拉住了女人,在激烈地说些什么。男人越说越激动,终于 跟女人发生了争持。阿钟时常在女人屋中见到的公子哥闯了进来,一棍子打倒了 男人。公子哥和女人说了几句话,走出卧室,好像去打电话报警。女人惶惶不安 地唤醒了被打昏在地的男人,极力地劝他走。此时的男人已有些不可理喻,女人 又是哀求又是许诺。男人相信了她,从原处爬了出去。接下来阿钟看到了他绝没 想到的一幕——那女人伸出了手猛推向男人。阿钟以他当过摄影记者的敏锐,按 下了相机快门。男人掉了下去,落在距离楼背极近的围墙上,墙头的铁尖刺穿了 他的咽喉。” 客厅内一片寂静。林太太突然发出“哎哟”一声轻巧叫,放下削了一半的梨, 站起来说:“我的手划破了,我去包扎一下。”她转身以很轻盈的步伐向楼上走 去。 我继续着我的故事:“那个男人死了。死后被称为小偷。他身边没有任何可 以证明他身份的物件,最后以无主尸首处理了。阿钟兴奋地印出照片,陶醉于照 片可能带给他的利益中。他相信他可以凭借这张照片,让那女人乖乖地投入他的 怀抱。他也不想想,已杀过一个人的女人会在乎杀第二个吗?没有人可以阻止她 去过她所向往的生活,决没有人! “女人准时来到阿钟的房间。阿钟喜滋滋地烧水、喜滋滋地去拿他答应还给 她的一叠照片(当然他决不会还给她底片)。就在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女人拿 出刀子自身后捅死他,然后带走了与自已有关的所有像片连同底片。临走时,她 自然不会忘记除去她作案的所有痕迹。回到小楼后,她换过衣服,从容地去参加 她的婚宴。当然,她迟到了。” 我喝光杯中的茶,站起来,说:“我的故事结束了。我想我该去找林太太, 请她带我参观房子。” 林先生跌坐在林太太坐过的椅中,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厅内其他客人带着 一脸的僵硬坐在那里,好像凭空多出了许多姿态各异的塑料模特。 我无声地向楼上走去。走到二楼,一阵悠扬的箫声自头顶飘下。 我继续向上走去。在三楼一间亮着朦胧壁灯的房间,我看到一个穿着白色长 裙、披散着一头长发的女人坐在窗台边吹箫。很美的女人、很美的姿势、很美的 箫声,只是缺少一轮很美的明月。 我站在门边,她放下箫,并没有看我,只是用一种淡淡的、柔柔的声音说: “是不是很动听。” 我没说话。 “是他教我的。三年来,我从来没碰过箫,没想到还是能够吹得和以前一样 好。就像有些事,你想用力地把它忘掉,可它在你心中依然存在。因为烙印是无 法用遗忘来消除的。俊平是真心爱我,可这三年我过得并不幸福,他也不幸福。 我知道他心中有结。有时在他看报纸、饮茶的间隙,他会呆呆地注视我半天。我 相信三年前的那天,他一定听到了我和森森争持的片言只语。他把我和森森留在 房间,也许是希望我把森森打发走,只是他没想到最后的结果。三年了,他一直 被怀疑所折磨。现在好了,一切都可以解脱了——他和我。” 她站起来,立在窗台上。脸很苍白,一双大大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我。 “你是谁?为什么你知道许许多多我以为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的事?” 我仍然没有说话。 “你不肯说,算了。‘假如……’是森森最喜欢的一首诗,昨晚听到这首诗, 我知道所有的都到了结束的时候。”她神情惚恍地转过身,面对着窗外,“森森, 是你在向我招唤吗?为什么在你掉下去的那一瞬间,我从你的眼中看不到一丝仇 恨?你依然爱我,是吗?” 她仰起脸,似乎在寻找那躲藏在云层中的月光,口中轻轻地朗颂着“假如” 的最后一段:“假如浓密的乌云消散,月亮重新放射出清光,那只是为了让我心 中对你的思念永远不会消……” 在最后一个“亡”字响起之前,她的身影已消失在窗台。 白色的纱帘在风中摆动,月光如水般地自窗外洒入。我惊奇地看到一轮明月 从浓云中露出半截脸蛋。 “我是谁?”我低低地问着自己,唇边飞过一抹笑,“我只是一双眼睛,一 双徜徉于黑夜、来往于人世和幽冥的眼睛。” 在楼下杂乱的惊叫声中,我的身体逐渐变淡,最后化为了一缕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