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声甘州 1 初冬,夜。 一白衣文士负手窗边,凝目漫天的雪花,触动心事,望天长叹。 窗外飞雪飘飘,室内一灯荧荧。 “先生,你看岚儿写的好么?”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跑进了房里,把一张纸递 给了那文士。 纸上墨迹未干。 看潇潇飞雪舞长空,经天扫穷秋。纵青丝绕指,素情独系,懒叩妆楼。 算尽人间冷暖,且道此心休。前尘少年事,付水飘流。 最恨清风解语,夜临窗笑我,心思难收。叹眉尖郁郁,竟日惹去留。 任凭他,江湖笑傲,何所似,不过一孤舟。犹回首,长剑起处,刃带轻愁。 “最恨清风解语,夜临窗笑我……”文士低头吟哦,竟似痴了。 少年望着他的神色:“先生,先生?” 文士一惊,回过神来。想是出于激动,他话音竟有了些许颤抖:“这,这是哪 儿来的?” 少年笑嘻嘻的道:“是岚儿写的呀!这一首“八声甘州”,先生看填的如何?” “你——”文士一急,左手探出,已抓住那少年右臂,“快告诉我,这词你是 从哪儿抄来的?” 少年只觉得手臂痛彻心肺,他是学过武的,满拟一甩手就可脱离文士的掌握, 可谁料挣扎几次,竟不能松动半点。这看来温文儒雅的白衣文士,手劲竟大的吓人。 那少年大惊之下却是不怕,只怒道:“我爹是让你来教我念书的,你怎么会武 功?再不放开我,我,我去让爹辞退了你……” 文士冷笑截道:“他既已找了来,我还有福气窝在这里教书?” 少年瞠目望着这一向谦逊有礼却又胆小怕事的教书先生,不明白自己在门外捡 到的一首词,为何能使他有这么大的变化。 “你又何必难为一个孩子。”话音响毕,两扇长窗已被震开。 窗外站着一个戴斗笠的黑衣人。他摘下斗笠,冲文士轻轻一笑:“风兄,别来 无恙啊。” 文士咬牙道:“好,三年啦,你还是找到我了。” 黑衣人笑道:“怎么,三年的安静日子,你还没过够么?” 文士黯然道:“够了,够了……” 一阵刺骨的寒风刮过,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黑衣人眉头一皱:“昔日威震中原的一阵风,怎么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点 寒气也受不住?” 文士摇头苦笑:“别的或许受的住,就是老弟这一点冷,哥哥受了十年,可还 是受不了……” 黑衣人哈哈一笑:“哥哥真会说笑。走罢,还有什么东西要收拾么?” 文士笑道:“有你这催命的在,我还能收拾什么东西?何况,”他回首看了看 那发呆的少年,“他爹小气的要命,我在这里教了三年书,居然还挣不下几个酒钱…… 唉!” 黑衣人哈哈大笑:“好好好,今儿个小弟作东,请大哥上福月楼喝一顿。” 灯灭了。 黑暗中那少年瞪着两只发亮的眼睛,心里莫名其妙。 看先生的神色,来人明明应是他的仇敌,怎么却像是他的朋友? 福月楼是城里最大的酒楼,价钱自然也出奇的高。在这里,“福月楼”三字简 直就是身份的象征。 “连我都没去过几回,”少年忿忿的想:“他们算什么东西,也配去那里喝酒? 2 福月楼。 黑衣人满上两碗酒,笑道:“哥哥看这酒如何?” 文士闻到酒香,长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女儿红?” “对,江南女儿红。”黑衣人拿起碗,一饮而尽。 江南。 弯曲的河道,精致的园林,廿四桥的明月,西子湖的桃花。 那些微风中斜飞的燕子,那些细雨里飘摇的小船…… 江南。 那曾经是他们的家乡。 桥边的红药,江岸的垂柳,他们在风中嬉戏。 “我想好了,等以后出了名,我就叫一点冷。” 那孩子仰面躺在阳光下,捅捅身旁那稍大一些的少年:“哥,你呢?” “我?”少年凝目头上飘飞的柳条,淡淡笑道:“一阵风。” “想不到你竟会退隐江湖,”黑衣人摇头苦笑,“你真放的下?” 文士长叹一声:“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就为了冉冉?” 文士空洞的眼神投向窗外,雪未停。 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四野苍茫一片。远处人家淡淡的灯火,似明似暗的在风中 飘荡,幽幽的闪着青色的光,便如坟场上的鬼火一般。 风雪夜,路上没有行人,酒楼里空荡荡的也只有自己一桌。 “冉冉——”文士默默的念着这个名字,心似都要伤碎。 梨花酒,樱桃口,江南烟雨湿红袖。 秦淮河上的花船收起了朱纱栀子灯,初升的朝霞映着青碧的河水在晨风下泛起 微痕,一波一波,回响着昨夜的喧闹。 “风公子,你真的要走?”一素衣女子轻轻倚在他身上,云鬓松挽,星眸半张。 “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他捧起冉冉苍白的双颊,“我不能连累你。” “你——你还会来么?” 他吻去了冉冉颊上的珠泪,望着她痴迷的双眸:“我答应你,等我不做了,我 带你走。” 冉冉摇摇头:“你什么时候能不做?别人不知道,你道我也不知道么?你不是 什么珠宝商人,你是一阵风,‘天杀’中的一阵风。所以才会有人追杀你,所以你 才会受伤……” 望着他吃惊的面孔,冉冉苦笑接道:“风尘女子,江湖上的事,很少有不知道 的。” 他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就算你真的退隐,‘天杀’会放过你吗?你的仇家会放过你吗?我们注定无 缘。” “是的,我们无缘。”他喃喃自语。 3 一丛飘散的血雾迷失了一阵风的双眼。 红色的是血,白色的是雪。 大雪飞扬中,热血凄然跌地,哀艳如片片散落的碎梅。 简逊,塞外豪侠。 天生神力,使一把厚背紫金刀,刀长九尺二寸,重六十四斤。 师承“天下第三刀”肖北楼,刀法大开大阖,遇到此人万不可近身而搏,须速 战速决。 这是他掌握的关于简逊的所有资料。 ………… 第二百三十六回合。 自出道以来,一阵风头一次感到害怕。 这人的力量好似永远没有尽头,而他,却渐渐支撑不住了。 不知从几何时,他的人,他的剑,已经缚在了一张看不见的网里。 他已经不敢去拼命。 他也慢慢丧失了杀人的感觉…… 第二百八十四回合。 一阵风的手在抖。 也许在出发前,他根本没有想到这简逊会如此厉害。 自从…… 自从遇见了冉冉,他的心里便湮灭了仇杀。 温柔与甜蜜,已侵蚀了他的全部。 他早已消磨了斗志。 面对敌手,他不愿去拼命。 像他这种杀手,如果不拼命,死的,就只有是自己。 三百回合。 一阵风长剑一横,自腋下穿出,反手斜刺! 这是他的绝技! 当年有多少人就是葬在了这一招无际可寻的“风遁”里。 后发先至,没有人能赶上他风的速度。 但是这一次—— 当他的剑离简逊的小腹还有三寸时,简逊的刀就已横在了他的咽喉上。 我为什么会这么慢?许是已经没有了以前的勇猛和坚决? 没有时间再想了,他甚至已经感觉到了刀锋的冰冷。 一向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他,有一天也会为人所杀? 这以前他连想都没有想过。他向来只是凭借手中三尺秋水,轻易去判定一个人 的死活。 他是幽冥的特使。 简逊睁大了迷茫的双眼,仰天倒在了地上。 他死也不明白,一阵风明明已是待屠的羔羊,为何最后死的却是自己。 一阵风也不明白。 直至他看到了嵌在简逊印堂上的一颗三棱钉。 三棱钉打造得极为精细,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泠”字。 泠字拆开,是一点冷。 4 “你不答应我,他会死的!” “即使我答应了你,他也一样会死!” “难道你就看着他这样沉沦下去?” “他现在这么脆弱,我怕他受不了这种打击。” “长痛不如短痛,没有我,他会过的更好。” 是夜,冷月,无星。 深遽的夜空高而远,孤清的明月极不和谐的映照着秦淮河里的喧嚣。 元宵灯节,是秦淮河一年一度的花魁大会。 十几座插满花灯的画舫缓缓来去,舫上笙箫合奏,八音齐鸣。窗帷拉开,每艘 画舫中一个宫装美女,或坐或站,调灯抚琴;两岸聚满了江湖豪客,好事子弟,指 指点点,品评各花舫的精粗优劣,众女子的姿色着装,高声肆笑,端的是一番繁华 景象。 “是冉冉!冉冉姑娘出来了!”岸上有人高兴的喊。 “哇,还有梅姑娘……看看,月娘也来了,今儿这个花魁大会,可来了不少妙 人儿哪!” 悠扬的丝竹声与画舫的七彩灯光相互交织,舫上美女秋波宛转,风光无限旖旎。 所谓花魁,自然是百花之首。这评定方法,是由众恩客向各画舫送以金银财物、 珍宝首饰,那收得缠头之资最丰盛的女子,自然便是花魁了。 一阵锣鼓声响,几个烟花射到空中,砰的炸了开来。在轰然喝彩声中,众女子 或轻拢慢捻,或浅歌低吟,依次展现才艺。 那月娘和梅姑都是唱曲儿,唱的是名家词段,声音娇媚婉转,令游人不饮自醉。 到冉冉了,她怀抱琵琶,轻启朱唇:“最恨清风解语,夜临窗笑我,心思难收。 叹眉尖郁郁,竟日惹去留。任凭他,江湖笑傲,何所似,不过一孤舟。犹回首,长 剑起处,刃带轻愁——” 岸上有几个好事子弟皱起了眉头:“她这唱的是什么?” “你听过这词么?” “没有啊,怎么刀啊剑的都出来了?” “哎呀,真是胡闹。” 花魁大会,众女大都唱些艳词小调,任谁也猜不透,这冉冉到底要做什么。 有人甚至在惋惜:“唉,今年的花魁,她是没戏了。” 除了一个人。 一阵风。 这首词,便是他送给冉冉的。 他心中一酸。他多想为冉冉尽一些力,只可惜,他自己已经身无长物。 不多时,彩品检点已毕。以月娘的最多,冉冉次之。待要宣布花魁得主,忽听 人群中一声音道: “等等,我再送冉冉姑娘一样物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人脚尖一点,在一片惊呼声中,已跃上了冉冉的花船。 画舫灯光之下,来人手中一把乌鞘长剑,剑柄的黄铜吞口虽然被擦得闪光,但 一股寂然的风霜之色,却缓缓的在风里弥漫。任谁也可以看出,这柄剑已经很旧了。 众人又是一片大哗:“哪儿有拿剑做彩品的?” “这小子疯了!” 但是人群中有几个识得货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竟不敢说话。 那会首上前取剑,只过了片刻,便双手把剑捧了回来:“您既然喜欢冉冉,那 她就是本届的花魁。 这剑就不用了,请您收回罢。” 有人不服气:“那小子谁啊,一把剑有什么了不起?” “你知道他是谁吗?天杀!” “啊?他是……” “他就是一点冷!” 5 天杀的人物既然出场,很快的,人群便散了个一干二净。秦淮河里的花船,也 在慢慢的回划。 一阵风跃到了船上,笑道:“真没想到,你连剑都敢送。” “难道他们敢收我的剑?”一点冷笑了笑:“冉冉还在等我,少陪了。” 一阵风怔了怔,像是从来没见过他这个人似的:“小冷,你,你什么意思?” “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点冷微微一笑:“我为什么要让给你?” 一阵风冷笑:“你也配称君子?” “我当然不配,不过她——”一点冷在嘴边挂了一个残忍的笑容:“她也未见 得是个淑女。” “你闭嘴!”一阵风怒极,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 一点冷没有躲。 这一掌一阵风使了全力,他半边脸马上就肿了起来。 他冷冷的看着一阵风:“春宵一刻值千金,你最好赶快给我滚。” “什么事呀?”舱内的冉冉听到响动,掀帘而出。 “冉冉,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真的要跟他……” 冉冉淡淡道:“我这花魁是冷公子帮我夺来的,按规矩,他就是我今晚的入幕 之宾。” “你别傻了,我们……” “我是个青楼女子,你不要以为我对你有感情。我为的是钱。”冉冉的话音冷 静而残酷,“原来我对你好,因为你是一阵风,是‘天杀’中的人物,我一个弱女 子,哪儿开罪的起?可是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要不是冷公子 救你,你能活到现在?不求上进,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种人。你如果还有一点廉 耻的话,就赶快给我滚出去,再也不要来骚扰我!” 一点冷缓缓走了开去。 他的眼中有泪。 他迎风而立,任清冷的夜风吹干他的面孔。 他脑中已空无一物,甚至,他不知道一阵风是什么时候走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纤弱的手轻轻扳过了他的肩头,“小冷,谢谢你,”她咬 了咬嘴唇,接道: “可是从今之后,你们这兄弟怕是做不成了。” 一点冷勉强一笑:“只希望哥能做回原来的他。在我们这个圈子里,他这样, 实在太危险了。” 6 二月初八,“笑面虎”童少龙死。 死地:姑苏童家庄聚义厅大堂。 死因:长剑穿心,一击毙命。 三月廿二,玉蜂帮“闻香使者”白雁枫死。 死地:洛阳飘香院。 死因:同上。 四月十三,“袖里乾坤”归远死。 死地:福建莆田少林寺达摩院。 死因:同上。 五月初一,“天杀”总堂。 一个黑衣人,戴着一只金色的面具,默默注视着桌上的一柄长剑。 那是一把很旧的剑,剑柄的黄铜吞口黯淡无光,乌黑的剑鞘上还有几处明显的 凹坑。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黑衣人叹了口气,回过身来,“你最后一次见到他 是什么时候?” 一点冷垂手谨立,道:“四月十四,归远死后第二天。” “他可有什么不对劲?” “不知道。属下曾经得罪过他,故而未敢与他照面。” “你怕打不过他?” “不是。教主吩咐过,教内兄弟不得自相残杀。” “很好,”黑衣人似乎笑了笑:“你替我去找他。” “他?”一点冷霍然抬头,“教主说的是……” “这把剑的主人,一阵风。” “他没有死?” “无论如何,能一举搏杀童少龙、白雁枫和归远的人,绝不会如此轻易的死掉。” “昆仑的放鹤子,武功并不输于少林归远,而他杀归远已经用了全力,属下以 为……” “但是放鹤子是服毒自尽的,他并没有受伤。” “明白了,属下告退。” “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一阵风苦笑。 “半年前沧州道上的那段命案,死者是玉蜂帮的人。他们见过你的出手。” “我恨他薄情负义,没想到却因此暴露了身份……”一阵风摇头长叹:“这三 年你一直在找我?” 一点冷笑了笑:“三年前,‘天之子’的确让我找过你,但是后来他也逐渐失 去了耐心。自从一个人无意说了句“一阵风”而被他杀掉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在 他面前提你的事。” “那你现在还来找我?” “一方面,我想确定一下你到底是死是活,我并没有死心。”一点冷抬头凝视 着一阵风的双眼,缓缓的道:“另一方面,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要去杀‘天之子’?” “不杀他,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一点冷握紧冉冉冰凉的双手:“你既然选择了我,我就不会让你失望。” 7 “这几年来,‘天之子’沉迷声色,武功已日不如前。特别是他去年练‘九天 轮回’走了偏锋,内息已岔,隔三五月便要发作一次。此时若乘虚而入,合你我二 人之力,得手的机率将会很大。” 一阵风静静的听着,忽然道:“我已经退出了江湖,不想再涉足江湖事。” 一点冷急道:“那冉冉呢,难道你忍心丢下她?” 一阵风怔了一怔:“冉冉?她不是已经和你……” “那都是骗你的。我们不这样做,焉能让你恢复过来?可怜她一片痴心,你竟 然到现在还不明白。” 一阵风以手掩面,痛苦的道:“那她,她现在在哪儿?” “还在秦淮河上,”一点冷叹了口气:“她已经等了你三年。” “我要去找她!” “没有用。不杀天之子,你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好,什么时候动手?” “我算过了,下个月初五,应该是他内息最乱之时。” “你还在找一阵风么?” “是的。教主的命令,属下决不敢忘。” “找到了么?” “这个,属下……” “秦淮烟花之地,你要多留意。最近有一个很像他的人常在那里出没。” “是。” “另外,如果你杀不了他,就把他带到这里来。”黄金面具后闪动着两点灼人 的碧光,“这等胆大妄为的畜生,我要亲手杀掉他。” “你一定要明天动手?”冉冉的目中有泪。 “为了我们的将来,我一定要去。”一点冷轻抚冉冉的秀发,“你放心,我一 定会回来。” “天之子武功何等厉害,你们怎会是他的对手?” “你放心罢,我有办法。” “阿风他……”冉冉迟疑的道:“以后他怎么办?” 一点冷咬牙道:“不会有以后了,明天过后,他就绝对不会再回来。” “咝”的一声,台上的蜡烛终于燃到了尽头,清冷的月光水银般的从窗间泻了 下来,映得人浑身上下彻骨冰凉。 冉冉紧紧抓住一点冷的手:“小冷,明天……我怕得很。” “你好好睡罢。”一点冷轻轻挣脱了她的手,扶着她躺了下来,“睡醒了,一 切都会过去的……明天中午以前,我一定会回来。” 一点冷走后,冉冉欠起身来,从床下一只绣盒里掏出了一对青色的分水蛾眉刺, 换了衣裳,轻轻走出了房门。 8 腊月初五,凌晨。 天色灰蒙蒙的,几丝细雨夹杂在风里拂上了人的面孔,风很冷。 一阵风的手心里全都是汗。“你确信我们能杀了他?” 一点冷把手按在剑柄上,他的手也在微微的颤。“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进, 也许还会有希望;退,就只有死。” 昏黑的大殿上,铜香炉袅袅的浮出淡淡白雾,整座殿上弥漫着一股不知名的幽 香。 白雾中,天之子脸上的黄金面具闪烁着诡异的光。从来没有人看到过他的真面 目,也几乎没有人看过他的出手。他是“天杀”的真正主人,没有人可以违抗他的 命令。他的人,他的武功,在江湖人的流传中,已经成为了一个神话。 天之子仿佛笑了笑,凝视着对面的一点冷。“你的‘疏烟掌’练好了么?再演 一遍我看看。” “是。” 只要一点冷一掌拍出,立刻便会遇上天之子的指风。他起伏腾挪,在半空中连 换七八种身法,却仍是避不开天之子随随便便的一指。而这一指,也总是恰到好处 的对准了他的疏漏处。 只一盏茶时分,一点冷额已见汗。忽然对方指风一收,他掌已用老,全无凭借 之处,一个踉跄,重重跌倒在地。一点冷不及起身,赶紧跪了下来:“教主,属下 无用。” 天之子的话音却很温和:“起来罢,短短时间,你练到这里已然不易。大体是 对的,第九式你力量用的猛了,那‘烟迷叶乱’是虚招几倍多于实招,你打得很乱, 不成章法。” “是,小冷明白了。”一点冷的心里忽然浮上了一丝奇怪的感觉,最近的日子 里,天之子经常指点他的功夫,对他也不似往常严厉——他忽然觉得天之子其实很 关心自己。可是为了冉冉……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这时走廊上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叫骂和兵器的碰撞响成一片。 “教主,属下去看看。” 天之子眉头一皱:“不必了,人已经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一个人撞破窗户冲了进来,“魔头!我杀了你!” 来人全身是血,话音中气不足,显已是强弩之末,还未冲到天之子身前,便一头栽 了下去。 “一阵风?”天之子一惊,几步走上前去,想看个究竟。 一阵风伏在地上,慢慢的喘息着。冲进重围,自然会受伤,不过那些伤都不重。 因为厉害的脚色早已被一点冷支走。他身上染的,自然也都是别人的血。 看着天之子的脚步慢慢走近,他并不害怕。一点冷就在天之子的身后,紧紧地 跟了过来。再有三步,自己就要腾身而起,与一点冷前后夹击。老家伙就算躲得过 我的剑,也避不开一点冷的掌。一阵风侧着头,他甚至看见了一点冷由于兴奋而闪 亮的眼神,是的,他们胜券在握。 好,还有一步! 一阵风如一头怒豹,奋力弹起。他把一生都押在了这一跳里,他不能输。 在他跃起的一刹那,一点冷也已出手!一招“烟迷叶乱”,拍向了挺剑直刺的 一阵风! 一阵风的剑没有刺出去。他根本没有想到,一点冷的一掌,竟会击向他。在他 犹疑的一刹那,一点冷的掌影虚虚实实,轻飘飘的印上了他的左胸。 一阵风呼吸一窒。他想说为什么,但是他已经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一点冷的掌, 直接震碎了他的心脉。没有一声惊呼,带着一副骇人的表情,他死得无声无息。 从他摔进来的那个洞里,可以看到走廊外面,天已经亮了。细雨夹着雪花,在 静静的飘洒。 天地间没有任何声音,花园里连草叶都是静静的。 风逝。 9 一阵风没想到,天之子似乎也没有想到。过了许久,他笑了笑,喃喃道:“好 漂亮的一招‘烟迷叶乱’。” 一点冷赶紧拜倒在地:“是教主教导的好。” “你为何杀他?” 一点冷怔了一怔,疑惑地抬起头来:“他要冒犯教主,大逆不道,属下……” “就凭他也伤得了我?”天之子冷笑,“我是问你,你刚才为何不向我出手?” “属下不敢,”一点冷连冷汗都被吓了出来,“小冷怎会有相害教主之心?” “真的没有吗?”天之子的话音淡淡的:“还是看没有杀我的机会,临时改了 主意呢?” “没有,绝对没有,”一点冷感觉到自己的手又在抖,“属下对教主的忠心天 日可鉴,教主休要听信奸人之言,陷属下于不义。” 天之子拍了两下掌,冷冷的道:“她也算奸人么?” 一点冷抬起头来,一看之下只吓得魂飞天外,那从帘幕后面走出来的人,竟是 冉冉! “她其实和你们一样,也是‘天杀’中人。”天之子冷冷的盯着一点冷的脸, “你想不到罢?” 一点冷脑中嗡的一声,他闭了闭眼,咬牙道:“教主,您说过,如果我杀不了 他,就把他引到这里来。属下为的只是要把他引来,才出此下策……” “是么?你现在的武功明明已在他之上,为何还要费尽心思的引他过来?” “属下知道教主深恨此人,原本是想让教主亲手杀他泄恨的。可是刚才他那一 剑如此凌厉,教主又无丝毫防备,属下一急,这才出手……”一点冷直视黄金面具 后面那双眼睛,长吸了一口气,“教主待小冷这么好,小冷怎么会有异心?” 天之子瞪视着他的眼睛,久久,久久。他眼中那灼人的光芒刺得一点冷生疼。 但是一点冷不敢动,他的眼睛连眨都没有眨。 忽然,天之子哈哈大笑:“好,好小子!”他望向冉冉,皱眉道:“小冷怎么 会反我?你多虑了,”他话音转厉,把凌厉的眼神投向刚从门外奔来的下属们: “以后,谁要再敢说小冷一句不是,我决饶不了他!” 他伸手扶起了一点冷起来,温言道:“小冷,你跟我来。” 一点冷受宠若惊,随着他走进了重重院落。他惊奇的发现,自己在这里长大, 可是这许多地方,竟是自己以前未曾来过的。 现在,他们处在一间密室里。四面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那是隐藏在一卷书 画之后。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一点冷伸手入怀,缓缓拔开了怀中木瓶的塞子。 10 “小冷,你很好,极好。”天之子的话音很愉快,“我终于找到可以接替我的 人了。” 一点冷睁大了眼睛:“教主,您说什么?” “你跟了我二十多年,你长大了,可我却没有老,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未 等一点冷说话,天之子已然接道:“因为你小时侯看到的那个‘天之子’并不是我。” 他说到这里,缓缓摘下了面具: “小冷,你还认识我么?”面具摘下,四十不到的年纪,竟然是一张清秀的脸 庞。 一点冷大吃一惊,差点跳了起来:“许大哥?怎么会是你?”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可直至此刻,他才真真正正的被骇呆了。 许容不但是他的大哥,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小时侯,在他将要被教主责罚之时, 许容不只一次的救过他。后来他听说许大哥死了,曾伤心了好久。他要杀“天之子” 的另一个原因,便是为了许容。 没有他的命令,许大哥就不会死! 许容看到他惊诧的眼神,淡淡一笑:“你以为我死了,是不是?上届教主为了 让我代替他,不得已才骗了你们。”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点冷的话音在颤抖。 “‘天之子’是不会老也不会死的。人们对他敬若天神,他们戴上面具,加上 高深的武功,就任谁也分不出了。‘天杀’的每一届教主,都会在壮年时期引退, 把自己的功夫秘密的传给下一任的教主,所以我们的组织才会长盛不衰。”许容说 到这里,向一点冷投去了赞许的目光:“小冷,我早就看好了你。你果然没让大哥 失望。” 一点冷忽然觉得手足冰冷:“许大哥,你的意思,是让我接替你做教主?” “是的,”许容笑着点点头:“现在我会好好的教你,等七日之后,戴上这黄 金面具的,就是你了。”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不知怎么的,这几天我总觉得 头晕。大概还是去年练功时伤了筋脉罢,我总在想,赶紧把这位子交给你,我好逍 逍遥遥的过下半辈子。只是你和一阵风为冉冉争风吃醋,我怕你还不是他的对手。 现在他已经死了,我也可以放心了……” 一点冷只觉得心脏都要停止跳动,这些年来,他处心积虑,在香炉中撒上慢性 毒药,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他怀中的药气,便是要给这控制他的自由,害死许大哥 的人以最后一击!香炉中的毒药是慢性的,只有长期生活在其中的人才会中毒;他 怀里的药气无嗅无味,却是这毒药的强烈催化剂! 面对许容信任的笑脸,一点冷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他匆忙站起身,他要夺路而 逃!许容一惊:“小冷,你……”他站起身,想拉住他,可一阵晕眩,身子竟已不 听使唤,他晃了两晃:“小冷……”毒药发作得太快,他一句话也未说出,已砰然 倒地。 一点冷呆呆的看着许容的尸身,刹那间只觉头脑中一片空白。 忽然,他感到胸口一凉,低下头去,却只看到了半截青色的刺。冉冉的声音悲 怆凄然若风雪:“谁也不能活着离开‘天杀’,谁也不能!” 一点冷慢慢的回过身去,痴痴的凝望着苍白的冉冉:“你,你为什么会和我们 一样?”重伤之下,他话音轻的,就如同情人的呢喃。 “这些年来,我一个女子挣扎在烟花之地,若不是许大哥,我早已经死了!他 不但是我的大哥,也是我的父亲。你杀了他,我就杀了你!”她垂头望着许容的尸 身,轻轻的道:“许大哥,冉冉居然会为你杀了他,你想不到罢?” “小冷,”她闭上了眼睛,凄然一笑:“你会不会怪我?” 她左手一翻,把另一支蛾眉刺戳进了胸膛。 尾声 火。 熊熊的大火。 三日后,昔日的“天杀”总堂,已经化为一片焦土。 没有人知道火是谁放的。官府来人查探的时候,只发现了三具被烧成焦炭的尸 身。 两具男,一具女。 后来有人回忆,火刚烧起来的时候,好像有个老和尚冲了进去,从火堆里抱走 了一个人。 那个人没有死。老和尚请了大夫来,把他的伤治好了。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 是谁。对自己以前的事,他好像全忘记了。他的面目尽毁,没有人再认得出他。官 府也就不再追查。 他后来就随着老和尚出家了,起个法名叫恒殊。 他是一个很平凡的僧人,他不会武功,也没有什么不对劲,只是看到下雪的时 候,总是表现的很痛苦,像在刹那间失去了亲人。 一次他出去化缘,听得路边几个秀才正在谈论诗词。只听一人吟道:“任凭他, 江湖笑傲,何所似,不过一孤舟……” 恒殊心中一动,自然而然地接口道:“犹回首,长剑起处,刃带轻愁。” 那几个秀才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是个丑陋的和尚,奇道:“小师父,这词你 是从哪里听来的?” 恒殊茫然的道:“小僧也不知。只是觉得耳熟……几位施主可否告诉小僧,这 词到底是谁的?” “这是个江湖人填的,好像是个杀手,叫什么一阵风的。不过他早已经死了好 几年了,据说还是死在他师弟一点冷手里的。” “一阵风?一点冷?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恒殊皱着眉,想了又想,却是什 么也想不起来。 “施主,请问……”他抬起头来,却发现那一行人已去的远了。 (00-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