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结 靡靡的歌声中,他激烈地咳嗽,仿佛要把心肺咳碎。洁白的手帕上留下点点血 迹,他这才感到舒服了一些。他看看手帕,笑了笑,小心地把手帕折起来,放好, 然后从另一侧的口袋里掏出一盒已有些发皱的软包装红色万宝路,抽出一支,点上, 深深地吸了一口,再淡淡地吐出。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把面前的VODKA一饮而尽,贪 婪略带残忍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歌声已歇,那个眼神中有着与她的年纪不相称的颓废的女孩,放下话筒,径直走到 他面前,迷茫地甜笑着问他,可以请我喝一杯吗?她亮色的眼影在昏黄的灯光中闪 烁着糜烂的光泽,她的嘴唇微微开着,可以看见她年轻的洁白牙齿发着湿润的光。 他应该算是个英俊的男人,有着挺直的鼻梁和如刀锋般的唇线,额前的头发有些凌 乱,遮住了部分脸庞,他的眼睛在发丝后发出明亮的光,但却是灰色的。他看着她 丰满期盼的嘴唇,不为所动地说,滚! 他走出这昏暗街区的小酒吧,凌晨两点的寒风突如其来地吹动他的发稍、他的衣角, 却吹不动他冷漠中带着几许嘲讽的表情。他立起风衣的衣领,把自己更紧密地包裹 在黑色中,慢慢走入黑暗的夜色中。 几双被酒精烧灼成红色的眼睛在不远处紧紧盯着他,他注意到其中的敌意,并不动 声色,依旧缓缓地走着。突然间,他就被三四个人影包围,其中一个双腿修长的皮 裤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刻意冷冷地对他说,别动,慢慢把你的钱包掏出来放在地 上。他不为人注意地笑了一下,自嘲地摇了摇头,慢慢把手伸进怀里,把皮夹掏出 来,轻轻扔在地上,发出嗒的轻响。 皮裤兴奋地去捡皮夹,被一个闪电般的重拳打倒在地上,皮裤惊愕地看着黑衣男人, 不甘心地站起来扑上去,又被迅速地打倒。几个人一拥而上,一个个被干净利落地 打倒,皮裤偷偷掏出把跳刀,却被他一把拧住了手腕。他恶意地用力,直到听见对 方的腕骨发出喀嚓的声音。 他残忍冷静的举动吓住了其他的人,纷纷逃去,皮裤倒在地上,因为疼痛和恐惧开 始哭,他被哭的心烦意乱,眼睛发出灰色的光,表情变的更象冰雪怪兽,一脚踩在 皮裤的胸腹之间最柔软的地方,缓缓用力,眼神变的空洞,带着种说不出陶醉的神 色。皮裤几乎窒息,挣扎中摸到掉在地上的跳刀,一刀刺在他的小腿上,他一松, 皮裤哭着跌跌撞撞地跑了。 有个娇小的身影始终在一旁看着发生的一切,这时才走过来,甜笑着问他,要帮忙 吗?他本能地不回头说,滚。他仿佛这才从梦中醒来,低下头去握住刀柄,非常缓 慢地把刀从自己的肉里拔出,脸上还带着沉迷于肉体痛苦的微笑。他把刀上自己的 血温柔地用手帕擦去,把刀放进口袋,拾起皮夹,咳嗽着,缓缓而毫不动摇地溶入 黑暗中,那个女孩跟着他。 他有一间很大很空的公寓套房,打开一盏小灯后,房间里到处是投射的阴影,他的 眼睛只能适应昏暗的环境。他打开一个抽屉,把刚才拔出来的刀子扔进去,抽屉里 面零乱地扔着好些东西,几把刀子,几块看不出本色的手帕,上面沾着黑褐色的干 涸血迹,手术刀钳,缝合用的针线,碘酒瓶子,药盒,还有一颗小小的子弹。 他从洗涤池里挑了一个看起来不那么脏的杯子,倒了满满一杯VODKA,那女孩一直安 静地看着他做一切,不说话。他喝了一大口,准备卷起裤脚。女孩突然走过来,拿 起VODKA也喝了一大口,卷起他的裤子,把酒喷在伤口上,又把针线与手术钳在酒里 泡了一下,仔细地动作熟练地为他缝合。他这才开始注意到这个奇怪的女孩,注意 她娴熟的动作,注意她的栗色碎发,注意她苍白瘦弱的手臂,注意她的黑色无袖紧 身毛衣,注意她瘦削的肩和修长的脖子。 她感觉到他在注意她,却不抬头,直到把缝合完成,才抬头直视他的眼睛,甜甜地 笑着说,虽然没有麻醉,可你配合的很好。他讨厌这种职业性的甜笑,皱了皱眉头 说,你走吧,就当你什么也没看见。女孩毫不在意,继续给他包扎好,然后把杯子 里的酒一口喝干,说,还有吗? 他对这样的女孩感到有几分兴趣,又倒了一杯VODKA递给她,然后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开始抽烟,抑制不住地咳嗽。她轻巧地从他唇间把香烟摘走,自己抽着,认真地看 着他的脸,说,你应该少抽烟,你会把你的肺咳烂。她的声音是磁性的清亮。 他看见她眼角的痣,她微笑着说,那是泪痣。他从皮夹里抽出几张,递给她。她不 接,用裸露的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温柔热烈地吻他,他很配合很投入,却下意识地 感到烦躁,终于推开她,我不想伤害你,你还是走吧。他忽然看见她的泪水,晶莹 的,干净的。看见这泪水,他突然感到自己久违了的热情从身体内部升起,想起了 曾经这样哭过的那个人,他用力地抱住她,狂野地吻下去……他发现她和那个人其 实是很相象的,包括那种温暖湿润紧密的感觉。 他终于回来了,回到我身边,经过了这么多时间,经历了这么多事,他放弃了他的 奋斗,他的目标。她甜蜜地想。他还是那样冷酷,会用冷冷的声音叫我滚开。可是 他就是他,一样的感觉,一样的英俊,一样的孤傲。十七岁爱上的男人,我决不会 让他再次离开我的身边,爱我吧,就这样,再多一些…… 是她,真的是她!和她结合的越紧密,他越有这种念头,她回来了,抛弃了她的理 想,抛弃了她的大洋彼岸,离开了那个她并不爱的男人,她终于回来了,完成我们 的誓言。我要爱你,爱你到死,让你再没有离开我的勇气。 男人和女孩在心里用自己最熟悉的名字呼唤对方,尽管似乎一切来的那么突然,象 在梦里。思念的次数仿佛随着时间的流失而减少了,但相思的痛苦与甜蜜并没有随 岁月减弱,只因为这种相思已入骨。他们并没有发现,其实彼此并不是他们心目中 思念的那个人,只是为了巧合的容貌,巧合的感觉,巧合的时间和地点发生了一些 巧合的事情。也许他们彼此都明白,只是想让这种感觉延续下去,给自己僵硬的血 管重新注入更强烈的毒品。 她慵懒地伏在他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不说话。他温情地抚摩着她的头发,体会 她的温暖和柔软,满足的什么也不想说,不愿想。 清醒是很可怕的东西,让人重回现实的痛苦与冷漠无情。于是他们穿戴整齐,相对 无语的喝酒,到麻醉的程度,然后继续重温繁琐的完整的做爱,沉浸其中。他把她 的紧身毛衣拉起,缚住她的双臂,蒙住她的头,小心地残忍地咬她,让她发出快乐 的惨叫。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去感觉承受这种美妙的痛苦……他扯去她蒙头的衣 服,深情地陶醉地温柔地吻她,她用力弓起身体去迎合去回应。他看见她的脸,与 那个人同样痴迷,但有些不同。身体的感觉让他觉得他似乎分不清她们的区别,也 许他爱上了这个现在在爱他的女孩。 身体的了解远远比精神的沟通来的容易。 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吗?这是他们的问题。 决不。这是他们的答案。 他闻到从自己身体内部发出的腐败的气息,一种清新的腐败,她的味道也是这样, 他爱这味道,很长时间的黑暗生活让他迷恋这气味。他厌弃自己,却不厌弃她,不 论她做什么,做过什么。他深陷其中,就好象很多年前他曾经深陷一样。 她天真地问他,你会娶我吗?他象个认真的孩子,很认真地去想,很认真地看清楚 她的脸,很认真地回答,也许会。她凄凄地笑了,是吗?我和你开玩笑的。然后, 她就走了,去上她的班,去继续她的歌唱,去继续她昏黄灯光下的生活。剩下他茫 然所失。 他怎么能肯定地给她答复呢?他的职业,他的暗无天日的生活,他的居无定所,他 随时随地面对的危险,他只不过是个拿人钱财、替人解气的打手,尽管是最贵最好 的一个打手,他凭什么去养活她,安慰她?他习惯的生活是大笔的进帐,再飞快地 花出去,毫无规律,毫无节制。而且他的肺……他颓丧地想起这些。 他觉得他开始依赖这个女孩,从精神上到肉体上,也许因为这是自从那个人离开他 后唯一一个让他自己觉得有点不象是行尸走肉的女孩。他决定去她。 她穿着黑色的吊带裙,亮银的彩妆,眼下还有装饰的泪珠状亮片。今夜昏黄的灯光 让她不知怎的睁不开眼睛,还开始流泪。她的歌声依旧委婉凄迷,依旧没有人欣赏。 她十七岁时深爱的男人离开她之后,留给她的除了她必须偿还的帐单外没有什么, 她一直活的很艰难,为了不知什么的理由,她开始出卖青春,出卖欢笑。她还有什 么资格去爱?去要求一个男人的承诺?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这次她是真的爱了,如 果她还有能力重新开始的话。 他又走进来,坐在上次的座位上,他知道他打破了规则,象他这样的人,不该在这 么短的时间里第二次出现在相同的地方,因为那意味着危险。可他已经决定退出, 退出他的黑暗生活,放弃他必须遵守的游戏规则。他听到她流泪的歌声,他决心要 忘了过去,给她他的诺言和保护。 她也看见了他,看见他英俊的面容上她从没有看见过的温柔微笑,她不断地流泪, 不断歌唱,为了他一个人,她知道自己这次是再不会让他离开自己。 VODKA象火焰般燃烧他的心,纯净的象水,炽热的象火。 他揽着她的腰肢,保护的同时给了自己依靠。凌晨三点已经是明天了,他知道他们 会这样一直走下去,走过明天,走过很多年。他们终于要回家,回他们自己的家。 黑暗中突如其来的冰冷,这冰冷一直刺到他心里最深处。 他茫然回头,看见一条皮裤仓皇消失在黑暗中,她丝毫没有觉察,只是幸福地倚在 他怀里。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在流失,随着他的鲜血从背后的伤口不断涌出,他用他 最深情的眼神看着她,更用力地搂紧她,继续走向他们的家。 他的力气在一分分从身体中流走,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慢慢变的冰冷,他的意识在模 糊…… 他站住,紧紧抱着她温暖的身体,把自己的头靠在她的肩头,他已经没有多 余的力气了,尽管家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她发觉他的异常,他用去他最后全部的生命想要去告诉她,他对她的依恋,他的爱。 但他残存的所有力量只能让他轻轻在她耳边对她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