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子的故事 1 大憨家的驴跑丢了。他的儿子二憨一大早就转转着找驴。他发觉,村里好象发生了 什么事,有点不大对劲的地方:所到之处,人们三、五成群,在悄悄议论着什么。 大家好象又在背着他,好象发生的那事与他有关。他好生纳闷。他向位于村中心的 碾盘走去,打老远就看见,他爹又与人吵起来了。 位于村中心丁字路口的碾盘,打从村子存在那天起,它就存在了。所以说它是村子 盛衰嬗变的见证人,一点儿不夸张。它身后座落着一所庙宇样的建筑,从前是一户 破落财主的家庙,后来挂出了“村公所”的牌子,后来又被几个叫做“民先”的狂 徒砸了,这里成了他们聚众“革命”的栖息地。村民们称它“民兵屋”。再后来称 它“大队屋”,再后来称它“会计室”,这期间,虽然它曾挂出过许多五花八门的 牌子,但“会计室”的称谓一直沿袭至今。也许在村民心目中,掌握财经大权的 “会计”比什么都来的重要。所以,说碾盘是本村的经济、政治中心,也一点儿不 夸张。村民们闲着了都爱往这儿凑,本村的村民大会大部分是在碾盘周围进行的。 自从“翻身做主人”以来,这碾盘一直是历任党支书粉墨登场的舞台。有一种说法, 老支书是站着奔向共产主义的--自从“革命的天问”得到二杆子的“点拨”后,老 支书关于共产主义的认识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他就是站在碾盘上发起向共产主义 的“大跃进”的:“到了共产主义,吃饱了还一人半斤猪头肉!”(他本人酷爱吃 猪头肉。)当“台下”他的臣民馋涎欲滴的时候,又是二杆子向他质疑:“一个人 有几个肚子?吃饱了,还能吃半斤猪头肉?”这一次老支书没有姑息他,他蛮横的 说,“一人半斤,吃不了不行!”本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小木匠率先发难,把碾坨 “打翻在地”从此再也没有让它爬上碾盘。他不爱坐,能蹲,所以人们说他是蹲着 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宋书第功成名就、荣升“县座”,他一手提拔 的小大寨的接班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复员军人。他接手党支书后,对小大寨实行准 军事化管理,挟着阶级斗争的余威,小大寨倒也井然有序、相安无事。再说,当家 人艰苦创业积攒下的老本很够他吃上一阵子了。后来,一股“农业生产承包责任制” 的旋风席卷大地,农村经济的性质一夜间发生了质的变化。但小大寨的新支书是个 坚定的“凡是派”,“农业学大寨先进集体”这块金字招牌以及存亡与共的荣誉感 使他得以坚定不移地维护小大寨的集体经济。八十年代第二春,在县委一年一度召 开的农村三级干部会议上,他再也坐不住了,当即向宋县长请了假,连夜赶回来, 于是,一夜之间,小大寨的土地、以及包括农业机械等生产资料全部承包、发放到 各家各户。眼见着积累数十载的集体经济“葬送”在他手里,他百感交集,一屁股 跌坐在碾盘上,不无迷惘地发着牢骚:“资本主义不让走,社会主义走不了……” 所以,人们说,新支书是坐着(碾盘)走完社会主义的。 二憨的驴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从生产队的驴棚里走进他的家的。那是他爹通过“叫 行”叫来的--农村的“叫行”类似投标和拍卖。大憨叫那头驴化了五十五元,人们 都说贵了,可大憨觉得物有所值。他儿子则化五毛钱叫了一套《毛选》,并不是他 十分想要,而是他看这过去被当成无价之宝的“红五卷”出价五毛还没人想要,心 里觉得不是滋味……爷儿俩一个牵着驴、一个捧着《毛选》往家走,人们都说,大 憨二憨“憨”一块去了。 二憨的驴进家没几天就没笼头跑了。他一大早就转转着找驴。在村中央碾盘那儿围 着一群人,都在看大憨和小圣人吵架。 大憨和小圣人是一对老冤家。小圣人读过书,说《三国》是拿手好戏。大憨不识字, 但记性好,说评书的大鼓词过耳不忘。有一次,小圣人正在评说《三国》,说到曹 操的的八十一万大兵--正巧被路过的大憨听见,立马纠正道:“八十三万!”小圣 人的权威岂容怀疑,两个人便“八十一万”、“八十三万”地抬起杠来,大憨急了 --当时他正挑着尿罐,往地上一掼,也不顾尿臊溅了一身,抡起扁担要和小圣人拼 命,围观者笑劝他--值吗?他一瞪眼,一梗脖子,“这是差两万兵啊!”从此以后, 小圣人说三国时,只要大憨往那里一站,他心里就怯怯的,好象考生遇到监场的老 师一样。两个人的“冤”从此就结下了。 话说二憨见他爹跟小圣人不知为什么抻脖子红筋驴长马短地吵,忙上前去拉他爹。 大憨回过头看看他,虎着脸吼道:“找驴不找驴,往人堆里钻什么?” 二憨嘟哝道:“不就是为个驴吗?吵什么!” “为个驴?为个驴就不吵了。为个人!为个、为个你!” 二憨这才发现,吵架的两个人这次是动真个的了。小圣人拉长的脸阴得老厚,眼珠 子红的象斗眼鸡。再看人们盯他的眼神,都怪怪的。他感到蹊跷,懵懂地搔着脑门。 2 事情要从小圣人的宝贝闺女兰珍说起。 兰珍出脱的天仙一般。不但人长得水灵,脑瓜也特机灵。书念的好好的,小圣人硬 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扯下来参加生产劳动。在大桥工地上,村里让她掌管水泥,闲 着了她就用水泥袋子纸叠“撇卡”--这是一种小孩子用来打反正赌输赢的游戏,然 后她就打发孩子们上地里捡花生拿来跟她交换。所以村里就流行了一条新歇后语: 兰珍叠撇卡--是艺养人。兰珍的经济头脑由此可见一斑(后来她搞传销成了腰缠万 贯的富婆,当然这是后话)。有一次,她跟人打赌,一口气喝了半瓢凉水,赢了五 毛钱的糖块,装在衣兜里一个人“嗑棱嗑棱”吃,别人跟她要,其时她肚子可能胀 得难受--“俺这是出个肚子赚的,不给!”事情虽是这样,但一个姑娘家说出“拿 个肚子赚的”这样的话,难免让人忍俊不禁,而且想入非非。兰珍也是绯闻不断, 一个“知青”看上了她,两个人偷偷幽会,当时的治安主任(现在的新支书)带领 民兵去“捉奸”,其时两个人正卿卿我我,心猿意马,突然闯进一个人来,悄声喊: “他们来抓,快跑!”兰珍一看,是二憨,那个知青屁滚尿流撒腿就跑。民兵赶到 时,从桥墩下钻出来的是兰珍和二憨。结果二憨被挂上了“大流氓”的牌子游街示 众……兰珍二十五六了还没出嫁,说媒的不少,但兰珍高不成低不就。二憨二十八 九还没娶亲,有提的,他不应。他第一次相“对象”还出了个“典故”呢:姑娘家 羞涩、腼腆,等待着他搭讪、讨近乎,可他平素一锥子攮不出个屁来,头不抬眼不 睁咕嘟着嘴不出声,半个时辰过去了,姑娘说:“俺得走。”他便说:“恁走俺也 走。”--于是村里又多了一条新歇后语:二憨看媳妇--恁走俺也走。村里有人说, 兰珍不出嫁,他是不会成亲的。也有人说,他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兰珍能看上他? 不出脓不出血的。 出事的那天晚上,兰珍和绣花女工们在村里的绣花大屋里绣花。姑娘们都飞针走线 急着赶货,没有了往日的“唧唧喳喳”声,大屋里静得只听见汽灯“吱吱”的燃烧 声。这个晚上兰珍老心神不宁,手下的活儿也经常出错,绣了拆,拆了绣,一着急 --“哎哟”--针扎了指头。广播喇叭“嘟嘟”报时,二十一点,她站起来,“俺得 家去,俺怪…那个的。”姑娘家不定时刻就来了那个,谁也没多心,她便匆匆走了。 刚过清明节不久,天上没有月亮,星星也很暗,茫茫黑夜就象人心深处那个不可思 议的神秘世界。兰珍磕磕绊绊走着,不觉来到村头那片草场。这里原属私人房宅菜 园地,归公后,不能种庄稼,闲弃着,因为离场院近,人们便把草堆在这儿,一家 一垛连成一片,有些象坟地,老死不相往来。平时,姑娘家一个人绝对不敢夜间打 这路过,好象那坟墓般的草垛与草垛之间隐藏着某种罪恶,不定时刻就会闯出来, 不知落到谁头上。今晚,兰珍不知道为什么胆儿特别大,所以也忘了害怕。眼看快 走过草场了,猛然间,面前突兀出现一个“人”,而且离她那么近,起初她认为是 “他”,悄声叫了声“建国”,没有回答,她心慌起来,急忙后退两步,定睛细看, 只见黑糊糊、毛茸茸一个傻大个,分不出那是头那是身子,缓缓向她移来,足音跫 然,且发出了一种怪声,活象建国要强行搂着她求欢而发出的那种哼哼唧唧的声音。 姑娘想到了草垛里的罪恶,想到了人生已有的感性与理性经验,想到此“人”是不 是也要非礼自己……她吓得毛发倒竖,尖叫一声,回身便跑…… 3 一波未平,另波又起。二憨和建国又打起来了-- 原来二憨平白无故遭人猜疑,又被父亲抢白,自觉窝囊,没心情干活,索性晃悠着 找驴,在村头又与建国不期而遇。建国正和仨俩混混儿拿气枪打鸟玩,见了二憨, 心里一“咯噔”,就想捉弄一下他。 “哎,二憨,听说你的‘耳朵功’很是了得,让我见识一下好不好?” 二憨“嘿嘿”笑着,不语。他自小淘气,大憨就拧着耳朵揍他,为逃避屁股吃鞋底 子,最好是挣脱耳朵,然后逃跑。天久日长,他的耳朵锻炼的能栓住一头驴。在工 地上,和人打赌,他的耳朵比兰珍的肚皮更能赢到糖块和烟卷。 混混们一意撺掇,“拧一下一毛钱。”于是划定圈圈,各自站好,建国拉开架式, 先往手指上吐口唾液,用拇指和食指狠命捏住二憨的耳朵,又使劲一拧,拧成麻花 状,混混儿一声口令,他便使劲拽起来--他虽不如二憨长得敦实,但个头比他高, 在部队锻炼了几年,力大无比,在村里是没人敢惹乎的茬儿。再看那位,一耿脖子, “吧嗒”一声,就挣脱了。 混混儿高声唱名,“一毛!” 吧嗒-- “两毛--” 吧嗒! “叁毛……” “咦?你耳朵上是不是抹了油?”建国掏出手绢,檫檫自己的手指,又檫檫二憨的 耳朵,重新捏好-- “四毛。” 输到五毛时,建国的鼻子尖都出汗了。他扑搂扑搂手,“不干了。”拿腿就走。 “钱!”二憨一把扯住他。 “钱?一刻就‘进去’了,要钱干什么?” “进去?”二憨火了,“凭什么叫俺进去?”他不依不饶地缠着建国,“拿钱来。” 建国窝了一肚子的气,终于发作了,“他妈的,老子给你钱,给你一块,再揍你五 毛钱儿的……” 两个人滚到了一块儿…… 4 大憨听说儿子要被抓进去,急了。一个劲骂那个“小妖精”--前些年毁了二憨一次, 这次又要毁了他。他不吃不喝不睡,一个劲闷着头抽烟。想来想去,还要去求那个 小妖精。踏进小圣人的家门,小圣人狠狠瞪了他一眼。 “闺女,你看清了?是你二憨哥?” “黑灯瞎火的,俺也看不清楚。” “闺女,天地良心,你说,你二憨哥是那种人吗?” 兰珍想起小时候,那些野小子欺负她的时候,总是二憨站出来保护她。她嘴馋,他 家那棵红杏树刚泛黄,她就怂恿他“偷”杏她吃,吃够了,就说:“憨蛋哥,你家 那棵破杏树,把人家的牙都要酸掉了。”他就在一边“嘿嘿”傻笑。 兰珍摇摇头,双手捂着脸,难过地哭了。 小圣人在外间嚷道:“人心隔肚皮!这年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大憨“哼”了一声,临出门又扔了一句:“俺这不是楞往驴棚里拱嘛。” 大憨愁眉苦脸,棱瞅着天,绞尽脑汁要想个办法替儿子脱尽干系。他想去找支书说 说清楚,光仰着脸走路去了,不期脚下一绊,跌到在一个人身上,他爬起来,愠声 道那个衣衫褴褛的人:“大膘子!哪儿不好躺,单躺在道中央……”--其实是他自 己走到道旁去了。那个人不愠不恼,“嘻嘻”傻笑着。大憨兀自走了两步猛然停住, 回身望着大膘子,用手拍着自己的脑门:“憨!憨……阿七!”他打了一个响亮的 喷嚏。 5 大膘子是个流浪汉,一个要饭的。蓬头垢面,看不出实际年龄。一双金鱼眼,蒜头 鼻,厚嘴唇,尖嘴巴下几根黄色的山羊胡。穿一件露出棉絮的破棉袄,一条旧帆布 裤,趿拉着一双破球鞋。身上的灰垢洗下来当肥料的话,能种二亩好麦子。他是谁, 从哪里来,没人知道,只是某一天,人们看见他坐在街头上抓虱子,这才知道生活 里多了一个人。孩子们叫他“大膘子”,约定俗成,大人们也跟着叫。一来,他那 身膘也够肥的了,二来,看起来他好象短个心眼--大凡人落运了,都显得憨头憨脑, 北方话,“膘”是痴、傻的意思。但他非痴非傻,也不聋不瞎,只是反应有些迟钝, 举止显得笨拙,眼神有些优柔寡断的成分。初来那阵,他曾跳进水井里救起一个溺 水的儿童,这件事一时传为佳话,孩子的父母过意不去,拉他进家吃过几顿饭,后 来他说享不了那个福,再叫,也不去了。那户人家也只得听便。不过,却送了他一 件八成新的涤卡制服,天暖和了,他便穿出它来,把破棉袄夹在腋下。这件袄也成 了他与村民们友好往来和平共处的见证。他性情随和,老实可欺,在街上,孩子们 拿他当活宝,想方设法捉弄他,大膘子长大膘子短地叫。他嘻咧着嘴,逆来顺受。 大人们见了,呵斥孩子们无礼,婆婆妈妈的,心肠软,主动塞些饼子红薯之类的给 他,他也不客气。渴了,他便守在水井旁,有人来挑水,他奔着筲沿,咕咚咕咚喝 一气,完了,抹抹嘴,望你一眼,表示感谢。年前收成好,诺大一个村子,养活一 个寄生虫,是等闲小事,他也觉得这里的人乐善好施因而乐而忘返。村里没有他是 升平无事,有了他还是无事升平。 大概是西北风转东南风那天,一块带海腥味的雨云突然笼罩在他头上。人们纷纷议 论,说兰珍的事就是他干的。有人证实他确实在草垛里过夜。又有人说,能偷鸡摸 狗,就能偷驴,没准二憨家的驴也是他偷的。从此以后,他便从见义勇为奋不顾身 的英雄一落千丈为众家提防的贼。谁家丢失过鸡狗鹅鸭什么的,重新划在他帐上。 从前,村民们与他并行不悖,现在,村民们视他为异己。他的存在已成为一件与他 们格格不入的事实。白天,尚能容忍。晚上,他们便感到一种来自他那里的莫名其 妙的威胁。这时,各家各户便会响起一阵“劈劈啪啪”的插门声。须知道,村子以 往几乎是夜不闭户的。受了大人的影响,婴幼儿的心理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管 哭闹到什么程度,当妈的一句话:“悄悄的,大膘子来了。”管保黄口小儿,禁如 寒蝉。儿童们再见到他时,眼神里都闪烁着一种捉摸不定的胆怯的光,走路都绕开 他,好象街心里蹲着一只大老虎。 这一切他都浑然不觉,或者说熟视无睹。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人不饥困。闲来无事 晒太阳,捉虱子,不亦乐乎。就是吃的没人送上“门”了,那也没关系,趁吃饭时, 站在谁家门前,谁不赶紧打发他--不是为了行善,谁家愿意吃饭时门外站着个把门 的。 6 兰珍病了。绣花姑娘们经常来看她。不知怎么的,见了她们,她便想哭。她们用爱 抚的、哀怜的目光安慰她,使她得到某种满足。所以她也满足了她们的要求,把那 段不平凡的经历复述了二十来遍。把事情那怕是最琐碎的细节都一一向她们披露。 但她们似乎又不那么易于满足。她们刨根问底,一次又一次敦促她挖掘记忆中最隐 秘的角落,她们要使她相信,她是否忘了最主要的细节,或者是有意掩盖这些细节。 面对一次比一次更加露骨的提示,她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好象遇到了一件棘手的 官司。后来她终于明白了她们的意思,明白了她们靠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动机。她涨 红了脸,矢口否认,但她们不相信,她们那种了然一切的神色再清楚不过了。原来, 那件事经过集体加工、创作,在街面上已成为一个传奇故事。村民中不乏有天才的 传奇作家,绘声绘色的描写再现实主义不过了。民间文学家们好象亲眼目睹了兰珍 受侮辱的场面。他们关心的不是“事情是什么”,而是“事情应该是什么”。有些 情节借助于非凡的想象力大有“自然主义”之嫌,但不这样表现,兰珍便不足以令 人同情,“大膘子”也不足以令人切齿,村民们的义愤也不足以淋漓尽致地表现出 来。因为从理论上讲,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一码事,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那又是 另一码事了。 兰珍大哭一场。这一次,她倒真有一种受了侮辱无处申诉的感觉。 7 实行责任制后,小大寨的新支书委实沮丧消沉过一阵子。过去吆三喝五惯了,现在 地分下去自己种,没人听你吆喝了。一种权力的失落感令他无所适从。随之而来的 是位置的失重感,过去装大爷,现在是长工--连地都得自个种!“不是我不明白, 这世界变化快”--这歌里唱的太对了。眼下村里比较乱,他反而有一种幸灾乐祸的 感觉。小圣人为兰珍的事来找他,他说:“怎么,离开党的领导不行吧?”这时, 街面上关于“大膘子”的飞长流短已经沸沸扬扬,新支书脑子里阶级斗争那根弦不 时发出“铮铮”的音响。他对小圣人说:“等研究研究再说吧。”恨得小圣人牙根 直痒痒。 新支书和小圣人之间还有个“过节”呢。新支书出身贫雇农,解放后,他家里还是 穷的经常揭不开锅。有一次上山回来,见锅里有一碗打卤面,端起来就吃,他妈急 忙说,那是给你爹留的!他还是把面条扒下肚,一抹嘴,说:“这年头,谁顾谁!” 他乳名叫狗剩,村子里就又添了一条新歇后语:狗剩喝面条--这年头谁顾谁。后来 他也看中了兰珍的美貌,托人去说媒,小圣人“哼”了一声:“三岁至老,薄地长 草。”媒人传回话去,从此他就怀恨在心。为“蚊子的故事”那码事,他差点打他 个“现行反革命”,可小圣人吃亏不长精细,实行承包责任制了,他又编出了新词 儿:共产党腰里别个驴镟子,走一走转一转。新支书说,好哇你个反革命,骂完了 毛主席又骂共产党!急得小圣人连忙解释:“俺说共产党腰里别个驴旋子,和说腰 里别个手枪、警棍一个意思,走一走转一转是牵着你--不不不!是牵着俺、俺们大 伙这个、这个走一走转一转。” 新支书不想让小圣人抢到“驱逐大膘子运动”的头功,他决定亲自出马,先会会那 个大膘子。他带了一个助手,那就是建国。 建国在北京当兵。据说他在“二情局”里干过,“二情局”就是专门搞谍报工作的, 自然也懂反间谍。他在地下练了三年少林拳,要通过飞刀穿身的考试,最后一刀没 躲过,攮在肚子上,伤愈后转到卫戍部队,专给高级首长当警卫员。当然,这一切 都是他自己说的,虚实无从考查。 见了面,“啪啪啪”,先是一顿耳光,打得大膘子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建国却终 于出了一口闷气。“你看,他不还手,是个膘子。”建国对新支书说,“你看他的 胡子,挣下根来看看,根部带肉,不是粘上的。现在有些特务的化装术是很高明的…… 你再看他的头发……,”于是,他的头发也遭到了同样的厄运,“你再看他的脖子, 看到了吗?有喉结,说明他是个男的,不是女的……把裤子脱下来!”他居高临下, 继续对那人颐指气使着。 “能不能是个流窜犯?” “不象。” “越狱犯?” “不可能。” “微服察访的大…大人物?” “就他这熊样?” “天外来客?” “哈哈哈,支书真会开玩笑。” “建国你说,兰珍能是这个家伙强奸的吗?” “恐怕他有那个贼心,没那个贼胆。” “那么你说,能是谁?” “那个人不是已经有前科了吗?” “那个憨蛋?上一次他是代人受过!建国你说,这件事的背景是什么?会不会有人 浑水摸鱼,惟恐天下不大乱?” 建国心里怯怯的,懵懂地摇摇头,“这个,我不太了解。” 新支书有些失望。看来,阶级斗争是搞不起来了。不过,他积极地参加了“他是谁” 这场方兴未艾的群众性讨论,并把它纳入了党的领导的轨道。他看不惯小圣人摆出 来的那副“驱逐大膘子运动”的发起人及当然领导的面孔。“不要下车伊始,叽里 呱啦嘛。”他亲自解剖麻雀,查明大膘子不是阶级敌人,所以,深入开展批判大膘 子的群众运动是大可不必的。接着他便把他的审查结果公布于众,“一个痴儿,不 要大惊小怪的。跟一个痴儿过不来过不去的,人家会说你是不是神经有毛病。”不 过,为防止养虎为患,他还是决定赶大膘子走,“走走走,再不要来了!我再看见 你回来,就叫人把你抓起来!” 大膘子并不抗拒,夹起破棉袄,两腿一拔,就算搬了家。 8 大膘子开拔了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全村。很多人如释重负。尤其是那帮绣花姑娘, 嘻嘻哈哈,又唱又跳,很是庆贺了一番。当然,也有许多村民觉得这件事了结的太 快,太简单,有点…不合情理,就好象一个好的故事,没有一个来情绪的结尾。不 免令人失望。换句话说,不够刺激,人们不满足。大膘子在的时候,人们聚到一起, 有一个共同的话题,大膘子不在了,说话没了缘由,干活也懒塌塌的。承包责任制, 地分下来自己种,生活好象又重新开始,但人们心中没底,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 合久必分,三十年向东三十年向西,能不能再“拉平”归大堆呢?所以小圣人的牢 骚具有很大的代表性。大部分人对未来忧心忡忡持怀疑态度。他们脑子里想的和实 际做的还是对不上辙。彼此见了面,仍是一个问,“吃了?”另一个答,“吃了。” 一个递上卷烟,另一个说,“尝尝我的吧。”蹲下来,冒上半天烟,然后你刨你的 地,我赶我的集。生活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人活着就是画圈圈,一天一个小圈圈, 一年一个大圈圈。大圈圈套小圈圈,就是人的一辈子”--别看大憨“憨”,可他会 画圈圈。 三月的阳光明媚动人,暖烘烘的,酥软了人们的筋骨,模糊了庄稼人关于世界与生 命的人为的概念。正是那种使人春困的日子,田野里弥漫着一种慵懒的、昏昏欲睡 的气味,这种过剩的气味几乎是当空日照作用于人之感官的直接反应,这无疑是种 启示,而人们生活在阳光普照之中却不知道他们活着就是接受阳光和转化阳光。老 天爷以光的形式作用于人,一方面,直接显示他们的本能、渴望和需求,另一方面, 在历史积淀的光的参与作用下,不但其本身象爱因斯坦预言的那样“弯曲”,连它 以“光类存在物”形式存活的人本身,也跟着扭曲起来。多余的那部分光得不到及 时转换,从而,人们的生活也跟着充斥了一种多余的东西:烦闷无聊。 9 兰珍从此老睡不好觉,老觉得窗外有一双可怕的眼睛在窥视自己,并且老做噩梦, 梦里大膘子在追她,她怎么跑也跑不动。后来大膘子又变成建国,梦中的建国同样 叫她害怕,她半夜常发出梦魇的惊叫。她怀疑,那天晚上她看见的实际上是个幻影, 是她内心恐惧的一种反映。因为她怎么也不能把“他”与大膘子连在一起。她甚至 对他抱有歉意。这期间,建国来看过她两次,他挥洒自如,夸夸其谈,但她同样不 能把他与那个强行搂着她亲嘴的“建国”连在一起。她觉得对他淡漠了,甚至有点 厌恶。在这场由他引起的干系中,他非但无助于己,还使自己陷入一种非常尴尬的 窘境。 这一天,二憨突然来到她家。 “呵!憨蛋哥你怎么走错门了?” “俺、俺转转着找驴……”二憨窘迫地说。 “你家的驴没跑到俺家里来。” 二憨突然激动起来,“俺跟俺爹吵架来着。” “为什么?” “他、他冤枉好人。” “是不是你又想替别人游街了?” “兰珍,你说,那人能是大膘子?咱咱可不能冤枉好好人。” “如果俺冤枉你,你也能和俺急吗?”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念头,如果那天晚 上的事再发生一次,那拦在路上的是他,每准她会扑到他怀里的。 这时,小圣人回了家,一看见他,就转转着找棍子。二憨赶紧溜了。 小圣人虎着脸,“他来干什么?” “他说来找驴。” “妈妈的,看他是个人了,他往驴棚里拱。”一寻思,话中有失,拍拍脑门子,提 高嗓门,“兰珍,你是不是跟他扯不长长拉不团团的?” “爹!平常日,见了面,除了俺说一声‘憨蛋哥吃饭了?’他连腔都不和俺打。” “他一家人都驴烘烘的,少跟他来往。” 半晌,她说:“爹,鬼什么样?” “啊恩?” “俺怕是见鬼了。” “那地方不闹鬼。” “反正……那天瞎黑,不是大膘子追俺。” “不是他能是谁?” “是……是建国。” “那你跑什么!” “爹!” 10 新支书说句话就把一个强奸犯--起码是个嫌疑犯--放了,小圣人大大的不满。大膘 子是什么人?衣着褴褛,面目可憎,游手好闲,形迹可疑,哪一条不符合坏蛋的标 准?三岁孩子都看得出来,你就看不出来?还当的什么官?当官不替民做主,不如 回家卖红薯--当然,这都是他心里话,没敢说出来。只从那年那码事,“这个时期” 的口头禅再也没提起,却时常感叹,“伴君如伴虎啊!”那神态不象是个草民百姓, 倒象是蟒袍玉带的几朝元老。打那以后,他走路都弯腰弓背目不斜视。有后生打趣 他,“二大爷,掉什么了?在找?”“找你妈妈个驴!” 再说大膘子,并未远去,只是在附近山坳里兜了一圈,然后仰面八叉躺在向阳的土 堰坡上,在阳光的催眠作用下,呼呼入睡。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凌晨。也许,他 与村民之间存在着一条特异的光纤通讯网络,他感应到了村民们对他不可或缺的情 绪,也许,料峭的春寒,使他追忆起草垛里温暖甜美的气息,而饥肠辘辘,又提醒 他,乐善好施的友好邻邦就在附近……晌午下工回来,小圣人发现他正站在自己家 门口,伸手乞讨呢,而打发他的偏偏是兰珍。 兰珍的俊俏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但大膘子对她的天姿国色好象视若无睹,两眼直勾 勾地盯着兰珍手里的苞米面饼子,把只脏手胡乱往股部上檫了檫,接过饼子,“闷 哧”一口,椭圆型的饼子便出现了一个好大的月牙缺口,另一只手在下面遮着呢, 生怕饼子碎屑失落地上。在同时,他面上的咀嚼肌快速运动起来,布满尘垢的额上 沁出黄豆大的汗珠……小圣人心里老大不受用起来,他的联想从来没有这样奇特丰 富过,好象大膘子的饕餮相不是在消灭一个黄澄澄的大饼子,而是在对付一个水灵 灵的黄花姑娘。他抄起家伙,直打得大膘子抱头鼠窜……回过头来他又打兰珍, “俺再叫你招!招!招……” 没一顿饭工夫,“大膘子找兰珍来了”的传闻便不胫而走……街面上关于他的流言 蜚语再次蜂拥而起,沸沸扬扬,人们又凭空给他添了许多罪状,其恶毒和离奇的程 度非他所能胜任。结果他便成了万恶之源。用群情激愤这个形容词不足以表达虚荣 心和猥亵心理同时得到满足后村民的精神状态。有人敦促糊涂官儿猛醒,有人主张 马上报司法机关,几个热血青年跃跃欲试,“先抓起他来,揍他两毛钱的……” “且慢!”小圣人示意小青年们不要轻举妄动。他再也不前怕狼后怕虎做缩头乌龟 了。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咱不做主谁做主?理制君子法制小人鞭杆治驴,今天俺就 要治一治他那头驴。但他心里明白,凡事,激起民愤常常是一发而不可收拾,谁能 担保不出事?出了事,谁兜着?现在提倡党的领导,他小圣人纵使占有地利人和, 可天时在人家支书手里。而支书对他小圣人又格外长着一根“气肠子”,即便是心 服,嘴上也不服。温吞水退不了绒毛鸡的毛,他要在他身上加加温……他暗示人们, 他自有锦囊妙计。 12 大膘子的再次光临,就象当年日本鬼子扔下的一颗炸弹,引起小大寨一片恐慌。首 先遭殃的是那班绣花女工,夜间放工,都是结伴而行,前后呼应,互相勉励。有顽 皮者,故作动静,领头奔跑,这下可就乱套了,这个喊妈,那个呼爹,有吓转筋的, 有吓尿裤子的,慌乱的脚步声传遍了大街小巷,全村的狗都咬起来……接着,她们 以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为由,举行集体罢工。这下可抽到新支书那条筋了,绣花厂 是改革开放后为数很少的几个他说了算的集体项目,直接与他的经济利益挂钩的, 误了合同,赔不起。他终于认识到重新评介这场群众运动的迫在眉睫的必要性。 兰珍感到迷惑不解--事情怎么能搞成这个样子呢?这场由她引起的群众运动令她大 吃一惊,后来事态的发展更使她瞠目结舌。文化大革命时她少不更事,感受不深, 所以这次她想,是不是又来了第二次文化大革命?那次他要饭要到自己家门口,她 亲自打发了他,说不上是种什么心情,又气又怜,又有点顽皮,她想通过与他的感 情交流,从而得出自己的结论。但他从一开始注意的只是她施舍给他的饼子,对她 这个大慈大悲的施主连看都没看一眼,甚至连表示一下感激的意思都没有。她不免 感到失望。在委屈的时候又得到了某种满足。起码,他不向建国那样总是色靡靡的 盯着她。她进一步断定,那天晚上撞上的不是他。所以,当人们那样对待他时,她 觉得太不公平了。不管他有没有人样,他总算是个人吧。你们可以这样糟蹋自己的 同类吗?你们连一个穷要饭的都不能容忍吗?你们说他偷了驴,总要拿出证据来呀, 你们说他偷、偷了人,可他并没有危害谁呀……停!停!--新支书打断她的话,你 说到点子上了,这就叫,捉贼捉赃,捉奸捉双。 当天晚上,好说歹说,总算动员了那么三五个胆儿大的绣花女工准时上班,她们哭 丧着脸,一个个陪葬的童男女似的,装摸作样地坐在花撑子前,九点一刻,兰珍畏 畏缩缩地上路了。没人陪也没人接,姑娘的心情很复杂、很矛盾,既怕碰不上,又 怕碰上的真是他。在这种时刻把握她的心理活动是很困难的。阴天,没有月亮没有 星星,茫茫黑夜就象人心深处那个不可思议的神秘世界。走近草场时风刮的草叶蟋 簌作响,象无数看不见摸不着的生灵在盘旋、奔忙,令人毛骨悚然。那家伙也活该 倒霉,又出现了,横在路中央,第一次的经验重来了,而且更加猛烈--兰珍发现他 脑门上有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在晃动,说不上是怪眼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姑娘差点吓 绝了气,稀里糊涂一声喊,秘密尾随的“特动队”一拥而上,建国全副武装,一马 当先,把冲锋枪枪栓拉得稀里哗啦乱响,大喝一声,“不许动!”手电筒打亮了-- 束手就擒的是二憨--丢失的那头毛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