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小调 作者:洪错 出于职业习惯,我第一眼总是注意别人的脚。 在来去匆匆的晨光暮色里,那一双双各式各样的脚,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复 又消失,每每见到一双脚走远,心里便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不,我不是修脚的。不,我也不是脚科大夫。 对,我是个擦皮鞋的。很多人都问我,你为什么不注意别人的鞋,却去注意 别人的脚呢? 我笑。不答。 记得赵赵曾说:手是心灵的窗户。那么,脚于我而言便是灵魂的步伐。 每天,我坐在过街天桥上,低着头,看行人匆匆的脚。看自己的脚,我总在 想,为什么路是一样的,脚却有那么多种呢? 不会有答案。因为这个问题不是我一个擦皮鞋的应该想并能够解答的。 我的手艺很糟糕。但是我每天都会把皮鞋擦得很亮。为了生活,我没有办法。 然而,我每天只擦亮自己的一只皮鞋。为了证明我的精湛手艺,一只已经足够了。 另一只我不擦亮还有个特别的原因。那是因为我记得有个故事,梗概如下:小镇 里有两个理发师,一个头发梳理得很整理很干净。另一个却满脸胡须头发凌乱。 故事的结果是:那个头发凌乱的理发师手艺比另一个好。他忙得连自己的头发都 没有时间去打理。 于是,为了证明我是个很忙碌的人,我通常只擦一只皮鞋。因为现在的人们 和以前的人们又有所不同。有些人要看你擦出来的效果,有些人则看你是否有擦 鞋的手艺。这令我很难取舍。最好的办法就是这样,一只很脏,一只很亮。这可 以使我遇到任何挑剔的客人都能左右逢源。 每天,低头擦鞋,从不抬头看人。一只只干净闪亮的皮鞋从我的手中像流水 线一样的划过。直至今日,我已记不清自己到底擦过多少只皮鞋了。汗水交织的 生涯里,我依然能从枯燥乏味的工作里找寻到乐趣。那就是观察别人的脚。 不,我和《欲望城市》里那位有恋脚癖的男人不一样。我只是观察,然后评 分,然后猜想,猜想他该属于走哪种路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我都会注意他的脚 型。当然,爱美是女人的天性,所以我的客人女性占绝对的比例。 于我而言,没有一双纤细精致之足的女人,长得再美,都是一种遗憾。偶尔 看到了一双美足,我才会在收钱的刹那抬头扫视它的主人。但是很可惜,有美足 的女人,不一定有着美丽的脸庞。这也许是造物者的愚弄,又或者是所谓的生理 代偿功能。总之在我至今已有七个月的擦皮鞋生涯里,没有找到人如其足的女人。 于是这也使我心里存有遗憾。 过街天桥的人总是很多,熙熙攘攘的。有时候甚至会有些人把单车摩托都往 上骑。这令原本拥挤的天桥更加拥挤了。我,还有我的一帮‘同事’们,低着头, 茫然的看着来来往往的一张张脸谱。 这喧嚣的都市离我们如此之近,却又是咫尺天涯。这世界不属于我们,却需 要我们。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悲哀呢? 不需要悲哀。因为,这是一种职业,这是社会的一种分工,也是我们谋生的 方式。只要有皮鞋,就一定会有擦皮鞋的。 我从不自暴自弃,也从不因此而自卑。直到我看到了一双脚,准确说应该是 一只脚。他的脚粗糙,宽大,穿着军用布鞋。在他行过我眼前的那一刻,我感受 到了生命的无告。那是我‘同事’的父亲的一只脚,据说是在打越战时失去了另 一只脚。现在,他靠他的儿子擦皮鞋养活着他。从那时起,我开始不再注意别人 的脚。也才明白,每个人的脚不同,其实,所走的路也不同。职业,就是另一条 路。 我的悲哀始于我的隔壁摊位的瞎子老尹。七十多岁的人了,无依无靠孤苦伶 仃。整天抱着把破二胡,拉唱着他眼泪纷纷的生涯。这令我每天的心情都沉重了 许多。我的忧伤不是来自于他的凄凉旋律,而是为他的凄苦无依感到心酸。 在瞎子的世界里,没有光明,暗无天日。然而我仍能感受到他内心的那一丝 纯明。看着他嘴角的笑意,我清楚的知道,生活的困苦、波折、挫败、沮丧,都 会在他地弹指间消逝的。没有什么比对生的渴求更为难得可贵的。 我总会在天黑收工前偷偷的往他的盆里留下我一天收入的三分之一,然后告 诉他,天黑了,回家吧! 他的‘家’其实就是天桥下一个破落废弃的电话亭。善良的人们会留下他需 要的物品,小饭馆的老板娘会留下她的残汤剩饭。正因为有这些,他才能勉强的 活了下来。钱对他来说其实和纸没有什么区别,他看不到也不知道怎么用。但是 我依然会留下,正如那些行经而过的善良人们留下他们的钞票一样。看着别人往 他那破旧的印着鲜红‘奖’字的盆里扔下钱币,虽然面值都是很小,但我心里总 会因此感到温暖了许多。我想,在老人的心里,多多少少也能感应得到这世界的 美丽所在吧! 每天早晨,太阳还没有起床,他那孤独的身躯总会出现在天桥台阶上,在摸 索中步步向前,风雨无阻、不屈不饶。像极了黄山上那千百年依然存在的不老松。 他那精神鼓舞着我,使我不得不在寒冷的清晨里起床上班。说上班其实是一种美 其名曰的说法了。但我宁愿说我这是在上班。起码我是依靠自己的双手存活。虽 然这有点辛酸的况味。 时间长了我渐渐知晓了关于老人的部份。老人一生没有结婚,亲戚朋友在他 退伍时就已因变迁离散了。他的眼睛是在抗美援朝时瞎的,那一夜的火光,烧死 了他的战友邱少云,烧瞎了他的双目。 我问他:您后悔吗?他摇摇头。带着笑意,用很自豪的语气告诉我,他从不 后悔。他只恨不能为国捐躯,只恨不能看到国家现在富强的样貌。我说,您已经 为国家作了很大的牺牲和贡献了,够了。他不语,许久才反问:够吗?我怔住, 不禁肃然起敬。想了想,复也无言。只是迷茫的数着手里的鞋膏,将手中的鞋刷 对着那只已擦得很亮的皮鞋用尽力气的刷了又刷。 是啊!够吗?对祖国对人民的牺牲和贡献够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口号和勇 气?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理解和胸怀?猛那间我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我本以为乐于 助人就已经是一份很广阔的胸怀了。然而不是。 后来我听说,老人一直将所有卖唱所得的收入,全部捐给了希望工程。他说, 让那些更需要帮助的孩子们,幸福的生活着吧!而他,不过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 老头了。 谈到邱少云,老人眼眶湿润了,所有死去的英雄,他们的信仰是什么?他们 的追求是什么?老人问我,你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情愿为国捐躯吗?我沉默。 在沉默中迷茫惶恐。 原来,我欠所有死去英雄一个为国捐躯的理由。 凄楚的旋律在喧嚣中响起,老人又开始着他发自心灵的音乐。我却在那一刻 里顿失所凭。悲愤得想要就此痛哭。 这么好的一位老人,这么有胸襟的爱国志士,他没有要求社会回报他什么, 他为我们现在社会的繁荣昌盛出过了他那一份执着与力,而我们的社会,又给了 他什么?又给过他什么?如果说神佛是真实存在的,那么,善有善报的理解为何 变得如此苍白?为什么就连这么一位年迈的英雄,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程里,竟连 住的地方都没有着落?连吃饭穿衣都要依靠别人的救济?莫非仅仅因为他是个瞎 子而不能自食其力?莫非这样的社会才符合我们的逻辑?莫非要再次战火燃烧大 敌当前才能体现他们的价值所在?又有多少类似于他的年迈英雄,被遗弃在社会 阴暗的角落?我们是否应该共同去呼吁,共同去唤醒那些沉寂多年的阴霾? 等着吧!让老人为我们继续流浪;等着吧!让朱门酒肉臭的悲剧重演;等着 吧!让老人为我们继续奔赴战场。 阳光是如此明媚,我却冷得颤抖;天空是如此湛蓝,为何我只看到了忧伤? 天桥的小调感伤不安,灯火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阑珊。 来吧!所有死去的和存活的英雄们,都一起来喝吧!用这文火温成的小酒, 用我真挚的呐喊,用一个擦鞋匠尚未泯灭的良知,敬你们一杯酒。 喝吧!鲜血与泪水,还有酒,一起都喝下去吧!告别迷乱的年代,告别烽烟 四起的苍茫,告别夜枕青山的宿命。用你们的精神,用你们的无私奉献,用你们 永不言悔的心灵,唤醒沉睡的人们,呵护那一捅即破的和平。你们是当代最伟大 的英雄。 祝愿所有死去的英雄,天国有知,花开见佛。祝福活着的人们,身体常健, 幸福平安。 我很平凡,也许平凡得看不到一丝光芒。那么好吧!我给你们我最真诚的祝 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