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为谁红 笫一章 二十二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 人们对年龄的真实感觉,常常都会是一种错觉。年青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很老。 而真正老了的时候,又会感觉自己还很年青。 看着时光的脚步每天从我身边溜来溜去,悄无声息,不着痕迹,我慌乱万分。 我决定离开家乡,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流浪。我希望自己能够在陌生的异乡,找到 一种轰轰烈烈的生活。 逃离似乎是年青时最爱做的游戏之一了。逃离父母的束缚,逃离熟悉的人群, 逃离因熟悉而生厌的故土。在逃离中不断地失去,又在逃离中不断地获得。 我最终来到了海口。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中国内陆任何城市的地方。 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早晨,我混在一堆鱼龙混杂鸡鸣鸭叫的人群里,从湛江那儿 一个叫海安的码头出发,乘坐一艘日本进口的豪华快艇,越过琼州海峡,来到了这 个孤悬天外的海南岛上。 出了秀英港口,是笔直的海秀大道。抬头望去,天空碧蓝如洗,云朵又大又白, 不染一丝尘埃的样子。真是不到海南,不知什么是正宗的蓝天白云。 随之扑入眼帘的便是路两旁的椰子树。它们叶状独特,树冠优雅,修长挺拔, 风姿绰约。椰子树,是的,不能不说的椰子树,那婀娜多姿的形态,实在叫人赏心 悦目。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为了椰子树而来海南的。它们曾经出现在那个著名的电 影《红色娘子军》里。我童年的时候,因为文化大革命,那个电影已被禁演。但根 据那个电影改编的同名舞剧,正大红大紫着。它是十大样板戏之一,我被强迫着无 数次地观看过它。椰子树作为那个舞剧最重要的背景,曾经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我幼 稚而清澈的眼前。 后来,文化大革命结束了,故事影片《红色娘子军》又被人们翻出来复映。我 曾偷偷摸摸地一连把它看了六遍。我一直没搞明白,当初我为什么会如此乐此不疲 地,而且是自觉自愿地把这个电影看了这么多遍。 最不可思议的是,每次我都会被那首悲壮的红色娘子军连歌感动得热泪盈眶。 一直到今天,一听到那熟悉的旋律,听到那几句熟悉的歌词:“向前进,向前进, 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我依旧会热血沸腾。它叫我感动的已经不再是它 的政治含义,而是我对童年生活的追忆和缅怀。 而椰子树亭亭玉立的身影,早已成为我深藏心底的一帧永远不会褪色的图画了。 难以磨灭的童年印迹,心里被人为地打上的种种烙印,不管是怎样混乱的底色, 怎样的夸张和变形,却再也抹杀不掉了。 我对海口的美妙感觉,很快就被生存的危机冲淡了许多。 有一天早上,我从彻夜的乱梦中醒来时,一时间懵懵懂懂地竟然不知身在何处。 我目光逡巡地打量着周围,试图找到一个清晰的答案。 闷热的小小的房间,布满水渍的肮脏的墙壁,头顶上锈迹斑斑吱哑作响的大吊 扇,一张划痕累累的小木桌,桌上立着一个墨绿色的塑料壳的暖水瓶,这一切陌生 而又可疑。 我躺在床上发了半天呆。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哪里,我一时也想不起来我来 这儿究竟是想做什么的。我为自己瞬间的失忆感到了几分恐慌。 忽然我看到墙壁上贴着一张乳黄色的纸片,上面很醒目地书写了几个黑色大字 :小心扒手,请保管好你的钱和贵重物品。我这才一下子醒悟过来,此时我正躺在 海符路上那个叫农垦三招的破旧的小旅馆里。 我下意识地一遍遍地默读着那句话:小心扒手,请保管好你的钱和贵重物品。 就象小时候背诵课文般地神思涣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间想起放在枕头下的钱包,连忙伸手去掏。 因为我睡觉不老实,枕头早已移动了90度了。掏了半天,也没摸到钱包。我一 下子吓出了一身冷汗,那区区一点小钱可关系我的生死存亡的头等大事呀。 我一下子爬了起来,头脑登时彻底地清醒了过来。床上床下翻找了半天,原来 是虚惊一场,钱包掉到床底下去了。我数了数包里的钱,只剩下80元钱了。我一下 子意识到了我的艰难处境。 怕和别人住在一起太吵,我很奢侈地包了一个小单间。每天的住宿费是8 元钱。 也就是说,即使不吃不喝,十天之后,我就必须露宿街头。我知道我现在唯一该做 的事,就是得去找个活干。我再也不能象前些日子那么挑剔了。哪怕不给工钱,只 要管吃管住,我就得干。 别说我在海口举目无亲,即使是亲朋遍地,在这种金钱至上的地方,我也只能 依靠自己去解决生存问题。 那时候,正值八十年代末期,海南才刚刚建省,国家又号称要在海南建一个中 国最大的经济特区,所以海口的街头巷尾,到处都游荡着一些从内地来找工作的人, 他们被当地人统称为“大学生”。当时有个说法叫“十万人才下琼州”。 这些人中,有象我这样才出大学校门的小女生或小男生。也有一些三、四十岁, 想抓住青春的尾巴梢,作最后一搏的准中年人或中年人。不管大家最初背井离乡来 闯海南的真实原因是什么,有一点应该是共同的,那就是大家都想趁乱淘点金子出 来。 在大学里,我是学中文专业的。据说那些学外语和经济类专业的人,工作特好 找。如果是女孩子,尤其是未婚的,那就更不用愁了。可惜我三项只占了后两项, 我只能徒然后悔自己当初没有远见卓识。 其实前几天,也遇到过几个公司愿意要我,都被我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有一个 公司,我嫌它办公的地方太脏太乱。 另一个公司,是做粮食生意的。一想到整天要和大米白面五谷杂粮打交道,我 觉得实在叫人受不了。那样的话,我岂不是成了返乡务农的知识青年了。 还有一个公司,规模倒挺大的,是做房地产生意的。他们在一家很豪华的宾馆 包了一层楼,给我的职位也不错,做总经理秘书。可我只上了一天的班,就再也不 敢去了。 那个约有四十多岁的总经理,看上去衣冠楚楚,精明强干的样子。当天晚上, 他就让我陪他请一帮银行的头头脑脑们吃饭。 那是我笫一次走进海南豪华的大酒店。富丽堂皇舒适怡人的就餐环境,衣冠楚 楚谈吐高雅的饮食男女,给我的笫一感觉真是美妙极了。 席间,我难免几分羞涩和拘谨。那帮银行的头头脑脑们对我倒是非常友善。他 们七嘴八舌没完没了地夸奖我。我一直都没搞明白,怎么好象我成了那晚最重要的 议题似的。他们说我看上去就象个单纯可爱的中学生。一点也看不出我居然已经大 学毕业了。而且有个和蔼可亲的大胖子,竟然说我长得很象日本影星山口百惠。她 当时在中国大陆曾经红极一时。 我明知道他言过其实,可我心里还是乐开了花。那时候,山口百惠可是我心中 的巨偶。 莫明其妙的是,他们一再关照我们总经理要好好待我,不要随便炒我鱿鱼。那 是我笫一次听到炒鱿鱼这个词。突然之间,感觉广东话也有许多精妙之处。 叫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后来在回来的路上,那个在吃饭时一直笑容可掬彬彬 有礼的总经理,居然在汽车上就对我动手动脚起来了。我的惨叫声肯定把司机吓了 一跳,车子在怪叫声中来了一个急刹车。没等车子停稳,我就连滚带爬地从小车里 逃了出来。 事后想想,当时我应该先扇那个色狼一个大嘴巴,然后再从容不迫地走开的。 可惜我当时太缺乏对敌作战的实战经验了。 我有个和我本人个性极不吻合的名字。据说我老妈生我时,因为难产,一直处 于半昏迷状态。她躺在产床上,亦真亦幻地做了诸多恶梦。她顺手牵羊地就给我起 了个名子叫吴梦。 叫她始料不及的是,我长成人后,却成了个酷爱做梦的人。 在夜深人静之时,我常常沉浸在形形色色的梦境中,陶醉于荒涎离奇的人和事。 我甚至可以在青天白日之下,连篇累牍地做梦。梦已经成了我生命中最不可缺的伴 侣。我在美梦中尽情享受虚无飘渺的快乐。我也在噩梦中,体验恐惧和无奈。我在 梦中延伸我在生活中难以企及的一切。我常常因爱梦而远离尘嚣,我总是因多梦而 变得苍白无力。千方百计摆脱梦的困扰,一直是我所做的最艰苦卓绝的努力。 但我深深知道,海口是个只相信奋斗不相信梦想的地方。 所以最后,我老老实实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再一次去进行找工作的尝试。 海口当时还没有人才交流市场。在海口宾馆附近的路边的几排墙壁上,常常贴 满了招聘广告。我跑到那儿搜寻了半天,结果一无所得。 这些天来,我早已搞清楚了一件事,那些招聘广告多数是骗人的。比如大部分 都标榜高薪,可是却没有底薪。说穿了就是你得自个找生意,没生意你一分钱都拿 不到。有了生意,就要拉到招聘你的公司名下去做。这些公司用它的大红印章,在 合同书上一盖,然后就把你赚的钱的大头拿走了,而你一般只能拿到20% 到30% 的 纯利润分成。我心想,有这样的好事,我干吗要让别人分我杯羹?我自己办个公司 不就得了。那时在海口开个公司,简直比便秘的人拉屎还要容易。 我正心烦意乱地准备转身离开时,后背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看,一个看 上去年龄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看着我微笑。 我一时判断不出她的确切年龄。比如她究竟比我大或比我小。即使后来,我和 她熟悉到了相知的地步,我仍常常无法确定她的真实年龄。 她就是成荫。 现在回想起来,我仍能感受到那个瞬间,心灵被震撼的颤动。 成荫伫立在海口的街头。修长而袅娜的椰子树,从她身后一字排开,延伸到了 遥不可及的远方。在那个热带的红色的土壤上,她穿着纯白色T 恤,天蓝色牛仔裤, 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显得尤为清清爽爽。 成荫的笑容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魔力。她的笑容是我所见过的最叫人怦然心 动的笑容。 它从天而降时,使我觉得天地间一片阳光灿烂,万物马上都欣欣向荣起来。 阳光灿烂和欣欣向荣是我从小就用滥了的两个词,可我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词语, 能够充分表达我此时此刻的感受。 成荫给我的笫一个印象就是如此明朗,如此鲜亮的样子。 因为这美丽的瞬间,后来我经历了有生以来的最为惊心动魄的情感历程。 我知道,所有的付出都是心甘情愿的。所有的痛苦都是不期而遇的。虽然我经 常为彼此在情感上的不平衡而痛楚万分,可我无力自拔。我就象一个陷入泥潭的孩 子,除了恐惧和哭泣,我不知道我还能够做些什么。 成荫对我说的笫一句话是:“你想找工作吗?” 她的声音非常磁性,很悦耳。仔细看过去,她的笑容有一点点勉强。她有点精 疲力竭的样子。 她散乱的长发,疲惫的笑容,洗得泛白的牛仔裤,仍然没有掩盖住她身上那种 咄咄逼人的气质。成荫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人。她身材高挑,偏于瘦弱。在举手投 足之间,常常媚态百生。但她还是老给人造成一种居高临下的压力。 成荫对我说的笫二句话是:“跟我干吧。我不会亏待你的。” 我定下神来打量了她一下,这才发觉,成荫长着一张漂亮而精致的脸蛋。她亮 晶晶的黑眼睛,雪白而整齐的牙齿,在友好而自信的笑容里光彩夺目。 我迟疑了一下,问她:“包吃包住吗?” 成荫很是错愕地盯着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点点头笑道:“吃住没问题。 这样吧,先试用一个月,没工资,可以吗?” 我退掉旅馆,拿了东西,和成萌一起,穿过一片街道狭窄曲折,地上到处都是 污水的居民区,来到了她租的连办公带住的农民房前。 那幢三层高的小楼房,就象五十年代拍摄的抗日战争影片里的日本鬼子的炮楼 子,细细长长地直耸云间。海南的房子层高非常高。内地人刚住进这样的房子里, 顿时会觉得自己的身高缩短了许多。后来听说,海南人之所以喜欢这样盖房子,主 要是为了散热通风。 叫我大吃一惊的是,竟然有二头赘肉乱颤的大肥猪突然从我们面前颠颠地跑了 过去。那个叫三亚下街的地方,其实离市中心很近,却还会出现如此的田园风光, 真叫人匪夷所思。 八十年代末的海口市,就是这样一个混乱不堪的样子。 成荫不好意思地一个劲向我道歉。她说:“对不起,实在委曲你了。这儿条件 有些简陋,不过我们在这儿不会住很久的。” 进了屋子,我突然感到有些慌乱。这里除了一张破破烂烂的办公桌,一张一米 二宽的小单人床,一个和我几乎一模一样的黑色牛津旅行包,再没有一样多余的东 西了。我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 在路上时,成荫告诉我说,她刚刚开了一家广告公司。但她没告诉我,这个公 司实际上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皮包公司。它唯一的固定资产就是那张不知是从哪儿 弄来的旧办公桌。 叫我稍稍感到欣慰的是,这间房子带一个可以淋浴洗澡的小卫生间。在海南岛 这个四季如夏的地方,洗澡几乎和吃饭睡觉一样举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