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二章 那天,成荫把我带回家后,她开门见山地对我说道:“我之所以什么都没问你, 就让你跟我来了,就是因为你一身的学生气。我喜欢你这样单纯的女孩子。什么都 不用多说了,就把我当成你的姐姐吧。以后大家在一起,首先要开心,然后再讲赚 钱的事。我脾气不好,有时有点马大哈。如果我照顾不周,你就多担待一点吧。” 我客气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把自己的情况介绍了一遍。 成荫喜出望外地说:“吴梦,真是太好了。我算是找对人了。这么巧,你正好 是学中文的。 我正需要一个学中文的帮我搞广告策划呢。不过刚开始要委曲你一下,你先跟 我跑一段时间的业务吧。反正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等有业务上手,我再招两个业 务员,你就可以在家里专门写写划划了。你说好吗?“ 对于她的安排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有庆幸自己运气奇佳,居然能够遇见这么一 个说话做事叫人如此熨贴,而且还可以把她当成姐姐的女老板。 最初的许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不清了。我们每天都跑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人, 干了一些什么事情,都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每天一大早,我和成荫连早饭都来不 及吃,就每人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出门了。对于那段日子,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 两个人汗流浃背地骑着车,在大街小巷穿梭来往,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四处流窜。 那时候,真不知道要这样奔波多少天,也不知道成功究竟会在哪里等待我们。 为了赶时间,我们中午从来不敢睡午觉。总是在街头的小饭馆里随便吃点东西, 比如每人一份炒河粉或炒面,汤粉或汤面,有时干脆每人来碗馄饨,就算解决了温 饱问题。 吃完饭后,我们俩就会在解放路一带的闹市区里,东游西逛,出入于各种各样 的小店,消磨时光。有时又困又累又热,我们就钻进路边的录像厅里,迷迷糊糊地 看上一中午录像。 有时干脆就在咿哩哇啦的武打声中昏昏欲睡。 那时候,海南严重缺水缺电。有一件事叫我非常痛苦不堪。晚上,为了等水洗 澡洗衣服,我们总要熬到下半夜才能睡觉。而我从小就是一个很贪睡的人。我母亲 总说我是瞌睡虫托生的。 虽说我们买了两个大塑料桶,每天夜里等水来了以后,都会接得满满的,以备 不时之需。 但洗澡洗衣服,总要等水来了之后才能进行。一般情况下,都要等到深夜十二 点之后,水才会姗姗而来。而那时,我早已会困眼惺忪的了。 成荫每次都是让我先洗澡。有时困极了,洗完澡后,我一头倒到床上,就呼呼 大睡起来。 笫二天起床后,就会发现,成荫总是将我的衣服洗了出来。我真没想到,看上 去那么优雅矜持的成荫,对人竟然会如此体贴入微,关怀备至。 因为老是停电,那时,海口路边的商店门口,几乎家家都摆放着一台柴油发电 机。在酷热的暑气中,那些发电机常常发出震耳欲聋的噪声并散发着难闻的废气味, 它们以原始而可怕的方式给人们提供一点电力资源。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海口当时 的落后状态真是叫人发指。 海口当时的交通工具说来更是有趣而可笑。街头跑来跑去的最多的一种车,是 被人们称为“放屁虫”的机动小三轮车。因为这种车是用柴油发动的,尾气很浓, 且一跑起来就发出一种震天响的“嘣嘣嘣”的声音,故被人们称为“放屁虫”。一 般只要两、三块钱就可以跑遍海口市区,所以它非常受欢迎。 有时我和成荫要到郊区或路途远点的地方办事,我们便会乘坐这种车,感觉又 吵又闹又好玩。 其实成萌将我从街头带回家的时候,她口袋里就只有200 元钱了。那是她所有 的流动资金。 在这种情况下,她居然还敢把我弄回家。而且她还敢对我说:“我不会亏待你 的。” 这就是成荫。从她笫一眼看到我,她就知道,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我,而我 只会对她言听计从。那时,她就彻底地明白了一点,或者说,她就已经清楚地意识 到了,我永远都会被她所左右。我永远都不是她的对手。 刚开始,我们总是觉得自己是个没点实力的小广告公司,所以我们就专门跑一 些小公司。 其实那些小公司大部分都是皮包公司。他们做生意往往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赚一笔是一笔。他们根本就没有长远的发展计划。让他们从口袋里拿出钱来做广告, 简直无异于去抢他们已经到了嘴里的肥肉。 我们马不停蹄地跑了许多天,却颗粒未收。我们的笫一个经济危机到来了。 有一天早上,我感觉成荫有点欲言又止的,我忙问她:“有什么事吗?” 成荫吞吞吐吐地说:“你身上还有钱吗?我已经身无分文了。” 她嘴角撇了撇,自嘲地笑道:“先把你的私房钱拿出来抵挡一下吧。从今天起, 就算我给你打工好了。” 我起劲地推了她一把:“你胡说什么呀,同甘共苦吧。” 我把包里的钱全部掏了出来,递给成荫。 我开玩笑说:“你可要记住,这是高利贷噢。” 成荫数了数钱,半真半假地说:“放心吧,我会让你得到加倍的补偿的。” 我们把手上的钱作了一下统筹分配。我们买了二箱方便面。又买了卫生纸,洗 发膏,香皂等日用必须品,最后还剩余了约有十几元钱。 成荫把余钱放到办公桌上的一个小纸盒里时,非常郑重其事地对我说道:“这 些钱就留着每天买些青菜和水果吃吧,没有维生素,身体要受不了的。我相信上天 不会对我们太残酷了。等到这个盒子空了的时候,我们一定会拉来广告的。” 成荫说话时,俊俏的脸上泛出一种坚毅而动人的光芒。那无与伦比的光芒在散 发着海风的咸腥味的空气里,闪烁不定,又无处不在。 接下来的那些日子,我们改变了战略方针。我们抱着有枣无枣打一杆的态度, 专捡大公司跑。反正都是跑。一样的路,一样的时间。但万一能跑出点眉目出来, 那可就真是三年不开市,开市吃三年了。 白天我们仍然出去跑个不停。每天晚上,我们就把当天的《海南日报》、《海 南开发报》,以及《海南经济报》等一些比较有影响力的报纸好好研究一番,从上 面找出做广告的公司,把它们的资料抄录下来,然后再商量决定笫二天去跑哪些公 司。我们趁机还恶补了好几本有关广告方面的书籍。 我很惭愧,我不是一个坚忍不拔的人。有时候,我几乎被失败吓得胆战心惊了。 每天早上,成荫一说要出去,我就会找出各种借口不愿出去,想借此逃避失败的折 磨。成荫总是象哄小孩子似地给我说上一大堆道理,然后死拉硬拽地把我给拖出去。 记得有一次,成荫几乎是恳求似地对我说:“吴梦,再坚持一下,好吗?相信 我,我们一定会成功的。”她热切而充满期待的眼睛,叫我感觉自己无力回绝她的 任何要求。我只好乖乖地跟在她后边,再一次去接受失败的折磨。 不知是不是压力太大,还是营养不良,比起我笫一次看到成荫时,她的脸色现 在有些病态的苍白。正常情形下,成荫的皮肤会呈现出一种婴儿般的乳白色。阳光 的曝晒,只会使它白里透红,愈加好看。但是现在,那美丽而健康的皮肤,变得越 来越黯然无光。 成荫是个乐观而坚强的人。她的精神状态一直处于一种意气风发的亢奋里。有 时候,我怀疑她是装出来的。不管怎么说,她至少在表面上总是洒脱随意的样子。 也许,本来我并不是一个彻底的胆小鬼。在成荫的影响下,我很快就调整好了 心态,也做出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姿态。偶尔遇到成荫情绪低落时,我慢慢地可以反 过来去鼓励她了。 我们经常互相打气。在一个个挫折面前,我们咬紧牙关,携起手来,将所有的 困扰逐个迎刃而解。在共同的奋斗中,时间不知不觉地一天天地过去了。 总算苍天有眼,我们终于交到了好运。在我们跑了足足有十趟之后,嘴唇都磨 薄了一纳米之后,一个集团公司终于把它们的广告代理权交给了我们。这就是说, 它们公司的每年二十万的广告费用全部交给我们策划,管理。我们替他们选择媒体, 我们决定广告费用在各个媒体上的分配比例,而且我们堂而皇之地可以从中赚取15% 的代理费。 当一万元预付金打到我们帐户上的时候,我们的小纸盒已经空了三天了。那两 箱方便面大约也只剩下不到十包了。记得那种方便面叫葱油鸡方便面,成荫说,她 现在一张开嘴,满嘴都是鸡屎味。我说,我连鸡屎味都闻不到了,我的味觉嗅觉神 经全都死掉了。 那天晚上,我们跑到附近一个小酒店里,炒了两荤一素三个菜,烧了一个海鲜 汤,美美地吃了一顿。 成荫神气活现地说:“无酒不成宴,我们要瓶啤酒喝喝吧。” 此话正中我下怀。我对啤酒还真有点瘾。当时海南比较热销“青岛”、“珠江”、 “皇妹”和“蓝带”等几个品牌的啤酒。 成荫摇头晃脑地说:“就要蓝带吧,这个名字挺讨人喜欢的。” 然后她冲着店小姐大声叫道:“喂,小姐,拿两个杯子来,快点啦。” 真没想到成荫开心的时候,竟然是这种狂放不羁的样子,我感到又新鲜又有趣。 我看她酒还没沾一滴呢,人倒已醉了七、八分了。不过我真喜欢她这副无所顾忌的 德行。 看到我一筷接一筷地猛吃东坡肉,成荫又是惊讶又是伤感。 她楞楞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眼圈红红地说道:“我的小可怜,我真没想到, 原来你这么喜欢吃肉呀。你跟着我真是受罪了。”说着,她便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 肉。 她的一声“小可怜”喊得我心里痒痒的,长到二十多岁,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喊 过我呢。 我不好意思地说:“瞧我一开心就原形毕露了,你不会笑话我馋嘴吧。” 成荫嗔怪地说:“怎么会呢,小傻瓜。你这个样子,让我心疼都心疼不过来呢。 我哪里会笑话你呢。” 她甜腻腻的话一下子就把我打入十九层蜜宫里去了。 这些天来,虽然我们在一起时,经常都是有说有笑的,但因为形势太严峻了, 成荫很多时候,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她对我一直也是关怀备至的,却全然没 有今天晚上这种情意绵绵的意味。我感到心底里那最温柔的地方,被轻轻地撞击了 一下。似水的柔情,漫过干枯的眼睛,点点滴滴,渗透于疲惫的身心。 我不知道,情感之门是否在此时豁然洞开。我只知道,命运之手就象清风拂面, 我最终成了温柔的俘虏。 两杯酒下肚后,成荫好象真地有点醉了。她竟然开始诉说她的往事。 这些天来虽然我们朝夕相处,但我们从不谈论各人过去的私人生活。只是从她 的片言只语中,我猜测她以前在老家时,是在政府机关里做文秘工作的。 到了这会,我才笫一次听到她说,她已经结过婚了。她的婚姻叫她深恶痛绝。 她说,她之所以跑到海南岛来,一来是想借这儿的宽松环境干点事业,二来则是为 了逃避一场感情纠纷。 我始终没搞清楚她所说的逃避,究意是指离婚还是指离家出走。而那个感情纠 纷,究竟是她丈夫挑起来的,还是她自个招惹的。 我虽然对她充满好奇,但我什么也没好意思问。后来我发现,成荫有个习惯, 你越是主动问她什么事,她越是不理睬你。你对什么事不管不问的,她倒要拚命和 你说个清清楚楚不可。 成荫瞪着微红的眼睛对我说:“吴梦,别相信任何男人,他们没有一个是好东 西。我太了解他们了。听我的话没错,永远都不要结婚。”然后她非逼着我向她发 个誓不可。 我啼笑皆非。本来我从家乡跑出来,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逃避恋爱和 婚姻的。 我父母相中了一个男孩儿。那男孩儿是他们老友的儿子。我父母的老友俩口子, 对我也非常满意。我父母非逼着我和那男孩子恋爱不可。 那男孩儿大学毕业,在一个很有发展前途的事业单位工作。人品,长相,性格 都还不错,可我对他就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不咸不淡地来往快半年了,我还是没有 找到一点点我所憧憬的那种叫人心跳加快的感觉。越来越频繁的约会,越来越热烈 的眼神,蠢蠢欲动的亲密接触,我知道那男孩儿对我开始一往情深了。怕自己欠他 太多,我只好以逃避一了百了。 我说完这事,成荫看着我半天都没说话。过了好一会,成荫才轻轻地说道: “吴梦,千万要记住,任何事情,都不要轻易选择,也不要轻易放弃。” 成荫在倾听别人说话时,眼神总是飘忽不定的,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常常显得寂 寥而冷漠。 后来,好多人都在我面前说过,他们最怕和成荫谈话时,她做出的这种拒人于 千里之外的样子。 在我逐渐了解成荫之后才明白,她这种傲慢的姿态是与生俱来的,而绝非是在 做秀。就象她在笑时,她可以在瞬间就绽放出天使般动人的光辉一样,她在不笑时, 她冷冰冰的眼神,也可以使人轻意地就堕入惶恐不安的境地。 成荫的身上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她总是轻而易举地就能左右别人的感受。 晚上回到家后,看着那张一万元的银行对账单,我们俩百感交集。 成荫眼圈红红地说:“吴梦,你知道吗,我真地差点就顶不住了。我前两天已 经在心里合计好了,如果再跑不来钱,我就去当鸡婆了。” 她恶作剧似地凑近我说:“你看我这张脸,能卖个大价钱吗?” 望着成荫美丽而又憔悴的脸蛋,我生平笫一次感受到心疼别人是什么样的滋味。 我佯作生气的样子,一把推开她:“别胡说八道了。哪怕饿死,我们也不能干 那事呀。” 成荫一本正经地说:“吴梦,别太学生气了。过去人们老爱说,人穷志不短, 可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人穷志就短。这年头,没钱寸步难行。知道吗?现在的 人是笑贫不笑娼的。” 我知道她说得句句都是大实话,可我实在难以接受这种观点。 成荫一下子倒到床上,身体成了一个“大”字形状,半天都没吭声。 我以为她睡着了,便走过去给她脱鞋子。 成荫忽然紧紧地拉住我的手说:“吴梦,即使我做鸡婆,我也要让你跟着我。 我要把你养在家里。我不能让你被那些臭男人给玷污了,我走到哪儿,都要把你带 上。我要做你的保护神。你说好不好?” 我这才发现她的眼神狂热而呆滞。我想她可能真地醉了,而且醉得非常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