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十五章 成荫离开我的那天中午,当我从不可思议的昏睡中醒来时,我头痛欲裂。我看 到枕边,孤零零地躺着一封信。成荫笫二次用这种拙劣的手法,向我不辞而别。她 的自我,永远都不会让她为别人而改变她自己的生活轨迹。 我把信紧紧地抓在手里,但我没有迫不及待地打开它。我的镇定叫我自己颇感 震惊。我不知我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份从容。我努力地回想着我睡着前的事情。我很 奇怪我为什么会在这种情形下还能够昏睡如泥。 我慢慢地回想起一些事情来,好象昨天夜里我和成荫一直在抱头痛哭。 我们象垂死的人,把我们从相识笫一天起所有的往事,筛沙子似地过滤了一遍。 说着说着,又哭又笑,象疯了一样。然后成荫反反复复地说,要我一定等着她,她 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把我接出去的。她恶狠狠地骂我是个混蛋,是个蠢货,是个 白痴。她甚至咬牙切齿地用他们家乡很难听的土话骂我。她教过我那几句骂人的话, 我听得懂。 后来成荫便疯狂地要我。她雨点一般密集的吻叫我透不过气来。当我吻她时, 她颤抖的身子就象风中摇曳的花朵,散发着迷乱而醉人的芳香。 我们用柔情的双手,用激情的唇舌,在对方身上留下了一个个缠绵悱恻的印迹。 我们彼此深深地进入。我们想用这种直白的方式,明确无误地告知对方,我们彼此 拥有,永不分离。 我们一次次攀越痛楚而又快意的巅峰。我们恶性透支着我们的幸福。我们来不 及把它收藏起来,再去慢慢地品尝了。 记忆就是在这个时候,戛然而止的。最后一点比较清晰的记忆,好象是我对成 荫说,我渴极了,成荫便下床给我倒了一杯水,喝完水后,我竟然就睡着了。 人们常说,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生离死别了。而我和我最爱的人,却是在 这样一种毫无知觉的昏睡中,悄然而别的。 成荫在给我喝的水中,放了她平时为了解决失眠而用的安眠药。 这是成荫在她留给我的信中告诉我的。否则,我永远都不会想到,她会采用这 种手段来减轻我的痛苦。她说,她实在怕我受不了离别时,那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的折磨。她说,她已经吃了五年的安眠药,她知道,多少剂量可以叫人昏睡而又没 有危险。这就是成荫。她的异乎寻常的爱总是叫我无话可说。 我想像不出成荫在离开时,是怎样痛苦的情形。想到她在关上房门,看我最后 一眼时的凄凉情景,我一下子痛哭了起来。我的成荫,总是在关键的时刻,独自去 背负所有的伤痛。 我用我愚蠢的行为,使我成为和阿琴,阿祥以及她的上司一样的杀手,残忍地 扼杀了她的幸福的杀手。我真是追悔莫及。 成荫在信的结尾处,仍和上次一样,龙飞凤舞地写道:“宝贝,记住,我爱你。” 是的,她爱我。我知道她爱我。可是她的绝然离去,却使我再也无法触摸到她真真 切切的爱了。从此以后,在黑暗中,我到哪里去找寻她明亮的眼睛呢?在孤枕边, 我又如何渡过没有她温暖气息的漫漫长夜呢?而在喧嚣浮躁的一个个白天,我又该 如何疲于应对那一张张因缺失了她,而了无生趣的面孔呢? 也许故事写到此处完全可以就此罢笔了。因为对我来说,没有成荫的生活,只 是一种活着的状态,而不能再称其为故事了。和她那传奇一般的故事,是我唯一的 故事。而她永远是我故事里唯一的主角。 我之所以还要继续写下去,是因为,我的故事在结束了十二年后的今天,却起 死回生了。 它有了一个叫人始料不及的结局。 成荫在她留下的那封信中还说,前几天,她在北京办理事情时,无意中见到了 阿琴。阿琴刚从美国回来,她已经在北京开了一家进出口公司。当时成荫认定我会 同她一起走的,所以她就把娇娇暂时托付给了阿琴。 阿琴和她老公已经离了婚,她一直没要孩子。她正好非常喜欢娇娇,便一口答 应了下来。 成荫说,因为阿琴是娇娇的姑妈,把娇娇暂时托付给阿琴,她倒是放心得很。 成荫在给我的信中,同时也给阿琴写了一封信,她说她改变了主意,她决定让 我收养娇娇。 成荫在给我的信中说:“我知道,我走了以后,娇娇会是你唯一的慰藉。所以, 我无法顾及阿琴的感受了。” 成荫还在给阿琴的信中,让她把原来她留给娇娇的钱,全部转交给我。后来, 我去北京接娇娇时,我见到了阿琴。她长得非常清秀。她优雅的风度和温婉的谈吐, 叫人如沐春风。 阿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轻柔地说:“成荫能够如此信任你,真是难得。我想 她肯定非常爱你,否则她决不会这样对你的。我知道她这人,她从不轻易相信任何 人。哪怕是她喜欢的人。” 我用成荫留下的那笔数目可观的钱,买下了我们租赁的海甸岛上的那幢小别墅。 自从成荫走后,我和娇娇一直住在里边。成荫的房间仍和她走时的摆设一模一样, 我一直没有舍得重新装修它。 我想留住她芬芳而蛊惑的气息。我想留住她飘逸而虚空的影子。即使活在回忆 里是可怜而又可耻的,我也要让这滋养回忆的温床,永远地存在下去。 娇娇小的时候,经常会问我:“阿妈,为什么妈咪老不回来了?” 我告诉娇娇说,成荫到国外读书去了,等她学到了一肚子的学问,她就会回来 的。后来娇娇渐渐地就不太问这个问题了。当我有一天突然发觉,她一点都不再问 这个问题时,我知道娇娇已经长大成人了。 现在的娇娇,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十六岁的她,和成荫一样,身材 高挑,偏于瘦弱。在举手投足之间,常常媚态百生。虽然,在她眉宇之间,仍然隐 约可见几分傲慢和冷漠,但娇娇没有成荫身上那种咄咄逼人的霸气。 娇娇现在一所被称为贵族学校的双语学校里读书。阿琴说,等娇娇高中一毕业, 就送她去美国读书。 阿琴后来嫁给了一个美国白人小伙子,两人非常恩爱,生了两个可爱的小混血 儿男孩儿。 他们大部份时间都呆在中国,仍在做进出口贸易。有时,他们全家人会在节假 日,飞到海南来渡假。娇娇和她的两个小表弟,玩得非常好。 我曾经去过好几次赵民的家乡,不久前我还去过一次。我有个大学同学恰巧在 那个城市的政府部门工作。我想通过了解赵民的行踪,能够得到成荫的消息。可是 每次打听的结果都是,赵民一直没有出现。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哪里。 关于赵民的那个案件,早已因证据不足而撤案了。也就是说,赵民和成荫可以 堂而皇之地回来了,可他和成荫一起,却如石沉大海。 有时我想,赵民和成荫,可能已经在外面成家立业,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所以 他们便乐不思蜀了。有时我又会想,也许因为当初他们是带了一大笔钱出去的,他 们一出去,便被替他们洗钱的黑社会的人给盯上了,在他们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乐园 之前,就被别人给图财害命了。每次这个念头浮上心头的时候,都会有万箭穿心的 感觉。 因为买那幢别墅,几乎花光了成荫留下的所有的钱。在成荫离去的最初几年里, 我带着娇娇,渡过了一段非常艰辛的岁月。 那时候,因“六月四日学潮”的种种影响,国内的经济形势很不景气。海南也 受到了严重的影响。许多外资都纷纷撤离,连国内许多企业也收兵撤退,匆匆回了 内地。一时间,海口的街头,冷冷清清,门可罗雀。我们那个广告公司,在成荫走 后不久,便维持不下去了。 我只好把雇员全部辞退,暂时将它关闭。 为了生存,我用手上剩余的为数极少的钱,开了个小吃店。早上卖包子热粥等 早点,中午和晚上卖些快餐。为了减少费用,我只雇用了二个四川来的女孩子,和 一个北方小厨师。 好多活我都是自己亲自上阵。这样干了约有三年。那三年是我二十多年来,最 苦的时光了。 每天我都要早起晚睡。又要买菜,又要收钱记帐,还要帮助那些小工,理菜, 包包子,烟熏火燎又操心费神的。感觉自己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体力上极大的消耗不用说了,最叫我受不了的是,成荫的突然离去,叫我万念 俱灰。我甚至象莎翁笔下的复仇王子那样,每天都会在心里自言自语几遍:生,还 是死,这是一个大问题。 这样苦撑到93年,国家经济开始复苏。我才关了小饭店的门,重新把广告公司 开了起来。 这几年,广告公司遍地开花,业务开展得也非常不容易。不可告人的种种艰难 险阻,真正叫我体验了当初成荫的许多苦不堪言的隐衷。 现在这个广告公司仍在开着。主要是符国雄在打理它。符国雄辞掉了他原来银 行的工作。 符国雄毕竟是当地人,加之他又聪明又敬业,公司的业余做得也算是红红火火 的。 十二年后的今天,我是说,在我和成荫分离了十二年后的今天,人类已经进入 了号称为网络时代的今天,只要把鼠标轻轻一点,我们在互联网上,瞬间便可以找 到国内外的许多同性恋网站,它们在大张旗鼓地宣扬着同性之间的爱情。 现在,虽然在大多数人的眼中,同性恋仍然是个可怕的名词,是变态和不正常 的代名词。 但大家毕竟不再象从前那样,谈到这个词就如同沾染了某种病菌一样地恐慌不 安了。 从今年年初,我开始在国内几个比较著名的拉子网站,即女同性恋网站上四处 游荡。有时我会进聊天室玩一会,但我很少和别人聊天。我喜欢在那里静静地挂着。 在内心深处,我期待着能够有个奇迹出现。我希望在这里遇到成荫。或许,在那些 称奇古怪的ID里,我一眼就能把她辨识出来。当然,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几乎是不 可能的。 相对而言,我更喜欢到每个网站的BBS 上观看贴子。有时也会看一些有关拉子 的文学作品。 看到这个世上竟然还有许多和我一样的喜欢女人的女人,我感到欣慰而坦然。 原来自己并非洪水猛兽,也并非是怪胎怪物一个。有时我会想,如果成荫能够看到 这些就好了,她也许就不会象当初那样,老是为自己的感情惶恐不安痛心疾首了。 我常常想,如果当初也能有如此相对宽松一点的环境,我和成荫,是否可以压 缩或删除许多不必要的困惑和挣扎? 我无从知晓,无从假设任何一种结论。因为时光不可倒流,感情无法逆转。我 们经历过的事情,越是年代久远,越是会以一种最原始的面目呈现出来。我们无法 轻易将它篡改或者粉饰。 当然,我们可以用自欺欺人的手法,随时美化自己的感情,或者虚拟自己的感 情。但这种美化和虚拟,永远只能让你生活在幻觉里。 被时空切割的爱情,即使历久弥新,在你消耗生命的同时,它也会变得越来越 弱不禁风。 哪怕是最无庸置疑的爱,最好也要将它化为声波,化为体温,化为常相守的点 点滴滴。否则,它将会在虚空中,让你魂不守舍而又精疲力竭。 有许多时刻,我觉得自己真地坚守不住了。寂寞,无边无际的寂寞,象无数只 细小的毒虫,吞噬着我的灵魂和肉体。十二年来,我尝试过用放纵自己的情欲,去 驱除因思恋成荫而引发的巨大痛楚。我和形形色色的人,和女人偶尔也和男人,装 模作样地恋爱,甚至上床。 一次次走近别人,一次次又迅捷地逃得远远的。 曾经也遇到过叫我有些心仪的女孩或女人。可是不能深交,不能彼此渗透。或 者说我难以深入别人也拒绝让别人深入我。我不是故意而为。成荫叫我患了一种病, 一种无法爱上别人的病。我忽然发现,拥有爱的能力,该是一件多么奢侈而又幸运 的事。 万般无奈之下,我还尝试过种种自戕的行为。喝药,割腕,或是走向大海的深 处自溺而亡。 但每次,我都在死亡的边缘挣扎着逃了回来。因为我还年轻,我求生的本能太 强。 而且,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我深深知道,娇娇需要我。为了娇娇,我也必 须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