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木木地离开批斗现场,离开红卫兵战友和刘校长,周红军等人。象小时候, 闯了祸躲在外面,饿着肚子大街小巷闲逛。不知不觉又来到滨江大道,倚着护墙发 楞。宽阔的江面笼罩在细雨织成的纱帐里,浑黄的江水漂着一片片乌黑的斑斑迹迹, 象是从滨西大楼下阴沟流出的掺着鲜血的污水。雨打湿了头发,顺着面颊淌到嘴里, 咸咸的苦涩。难道这是老天为陈老师留下的眼泪?陈老师死了,与这个世界永别了。 她到底是什么,成了什么,最终到哪里去,没有人再会关心——包括她的臭男人。 可我又如同清晰地看见,她的尸体,雪白粉嫩而又血肉模糊的被拉走,不知是破板 车,大卡车还是火葬场的黑色三轮摩托车。她的美貌,风韵,唱歌般的声音,消失 在火葬场的大熔炉里,化作缕缕青烟,从高耸入云的烟囱里爬出,幽幽凄凄,越积 越厚,融为沉重的暮蔼,死死盘旋在头顶,缠绕在心间,即便挣扎脱身,也永远甩 不掉,洗不净,擦不光腐烂腥臊的恶臭。此时此刻我才明白什么叫后悔。如果天上 地下陈老师有知,我将怀着刻骨铭心的哀痛,向她倾诉悔恨。如果那时,她跪着, 身旁跪着臭男人。她眼睛里滚出晶莹的泪珠,唱歌般的声音发出哀鸣:“洪波,我 不是反对毛主席!我没有反对毛主席啊!!”如果那时,我不是恶狠狠地捏死小金 鱼,而是,而是上前一步,轻轻抹去泪珠,再说上一句:“我,我错怪你了!”结 果就可能完全不同。我兴许还来得及为她申辩,用红笔涂掉多余的红太阳,不正是 让剩下的红太阳更加光辉灿烂吗?然而,晚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终于想到要回家。时间对革命好象失去了意义,黑夜同白天一样华光四射。所 有高音喇叭仿佛都在呼喊:“洪卫东有罪,罪该万死!”“打倒洪卫东!枪毙洪卫 东!”大路上的行人,一律警觉而仇恨地瞪着眼,简直要把我活剥了。匆匆溜进巷 子,只见鬼影憧憧,一面津津有味地咀嚼陈老师天蓝的连衣裙,粉红的三角裤,黑 黑的……一面亮起白晃晃的眼光,织成狩猎大网:这畜牲,十恶不赦,害死自己老 师,……我不寒而栗,真想大喝一声:“放屁,你们和反革命穿一条裤子!我要横 扫一切害人虫,全无敌!”可手里并没有机关枪,只好拖着软绵绵的腿,冲破罗网, 朝83号逃窜。 一进家门,妈妈劈面揪住胸口,眼里同样闪着白晃晃的光,手臂一扬,脸上已 软软挨了一巴掌,扬起胳膊正准备抵挡第二次进攻,她却哆哆嗦嗦手指点到我的鼻 尖,破口大骂: “该死的,畜牲!造孽啊,良心叫狗吃啦?前世里的冤家,生出你这种儿子, 害死自己的老师,我,我……我操你娘的X!” 她跺着脚,呜呜哭出声。我心里仿佛有几把钢丝刷子在扎,在擦,在搓,刷马 桶似的搅进搅出,七上八下,难受得半句话也回不出口。一扭身跌跌撞撞挣进小房 间,扑倒在床上,拉条被子蒙住脑袋。紧跟着棉被又给重重拍了几下:“你给我去 死!有种不要回家!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妈妈挣脱爸爸阻拦,撩开被子,冲着 耳朵乱嚷,“你要后悔的!你要后悔一辈子的!……” 我当时根本不懂得这句话的分量,只觉得忍无可忍,压迫越深反抗越烈,满肚 子悔恨化作满腔怒火,呼的弹起身,大吼一声:“放你个屁!再罗嗦我也揭发你, 你,包庇反革命!” 这吼声简直不是从喉咙里发出,仿佛头顶打雷,脚底地震,妈妈神色变得恐怖, 张开口,停住声。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天花板反射下大房间的灯光,黄惨惨的, 照着猥猥缩缩的妈妈,还有爸爸和妹妹,活脱脱地狱里小鬼参见阎王,铁青着脸, 屁也不敢放一个。我意外地大获全胜,心里却比惨败还要难受。砰的倒回床上,重 新蒙上被子。 不知过了多久才被推醒,一碗菜泡饭端到面前,妈妈头发蓬乱,丹凤眼无可奈 何地垂着,声音凄凉:“吃吧,你两天一夜没回家了。” 碗温温的,妈妈的手却冰凉冰凉。爸爸也挤进来,拿件衣服给我披上,圆圆胖 胖的脸锁起一付愁容。这菜泡饭拌了猪油,喷香,不知他们是表扬我,还是惩罚我。 真想大声辩解: “爸爸妈妈,你们错怪我了。我为革命立了功,为你们争了光,我已被提拔为 红卫兵勤务组成员了!……爸爸妈妈,千万不要轻信谣言,陈抒燕是货真价实的反 革命……”可我一句话也吐不出,胃里咝咝直冒酸水,牙齿抖动不止,一碰碗边就 格格作响。必须拼足全力,才能将以下几句丧失原则立场的话,也许是永远不该说 出的话,牢牢锁在心底。否则,它们会挣脱枷锁,喷涌而出:“爸爸妈妈,对不起 你们!儿子不听话,儿子不争气,辜负了你们的期望,给你们丢脸了!……” 那一阵噩梦不断,虚幻有时比真实更令人痛苦。陈老师的活人和死尸,争相入 梦,企图占有并撕裂我的灵魂。一会儿伸出柔软的手,将我脑袋揽到丰满的胸前底 声细语:作文要讲技巧,突出重点,铺陈并不是辞藻的堆砌,要写出全世界还有三 分之二人民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才能烘托“让鲜红的太阳照亮全球”的中心思想 ;一会儿变成蓝蓝的肉团,连滚带爬,报住我的双腿,阴阳头在“勃朗宁手枪”处 乱蹭,眼泪鼻涕沾湿一大片,呻吟着嚎叫:“洪波,我没有反对毛主席!”……; 忽而又仪态庄重地讲作文课,先在黑板上写下“炮打三家村”,然后转过身,唱歌 般声音提高八度,象京剧演员吊足嗓子。手舞足蹈做出一连串规范动作,手贴胸口 表示无限忠诚,两臂伸开手心朝上表示永放光芒,握紧拳头弯起胳膊表示同仇敌忾, 手掌半空虚劈表示奋勇战斗……;忽而又化为青烟,翩翩降临人世,白头巾白纱裙, 俨然似观音菩萨,见我跪下磕头,便嘿嘿冷笑,摇身变成黑黑的一大团,毛,毛… …塞进嘴吧,堵住鼻孔,并呢呢咕咕叫唤:“忘恩负义,罪该万死……”我一身一 身出冷汗,不停地祈祷:别来找我,去找周红军报仇,她才是最魁祸首,去把她吓 死吧!那晚抄家回来,天还没亮,走过一段没路灯的巷子,有人怪叫:“鬼——” 她便吓得抱头鼠窜,扭歪了脚脖子。这种共产党员,唯物主义者!冤有头,债有主, 是她把我引入歧途,把你推向死路,去把她吓死吧! 既然不敢入睡,只能隔着木板,静静听着爸爸妈妈沉稳均匀的鼾声。后来才知 道,那几天真让他们提心吊胆。发现我揭发陈老师,妈妈就力主再不许我外出,两 个大人轮流带管。爸爸虽然有点害怕,但觉得能响应毛主席号召,经风雨见世面, 在游泳中学游泳,不是糟得很,而是好得很。没等商量出眉目,儿子破天荒深夜不 归,找到学校,接待他们的正是遥控指挥抄家的刘校长。他表扬了我的革命积极性, 又保证回头批评,夜晚行动一定要跟家里打招呼,免得大人牵肠挂肚。那晚,爸爸 妈妈房门不锁,电灯不灭外衣不脱,直挺挺活象两根包着纸的冰棍躺在冰箱似的被 窝里,硬撑着眼皮熬了一夜。妈妈忍无可忍,眼泡虚肿地踹了爸爸一脚:“都怪你, 早不管,出事了吧?” 爸爸心里发毛,嘴里还硬撑着:“你这是什么态度,儿子革命造反,我,我们 怎么能压制!” 谁知到了中午,又传来消息。滨西大楼有个漂亮女人从八层跳下,天蓝连衣裙 粉红三角裤黑黑的……。83号洋葱头小波立场坚定,爱憎分明,不但检举揭发, 还现场批斗死人。巷子里许多人都赶去看了,一个个佩服得不得了。妈妈一听这番 夸奖脸色灰白,手脚瘫软,差点没当场昏倒。回到家,关紧房门,眼泪一把,鼻涕 一把:“你看,你看,现在怎么办!是你放小波出去野的,是你放小波去闯祸的, 你叫这小子将来怎么做人?你叫我有什么脸见人?养了这么个闯祸坯,吃枪子的杀 坯……你赔我儿子,你快去把儿子找回来!” 爸爸也慌了,嘴里却连哄带骗:“谣言谣言……,反革命畏罪自杀,跟小波革 命造反有什么……必然联系?再说,儿子如果不揭发,自己也会掉进泥潭,那还得 了?……革命总比不革命好吧,你看你有多糊涂……” 很久以后才懂得,不管怎么解释,爸爸妈妈心里已经很难接受我了。他们理想 的儿子,应该是不断进步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同时又温文而雅,老实听话, 仁爱宽厚,修养很高。对于当时的我,他们又爱又怕,确实感到无能为力了。 我的负罪感仅仅维持了几天。爸爸妈妈把我关在家里学“毛选”,可他们根本 没想到,“毛选”里从头到尾充满斗争精神,对刚刚萌芽的忏悔意识,进行了一场 类似“三光政策”的大扫荡。我学了《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论持久战》, 研究了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和平津战役的作战方针,背出了解放军各野战军司令政 委和国民党“剿匪”总司令的大名。反正哪篇打仗就看哪篇,哪篇打得厉害就多看 几遍。屋外大喇叭里革命歌曲革命口号革命样板戏从早到晚震耳欲聋,更让我感到 决不能当困在地下室的郑洞国陈长捷之流。 忍不住又偷偷上街了,不敢回长城中学,就去滨江大道,黄河路看大字报。这 才几天,牛鬼蛇神、黑帮分子都已成昨日黄花。斗争焦点集中到各级领导走没走资 本主义道路,属不属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司令部。神经又一次绷紧,什么陈抒燕, 什么白纱裙或黑黑的……毛,犹如啃光了肉的枣核,都得统统扔掉,狠狠踩进泥里, 踏上浮土,掩埋得不见踪影。新一轮斗争开始了,谁也不敢落后于形势。糊里糊涂 来到工人文化馆,弄不清想和妈妈谈点什么,但还是走进了这座熟悉的大院子。 “方秀芬何许人也?”“揪住方秀芬的小辫子!”“剥开方秀芬的画皮!”… … 盯着大字报上“方秀芬”三个大字,我头皮上仿佛也长了小辫子,被揪得火辣 辣的疼。妈妈,我心中永远是好人的妈妈,竟挨了这么多批判!茫然四顾,院子里 各种花卉,早被当做封资修毒草铲光踏平,飞檐红柱的小亭子摇摇欲坠,无人光顾。 越往里走,火药味更浓,“方秀芬屁股上真的一点没屎?”“方秀芬一贯同情右派!” “评方秀芬后脑上的反骨!”……与此同时,妈妈的反击也开始了。“季刚,老实 交代作风问题!”“乌彩红的姘头和阶级立场”,“韩玲玉有哪些香花毒草!”我 心里很不是滋味,季叔叔,乌妈妈,韩阿姨和妈妈很有交情,怎么一下子都成仇人 了?走近文化馆中心——影剧院,新一轮炮轰天昏地暗:“方秀芬炮打党支部决没 有好下场!”“方秀芬的右派嘴脸终于暴露了!”“把反党分子方秀芬揪出来示众!” ……我大吃一惊,立即认出所有炮轰都对准影剧院大门上最显眼的大字报——妈妈 的亲笔——已被人用毛笔涂了浓黑的大方框。躲在云层里的太阳放出死鱼肚子似的 白光,射向黑框里歪歪扭扭的大字:“卢永林挑动群众斗群众决没有好下场!” 眼前弥漫起一团白雾,白雾中卢永林朝我走来,刺猬般的头发,络腮胡子: “日娘,这小子长这么高了!”妈妈让我喊卢伯伯,可背后瞧不起他:算是个老八 路,战友们都混上师局级,他还是个正连级的党支部书记,不知犯过多少错误。妈 妈怕我闯祸,她的祸更大!反对党支部书记就是反党,这谁不懂!天旋地转,仿佛 看到妈妈也被押上批斗台,高帽子,大牌子,后面跟着狗崽子——一个姓洪名卫东 的家伙。赵建国一把扯下他的红袖章,贺银娣扭转脸不睬他,他趴在刘校长脚下: “我没有反对毛主席!我没有反对毛主席啊!”童向前,蔡小兵率领其他战友,一 齐解下铜头皮带,狞笑着围上来。我连连后退,定睛一看,又有一群人拿着大字报 大标语,挤开闲人,勇猛而疯狂地刷着贴着,脑浆似的浆糊得意洋洋,四下飞溅。 “揪出狐狸精方秀芬!” “打倒白骨精方秀芬!” “枪毙蝴蝶迷方秀芬!” 里面有季叔叔,乌妈妈,韩阿姨……他们发现了我,冷冷地斜视着,只等号令 一下——肯定是卢永林——就会一拥而上。我感到危险,左臂一扬,红卫兵袖章一 闪,拔腿就跑。凭着红卫兵袖章的神威,毫无阻拦地上窜下跳,办公室,会议室, 舞蹈房,美术室,图书馆,厕所……赶快,快!找到妈妈,制止她!为了我,为了 爸爸和妹妹,更为了她自己,必须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现在,我们明白了。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形成两大传统:一是以儒家文化为 中心的等级制度,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简言之,不许犯上作乱;一是 以下层农民起义为代表的造反精神,替天行道,打家劫舍,不仅可以犯上作乱,而 且允许夺取天下,弑君篡国。刘邦,李世民,赵匡胤,朱元璋,李自成,洪秀全, 都是这两大传统最完美的结合者、体现者。犯上作乱登峰造极,一旦大功告成,禁 止犯上作乱,一个比一个毒辣。延及文化大革命,伟大领袖更是"天才地,创造性 地,全面地继承,捍卫和发展了“这文化传统。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教唆青年学 生和广大群众”犯“各级领导,直至国家元首,最终消灭政敌;但决不允许有人” 犯“他一根毫毛,哪怕含沙射影,善意规劝。 在他的思想指导下,广大的群众或快或慢而又名正言顺地完成了从顺民到造反 的转变。 拿妈妈来说。本是安份守己的模范。在家相夫教子,每月凭票供应的一点肉, 总是先让孩子,再就丈夫,自己喝点剩汤剩水,咂咂没啃干净的碎骨头,还要教孩 子哪根骨头缝隙里的剩肉或骨髓,应该怎样挑出来。实在不过瘾,就舌头舔,手指 刮,直到碗底镜子似的又光又亮,她才心满意足而又难为情地微微一笑。夜晚别人 都睡了,她还在厨房里洗洗涮涮。每到星期天,她拖地板,抹灰尘,清蜘蛛网,晒 被子,晒床垫,一年四季的衣服轮换搬出来晒。考试不及格,她喋喋不休从我们生 下的第一个错误数落起,骂得狗血淋头,再也不敢开红灯。对爸爸更是知疼知热, 问寒问暖,大事全由爸爸作主,遇到矛盾,也只是缠在爸爸身后,嘀嘀咕咕,逼得 爸爸不得不象哄孩子似的,彼此让步。工作上她要求进步,对政治格外热心,不管 懂与不懂,都喜欢根据报纸的精神说三道四,常常得罪人。入党申请年年写,思想 汇报月月交,还盯着爸爸审查修改.直到运动开始,连个预备也没混上,可她依旧 痴心不改。她最崇拜的除了毛主席,就是本市第一任市长。如今市长早当了部长, 妈妈偶尔在报上,或电影“新闻简报”上,看见他陪同毛主席周总理接见外宾,便 惊喜得犹如故人重逢,丹凤眼高高挑起,一遍遍回忆,庆祝解放时,她扭着秧歌走 进广场,市长来到群众中间,与她握手,问她年龄有多大,还兴高彩烈地跟她扭了 几步秧歌。闹得全家人都能象背最高指示那样倒背如流。有时她还抑揄爸爸从没同 中央领导握过手,就象鄙夷我的英语老师不懂得什么是牛津英语一样。 妈妈最遗憾的是没出身在“红五类”家庭。外公是“职员”,爸爸认为,还应 加上“高级”二字,属中等偏右。几个舅舅都大学毕业,还有出国留学的。妈妈本 人也在教会学校读过书,后来师范毕业。所以她从不提解放前的事,偶尔听我英语 念得僵硬夹生,她忍无可忍,嘴里突然迸出一连串标准而流利的叽哩咕噜,常叫人 莫名其妙地怀疑,她是不是受过教堂里神父牧师的特务训练。她最得意的还是跳舞, 从解放前的三步四步到扭秧歌,扭进工人文化馆,教起插秧舞,播种舞,纺织工人 舞,炼钢工人舞,再发展到“东方红”,“亚非拉人民要解放”,“滚滚滚,滚他 妈的蛋”……她身上牛津英语味越来越少,嘴里“妈的”,“日娘”,“操……” 之类的无产阶级豪言壮语越来越多。动不动就大吼大叫,丹凤眼竖起,咬牙切齿, 横竖一付不把敌人消灭干净决不罢休的劲头。 我想妈妈的“犯上”,一定如同农民起义一样,属于“官逼民反”。牛鬼蛇神 揪光了,可革命还要深入,不能停止。作为党支部书记的卢永林,必须不断挖出新 的阶级敌人,否则自己也会成为斗争对象。妈妈的出身和平时的言行,肯定有可供 揪出的“辫子”,但妈妈有革命干部的爸爸作后盾,决不可能象吴天恩之流束手待 毙。因而,从顺民到造反,妈妈确实是顺理成章的。 工人文化馆没找到妈妈,我调转头往家跑。一进巷子,神经就象弹棉花的弦, 嘭嘭嘭直响。走进83号,果然听到异乎寻常的响动: “干什么,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放开,放开我!你放不放?……” 这是爸爸妈妈叫嚷,伴着撕拉扭打——我家史无前例的大吵大闹。左邻右舍挤 在门外,伸长耳朵贴着门缝探听虚实。楼上楼下窗户,也闪出一双双好奇而又兴灾 乐祸的冷眼。一见我便纷纷躲开。顾不得怒目而视,我一脚踹开房门,转身将房门 顶上。爸爸妈妈也呆住了。妈妈的丹凤眼无力地耷拉下,手里握支秃毛笔,墨汁犹 如气愤的眼泪,抖抖往下滴。爸爸两手,前襟早已黑糊糊一片。饭桌上铺着一张大 白纸,歪歪扭扭刚写了大标题: “卢永林镇压革命群众何其毒也!” 墨汁瓶打翻了,粘稠浓黑的在白纸上四散爬行。趁妈妈发愣,爸爸顺势抢过来, 连撕带揉,就便擦拭着黑手。妈妈恨恨将秃笔扔在地上,身子如同照见阳光的雪人, 软软瘫坐床沿。爸爸缓过气,重新关紧门窗,拉起一半窗帘——光天化日不能全拉 上,否则有被怀疑特务秘密活动的危险。他把大字报连同底稿撕得粉碎,却不知如 何处理:烧掉吧,被人瞧见冒烟说你销毁反革命罪证;扔进垃圾箱吧,怕给人拣起 拼粘抓小辫子;象地下工作者那样把密电码嚼碎吞进肚里吧,数量太多,够当午饭 的。最后还是我的主意,没字的进垃圾箱;有字的进马桶,和大半桶粪便搅成一锅 粥——再革命的左派也不大愿意去搜寻臭气熏天的右派。 里边正忙着,屋外又忙活起来,巷子里一阵擂鼓般的脚步声。“是抓你的?” 爸爸小眼睛里闪着惊恐。妈妈两手撑着床沿,丹凤眼一跳一跳,想站站不起来。我 更是手脚冰凉。三人面面相觑,全神贯注辨析。幸好,咚咚咚越过83号,擂响8 7号大门,直冲二楼。左邻右舍也迅速转移阵地,口号震撼整条巷子,我们这才松 了口气。 “你看你干了些什么?”爸爸恐惧的神色怎么也摆脱不掉,“都捅到我们教育 局来了!” “说什么?”妈妈满脸紧张。 “右派!还能有什么?反党!右派!……你自己跳出来的!”爸爸声音刚提高 一点,87号便示威般轰隆轰隆如同决堤。心惊肉跳地等到第一阵洪峰过去,第二 阵未到的空隙,才又响起爸爸的谴责:“我们巷子抄了多少家了?前天11号和3 5号,昨天呢,大丰收,四家。今天是87号,”他尽量压低嗓门,半扇窗户斜射 进来的阳光使那张原本和气的胖脸显得狰狞,如同国民党特务审问地下党“二楼老 右派,一楼,新右派!……你好大胆,反对党支部就是反党,五七年你还没经历过 吗?这叫引蛇出洞!” 仿佛爸爸的批判激起了87号的斗争热情,乒乒乓乓,象是扒房梁,揭瓦片整 栋砖木楼房吱吱呀呀呻吟起来。巴掌大的地方,如此兴师动众,真没见过世面,我 忿忿地思想开小差。 爸爸却神情专注,如数家珍:49年全国解放,51年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 53年批《红楼梦》,54年批胡适,55年反胡风,56年资本主义改造,57 年反右派……阶级斗争的残酷性和激烈性!似乎已见妈妈化为美女蛇,卢永林高举 金箍棒,照准三寸或七寸狠命一击……多亏爸爸,抢先一步,赶紧往回拉!爸爸转 头看我一眼,显然要寻求援兵。鬼使神差,我突然冲出一句,连自己都大吃一惊: “妈妈,如果你成了右派,我要和你划清界线!” 哗拉一声,不知被楼上砸下的瓦片吓着,还是被我的恐吓镇住,妈妈触电般跳 起身,挑起眉毛扬起丹凤眼,活象碰见陌生人,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不知过了多 久,她一扭腰跑进小房间。我追进去,只见她趴在我的床上,牙齿咬住枕头,肩膀 剧烈抽动,竭力不使自己发出悲痛欲绝的号啕大哭。我的心软了,可怜的妈妈。忽 而又想到陈抒燕,如果当时我温和一点,也许……一定要挽救妈妈!我轻轻挨上去, 嘴吧凑到她耳边,激动地说出几句足以使妈妈,使爸爸,也使自己感到温暖的话: “妈妈,我相信你,你不是坏人,你不会象陈老师那样……” 妈妈身体又一阵抖动,一把抓住我的左手,紧紧贴在止不住抽泣的嘴吧上,接 着又贴在冰凉的湿漉漉的眼睛上。爸爸眼眶也湿润了,拍拍我的肩膀,又拍拍妈妈 的肩膀。外面喧哗一下全消失了,世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 当时,我只能支持爸爸。长城中学刘校长代表党,工人文化馆卢永林代表党, 我家是爸爸代表党。事实上,我家这条小舢板,多年来在潮涨潮落的政治运动中没 有沉没,全凭爸爸掌舵领航。要依着妈妈的脾气性子,早就不可能住在83号了, 所以妈妈一向臣服于爸爸。但到爸爸去世,文革结束,妈妈却往往用鄙夷的口气评 论爸爸:也就那点原则性,突出政治,步步紧跟。不过在那时,爸爸确实是家中的 权威。权威使他懒惰,懒惰又增加了他的权威。每天早晨,他六点二十五分准时从 床上坐起,打开木头盒子的四灯电子管收音机,正赶上时代最强音《东方红》发出 第一个音符——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开始。然后点燃一支烟,浓浓的白气从 满是黄牙的嘴里吐出,缓缓爬进鼻孔,如同公共汽车在终点站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驶进鼻腔,咽部,食管气管,肺里胃里绕一大圈,再淡淡地溜出嘴角,并捎带简短 的评论:“好”,“不好”,“哎哟”,“混蛋”,“他妈的”……不时抓起床头 柜上的大茶缸,咕咚咕咚灌几口隔夜的凉茶。一支烟抽完,亮着红火的烟蒂扔进一 只小玻璃杯,顺手倒一口凉茶,发出嘶拉的叹息。这是妈妈的发明,避免被子被单 增加更多烟熏火燎的窟窿。七点整,两支烟消灭,一缸水灌完,他一边接着听省台 的新闻,一边慢吞吞下床穿衣。而妈妈早在五点半去菜场排队买菜,回来烧早饭, 泡开水,把我和妹妹拖起床,嘴里骂骂咧咧: “前世没修好,碰到一群懒骨头,脏死了,臭死了,有完没完……” 爸爸却一条新闻舍不得漏,边听边坐上马桶稀里哗拉,腾出地盘让妈妈铺床叠 被。实在不耐烦了,不慌不忙回敬一句,呛得妈妈半天开不了口:“毛主席早就说 过: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嘛。” 我只知道爸爸出身下中农,刚够挤进红五类。他在革命大学学习一年,参过军, 搞过土改,从事过创作。后来转业当干事,秘书,副科长直到科长。和妈妈一样, 他的经历对孩子说得很少——似乎这一代父母都差不多。他死后妈妈曾说,东西写 了一辈子,全是“党叫写啥就写啥”。可我记得,他当时水平确比妈妈高一截。古 文底子不错,《三国演义“》《水浒传》滚瓜烂熟,还能发表一些高论,什么晁盖 是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李逵是左倾盲动主义,宋江是右倾机会主义,林冲是小资产 阶级,阮小二阮小七是无产阶级,卢俊义和柴进是混进革命队伍中的阶级异己分子。 一九五七年,毛主席亲自写文章,领导全国人民反击右派,爸爸在家里领导妈妈写 大字报。那时我已记事。妈妈坐着小板凳,趴在床沿一笔一划打草稿,眉头紧锁, 丹凤眼不时往上一瞟,象要从爸爸那里寻找战斗勇气。爸爸伏在饭桌上抄写,那时 大字报得用旧报纸拼接沾贴而成。爸爸的汗珠顺着胖脸往下滴,打得旧报纸啪啪作 响。灯光把他的侧影印到墙上,突起的额头,翘着的鼻子,撅出的嘴吧,活象一只 巨大的猪头。他写一张,搁下毛笔,抓起巴蕉扇,朝宽厚的背脊和圆圆的肚子劈劈 啪啪乱扇一气,凑过脑袋往妈妈草稿纸一瞧:”不行不行,这是阶级斗争,不能和 风细雨,必须急风暴雨!“”都是同事朋友,怎么能这样狠,象你呢……“”糊涂, 糊涂!“爸爸口气很少这么严厉,”正因为是同事朋友,才要彻底揭发,无情斗争, 除非你是他们同伙!“ 妈妈常对爸爸耿耿于怀:二楼陆先生,原本是工厂会计,一个软糯糯的和事佬。 那时他正在家中生病,厂领导特意上门,请他去大鸣大放。他抱病糊里糊涂提了两 条意见,就被打成右派,手铐一戴押去青海劳改。后来妈妈才知晓,事先陆先生向 爸爸请教该不该放,了解内幕的爸爸却回答想放就放。妈妈非常生气: “你怎么能这样!陆先生陆师母帮我们管孩子,教小波小梅数学……,你不能 事先关照一下?” “那怎么行?”爸爸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严肃,“我知道的是绝密文件,毛主席 要全党顶住,引蛇出洞,让对党不满的人不要憋在心里,要动员他们放,才能一网 打尽,这就叫阳谋! 他想放,说明他对党有仇恨,是敌人,我能泄漏党的机密吗?我还要不要党籍? 你还要不要这个家?“ 妈妈悚然。她说从那时起就对爸爸报有戒心。为了保住自己,他谁都会揭发— —这就是他的原则。 爸爸妈妈到底没把我关住,他们自顾不暇了。刘校长也没忘记我,派蔡小兵把 我叫到学校。 “洪卫东,你害怕了?”刘校长眼镜片里射出鹰一样的目光,俨然能看透人的 私心。 “不,不,没有!”我惶恐万分地立正,心里却充满感激,痛苦的灵魂又获得 解放了。 “现在到了斗争的关键时刻,要革命的,跟党站在一起,”刘校长威严的目光 转向整个会议室,“想当逃兵,趁早给我出去!” “坚决同党站在一起!”回答斩钉截铁。会议室里坐满了人。赵建国和秦险峰 拉我过去,拍拍肩膀,弹弹脑袋。童向前,张永刚,许爱红,王静如,闻小燕,蔡 小兵等人都笑了。贺银娣会说话的大眼睛动情地直转: “小弟弟,你羞不羞?” 战友的深情,集体的温暖,使我暗下决心:上刀山下火海,再也不和战友们分 开了!除了我们,周红军,江河,瞿日升等左派教师也到齐了。党支部副书记徐丽 芳,教导主任谢琦,总务主任仇耀祖分坐在刘校长身边。显然,一场大规模行动即 将开始了。 我猜到矛头应对准谁,心里有些不安。刚进校门,便嗅到气味不对。壁报栏贴 着醒目的大字报,粗粗的黑体字愤怒声讨: “刘敬理丢卒保车居心何在?” 它指责刘校长转移文革大方向,斗小鬼不斗大鬼,揪死老虎不揪活老虎。“十 六条”指出,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而他偏偏包庇他们, 也就是包庇自己。 大字报义正辞严地喊出: “火烧刘敬理!炮轰徐丽芳!揪出谢琦!打倒仇耀祖!” 署名为“红色造反战士”。围观的人特别多,大字报空白处批语累累:坚决支 持!反动! 谁反对党支部就打倒谁!党支部根本不能代表党!放你妈的屁!跳梁小丑!无 耻黑帮!……闹清谁骂谁。声援的大字报大标语居多,什么“天下者,我们的天下 ;国家者,我们的国家; 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刘敬理,我们不揪谁揪? “太阳从乌云缝隙中伸出几道白光,魔爪似的斜插入校园,尖尖的爪子挠着观看大 字报的人群,他们快意地蠕动,紧张而又亢奋。我一时也产生模模糊糊的喜悦,最 好连周红军一块儿揪,为陈老师报仇;既尔又想象,工人文化馆影剧院前,妈妈的 大字报如同泰山一样将卢永林压倒,再不用担惊受怕了。可清醒过来一见会议室那 付架势,又感到自己大方向完全错了。 “这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事件!是和社会上右派向党进攻,反对省委,反对市 委勾结在一起的!”刘校长发布战斗命令,几位校领导神情凝重。会议室里烟味, 汗酸味,臭屁味,合成战前的紧张气氛,令人窒息,发疯。“我早说过,潜伏的阶 级敌人跳出来,是好事不是坏事。跳得越高,跌得越惨!和五七年反右派一样,毒 蛇出洞了,消灭他们就容易了!” 战友们和左派教师磨拳擦掌,献忠心表决心,誓死保卫党,誓死保卫党支部。 刘校长这才浮起一丝笑容,冷静地布置任务:赵建国,童向前,许爱红,张永刚, 闻小燕,蔡小兵等率领专政队,乘全校师生集中向毛主席早请示之际,将“黑”色 造反战士一举抓获;秦险峰,贺银娣,王静如和我组成大批判组,将黑色大字报统 统撕光,贴上红色重磅炮弹。周红军等左派教师审讯俘虏,首恶必办,协从不问, 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本次行动核心,一定要抓住三个右派头子——刘校长 直到此时才公布姓名:钱红兵,鲁涛,范忠彪。战友们一听,破口大骂。这三个红 卫兵败类,因为出身问题受到处理,竟敢怀恨在心,伺机反扑,一定饶不了他们。 我嘴上怒骂,心里发慌。这也许就是党中央,毛主席,省委市委统一布置的全 国行动! 恍惚中看到,区委会议室,爸爸正接到命令,立即和老婆划清界线;工人文化 馆会议室,卢永林也在布置……他们带人冲进83号翻箱倒柜,揭瓦片橇地板,最 后一同卷起袖子,胳膊趴满黑毛,伸手要把妈妈按倒,检查裤裆里藏没藏……不, 不可能!爸爸是共产党员,革命干部,我是红卫兵,妹妹是红小兵,谁敢动我家一 根毫毛,就砸烂他的狗头!但妈妈必须悬崖勒马,应该把她关在家里——就象她关 我一样,不许乱说乱动,不许她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赶快行动! 按照那时的阶级斗争理论,新生的阶级敌人不是来自华盛顿,莫斯科,台北, 香港,而是来自革命队伍内部。据刘校长分析,那是一批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恶性膨 胀的人,野心勃勃的人,不肯充当党和党支部驯服工具的人。比如钱红兵,原名钱 宏斌,父亲是马路边补鞋修底的小皮匠。他全凭自己努力考上重点高中,当了学生 会副主席,同赵建国也有很深的交情。但刘校长不大喜欢他,说他个人奋斗欲望太 重,弄不好会成为《红与黑》里的于连。证据是全国人民大学特学毛主席著作,他 却啃起《德意志意识形态》、《哥达纲领批判》和《国家与革命》,扬言考不上北 大哲学系誓不为人,因而获得“哲学家”美称。红卫兵初建时,刘校长没让他当第 二把手,他便怀恨在心,时机一到,自然要跳出来。还有鲁涛,原校刊副主编,也 是个表现欲极强的家伙,诗歌散文都写得不错,会唱歌,哼京戏,还能拉一手二胡。 父亲是京剧团副团长,唱老生的。鲁涛长得帅,白白净净,一笑起来,就象夏天的 奶油,甜腻腻粘乎乎使人心都要溶化了。女生们大都喜欢他,连刘校长也喊他的外 号“奶油小生”,背后却说他是“万金油”,成不了大气候。文革开始,他父亲原 该成为第一批牛鬼蛇神,但上演《沙家浜》少不了他的刁德一,只能让他戴罪立功, 鲁涛因而成为红卫兵中最不愿露面的一个。至于范忠彪,我的同学,高一(4)班 班长,周红军的大红人,打小报告专家,而我正是他重点监视的对象。不过他成绩 总在前三名,不象我,除了语文,其他各科只能在七十分左右徘徊。他和周红军都 属棚户区的同党,父亲倒是工人,但有人揭发他胸前手臂纹着青蛇,可能是地痞流 氓,青红帮打手之类,范忠彪没有及时向红卫兵组织交代,因而被打入另册。如今 这三人公开打起反对刘校长的黑旗,可算臭味相投,狼狈为奸。 可我觉得妈妈就不一样。她要求进步,却没有野心。她兴趣更多的是同事邻居 纠纷吵闹。 有时也挑剔领导,连卢永林把光脚搁在办公桌上搓脚丫子,快活得“咝咝咝” 连连呻吟也要嘲笑一番,目的不过是逗别人开心,也逗自己开心。她最听党的话。 领导号召:大破四旧,牛鬼蛇神上门抄家,革命群众自己抄家。她雷厉风行,晚上 关门闭窗,打开大橱,木箱,逐一清理。所有的书信,可能是和爸爸谈恋爱的情书, 统统撕成碎片。唯一的四寸彩色照片——当年的结婚照:爸爸西装领带,妈妈丝绸 旗袍,合拿一束花,幸福地微笑——犹豫半天,还是撕了。爸爸非常惋惜: “你瞎忙个啥?丈夫革命干部,贫下中农出身,儿子是红卫兵,你头上没辫子, 屁股没尾巴,招哪门子急!” 可妈妈的觉悟更高:“我家也不是百分之一百无产阶级,都从旧社会过来的, 能说没一点四旧?趁早扫掉,省得将来麻烦!” 爸爸实在没有理由扑灭妈妈心中的革命火焰,只得眼睁睁任她把两套西装,三 根领带,一条印有外文的中国裤子,还有她自己的旗袍,连衣裙,两双不是很尖但 有点高跟的皮鞋拣出来。拿旧报纸——先仔细检查正反面是否有毛主席宝象——包 好,“明天交给组织”。最后,她捧着一枚小小的金戒指,一跟细细的金项链,一 付翡翠耳环,摊在掌心,默默流泪:“这都是我娘家的陪嫁。” 爸爸也只能苦笑:“别的都上交,这还能不交吗?” 谁知,妈妈的进步正好成为她的辫子和尾巴:方秀芬思想一贯反动,诬蔑领导 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原来有其阶级根源。你是资产阶级臭小姐,脖子挂项链,耳朵 垂耳环,手指戴戒指,身穿花旗袍,脚蹬高跟鞋。你攻击领导与女演员摸摸拍拍, 标榜自己清清白白做人,原来留着这身打扮等待敌人反攻大陆,清清白白慰劳美国 大鼻子,蒋匪胡子兵……然而妈妈不知不觉在斗争中进步了。她同许多人一样,琢 磨出保护自己的方法,那就是进攻,比对方更左,把对方打成右派。所以,她造反 了。 我偷空向她报信,不料她轻蔑地一笑:“他卢永林有多大能耐,还能拉多少队 伍?” 她的水平竟然一下超过了我这红卫兵。不错,工人文化馆总共一二十口工作人 员,多数屁股不干净,哪能象刘校长那样,迅速调动一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的队 伍?天下真的大乱了,但其政治背景到底是什么,绝大多数人还蒙在鼓里,仅仅依 靠直觉和惯性采取行动。 我们大批判组拿着大字报,来到教学楼楼梯口。我先伸出五指,似尖刀插入右 派大字报,刷拉拉撕下一大片,真象活剥了那几个红卫兵败类的狗皮,一阵惨叫呻 吟,弥漫起烂肉污血的腥臊。正打算再撕一层,斩断肋骨,掏出黑心,忽然记起再 里面可能就是自己揭发陈抒燕的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不由得心一抽,脸一红。 贺银娣站在身后,笑吟吟递过蘸满浆糊的扫帚,便又感觉美滋滋的。浆糊点点溅开, 落到脸上身上,顺手抹下往银娣甩去,她轻盈地躲闪,格格地笑,眼睛一瞪,手里 浆糊筒一扬:“小卫东,再闹,轰你一头豆腐脑!” 专政队的战绩远不如大批判组,几个右派头子根本没在学校露面。气的刘校长 脸色铁青。 “查,我们当中一定有奸细!” 秦险峰挺拔陡峭的脸犹如覆盖着白霜,阴冷的目光透过眼镜片四下扫射。人人 都些不安。 钱红兵跟赵建国、童向前是好朋友,闻小燕给鲁涛写过信,范忠彪和我、蔡小 兵同班。怀疑的病毒迅速传染,周红军似乎最重:“查,坚决查,一定要查个水落 石出!” 我恨她,这害死陈抒燕,又让我背恶名的罪魁祸首。便趁机转移目标:“一定 要查!范忠彪是周红军的得意门生,你们住在一个棚户区,是你漏的风吧?” 银娣似乎与我已有默契,马上接口:“对,你先坦白交代!” 一刹那,几十双眼睛,齐齐盯住这张芝麻大饼脸,连刘校长也冷静地打量起她。 她急得象被扔进油锅炸透了再捞出来,油水滋滋滋从一个个大毛孔里往外冒:“刘 校长,红卫兵小将,我,我向大家保证,向,向毛主席发誓,我跟右派毫无关系! 范忠彪家就在附近,我带你们去抓!” 专政队出发了。我马上又后悔,这不是给周红军提供一个立功的机会?百无聊 赖,不禁为工人文化馆的妈妈担心。但凭着直觉,无论刘校长还是卢永林,对付造 反派都黔驴技穷了。 果然,专政队的唯一收获是个小喽罗,高二(2)班李明——还是路上偶然撞 着的。押进校长室,周红军早就气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挥出大巴掌一记耳光: “说,范忠彪哪里去了?” 一转眼,刘校长已悄然离去,校长室自然而然变成审讯室。那李明竟然学着革 命先烈的模样,胸膛一挺,脖子一扬,腮帮上红肿的手直印简直成了他的骄傲: “不知道!” “混蛋!”辣酱赵建国一把揪住衣领,狠狠摇了几下,猛一推,他跌跌撞撞倒 退。大炮童向前迎面一拳,他歪歪斜斜摔到许爱红身上。中锋吆喝一声“找死”, 把他脑袋当蓝球重重一记盖帽。没等他趴下,兵工厂秦险峰飞起一脚使他抬头仰望。 雪花膏闻小燕操起一本硬壳的“马恩选集”象大刀一样砍脖子。副官张永刚一脚扫 膛腿……该轮到自己出手了,可眼前的人脸迷迷糊糊成了陈抒燕,不,更象是妈妈, 抬起哀痛的丹凤眼,晶莹的泪珠缓缓滚出: “小波,我没有反对毛主席......” “来,用这个。”棒冰贺银娣甜甜的声音又使我清醒。她解下腰间阔皮带递过 来,再向赵建国打个手势。建国伸出胳膊,把李明脑袋夹在腰里。蔡小兵抢先一步, 抬脚朝那撅起的屁股踢——我缩在家里那几天,他因镇压牛鬼蛇神表现出众,也被 提拔为勤务员——我不能在落后,跟着一脚,那屁股一缩,很有弹性,可我的大脚 指还是格支一下,抽筋似的疼。连忙抢过皮带,用足力气,“啪”,建国腰里闷闷 地“嗷”出一声,“啪啪啪”仿佛擂响战鼓,那绿色鼓面想缩缩不进,想扭扭不开, 只能闷闷直叫:“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建国手一松,鼓面象被擂破,扑嗤一声 瘫倒在地:“哎哟,哎哟,我投降!不要打了,我投降……” 他的交代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当天夜里,钱红兵,鲁涛等人潜回学校,撬开牛 棚,救走李明,还在校门口留下一条大标语:“镇压学生运动决没有好下场!” 我此后再没见过李明,只是听说,钱红兵们发现他变节投降,马上抛弃了他, 还恨恨地撂下话:“便宜你了,要在过去,非枪毙不可!”他自惭形秽,从长城中 学政治活动中消失。如今,即便要向他道歉,请求宽恕,也无能为力。遗憾之余, 我常常困惑,人与人之间,为什么那么容易煽起仇恨。我们素昧平生,决无根本的 利害冲突,一旦莫名其妙地成为敌人,仇恨马上莫名其妙地产生。幸好不在战场, 否则他会流尽最后一滴血,汇入在真理,正义,忠诚,信仰,爱国,民族,解放等 漂亮旗号掩饰下人类自相残杀的鲜血长河中。更可悲的是,我和他怀着同样的信仰, 爱戴同样的领袖,忠于同样的思想,依据同样的行为准则,却势不两立,你死我活。 同样在我家,爸爸妈妈的矛盾开始激化。妈妈拉起一支“云水怒——毛泽东思想战 斗队”,买来假军装假军帽,自制红袖章,对着镜子左照右盼,一遍遍问爸爸: “怎么样,够帅吧?”然后风风火火杀出家门,招兵买马,联络其他单位同盟军。 这回可苦了我们,菜没滋味,饭烧夹生,再后来烂糊面,咸泡饭,对付一顿算一顿。 夜晚九十点钟才杀回来,乒乒乓乓洗衣服,还毫无倦意地哼着革命样板戏:都有一 颗红亮的心啦,满怀豪情回海港啦,座山雕看你还能活几天…… 爸爸怎么也无法接受,革命竟使妈妈变成另外一个人:阳奉阴违,我行我素— —跟我刚革命时一模一样——劝说,批评,办学习班都不起作用。爸爸迷茫了,只 剩下忧心忡忡的警告:“当心啊,当心秋后算账,秋后总是要算账的!” 妈妈变了脸色,她一定记忆犹新。五七年反右的结果,正是秋后算账,二楼陆 先生被戴上手铐,塞进闷罐子火车,拉到青海劳改农场。六二年刑满释放,敲响8 3号后门,大家全愣住了。五十多岁的人,原本红亮亮的面皮活象刚摘下的嫩茄子, 如今头也秃了,牙也掉了,勾腰瘸腿,连干瘪的老丝瓜都算不上,仿佛一辆松散歪 扭,锈迹斑斑,漆皮落光,嘁里咔嚓处处作响的破自行车,喉咙里发出咝咝的声音 反反复复一句痛不欲生的呜咽:“是我……回来了……是我……回来了……” 陆师母老半天才认出他,哇的一叫要昏倒。爸爸妈妈连忙扶住,曹福强,吴小 妹一起帮忙,把两位老人弄进二楼,把小孩统统关在外面。我和妹妹贴着门缝偷听, 分不清男女,只感觉到一个个尽最大努力压抑着悲苦的哽咽,反反复复:“回来… …就好……回来……就好……” 慢慢地,消息传开了:青海劳改农场四面全是大沙漠,想逃跑的不是被打死, 就在沙漠里饿死。看守的解放军个个是英雄好汉,右派稍有乱说乱动,砰砰两枪, 脑袋开花,心脏穿孔。开始每人每天二两麸皮窝窝头,后来每天两顿野菜汤,干活 却要十五六个小时。开荒,挖河,筑路,全是重体力活。包产到人,限时完成,否 则不许吃饭睡觉拉屎撒尿,冻死饿死累死病死的谁也数不清。消息越传越神,居委 会翁阿姨和派出所安同志又赶来,要驱逐陆先生回原籍农村。幸亏陆师母顶住了, 可文革一来,家又被抄,老两口不得不般到公用厨房间旁原来堆煤球的小屋里。邻 居们一再互相告戒,千万不要给领导提意见,特别不能给党支部书记提意见! “秋后算账”的恐吓没能维持多久。北京红卫兵来到省城串联,点火,伟大领 袖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真正意图,开始象皇宫里贵妃入浴,纱衣裙一层层揭开:党内 有一个资产阶级司令部,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分庭抗礼。五七年伟大领袖大 权在握,所以要保护各级领导干部,消灭右派——绝大多数是有自由思想的知识分 子。六六年他大权旁落,必须打倒不听话的各级领导干部。党内办不到,只能发动 群众,造成天下大乱,乱中夺权!当时,北京红卫兵中的极少数有幸触及了第一层 纱裙,按御旨率先打响揪出党内走资本道路当权派的第一枪。那些在运动初期受排 挤压制打击的,进而奋起反抗,形成一股新的政治力量——开始被当做右派,实际 比左派更激进,这就是造反派! 终于,妈妈要率领她的“云水怒——毛泽东思想战斗队”上北京串联。我和爸 爸已有预感,但事到临头,仍然震惊。谁也无法阻拦,革命大串联的东风几乎扫遍 神州大地,北京红卫兵东进,南下,北伐,西征,到处点火,天下大乱,全省大乱。 工人文化馆改为红卫兵接待站,妈妈白天向北京红卫兵取经,晚上回家向爸爸和我 宣传革命造反真理。爸爸此时,遵照市委区委领导授意,组建“革命干部捍卫毛泽 东思想红色兵团”,与省里市里工人农民广泛联系,成为保卫各级领导的主力军。 两人唇枪舌战,火药味越来越浓。 临行前,妈妈动用了全家一个月的肉票,炖了一大锅罗卜红烧肉,外加一大碗 咸菜炒豆腐干,还兴致勃勃地给每人倒上一杯黄酒:“明天,我就要到毛主席身边 去,”妈妈举起酒杯,灯光映照丹凤眼里转动的泪珠熠熠生辉,“和红卫兵一起, 接受毛主席检阅。还要去北大,清华,看大字报,把革命造反的火种带回来,火烧 卢永林,剥掉他的画皮,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来,干杯!” 我举不起手,心乱如麻,怀疑自己跟不上形势。妹妹眼泪汪汪: “妈妈,能不能……不去……” 妈妈眼里闪光的泪珠点点落下:“小波小梅从没离开过妈妈,……妈妈也舍不 得你们……” “再考虑考虑吧,啊?不然后悔就来不及了!”沉默了半天的爸爸,发出阴森 森的警告。眼看革命权威在家里一天天丧失,他近来脾气很坏。 “考虑好了,决不后悔!”妈妈抬起头,迅速抹去泪水,准备战斗。 “好,很好!”爸爸的声音活象用碎砖头擦铁锅,叫人一阵阵起鸡皮疙瘩, “有句俗话说得好,别看今日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放屁,这套打右派的老调子唬得住谁!”妈妈的声音恰似挥舞一根木棍,嗖 嗖带着凉风,“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当心点,你 也是其中一个小鬼头子!” “混帐!”爸爸发怒了。 脑袋嗡的一声空了,妹妹吓得拉住我的手要哭出来。什么也听不清楚,只知道 他们在嚷,在吼,在嚎,你瞪着我的眼珠,我指着你的鼻尖,企图在力量上气势上 音响上压倒对方。左邻右舍又聚集门外叽叽咕咕,可没人敢进来劝架。直到两人声 嘶力竭,气都喘不过来,才又听见爸爸的声音:“我看你……活,够了!不把这个 家……毁了,你是,你是不肯罢休的!” “怕什么,到时候……你去揭发我,划清界限嘛!”妈妈喘着粗气,语调毒毒 的,象眼睛蛇伸出长长的舌信子。 “你,你胡说!……你,放屁!” “我放屁?”妈妈非要把爸爸打得落花流水才痛快,“我不象有些人,反右时, 一看形势不对,赶紧调转枪口,揭发狐朋狗友,不但保住自己,还能升官发财!” “砰”,爸爸一拳砸在桌上,红烧肉几乎蹦出砂锅,“我也是……为了你,为 ……这个家! 我,我,我操你八辈子祖宗!“他举起酒杯望地下一扔,一脚踢倒凳子,扭头 冲出屋子重重地砸上门。妹妹哇的一声尖叫,妈妈急忙抱住妹妹。 “小梅,别怕,妈妈在这里……”她热泪滚滚,“你好,你好狠心,你,怎么 骂得出口,你这……畜牲……” 我鼻子发酸,胃里一阵阵难受,起身跑进小屋,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住脑袋。 但仍听见妈妈抽抽泣泣唠叨着,哄妹妹上床睡觉,收拾桌子,扫地,洗碗,封煤球 炉。然后去邻居们那里关照拜托,请他们在丈夫孩子买菜烧饭生煤炉洗衣服时帮上 一把。最后,她坐到我床边,轻轻拍拍被子。我多想转过身,把头埋进她怀里,亲 亲那粗糙但还柔软的手。可我咬紧牙关没动,一见她满是泪水的脸,我会忍不住哭 出声的。 后来我还是睡着了。梦中迷迷糊糊,听见大房间又有动静。气氛完全不同了, 妈妈仍在呜咽,却有腔有调,宛如拉起柔美的小提琴:“谁理你呀,谁理你呀,有 本事你再走,走了就不要回来……” 爸爸的怒火早被幽幽的琴声吹散,虔诚地赔礼到道歉,恰似钢琴奏出一段灵动 花俏的琶音:“好好好,依你依你都依你,要去就去吧,可你不该损我……” “就损就损就损,你再捶桌子呀,你再砸酒杯呀……” 交响乐队也不失时机地跟上来,大床,隔板,桌子甚至地板都轻快地伴起和声, 烘托着小提琴钢琴优美的对唱: “不要脸不要脸,厚皮厚皮,你怎么好意思……” “啥不好意思?只许你造反,不许我革命?就不许我骑到造反派身上?” “不许不许就不许……” 钢琴更加妩媚动听,象柔软的大号排笔刷着热气腾腾的浆糊: “就今天晚上了……不管去北京,还是去莫斯科,去华盛顿造反,我一千个支 持,一万个拥护!” 小提琴更加轻佻,象新熨上的大字报一样服服贴贴。 “那你承认错误……” “我承认错误!” “你赔礼道歉……” “我赔礼道歉!” “你低头认罪……” “我低头认罪!” “你罪该万死……” “我罪该万死!” 小提琴越来越轻,好似温泉从林莽山涧中幽幽滑过: “活作孽呀,唉……嫁了你这种人……” 钢琴越来越激昂,仿佛战士高举红旗冲到山顶,胜利欢呼: “冲啊!……毛主席万岁!” “反动反动反动……你太反动了……”小提琴悲喜交加。与钢琴配合得丝丝入 扣。我好象醒了,又好象死了,呼吸停止,四肢僵硬,整个身心全融入钢琴和交响 乐队雄纠纠气昂昂奏出的仇恨满腔,节拍鲜明的打夯号子: “我叫你革命!我叫你造反!” “我叫你革命!我叫你造反!” “我叫你革命!我叫你造反!” …… 与此同时,小提琴也不甘示弱,奋力挣扎,终于在号子交替的间隙,爆发出能 够压倒一切敌人而不被一切敌人压倒的最佳华彩:“我爱你……我爱……你……爱 你……爱……” 我大吃一惊,浑身大汗,口干舌燥,牙关紧咬。好象什么都懂了,一切的一切: 真理与正义,信仰与忠诚,革命与解放,自由与幸福……统统包含在其中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