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老师给我们上课越来越敷衍了事。明年我们就要参加高考了,现在心中却一点 底儿都没有。放学铃一响,我就快步走出学校。 近几年路旁的建筑没添一座新的。个个都低头弯腰,老态龙钟。街上的行人也 像有什么心事,眉头紧皱。今天虽是我的十七岁生日,心里并不感到快活多少。 穿过狭窄的邮电街,又跨过坑坑洼洼的北马路,再往西一拐就是我家的院子。 院中寂静无声,一片冷清。大概因为爸爸、妈妈工作很忙,谁也没能早点回家为我 准备生日。走进自己的房间,见衣架上多了一件皮毛大衣。上附一张纸条:你的生 日礼物。我忙将它穿在身上。很合身,像照我的身子裁制的。爸爸、妈妈虽没早点 回家,这也足见他们对女儿的一片爱心。 把几件衣服扔进洗衣机,却又懒得去洗。穿上这件大衣,独自到了街上。 先去了北马路上的一个门市部。没什么东西可买,只买了一只黑色铅笔和一只 灰色手帕。一出门,一只狗向我扑来。亏我拾起一块石头才将它赶跑。一个人又到 了集贸市场。太阳快要落山,冷清的空气令人憋闷。正要离开,见一个手持尖刀的 男子向一个裁缝冲去。 心儿嗵嗵直跳,想扭头离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迎了上来。他蓄短发,中山 装,一副机关干部的模样。他一脸焦急,说我爸爸刚批好一份文件,就昏了过去, 现在正住医院。以前没见过此人,就疑惑地向他打量了一眼。听他介绍说是刚调来 的汪秘书,也就打消了疑虑。爸爸曾提到过一位姓汪的叔叔,我想就是他了。爸爸 以前犯过几次心脏病,重的一次差点儿丧了性命。不知这次什么原因使爸爸旧病复 发?大概因为女儿的生日,爸爸操心过度了。 汪秘书骑摩托带着我向医院的方向驶去。我骑在后座上,直为爸爸担心。车子 猛地掠过医院门口,又开出了很远一段距离。这时我才猝然明白这家伙是个骗子。 急忙用双拳猛擂他的背部,摩托车却仍放在最高速度。另一个男子骑摩托车和我们 并排行驶。向那个人求救,他却故意放慢速度,落在我们后面。心想,狂喊也没用, 跳车只有摔死。不如等车子一停,撒腿就跑。 摩托最终停在林中的一块空地上。腿刚落地,左臂就被大汉死死捏住。另一只 手忙攥紧腰带。我说,你若无礼,我就喊人。 “你喊也没用,跑也白搭,只有乖乖就范。你误认为我是流氓,可我还不够资 格。我和妻子分居整整十年了,至今仍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没有其他门路,就托 熟人找到了你的县长父亲。为给他送礼,我们都快倾家荡产了。可你的父亲总是把 事情一拖再拖。我爱人已经气得上吊自杀。我恨透了你的狗官老子,要让他尝尝小 小的丧女之苦。”我说杀人总要偿命。“我不杀你,可比杀你更要残酷。我要用巫 术将你变成一只小母鸡。年轻时为人们生蛋,年老时就做官场的下酒菜!”没等我 再加争辩,就感到大脑热血一涌,瘫倒在地。像呆在一个密封罐子里,呼吸越来越 难。两臂渐渐缩回身子,每根血管像要迸裂,身子的各个部位逐渐缩小、变形。所 有的衣服都牢牢地附在身上,变为根根羽毛。我懵懵懂懂,像在作梦,然而一切又 感到真真切切。前所未有的恐惧带来前所未有的愤怒。我想臭骂这魔鬼一顿,却感 到自己已说不出人类的语言。“你就永远成了这副样子。你虽有人类的全部感情, 并能听懂人们说话,却不会运用人类的只言片语。刚才我一时着急,忘了扒下你身 上的大衣,就变成了这身华丽的羽毛,要不你就成了一只秃鸡。算便宜你了。但愿 你的父亲因为失去你早早归天!”他狞笑了一声便离去了。 我气息微弱,没有一点行走的力气。黑暗已经笼罩大地,阵阵阴风向我迎面扑 来。回到家里或许爸爸还可以找人将我还原成人形。但天气阴黑,抬脚不见爪(我 已没有资格用“伸手不见五指”了),哪里又是家的方向? 昨天还嗤笑鸡鸭、牛羊之类的低级动物。它们明知到头来终是案上一刀菜,还 委曲求全地活着。那时我想,它们与其如此,还不如一死了之。现在才明白:每种 动物,不管低级高级,都在力求自己的生存。这正应了一句古话: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要继续生活下去。或许日后还能回到家中,变成原来的样子。 拖着虚弱的身子,向林中的一个方向走去。只要走出树林,或许会发现回家的 道路。茫茫黑夜,三步两跌,总觉得身后像有一群饿狼紧追不舍。不由得加快了脚 步。 虽然腰酸腿痛,满身伤痕,终于还是走出了树林。林外的风竟这样大。沙土俱 来,使我难以辨清方向。远方有两只灯在移动。猜想那里是一条公路。终于到了公 路旁边。 一辆车子渐渐走近。我站在公路中央,想让车子停下,却险些丧了性命。司机 停车探出头说:“县长,让我抓住这只小鸡回去当下酒菜吧?”“去去去!家里熏 鸡有的是,找女儿要紧!”车子重新启动。我听出那是爸爸的声音,就高叫了几声。 发出的全是“嘎嘎”声音,他们全然没有听见。既使听见了,肯定也不会理我。 沿着这条路一定能走回县城,但又不知该向公路的哪一方向走去?如果走错方 向,将是越走越远,回家更是没有希望。况且我已浑身无力。若走到半路晕倒,就 只能被汽车轧死,或被别人捉去宰掉。想到这儿,双腿直颤,再也走不动了。北风 更加猛烈,透过我厚实的羽毛,刺入我的肌肤。又冷又饥,一个温暖的住所和一顿 饱餐是我必需的。 隆冬的野外没有什么吃的。只有冻得蜷伏在地上的麦苗。吃了一口,一股青草 味直冲嗓门。我一阵恶心,又忙吐了出来。想起家里整箱的牛肉罐头和整箱的苹果。 现在若能闻闻这种香味也算是终生幸福了。没有办法,只好饿着肚子睡在路旁的一 堆烂草上...... “爸爸,爸爸!我做了一个恶梦:一个巫师把我变成了一只小鸡,扔在了野外。 爸爸,我又饥又饿,请救救我吧!”“傻孩子,不要嚷了,那不过是梦。厨房里有 的是好吃的,你随便拿吧。衣橱里有好几件你的大衣,穿上一件就不冷了。”“不, 爸爸!我不吃别人送来的东西,我不穿别人送来的大衣!爸爸,你不要收人家的东 西了,把它们都退回去吧, 连我的大衣也一起退回去! 收人家的东西是造孽的, 爸爸!”“你年纪小,还不懂这些。”“我懂,爸爸,我什么都懂......啊,爸爸, 我们的大厅快要塌了!”“孩子,你得病了,上床休息一会儿吧。”“我冷啊!” “那就到炉旁烤烤吧。”“炉子快熄灭了。”“那就到我怀里来吧......” “嘿,这下你可跑不了啦!”我睁开双眼,见一个老太婆将我死死抱在怀里。” 昨天你从家里跑了出来,找了你一天都不见你的影子。想不到今天大清早就把你逮 住了。” 老太婆显然把我当成了从她家逃出的鸡。她扭动小脚把我抱回家里。我卧在她 怀里,并不想逃走。实在又饥又饿,想找一个有吃有住的地方,就像有些无衣无食 的乞丐想进监狱一样。 老太婆找到我又惊又喜。把我抱回家中,正是吃早饭的时间。一进门她就嚷: 终于在草堆旁找到了它!还说我可真聪明,把身子钻进里面,只露出一只脑袋。老 太婆的小孙子撇下饭碗,揪住我的翅膀看了又看,最后也一口咬定我就是那只跑掉 的鸡。老太婆狠命地捏住我的脖子说:“以前看在你是小鸡的份上,让你跑在院子 里,谁知你竟不知好歹,跑了出去就不找家门,害得我一阵好找。现在把你关到笼 子里,看你还往哪儿跑!” 老太婆家的院子很大,长约三十米,宽约二十米。除去南墙根的一堆柴草外, 没有其它东西。但一眼看去却乌七八糟,像个大猪圈。我们的笼子建在院子的西北 角。西北两边是土墙,东南两边用尼龙网围着。网眼很小,头进去就很难拔出。笼 子的西南角是同类的大堆粪便,大概有半年没清理了。虽然是冬季,里面仍是浊气 冲天,又潮又湿。老太婆从来懒得往里撒些石灰或干土。几只鸡这几天正闹肚子, 排出的全是稀便。每天我总呆在笼子的东南角。一闭上眼,面前就出现了我那布置 典雅的小屋和那舒适的席梦思床。而一抬起眼皮,看到面前粪便狼籍,胃液总是上 翻。两天来,我已吐了十几次。 想起第一次在笼中大便的情景,至今仍羞赧满面,无地自容。两天来我还未沾 滴水。然而腹中仅有的一点东西终究还要排泄出来。同伴们已醒,都在东张西望。 如果趁深更半夜大家睡得正香,我就悄悄解了大便,那就省了现在的麻烦。后悔已 晚。我蹲在笼中的一个角落,趁大家不注意,迅速将大便排了出来。那只矮个子公 鸡恰巧把头调向了我,把一切全看在眼里。我两腮发热,一下子竟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羞答答地站了起来,不小心又粘了满屁股粪便。不得不红着脸 到墙角抹掉。当时我完全失去了生活的信念,真想一头撞死在墙上。记得十岁时, 一个男孩偷看了我小便,爸爸知道后让人把他揍得鼻青脸肿。还说要不是看他年纪 尚小,就送他进了监狱。现在既使有哪只公鸡把我骑在下面,也无人管我了。 冷水伴麦麸是我们每天的主食。同伴们你争我抢,当成了海味珍品。我却难得 咽下一口。老太婆见状非常着急,说你可别生了病,要不明年生蛋就没指望了。说 着把我从笼中捉了出来,放在炉子旁边,就进了屋里。我完全可以趁机逃跑。但跑 出了老太婆的院子,却逃不出整个人类的手心。或许一出院门,就有人把我捉住当 场宰了。老太婆慢腾腾地从屋里端出点什么吃的,说让我也享顿清福,明年可要好 好生蛋。是半碗馊面头。吃了几口,味道又淡又酸。乞丐也决不吃这样的东西。又 将口中的食物全部吐了出来。老太婆叫嚷着说,现在鸡肉正值钱哩,如果我还不吃 东西,过几天就把我卖掉。我浑身直冒冷汗。老太婆已到了暮年,说起话来还那样 残忍。我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她满脸杀气,像要把我生吞下去。我屏住呼吸把半 碗面头全部咽了下去。老太婆大为惊奇,骂我刚才是在装蒜。 我又被扔进了潮湿的鸡笼。虽然有时垂头丧气,大部分时间还满怀信心,或许, 就像那个意外的倒霉一样,还有一个意外的幸运在等着我。我开始努力适应现在的 生活。气色渐渐好转,也交上了两个朋友。一个是大猛,另一个是七仙,都是我为 它们起的名字。因为前者个头儿高大,做事勇敢,我就叫它大猛。一天深夜,一只 大耗子趁我们熟睡闯入笼中。同伴们的叫声把大猛惊醒。大猛冲上前去,狠狠啄向 耗子的头部。耗子尖叫一声,落荒而逃,从此再未敢来犯。后者叫它七仙,是因为 它不但羽毛丰美,而且对同伴非常友好。尤其对我更像对待亲妹妹一样。每当同伴 们都挤在槽前争抢食物时,七仙总设法为我挤出一空位置,使我也能填饱肚子。若 没有七仙的帮助,那些苦难的日子我实在难以捱过。 我的好奇心一向很强。一天,老太婆把我们撒到院子里,锁上大门出去了,我 就从门缝挤到了她的屋里。炕上是一卷露着败絮的棉被。地上只有一只水泥柜子, 不知是盛什么用的。屋里没生炉火,阴森冰冷。真难想象老太婆如何度过严冬。 老太婆几乎每天都坐在屋檐下唠叨着同样的内容:大儿子和包工队一起下矿井, 因为一场事故葬身里面,尸首都没回家。妻子不愿守寡,已经改嫁。留下一个儿子, 跟着老太婆过活。老太婆的丈夫几年前也工伤身亡,二儿子顶班。而这唯一的儿子, 又偏偏是个不孝之子...... 不管怎样,我总算活下命来,也有了一两个同类好友。然而好景不长,刚刚好 转的情绪又消沉了下去。 老太婆每隔几天赐给我们一次到院中放风的机会。因为机会难得,大家都十分 珍惜。这天天气微暖,老太婆为我们打开了笼门。大猛最先冲了出去,连门上的一 根木棍都被它撞断了。老太婆向地上撒了一把米,我们一窝蜂似地冲了过去。我已 不像初来时那样腼腆,向下一伏身子跑了过去。虽然跌了不少跟头,却刨到了不少 米。老太婆差不多每天都为我们玩这个游戏。事后回想起来,我们也感到很有意思。 做完游戏,我们开始在院里四处走动。院门始终关着,谁也无法出去。地上有 些饭粒,我和七仙捡起吃了。之后,我们俩蹲在房子前晒起了太阳。七仙暖过身子, 开始伊呀歌唱: 我们的生活多么艰难, 每天只有米糠、剩饭。 夜里伏在潮湿的墙角, 白天得为主人生蛋。 主人脸上起了笑意, 苦难的日子还算平安。 一旦主人心中不快, 我们就该倒霉完蛋。 刚刚唱完,大猛跑来,把七仙叫到了院子南边。大猛站在猪圈旁边的一个粪堆 上叫了几声,七仙也随着叫了起来。老太婆从门缝里探出脑袋,把一切全看在眼里。” 我还以为谁家的野鸡窜到了这里,原来是你这丧门星!”七仙还在得意鸣叫,并未 注意到老太婆已赶到身边。 “母鸡打鸣,家里死人。怪不得我整日腰痛,原来是你在捣鬼!”我一看大势 不好,就想通知七仙。但为时已晚。没等七仙反应过来,它的头已被老太婆残忍地 拧了下来。血从老太婆手缝中流出,又滴到地上。七仙身子抽搐了几下,双腿一伸 就闭上了眼睛。 我失去了最好的一个伙伴,整日怏怏不乐。大猛失去了异性朋友,更是黯然神 伤。它食量大减,精神萎靡不振,常常呆望着天上的星星直到深夜。我曾多次安慰 它,却不起什么作用。一天夜里,人们刚刚入睡,邻居家的一只公鸡高声鸣叫起来。 大猛像受到了传染,也随之大声叫了起来。老太婆听到叫声,也不怕伤风,光着屁 股从屋里钻了出来,用绳子套住大猛的脖子,把它活活勒死了。 三五天内,我的两个朋友先后惨遭杀害。前所未有的孤独向我袭来。两天后, 我发起了高烧,做着一个个恶梦:长长的毒蛇磨利了牙齿,一口咬断了我的喉咙, 吸干了我的血汁;一只猛兽从房顶直冲下来,把我连毛吞了进去...... 我的病情刚刚好转的这天,院里进来一位中年男子。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他 就是老太婆的二儿子。老太婆见儿子回来,不但没有高兴,反而臭骂了他一顿,说 他一回家肯定没有好事。儿子嘻皮笑脸,开口就说要拿两只鸡用用。老太婆死活不 依,说她和小孙子全凭几个鸡蛋过日子哩。说罢,她没好气地回到了屋里。儿子见 老太婆不在,发疯似地向我们所在的笼子扑来。老太婆听到我们的叫声,急忙从屋 里跑出,死死拽住儿子的上衣。儿子向后一推,母亲重重地摔倒在地。他手脚麻利 地将我们捆了起来。 “你这孽种,你还我的鸡!为了讨好你的野老子,你就这样对待你的亲娘啊! 你的良心哪里去了......” 猛虎对付小孩力气绰绰有余。我们的情形正与此类似。两个同伴做了拼命的挣 扎也无济于事。我没来得及做任何反抗就被捆了起来。 自行车后座上架着一根横木。我们被倒挂在横木的两头。同伴们难过得嘎嘎直 叫。直到上了凹凸不平的土路,颠簸得难以呼吸时,他们才停住了叫声。我一声不 吭,听任命运的安排。脑门儿充满了血,像随时要炸。耳朵嗡嗡直叫,听不见一丝 声响。刚走一段路程,我就昏过去了。 醒来后发现已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旁边躺着七只同类。其中两只面孔很生, 我不认识,大概是老太婆的儿子从别处弄到的。当时我双腿冻得发麻。但被绳子牢 牢捆着,不能做任何反抗。老太婆的儿子来到我们面前,后面跟着一个女人。女的 一一检查我们的肥瘦。检查到我时,一根肋骨差点被她捏断。 “这只小母鸡是明年老婆子要生蛋的鸡。它年纪还小,肉的味道一定非常鲜美。 可惜我不能享受了。不过,将它们一起送去,调到一个好的岗位就不成问题了。” “说不定还要提你当车间副主任哩!”女人随和着说。 天色刚黑,我们就被装入一只编织袋里。我恰巧被压在袋子最下面。里面挤得 很紧,一点都动弹不得。袋子的一角是些难闻的粉末,我的嘴头正好被同伴们给压 到了里面。浓浓的氨味熏得我两眼流泪,连声咳嗽。心想,我非呛死到里面不可了。 幸亏要将我们送的地方很快就到了。我们被嗵地扔在地上。大家被摔得连声呻 吟叫唤,痛苦万状。我却沾了这一摔的便宜。袋子被扔得底部朝天,我压到了同伴 们的上面。旁边有个小孔儿,急忙将头探了出去,贪婪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心里 好受多了。 “王主任,那件事全靠你了。” 老太婆的儿子刚走,王主任得意地笑了一声,把我们全从袋子里倒了出来。 “这些东西看上去不错。看到它们就想到了鸡肉的香味。”站在一旁的女人说。” 想不到你一个小小的车间主任竟能收到这么多的东西!小李昨天送来了几只熟鸡。 我们用不了这么多,就将这些活的卖掉吧。” “你真是越活越糊涂了!把收到东西的一部分送给有关领导,这样一方面我们 可以得到一部分,另一方面可以继续当我的车间主任。紫气东升时,还可以继续升 官。只要有了官位,好东西就会源源不断地自己找上门来......” 当晚,我们又被送到了厂长家。 “我说老兄,你不要来这一套!提拔你当总车间主任的事我已经拍扳了。不要 再有什么顾虑。” “只是去年我在黑市上倒卖化肥被罚过款,不知会不会......” “既往不咎嘛。再说,咱们厂谁说了算?还不是我侯某!” 王主任一走,厂长老婆对他建议说:“厨房里还有马主任送来的五只活鸡,加 上这几只正好凑够十只。天气还不太晚,是否把它们送给工业局的刘局长?反正也 吃不清,再说也不是自己买的。” 厂长哈哈大笑着说:“老婆子,以前你总怪我行礼受贿,现在你的‘花岗岩’ 也开窍了?这就叫当官的艺术嘛!否则,不但得不到半点儿实惠,甚至连乌纱帽也 会丢掉的。” 当晚,我们又被送到了刘局长家。 “既然推辞不下,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了。”局长热情地握住厂长的手说。 “刘局长,你就要提副县长了,新局长由谁来任呢?” “那还用问?非你这只‘猴子’莫属啊!你还有什么想法?” “其实也没什么。前段时间我使厂里的一位女工怀了孕,人们都议论纷纷,不 知会不会影响大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关键时刻谨慎从事就是了。” 侯厂长刚走,局长太太从屋里走了出来。“傻老头子,以前我劝你当官,你还 不愿干呢!你说自己工大毕业,要搞什么科研、什么发明创造。那又有个屁用!现 在你可尝到当官的甜头了?连一个女人都知道:如今权力这玩艺儿是万能通行证啊! 你想想,若不是在黑暗中我为你指明了奋斗的方向,在我们这个八十年代初的中国 家庭里,哪会有现代化的家用电器?储藏室里那会有这么多东西?你还在笑,我说得 对不对?” “夫人,我在想:如果每隔十天过一次年,那岂不更好?” “那样也不好。送来的东西没地方放,我们还得花钱建冷冻厂呢!”说罢听到 一阵哈哈大笑。 这天晚上我实在太困,就不知不觉地入睡了。次日一醒来,发现又到了一个新 的地方。门缝中传来两个人的耳语声。 “这些东西算我收下了。你的副县长已基本批了下来,可别走露风声。另外, 现在乳品厂一半职工放假,工资都发不下来,你这当局长的可要想个临时办法。一 个小小的厂子倒闭不要紧,你的锦绣前程可是个大问题呀。这段时间你工作上要努 把力。今年四月份人代会一开,你的副县长位子就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了。哈哈!” “县长,凭良心起誓:等我到了政府这边,一定时刻和你站在一起,和老张他 们那派比个高低!” 是爸爸的声音!我心里多么高兴!我又回到了家中!几个月来,我苟且偷生, 盼望的还不是这一天?不错,这正是自己以前的居室。墙上还有我亲自钉上去的那 张画哩!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对着门外大声叫唤起来。 爸爸将刘局长送走,推门进来,眼中闪着凶光说道:“你这小母鸡叫唤什么, 看我一会不把你宰掉!我失去了心爱的女儿,你却兴灾乐祸。” 他又摇着头哀叹说:“女儿啊,你可知道爸爸失去了你多么伤心?我几乎觉得 一切全完了......” 尽管我一向对爸爸的为人处世不表赞赏,但爸爸对女儿这样疼爱,当女儿的又怎 么能不受感动呢?如果我还是人,一定会扑到他的怀里。 我又叫了一声,这时爸爸的眼神变得更凶了。我并不介意,因为爸爸不知道面 前就是他的女儿。 “你是想死不成?下午我就派人把你宰掉!”我灵机一动,就用嘴头在地上比 划了几个字。爸爸转怒为喜,马上给我取来一张白纸和一只铅笔头儿,并念了几个 字。我用嘴咬住铅笔一一写到了纸上。爸爸一拍大腿说道:“想不到世间竟有这样 神奇的鸡!地委书记一定喜欢。把你送给他,一定能使他高兴。嘿嘿!” 想不到爸爸会说出这番话。我心里一沉,又写下了如下的文字: 我是你的女儿 你得罪的巫师将我变成了鸡 爸爸看后顿时不知所措,随后又冷静下来。“胡说,简直是胡说!你敢冒充我 的女儿!” 我又在纸上写下: 我的确是 爸爸这时脸色唰地变白,全身发抖,双腿打颤,登时晕倒在地。看来爸爸无法 接受这个事实。 爸爸慢慢睁开眼睛,嘟哝着说:“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可它竟会写 字!这万一是真的呢?呀,这就是我的女儿,这就是我的女儿?我可怎么办?认了 它,人们将会知道她变成鸡的原因,我的县长也就难当了......我若是把它......” 爸爸话没说完,站起身来,捡起我写了字的纸出去了。 几分钟后,我们被一个矮个儿扔到了三轮车上。看来爸爸不愿承认这个现实, 也不想认我这个女儿。我心中一阵悲哀。我已不敢抱任何幻想,只好听任命运的安 排。春节已近。县城狭窄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车子缓缓穿过顺城街,又拐进了西街。 我无精打采地望着拥挤的人群。个个都像铁面人似的毫无表情,只顾挤自己的路。 一个长着虎牙的男子挤到车子前,不怀好意地向我吐了吐舌头。又看到了一位姑娘。 她那身材、发型、容貌,甚至连走路的姿势都与我酷似。更令我惊奇的是,她也穿 一件皮毛大衣。我心中一惊。可怜的人儿啊,说不定它也是由别人送的。现在你还 洋洋自得,谁又知你明天的命运会怎样呢?几个同学擦着我们走过,都用冷淡的眼 光看着我。我无力地扭过了头。再也没有向人类呼唤的信心,只是等着死神的指引。 连爸爸都会对我绝情,世上还有谁对我怜悯? 车子拐到一家饭店的后院中停下了。我们被自南而北分散着扔到院子里。一个 面色狰狞的男子向我们走来。我们一个个将被割破喉咙。 大屠杀已经自南边开始。也许是上帝的安排,我躺在了院子的北边。第一个被 提上屠案的是我在老太婆家时的一个同伴。一个人按住它的身子,另一个人左手捏 住它的脖子,右手中的尖刀嗤地刺了进去。血像一股殷红的小泉,哗哗流到屠案上, 又泻到摆在下面的盆子里。这个同伴曾欺负过我,但面对人类的残忍,我难过得直 为它落泪。接着,第二个被带上屠案。尖刀刚从它的喉管中拔出,血便像打开了的 消火栓,在内部压力的作用下直射出来。两个刽子手的头部、身上被弄得遍处是血。 刽子手刚一松手,它便登动双腿,冲下屠案,一直往外跑去。刚过门口,就一头栽 倒在地,抖动了几下翅膀就死去了。第三个同类又大又壮。它虽勇敢地啄破了刽子 手的手背,但终究还是没逃一死。 这场面的残酷程度决不亚于南京大屠杀。我将头扭到北边,再也不敢正视一眼。 如果人类中的一个被无辜杀害,就有许多人为他鸣冤。如今我们集体惨遭杀戮,却 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再过几分钟死神就要把我召走,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经历。 在我还属于人类的时侯,我最怕凄厉的叫声。每当那时,我就捂起耳朵。现在 面对同类的声声惨叫,我却束手无策。只得听任它反复地刺激我的神经。每听到一 声惨叫,大脑就像受到一次电击。我的肌肉在抽搐,神经在痉挛。在这生命即将告 终的时刻,想起了以前周围的人们。想起了小丽。她一向对我非常信任,有什么事 情从不瞒我。一个月前,她告诉我说,一个男孩向她求爱,问我应该怎么办。我用 从报刊上学到的道理,告诉她说我们年纪还小,还不应想它。她真地拒绝了他。后 来她又说那男孩向她要一张照片,问该不该给。我说不要给他。她好像没听我的, 真地把照片给了他。小丽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和朋友。她既漂亮又勤奋,我真喜欢她。 有一件事最令我担心:她爸爸是粮食局局长,不知同样的命运会不会落到她头上? 想起了第一桌的那个男孩。他学习非常刻苦,每次考试总是第一。那次我问他一个 数学题,他说和我说不着。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欺负,我气得哭了一场。想把这件事 告诉爸爸。后来一想,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那天放学路上碰到了他。我说我们无 冤无仇,而且因为你的学习好我对你非常崇拜,你为什么这样待我?他说他爸爸丢 了官是因为我爸爸,所以恨我。虽然不知道个中原委,心里却感到一阵惭愧。又想 起了那个从山沟里来的女孩。一天我的圆珠笔不见了,就猜是她拿的。报告了老师, 老师就批评了她。她哭得双眼都肿了,说时间会证明她是清白的。两天后我又从家 里找到了。心里感到非常内疚,但碍于面子又不愿向她道歉。现在想解释都来不及 了。看来她只好一辈子蒙受不白之冤了。又想起了最后一排的那个男生。他总是偷 偷看我,我也真喜欢他。但一切都太晚了......也想起了爸爸......我不敢去多想 他。我越想越恨他!就是因为他我才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 再见吧,尘世,如今已对你没有多少留恋。再见吧,同学、朋友,再也不能和 你们一块嘻戏打闹,再也不能同唱我们喜爱的歌了。在告别这个世界的时侯,让我 对天唱一首歌吧。 世间的一切瞬息万变, 我陡然跌入痛苦的深渊。 呀,朋友, 谁知我的苦难! 无人倾诉,无人相怜, 静待受难日的结束, 世间的真情又少得可怜。 朋友啊,此刻 我就要命赴黄泉, 离开这冷暖无常的人间。 十七年的岁月啊, 就像梦一样荒唐。 问一声朋友,那边的 生活也这样充满辛酸? 唱了一遍,我不由得泪如雨下。还有几分钟的时间,让我再唱它一遍。 世间的一切瞬息万变, ...... 刚一开头,一个人从背后快步向我走来。我停住了歌唱,静待死神将我攫走。 来人是一个二十一、二岁的青年。他蹲在我身边,抚摸着我的背说:“虽然听 不懂你唱些什么,可你的曲调倒真凄切动人,我听后直想落泪。” 我接着又唱了起来。 我陡然跌入痛苦的深渊。 ...... 唱到这,我再也无法唱下去了,我顿时声泪俱下。他越加惊奇:“你的歌声这 样动人,你的羽毛这样美丽。如果你是一位姑娘,我一定会爱上你的!” 听了他的话,我心儿欲碎。本来我就是一位娉婷少女,只因一朝落到了巫师手 里,才变成这副样子。想到这儿,我又哽咽起来。 “这只小母鸡很不一般。”他自言自语道。他向四周看看,别人并没注意这里, 就偷偷将我夹在腋下带回了家中。 后来从人们的谈话中知道,救我脱离虎口的青年姓文名田,在一所高校任教。 这家饭店是他父亲开的。放假后他到饭店来玩,正好碰上大屠杀的场面,就把我救 了出来。文田把我带回家中,又到市场上买了只鸡放回了饭店。从此我又有了一个 新主人。他告诉别人我被从野外捉来,别人也就信以为真。他白天将我放在太阳地 儿里,晚上将我放在床头的一只木箱子里。我总是把粪便排到外面,因此我的住处 很干净。文田对我关心备至,每天总弄些好的来让我吃。我的面色逐渐转好,也渐 渐重新树立起了生活的信心。虽然有时还不免因为自己的悲惨命运伤心落泪,但每 想到自己是死里逃生,也就感到稍稍满足。 文田不但英俊潇洒,而且为人和善,对我又非常关心,不几天我就喜欢上了自 己的主人。我若仍是一位姑娘,一定会坠入情网。可我现在却成了一只连性命都难 保的小母鸡,所以从不敢产生这样的奢望。每当主人一有空闲,我就趴在他身边为 他唱起歌来。虽然心中仍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还是从记忆中搜些节奏明快的歌曲为 他演唱,以消除他脸上常挂着的忧愁哀伤。 这天太阳很好,文田又把我和箱子一起搬到了太阳地儿里。他轻轻地将我捧了 出来,说道:“看这是什么?是我特意为你买的!”一盒午餐肉,是我过去最爱吃 的东西!我实在不知道如何表达当时的激动,就呆呆地望着文田,眼中噙满了泪花。 见此情景,他关切地问道: “你不舒服吗?吃了之后就会好的!”他打开之后切下一块,放在了我的面前。 我吃了一口,再也吃不下去了。这段时间他给了我这么多的关怀和照顾,但我却不 能给他一点回报!想着想着,我不禁潸然泪下。见我不吃东西,他脸上马上显出了 焦急的神色。决不能让他为我再操心了。我忙止住眼泪,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 是我变成鸡以来吃得最美的一次。 吃饱之后,我想为文田唱支歌子。想起了最喜欢的那支,就不假思索地唱了起 来。刚刚唱完,就发现文田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忽然明白了唱的是支感伤的 歌子。 文田抚摸着我的背说:“我的小天使啊,你虽然能唱出悲伤的曲调,却不明白 我的心情啊!因为你毕竟不是人类,所以也就不懂人类的感情。你又怎么能知道我 此时的心事?她原对我是一片爱心,有一天却突然离我而去,仅仅因为我是一个教 师,没有那左右一切的权力......唉,人啊人!”我后悔自己不加考虑就唱出了那 支歌子,勾起了他伤心的往事。 尽管文田注意为我保密,我能唱的名声还是很快就传了出去。附近的人们都来 看我表演。别人以为说一个“唱”字我就会照办,所以都举着拳头对我大喊大叫。 文田把他们推开,说不要对我这样粗暴无礼。有朋友建议他把我拿到街上赚钱,就 像那些耍小猴的一样。也有人要求出高价买我。这些都被文田严辞拒绝。尽管如此, 仍有一部分人对我怀有觊觎之心。一天我正在院子里晒太阳,一个小孩见旁边没人, 猛地抓起我就跑。我照准他的手背狠狠地啄了几下,他忙松手把我放了。从此我再 也不敢单独出来,每次总有文田看护着。 近几天来文田经常有事出去。因为怕我受到无端伤害或被偷去,就把我锁在屋 里。我没事可做,感到非常孤独,却有了思考的时间。脑子里经常出现许多事情。 想得最多的还是文田。我虽然是一只小母鸡,却有着与人类同样的感情。发现自己 已经深深爱上了文田。我一直克制自己这样去做。但每每的克制却使这种想法更加 强烈。我感到自卑,就去回忆过去的自豪。我曾是全校最漂亮的姑娘,被同学们称 为“校花”。心里明白这不仅仅因为我是县长的女儿,更因为我实在长得漂亮又聪 明伶俐。 我不敢贸然行事,还没把自己的经历告诉文田。以前一直对文田存有戒心。心 想连爸爸都抛弃女儿,谁还会对我真心?现在看来自己的想法毫无道理。不能一朝 被蛇咬,就十年怕井绳。他并不知道我过去是人,还对我这样喜欢。知道了我曾是 一个漂亮的姑娘,就只能对我更加喜爱。我要在适当的时侯告诉他我的一切。我会 用嘴咬住笔给他写一封这样的信: 文田哥哥: 感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我是你的小 母鸡,是整日呆在你身边的小母鸡!请相信我, 让我告诉你我的经历。我原来是一个高中学生, 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但由于我爸爸(就是现 在的县长)多行不义,得罪了一个巫师,我就 被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你可以帮帮我吗?帮我 找到那个巫师,告诉他我恨自己的爸爸,我是 无辜的!求求他,把我变回人形。文田哥哥, 我喜欢你!等我成了原来的样子,就让我一辈 子呆在你的身边,那怕当牛做马我也不嫌! 文田哥哥,请相信我,帮帮我吧! 你的小母鸡 他看后一定会帮我找到那个巫师......然后我又成了一个美丽的少女,整日陪 伴在他的身边。如果他愿意,我们可以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生活,离开这个让人 伤心的地方...... 一天早晨我正在熟睡之中,突然被一阵说话声惊醒。我睁开惺忪的眼睛,从箱 子的缝中看到一个满脸麻子的人正和文田说话。 “你的事情很快就要办成了。”麻子对文田说。 “大哥真是神通广大!”是文田的声音。 麻子说:“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副科级干部,有什么神通?就是把别人送给我的 东西再送给别人呗!你比我强多啦。你是大学毕业,一旦到了机关,可是前途无量 啊!” “大哥过奖了。官场上勾心斗角,其实我明白自己不适合到那里去干。可是没 有办法,没有办法啊。只有权力才是硬梆梆的东西啊!” “小弟脑瓜子聪明,很快就会适应官场那一套的。明天把你的那只会唱歌的小 母鸡送去,你的调动就算成功了!” 麻子的最后一句话简直把我吓懵了!不过文田决不会答应的。他为人正直,对 我又那样喜欢,决不会把我向给别人的。 “好吧,只好忍痛割爱了。”听到文田的话,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当时就 昏过去了。 当我苏醒过来,已是深夜。四周一片黑暗,只听到隔壁房间里干杯的声音。我 脑子里一阵麻木,一片空白。看来无论如何我都逃脱不了被送来送去的厄运。不愿 再去回忆任何事情,不愿再去做任何是与非的评价。我不责怪文田,也不责怪别人。 毅然从箱子里出来,我猛地向水泥墙上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