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天使 作者:华秋 A 1 夏小到《辣看》杂志社面试的那天,主编先生戴着黑色的宽边眼镜,穿着风 衣,竖着衣领,——初次见面,尽管夏小很有礼貌地尽量不去注意主编先生的衣 着,但是很明显,主编先生的风衣上,佩带着一个指甲形状的紫色纪念物,总是 吸引着夏小的目光。主编先生只好暂停交谈,说这是法国高等师范学院的纪念品。 在夏小进到办公室之前,主编先生就已经把夏小的应聘表摆在面前了。现在, 他低下头,注视着上面的内容,并且把它们念出来。姓名,夏小。性别,男。年 龄,二十八岁。这时,他停顿了,抬起头来,注视夏小,夏小轻轻地回应他,是 的。主编先生等夏小的声音在空气中完全消失后,低下头,接着念下面的项目。 每念完一项,主编先生都要停下来,等着夏小回答那声是的。在安静封闭的办公 室里,夏小仔细着聆听主编先生的声音、语气、节奏,心领神会,配合得很好。 是的,好像主编先生的声音中间必不可少的伴奏一样,是的,好像同一张嘴稍作 停顿再次发出的声音一样,是的。就像通常的应聘表一样,大概有二十五六个项 目,他们如此地交流着,非常和谐。主编先生感到非常愉快,恋恋不舍地推开应 聘表,准备谈点别的。 了解人的诀窍:从侧面打听,有用意地闲谈,或者默默无言暗中注视着他。 那天,主编先生采用了第二种。他问夏小有没有女朋友,如果长期没有女朋友怎 么解决性问题,最爱想像什么样的性伴侣。对了,他请夏小不要误解,他不会进 行精神分析,因为他几乎是一个存在主义者。至此,主编先生换了一种比较正式 的腔调说,几乎可以确信,我是个存在主义者。而自己的这身装扮,来自加缪的 一张照片上的装扮。在这样介绍自己之后,他仔细审视着夏小,几乎要让夏小陷 入反思。主编先生问夏小,想没想起加缪?哦,夏小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主编示 意他等一等,然后他取下眼镜,说加缪不戴眼镜,戴眼镜的是萨特。眼镜取下来 以后,就像通常的近视眼一样,他目光有点奇怪。夏小跟随着他的目光,看到一 卷手纸,手纸上斑斑点点,有一些可能是咖啡打倒在上面然后干了的褐色痕迹。 他问夏小想起加缪了么?夏小连忙说想起了。主编显得相当满意地点点头。随即, 他很痛快地在夏小应聘表打了一个粗大的红勾,并麻烦夏小自己拿着应聘表去财 务部报到,对了,出门往左。 夏小如释重负,快步奔向财务部,几乎一头撞上会计。会计,一个二十四五 岁的女的,怎么说呢?夏小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所有的会计都长着一张瘦脸。 会计只轻轻瞟上一眼,就看出夏小的应聘表上缺少一张照片。一张标准免冠照片, 她请夏小务必尽快送来。然后,她拉开文件屉的一格,那里面空空如也,夏小明 白她的意思,这是专门分放有问题的应聘表的。夏小对她表示了感谢,然后离开。 从财务部返回编采部的短暂过程里,夏小迅速调整了自己。虽说实际距离不 足五米,还是可以散步。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所有心理上的不适都可以通过散步 得到解决。是的,只要叼着烟走几步就好了。几十秒后,《辣看》杂志的会计, 从门口歪着头好奇地注视着夏小的背影。她的表情一贯严肃,以至于她出于好奇 的目光看起来活像一种警惕。当天,主编先生就在他办公室门口的左边,将靠窗 的一张办公桌安排给夏小。首先,主编先生肯定地对夏小说,我知道你需要窗口。 接着问夏小,是吧?夏小点点头。他拍着夏小的肩膀说,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和夏小并排而坐的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女孩,她介绍自己叫冉冉。 在杂志社做广告,兼做主编先生的秘书。她诚恳地对夏小说,能为著名的主编先 生工作,在她这个年龄阶段是一次难得的经历,对吧?主编先生很有名么,夏小 望着她,显得有点迟钝地琢磨了一会儿,点头说,是的。 接下来,夏小把抽屉拉出来,把前面的人剩下的名片、笔套等一些零碎,一 股脑地倒在废纸篓里。再把架子上的文件夹一本一本地翻开,抽掉里面的旧文件。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眼角附近不易觉察的视线,留意到冉冉和办公室里的其他 人暗中观察着他。所以他做得非常认真,面带微笑,举止从容。他整理电脑,前 面的人用了一张蒙娜丽莎的画像做电脑屏幕背景,夏小盯着那著名的微笑看了一 会儿,感受了通常人们所说的迷惑。他慢慢地,有意地,延长着着那种迷惑的感 受,到他几乎要进入某种恍惚的时候,他果断地把蒙娜丽莎的图像换成了纯黑色。 这一来,夏小觉得自己算是安顿了。他伸了一个懒腰,乘机看看办公室里的其他 人。他们都默默无声。坐了一会儿,夏小又把黑色的电脑屏幕背景换成了普通的 蓝色。快下班的时候,主编先生从办公室里出来问夏小,还好吧?夏小说挺好的, 并且轻微地朝主编先生点点头,把请他放心的意思传达给他。 他非常自然和其他人一起等到下班,也和他们一样,若无其事地走出办公室。 在大楼门口,他对冉冉表示了感谢。冉冉点点头,说明对待新同事,应该亲切。 2 夏小的表叔肖长山曾经三番五次地嘱咐夏小,一定要走出对生活的疲倦感觉, 落实一个工作,如果落实了工作,就一定要夏小到家庆祝一下。夏小站在杂志社 所在的抚琴大厦门前的台阶上,看着自己的新同事们消失在等车的人群里和走动 的人群里,然后打的到肖长山家。肖长山系了一个浅蓝色的防水围腰来开门,说 自己正在炖一锅排骨。夏小一边换鞋,一边简短地向表叔介绍了着新工作的情况。 肖长山站在旁边,既看着他换鞋,也听着他讲话,然后把一手搭在夏小的肩膀上, 说,这下就好了。 从夏小肩上缩回手后,肖长山解释因为灶上的事情还没有完,请夏小坐在客 厅里稍等一下。夏小没有独自去客厅,而是跟着肖长山到了厨房。肖长山对他点 着头说,你表婶和表妹没回来,我们正好多说一些话。然后,他拿起一个木勺, 一点一点地舀着汤面上的泡沫,再把木勺放在水龙头下面冲干净。 肖长山,男,五十二岁,月露果奶厂的董事长。他请夏小注意,木勺背面沾 着的泡沫比正面舀到的泡沫还要多。夏小点头表示他看到了,并且把一种若有所 思的神情弄到脸上来让表叔看到。接着,肖长山花了十多分钟,反复清除排骨汤 面上的泡沫。清除了泡沫,再把分乘在三个小碟里的姜块、花椒和桂皮放到锅里。 每一样香料放进去之前,他都要拿起来仔细地端详,放到鼻子下面闻闻。他觉得 非常满意,最后,他吹着口哨把一小篮干蘑菇放了进去。 一般来说,炖品不适合放什么香料,不过我们今天来一个创新。肖长山和夏 小回到客厅,坐在电视机面前的沙发上。肖长山拿起遥控板,把电视打开,反复 调整音量。到他觉得调整得十分妥当的时候,声音微乎其微,因而画面显得十分 明亮并且突然。他用征求意见的神情看着夏小,夏小对他点点头。这样,他们就 脸上带着电视的闪光若有所思地坐着了。好像如梦初醒一样,肖长山猛然说,你 妈把你托付给我,总是要看到你走上正轨才放得了心的。夏小对他说谢谢表叔。 他们继续很有感情地并肩坐着,看看电视,因为某个画面有些意思而看看对方, 相视一笑。估计这样过了四十分钟,外面传来快速而响亮的脚步声,肖长山站起 来开门,果然,夏小的表婶和表妹回来了。 夏小站起来,喊了一声表婶。表婶很热切地唉了一声,扶着鞋柜脱掉靴子。 看起来程序相当复杂。首先,她要扶着鞋柜站稳,然后伸手从后面把靴子上面的 拉链拉开。但是拉链塞住了,她把那条腿往后勾起来,努力扭头把它看仔细。是 一条线。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的裙子脱线了?她把线拉出来,并抓起裙子的 一角对照着看。我的裙子没有脱线,她松了口气,然后把线放在鞋柜上。她接着 脱靴子。 表婶这一系列的动作连贯而清晰,夏小目不转睛。是的,甚至看到了这个: 刘春妹,女,五十岁,工商银行信贷科科长,应该说是一个资深科长,因为她做 科长已经七年了。夏小看完表婶穿鞋脱鞋的全过程,然后对表婶身后的表妹笑笑。 表妹小玲,对母亲躬着腰堵在门口不以为然,她后退了一步,表示进不进门都无 所谓。 表婶伸出留着指甲的无名指和拇指,从鞋柜上捻起那根线,把它举得高高的。 参加那些企业的聚会,就是这样的,她是这样说着,快步奔向厨房,把那条线扔 到垃圾箱里。至于夏小的表妹,表现对母亲的大惊小怪的不屑,异常麻利地蹬掉 皮鞋,一屁股坐在夏小身边。随着沙发的起伏摇晃,她把一只手搭在夏小的肩膀, 听说你找了工作了?工作,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自己开个店玩。 夏小朝她点点头,问她服装店里生意怎么样。小玲满不在乎地说,这些事该 何巍操心,我没怎么管。等表婶从厨房出来后,夏小向两个女人介绍新工作的情 况。和向肖长山说的差不多,不过这一次,夏小有什么没有说到的,肖长山就在 旁边补充。比如,夏小说自己在杂志社做记者,肖长山就补充说夏小的工作主要 是采访文化界和时尚界的名人,因为《辣看》杂志是一个时尚文化杂志嘛。比如, 夏小说杂志社的主编先生看起来是个很有名的人,可能是个研究法国文化的教授, 肖长山就补充说,法兰西是个非常革命而且很有尊严的民族,应该研究。 法兰西为什么是个有尊严的民族?因为戴高乐说,法兰西如果不能伟大,就 不是法兰西。伟大,是的,我们应该明白这个词语中意义。 话题便经常被扯得很远,夏小的介绍经常被中断,看看到了吃饭的时候,肖 长山就招呼大家上桌子上吃饭。吃饭的时候大家继续讨论夏小的工作。最后,肖 长山一家人意见相当统一地表示,这下就好了。 吃了饭,肖长山一家陪着夏小看电视,夏小感觉很过意不去。因为肖长山一 家人,坐在沙发上,显得那么疲倦、懒散和迟钝。夏小提出要走,表婶问,这么 早,难道有事?夏小说没事,只好坐下了。夏小请他们自便,不用对自己那么客 气。肖长山说没有客气,平时咱们吃了饭也是一家围着看电视的。那倒是。肖长 山按照他的说话习惯补充说,其实家家都是这样的。不久夏小的表婶和表妹就先 后去洗了澡,换了睡衣,重新很有精神地拿出舒服状坐在沙发上。于是夏小安心 了,继续和他们一起看电视。 小玲洗了澡,不慎打湿了一些头发,用一块毛巾把头发擦来擦去。或者,把 头发挽起来,又放下去。这一番动作之后,她的睡衣领口上的扣子被弄开了。她 也经常碰到夏小,夏小每次回头去看她,正好看到她的乳房。表婶坐在与夏小小 玲坐着的沙发形成九十度折角的小沙发上,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的。所以她一 直沉默着,不跟随电视剧情有所反应。她想说些什么呢?夏小想。他很有兴趣地 等待着。快九点过的时候,表婶对小玲说,去拿电吹风把头发吹干啊。小玲摇摇 头,后来感觉母亲的口气有点激动,解释说,我不能跑到浴室吹头发,因为我要 看电视。我也不能把电吹风拿到这里来吹,因为要影响大家看电视。 往常,表婶和表叔看电视看到九点过的时候,就说上了岁数精神不好了,她 和肖长山先回房休息,把两个年轻人单独留在客厅里。通过妈妈口中,夏小知道, 表叔有意让自己和小玲结婚。两个年轻人单独留在客厅里以后,表婶大概会赞同 他们接吻或者进行相当于接吻的其他亲热举动,但是,他们只是继续看电视,因 为小玲非常喜欢看电视。十点过,表婶就会在卧室里高声说,晚了,夏小也该回 去了。夏小便告辞回果奶厂。往常,是这样的。今天表婶一直没有提和肖长山先 回房休息的事,肖长山就斜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十点过,夏小告辞。肖长山猛然 醒来,一定要开车送夏小回果奶厂。 夏小住在肖长山开的果奶厂,已经有快一年了。前六个月夏小帮着肖长山搞 搞广告,后五个月,果奶厂停产,准备转让,夏小无所事事,整天睡觉。肖长山 显得十分内疚,因为他曾经当着夏小和夏小的妈妈说,希望夏小能够有志于饮料 业,将来接手果奶厂的全面管理。夏小希望他不要这样(内疚)。当然,作为一 个小辈,他非常感激。是的,感激无私的彻头彻尾的亲情。有一次他差点就能说 服肖长山不再内疚了,如果不是因为说得比较含糊的话。差点,是的。他几乎要 被逼急了。不,他从来就无意于饮料业。是的。另外,他险些告诉肖长山自己和 小玲单独呆在客厅里的秘密:他们继续看电视。或许小玲,想骗自己的父母玩, 因为她没有其他的好玩。不。但是夏小最终不能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因为疲倦来 得很快,几乎不容许他把稍微有点费力的事情说清楚。像往常一样,夏小流露出 一贯的做小辈的顺从和礼貌,所以肖长山仍然可以继续表达他的内疚。 肖长山把车开进厂门,叫门卫烟哥到他办公室去去。夏小谢谢了表叔,回到 住房。夏小住房的门窗,正对着库房,坏果奶的气味飘进来,淤积在一起,让房 间里迷离恍惚而且湿漉漉的。夏小不知不觉养成了嗜睡的习惯。现在他愉快地步 入其中,没有开灯,好像一只猫一样。他真的感觉这个比喻十分恰当,于是他模 仿着猫把眼睛睁大到极限,熟练地回到了床上。 3 第二天,夏小准时到了杂志社。有一种正式上班的感觉。他决定做一点事, 便拿出一张纸,列出他的熟人中的可供采访的对象。这些人是:行为艺术家余极, 摇滚歌手麦青,电台零点夜话栏目主持人卓圆圆。写下他们的名字后,他饶有兴 趣注视了这些名字了几分钟,然后在这些名字后面,分别标注了一些关键词。余 极:偏执的、诚实的、观念的。麦青:花哨的、疯狂的、商品的。卓圆圆:绝望 的、疯狂的、女权主义的、消费的。写出这些关键词后,他闭上眼睛,用冥想来 感觉自己大脑中细微的动静。(思想,是一种电化反应,对吧?)在这几个人中, 余极和他的关系最好。之所以最好,是因为余极认为夏小是一个是有个性的人, 夏小和余极,是物以类聚。于是,夏小在余极后面又加了一个关键词:一厢情愿 的。这样,似乎有点伤害余极的感情,不久他把这个词语划掉了。接着,他给余 极打电话,约他到春天百货顶楼的咖啡馆见面,说自己已经找了一个记者工作, 要采访他,余极说他要耽误半个小时才能出发。延后的半小时里,夏小注视和修 改这些名字后面的关键词,到了十分妥当的时候,他觉得无论是谁,都不能摆脱 这些已经有了的词语,这些词语好像从法官的判决书上出来的一样权威。是的, 他肯定地,坐着,在冉冉的旁边,肯定地。怎么就注意到冉冉呢?因为近?因为 穿着比较性感而正式的套裙?因为整洁而安静?因为?他的鼻子上出现了一抹阳 光?他安静而空虚地坐着直到他站起来离开。 在见到余极之前,他做了一个决定,决定无论是多么熟悉的朋友,他都必须 采用杂志的角度来采访他。杂志社的角度是什么呢?主编先生曾经简单而清楚地 告诉他了。我们的读者群,是城市新兴的年龄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白领阶 层,杂志的角度就是他们的角度。所以和余极见面后,他一声不吭地注视了余极 一会儿,余极问他怎么了。夏小说我正在用白领的角度观察你,很不好,我看见 了一个混蛋。余极说,他们才是混蛋呢。关于采访,余极问夏小要采访什么?夏 小说,还没想好,先晒晒太阳再说。 浅蓝色的玻璃外面,太阳热哄哄的,夏小不久就睡着了。 余极摇醒夏小问他怎么回事?夏小的脸上挂着迷糊和莫名其妙,对了,他可 能做了一个梦。他一边仔细追忆可能有的梦,一边问余极,怎么了?余极问,想 好怎么采访我了?夏小一边摇头一边说看来采访熟悉的朋友不是一个好主意。余 极说,那有什么,你就使劲吹捧不就得了。夏小点点头,就这样办。他们又坐了 一会儿,余极奇怪起来,你怎么喝咖啡也要睡着?夏小摇摇头,请他不要打搅, 因为刚才做的梦现在想起来了一点点,好像是他和一个中学同学坐在一个喷泉边 抽烟。后来,余极觉得这样闷坐着很没有意思,提议去洗脚。 他们坐电梯下来,在春天百货门口,余极遇到他的一个熟人。看样子也是一 个画家,低着梳着小辫的头,带着一个女的急匆匆地往商场里进。余极喊了他一 声,他连忙过来和余极站在一起。倒霉,他说,这个女的要我带她逛商场。余极 呵呵地笑着,是的,是的。他想给夏小介绍认识,看夏小独自走到一个垃圾桶边 抽烟,就算了。夏小站在垃圾桶边抽着烟,看桶里的东西,接着又来了一个人, 站在夏小左边,他的动作和表情几乎和夏小一模一样。后来余极走过来,两人叫 了一辆出租车,余极请司机开到望平街,他的广告公司在望平街。 余极从公司附近开始,到每一家洗脚房洗脚并拍摄帮他洗脚的女人,准备拍 摄一百家。今天请哥们儿洗脚,和观念艺术没有关系,所以他带夏小去了他认为 小姐最漂亮的一家。 这家的小姐最漂亮,余极介绍说。他这样说的时候,四个姑娘们正在沙发上 拥挤成一团,注视着第五个姑娘蹲在地上往插座上插电线。估计茶座有问题,插 线的时候会冒出蓝火花什么的。第五个姑娘,手抖抖的,没想到电线插上插座后, 十分没事。于是,沙发上的姑娘们笑得东歪西倒,相互把脑袋和肩膀碰来碰去。 接着她们抬起头来,齐声对余极和夏小说,欢迎光临。 余极和夏小开始挑选她们的时候,她们变得一本正经了。余极说,我要个胸 大的,你们哪个胸大?有两个姑笑了,其他都没有说话。余极说,说嘛,这有什 么不好说的?插电线的姑娘说,你难道看不见?余极说,看不见,要摸才摸得出 来。好吧,就你吧。夏小要了沙发最里面的那个,她的腿担在沙发扶手上,看起 来很长。 供洗脚者用的沙发靠背很长,而且放得很低,人在上面是半躺的姿势。余极 和夏小半躺上去,姑娘帮助他们把脚伸直了放在脚凳上,然后坐在脚前面的小凳 上,把他们的脚捧起来放在她们垫了毛巾的膝盖上。姑娘帮他们脱鞋。余极和夏 小都分别对姑娘说了对不起,因为他们有脚气。姑娘说没关系,咱们店密制的药 水可以止痒,治疗脚气。 姑娘毫不犹豫地把夏小的脚捧在手上,脱掉鞋和袜,先轻柔地搓揉脚掌边缘, 再一只手扳住脚掌,用一个拇指用力压住掌心的泳泉穴,缓慢地作圆周移动。她 把夏小的脚掌按摩得暖烘烘的,然后把它泡在热水。夏小的脚非常敏感,痒得犹 如针刺,姑娘揉弄的时候,他说不出话来。等姑娘把脚放开以后,他却不知道说 什么好,只好说,对不起。 他看看旁边的余极,余极已经把眼睛闭上了。闭上眼睛的余极好像知道夏小 在看他一样。余极说,可惜今天没有带相机来。 大约泡了五分钟,姑娘把夏小的左脚从盆里捞起来,像刚才那样放在她垫着 毛巾的膝盖上。她有力地把夏小的脚趾头一个一个地扳出脆响。每次响声发出后, 她也露出十分开心的笑容。接着,她用指头(有时候用指甲),把夏小脚趾头缝 和脚底的茧皮搓掉。她问他,有没有觉得你的脚现在要新鲜一点?她把夏小的脚 举高了一些,用自己的脸去挨了一下。夏小没有办法回答,因为痒,也因为惊讶, 他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姑娘接着清洗了她的右脚,然后把盆里的脏水端出去倒掉,换了新的热水进 来。她拿出指甲刀、小凿子,认认真真地修理夏小的指甲。夏小为了打破那种暗 暗的惊讶感所导致的寂静,对她说,我的脚指甲长得很奇怪。姑娘说,是啊,我 正在把他们磨圆。在征得夏小的同意后,她把夏小脚趾头上的一些奇怪的毛也拔 掉了。最后,她给夏小的脚抹上一种润肤膏。 姑娘说,你要是多给我一百元钱的话,我还可以做一些别的。夏小说好吧。 于是,姑娘把裙子的肩带拉下来,露出没戴胸罩的乳房。在夏小刚刚明白她要做 什么的时候,她把两个乳房捧住,往中间推了推,让夏小看到中间深深的乳沟。 然后,她把夏小的一只脚掌抓起来,放在两个乳房上面。她移动身体,使乳房更 好地抚压夏小的脚掌,或者,她将乳房紧紧贴住,左右晃动夏小的脚掌,以企达 到同样的效果。夏小看出她这样做并不容易,于是就帮助她,用脚趾和脚后跟, 或亲或重地接触她的乳房。左脚做过了换右脚。右脚的程序和左脚一样,只是有 一刻,夏小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把右脚贴着姑娘的两个乳房中间的皮肤往下伸。 姑娘连忙将身体往前倾斜,顺应夏小用力的方向。裹着姑娘的身体和夏小的小腿 的黑绸连衣裙,几乎要崩坏了,姑娘不得不用力抱住夏小的腿,将乳房和乳房下 面一点的皮肤紧紧地贴在夏小的小腿和脚背上。保持着这个奇怪的姿势,两人一 动不动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征得夏小的同意,姑娘慢慢地把夏小的小腿从胸 前拉出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用两手按着它们,而夏小的小腿,的确在微微颤 动。姑娘躬着腰微微喘息着,短暂地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姑娘托起夏小的两只 脚脚掌,同时自己跪在了脚凳边的地毯上。夏小的脚被托到姑娘的脸的高度后, 姑娘低下头,用舌头轮番舔着夏小的两只足底。姑娘一边舔,一边从夏小的两只 脚掌中间注视夏小的表情。 余极和夏小一样惊讶,因为他尽管天天洗脚,这种服务还是第一次看到。他 的姑娘问他要不要也这样来一次。他如梦初醒地说,今天没带相机来。 4 夏小写了余极,把稿子交给主编先生看。主编先生表示非常满意。为什么呢? 他解释说,夏小有一本正经地把事情荒诞化的才能,这是加缪式的。因为主编先 生不厌其烦地说加缪,夏小就花了两百元钱搜罗了加缪的著作和有关加缪的著作 来看。工作进展顺利,另外,夏小和同事相处得也不错。他从不在办公室的格子 间里高声发表任何看法。其他人这样做的时候他总是低着头。有时候盯着电脑看, 有时候悄悄看旁边的冉冉搭在椅子下面的一只手。 那支手仿佛有它自己的行动,小指头突然翘起来颤动,或者,手背上有一小 块皮肤莫名其妙地发亮。有一天,夏小突然看见这只手伸到包裙边的大腿上,用 指甲紧紧扣住那里,然后往上慢慢拉动。包裙很有弹性,一些皱褶随着指头的移 动形成。指头停顿了一会儿,被包裙的张力推回去了一点。指头似乎下定了决心, 用力地一直拉倒大腿根部,在腿上留下一条淡白色的抓痕。夏小赶紧提醒自己以 后不要再看了。 肖长山到杂志社来之前没有给夏小打电话,他来的时候,夏小正坐在电脑面 前,把对麦青的采访录音输入到电脑里。肖长山从门口进来,通过两组格子之间 的通道,其他人,尽管面带惊异,还是礼貌地保持着沉默。肖长山无声地走到夏 小背后,把一只手搭在的夏小肩膀上。夏小回头一看是他,站了起来,并没有发 出什么引人注意的响动。(他就是这样的人,好像不会叫喊一样)。而肖长山放 在夏小肩上的手轻轻用力压了压,抱歉地说,打搅你了,没事,你继续工作。夏 小把冉冉的椅子稍微移动了一下,请肖长山坐。这时,肖长山盯着夏小刚刚录到 电脑上的文字,微笑着摇了摇头,饶有兴趣地阅读起来。他看得十分专心,嘴唇 轻轻动着,无声地念着每一个字。夏小只好在请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然后为他 倒了一杯水过来,自己则坐在冉冉的椅子上。 在这篇稿子里,夏小问了麦青一些问题,麦青回答了夏小的问题。在两人的 交谈中,提出一个有意思的看法,人们需要某种意像,来满足他们对生活的看法 并表达某种希望,娱乐明星的职责就是制造这种意像,所以强有力的娱乐公司深 谙“意像控制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人们通常认为的“浅薄的娱乐界人士”, 在这篇采访中,麦青反背诵着一句名言:我们的社会体系是一种象征体系。肖长 山读完了电脑上的文字,拿起旁边的采访机,问夏小,里面还有?夏小点点头。 于是肖长山戴起耳机,接着听里面的采访录音。 夏小走到门外的走廊上,对着过道底部的窗口抽烟。这里是十二楼,高度已 足以让人产生危险的感觉了。估计人们的正常感觉在五楼。夏小抽完这只烟,回 来在门口看到肖长山还在听采访录音,便又折回到过道底部站着。会计好奇从财 务部走过来问他,做什么啊?夏小对她说我表叔来了。于是会计轻手轻脚地走到 门边,偏着头往采编部的办公室里看夏小的表叔。会计走回来,问夏小,你在成 都有一个表叔啊,你的表格上没有填。夏小问她要写吗。会计说,哦,不用。她 问夏小怎么把表叔一个人丢在哪里不管。夏小向她解释,表叔正在看东西,不好 打搅。会计说,哦,你表叔可真是个认真的人。夏小微笑着朝她点点头。估计肖 长山听完了录音采访,夏小回到冉冉的座位上,肖长山望着他愉快地笑着。听录 音和看文字很不一样,肖长山说。 他们没有讨论那篇采访稿,那么肖长山突然来杂志社做什么呢?来看看,是 的。他对夏小的工作环境比较满意,唯一觉得不足的是夏小旁边的窗口没有窗帘。 应该有一个洁白的百叶窗,可以根据光线的变化调整窗叶的疏密。说过了百叶窗, 肖长山开始打量夏小的同事。这时候,除了夏小,办公室里还有另外两人,一个 是编辑老王,一个是记者小何。他们都低眼睛,不往这边看。肖长山等待着他们 抬起头来,夏小也注意着,如果他们抬头看这边,他就应该向他们介绍自己的表 叔。应该的。 但是他们始终是那样,也并非忙碌的样子。他们只是低着眼睛。眼睛,重要 的是眼睛。眉毛以下的地方始终遮在挡板上下面,依稀可见他们的一点点表情。 如果他们的眼睛不往这边看,夏小叫着他们的名字介绍自己的表叔,就会显得唐 突。是的,肖长山明白。他心中有数地独自笑了笑,文人嘛,多少有些古怪。再 说了,我们经常会碰到一些十分奇怪的情形。生活嘛,是的。 主编先生走出他的办公室,既看到夏小,也看到了肖长山。夏小连忙向他介 绍了自己的表叔,并补充说,我在成都就这个表叔,一直在照顾我。主编先生拿 着肖长山的名片,恭维道,了不得,董事长。他和肖长山面对面地站着,中间保 持着握了手之后空下来那段距离,交谈了一会儿。肖长山说,我这个侄子托付给 你我就放心了。主编先生说,夏小十分聪明好学,我看没有问题。肖长山表示, 他可以支持杂志社的工作,向杂志投放广告。主编先生表示感谢。肖长山说就这 样定了,哪天请主编先生打球,再具体谈谈。主编先生走后,肖长山说他要到贝 森打打网球。因为现在正好是他有空的时候。可惜夏小还没有下班,不然可以和 他一起去。另外,他嘱咐夏小晚上到家来吃饭,乘着他这段时间有空,他把都保 姆辞退了,做一些符合口味的东西。工作要抓紧,身体要进补。是这样的。他满 意地轻轻摇晃自己的肩膀。然后,夏小送他离开。 非常有礼貌地送走开车的人,是这样的:俯身靠近车窗,张开五指,轻轻扣 打玻璃,口里说,再见。然后笔直地站在路边,继续关注着汽车转弯。等汽车转 过弯后,再次偏下头,看着驾驶舱里的人,向他招手致意。最后,你要目送着汽 车远去,在汽车消失之前,有时可以看到开车的人从后视镜向你挥手。 看着表叔肖长山的汽车消失,夏小感到一阵轻松。这时,两小男孩,一个在 前面滚着铁环,一个在后面追,从他面前跑过。这几乎是他熟悉的小时候的一个 景象。他看着他们跑向街尾转弯的地方,心想他们应该从那里转回来。因为推着 铁环快跑不是本事,急速中掉头才是本事。是的,前面的那个男孩很利落地掉头 回来了,他为那个小男孩感到由衷的快乐。 他走向街对面,目标是一个看起来货品相当丰富的小卖部。与此同时,他注 意到街对面的人行道上,从左到右走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根据姑娘的速度, 他调整自己的步伐,意在使自己走过街面的一刻,恰巧和她相遇。他们非常准确 地相遇了,因为那个姑娘的目标,也是小卖部。他要了两袋薛涛干,一袋薯片。 不,不要品客。品客的工艺很好,可是完全没有土豆的天然香味。他要的是上好 佳原味薯片。他停顿了一会儿。现在轮到姑娘了。姑娘穿着颜色很纯正的浅蓝色 牛仔裤,米黄色的短体恤部分扎在裤子里,部分飘坠在外面,从牛仔裤裤腰张开 的缝隙,可以看到姑娘穿着很清爽的白色内裤。她把上身完全伏在柜台上,伸长 一只手朝着货架乱晃。那个。那个。卖货的中年人给她拿了一袋金帝巧克力糖。 她拿到糖袋,直起上身,立刻撕开袋子,拿了一颗出来剥了塞在口里。轮到夏小 了,他问老板多少钱。老板拿计算器算了,告诉他三元二。夏小把钱给了老板。 然后是姑娘,老板说五元四。姑娘也把钱给了。买了零食,夏小重新过街,不紧 不慢。当然,姑娘也沿着来路往回走。差不多就要夏小必须进入杂志社所在的抚 琴大厦的时候,他看见姑娘走进了一家名叫莫名堂的茶馆。 5 星期五,夏小应邀参加老板杨春光在家举行的烧烤晚会。杨春光家在锦绣花 园别墅区,在带游泳池的花园里,烤肉的油脂滴到炉炭上,散发的浓烟和火苗把 气氛弄得非常热烈。主编先生把夏小拉到杨春光面前,语气相当热烈地介绍新员 工夏小。杨春光听着听着,突然对夏小行了一个军礼,说,向你致敬,向所有热 爱本职工作的同志致敬。主编先生解释说,董事长是军人出身。杨春光说,我是 大老粗,我的一套只能管管总经理们,对于这些文化界人士,主编先生说了算。 他边说,边彬彬有礼地示意旁边站着的一位女士把围巾递给他。这位是杨夫人, 主编先生连忙介绍。夏小朝夫人点头问好。夫人把围巾递给杨春光,杨春光就显 得很忙地跑到烧烤架那里去了。夫人邀请道,喝点什么?主编先生举手作了一个 请的姿势,于是三人来到摆着水果和酒水的桌子边。桌边站着一个姑娘,看来是 和老板夫人十分亲密的,她们立刻挽着手说话,不再理会别人。 主编先生拿了酒杯,一边往后退,一边目测着一个最佳的观看她们的距离。 最后,他选定一盆铁树左侧稍前一点的位置站着,酒杯端齐胸部。他偶尔喝一口 酒,面带谦和而严谨的微笑。他对夏小说,你发现没有,两个女人比一个女人更 好看。夏小朝主编先生点点头,上前一步,和主编先生并肩站在一起,用几乎和 主编先生一模一样的姿势看那两个女人。随后他们看其他人。其他人都围在烧烤 架处的杨春光旁边,说老板真辛苦,又要给我们发钱,又要给我们烤肉。 不久夏小觉得主编先生只喜欢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因为遗世独立的感觉, 主编先生不大喜欢被模仿。所以夏小说我去看看游泳池就走开了。 他看了一会儿游泳池,走到花园角落的一池钟乳石面前。站了一会儿,钟乳 石顶上突然淌下一股水来。夏小四处找了一下,看见夫人站在门边的水池那里朝 他微笑。夏小明白是夫人在那里拧了水管的开关,便对她报以客气的微笑。后来 夏小在女贞树丛形成的拐角处找到一个石桌和四个石凳,石桌上刻着围棋格子。 夏小坐在其中一个石凳上,计算了一阵围棋格子,然后很认真地想像自己在下一 盘围棋。 他并不懂围棋,所以他的想像,只是如何用白色的棋子和黑色的棋子把棋格 摆满而已。就像他有时候默默地站在别人身后看人下棋一样,他对这种单调、反 复地摆弄棋子的行为感到迷惑,现在他通过想像,达到了同样的效果。在那里他 坐到晚会结束。 回到果奶厂,夏小睡得很香,因为想到明天是星期六。但是第二天很早他就 被外面的叫喊声吵醒了。叫喊声是:狗日的哪里跑。逮到了,逮到了。这个肥, 烟哥你来看这个肥。夏小感到非常有趣。突然,所有的叫喊声都消失了,过了一 会儿,有人轻轻敲他的窗户,他没有吱声。 夏小起床后,看见身材高大然而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童子良,在院子铺着水泥 砖的地方走来走去。夏小问做什么,他说他刚杀了老鼠,正在散步。刚杀了老鼠, 正在散步?哦,是的,刚杀了老鼠,应该散步。他递了一只烟给童子良,两人在 水泥砖边缘,对着泥地上蓬勃生长的野草吸着烟。童子良说,有一只跑到你屋里 去了,要不要我帮你去打?夏小摇头。抽完烟,童子良说,烟哥在烧老鼠,可能 已经烧好了。于是他们到了门卫烟哥的那里。 烟哥,脸上挂着殷勤的笑容,说我本来想烧好了给你端点过来,没想到你自 己来了。他到成都来后找的女朋友,小万,穿着白毛衣,正坐在床边打着另一件 白毛衣,据说是帮夏小的表叔肖长山打的。小万说,人家才不吃耗子肉呢。烟哥 摇头说,虽说是耗子肉不值得一吃,但是没有吃过,总还是应该尝尝。至于说我 们,这点心意还是应该尽到的。夏小朝他点点头,模仿表叔肖长山的口吻对他说, 还是烟哥会说话。他尝了一口,没有什么特别的。烟哥说辣椒和花椒放得多,不 然有点酸。他和童子良吃得津津有味。夏小走到厂门边,一连抽了两只烟。 小万,搬着一根塑料凳坐到夏小旁边来。她看起来还算漂亮,说话微微带点 外地口音。她把正在织着的毛衣牵开给夏小看,说,你表叔越来越胖了。夏小点 头说是的。小万说,你表叔真是个好人,他说了只要有他,我们都饿不死。夏小 再次点点头。小万说,等会儿你表叔开车来拉我们去玩,你去不去?夏小摇头。 小万说,你表叔,我,烟哥,我们要到花水湾住一夜,一起去嘛。夏小说我有事, 接着他问小万表叔几点钟来,小万说快来了,我们正在等。夏小便说那你们等, 我有事先走了。 夏小并不想碰破肖长山和烟哥及其女朋友的计划,肖长山也许要烟哥带他出 去嫖妓,或者干脆和小万睡觉,夏小装着不知道。这样,肖长山仍然可以继续做 一个好长辈。是的,生活嘛。 夏小离开果奶厂,没有什么目标。一般来说,他这时可以到表叔家玩。陪表 婶表妹逛逛公园逛逛商场什么的,并且和表婶一起叹息表叔做企业真是太忙了, 不过,好在他要收手了,马上就可以安享余生了。往常他就是这样做的。是的, 生活嘛。他散了一会儿步,想到其实他不这么早起床就好了。他睡懒觉是人人都 知道的。接着又散了一会儿步,打的来到了杂志社旁边的莫名堂茶馆。 茶馆里还没有上客,夏小进去的时候,男女服务员正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声音 热烈地说话。一见夏小进来,立刻鸦雀无声,夏小就看见他们挤成一堆的眼睛使 劲眨动。茶馆的墙壁用旧木板覆盖着,间或装饰以旧式的雕花门板。大厅里中间 有三根立柱,裹着粗大的麻绳。茶座都是明清样式,桌子很古板,椅子确都又硬 朗又秀气。他试着在椅子上坐了坐,发现自己太瘦,肯定不能在上面坐很久。天 花板也用的是旧木板,悬挂着纸灯笼。大厅底部靠墙有四排卡座,卡座的挡板装 饰成有瓦檐的矮围墙。看来有窗的是包间,因为只有包间的门格子透出白色的亮 光。这些透着光亮的格子门,十分单薄而上面的花纹精致且复杂,夏小小心地移 开其中一扇。包间里很舒服地摆着日本式的榻榻米,不过不用蜷着脚,因为榻榻 米摆在两边靠着板壁的平台上,平台上还堆着巨大而柔软的垫子。两个平台中间, 摆着一个树根截平的茶桌。与门相对的窗子也是平移式的落地窗,外面有条悬空 的木走廊,走廊下面是一条河。跟着夏小进到包间的姑娘向他介绍说,我们茶馆 最有特色的就是包间,因为外面有一条凌空走廊。夏小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说法, 然后请她泡一杯竹叶青。外面的走廊贯通了整栋房子的二楼,茶馆所使用的一段 大约有十五米长,用了一个铁门和另一段隔开。这边的地板和扶手都擦拭得很干 净,摆着五盆罗汉竹,尽头有一把米黄色的躺椅。而另一边,步满灰尘,看起来 从来没有人走过。夏小走到木走廊尽头,坐到躺椅上。服务员从包间伸出半截身 体,朝他说茶泡好了。夏小请她拿到这里来。服务员说,这是我们老板娘的位子。 不过,她看夏小坚持要坐那里,就把夏小的茶送了过来。夏小在躺椅上坐到天黑, 有时候睡着,有时候看着一条河、一座桥、许多房子。没有谁来打搅他。天黑后 他离开茶馆找地方吃饭,然后回果奶厂。 夏小半夜起来撒尿,看到童子良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寂寞啊寂寞。童子良在 院子中间走来走去。四周的灯很多,童子良数了一下,发现自己分散在身体周围 的影子有八个。夏小往草丛里撒尿。童子良对他说,看,我有八个影子。撒完尿 夏小帮他再数了一遍。对吧?童子良说,语气挺得意的。夏小问他想不想去洞洞 舞厅,他说想啊,不过没钱,夏小说你请个姑娘跳舞要多少钱?童子良说五十元。 夏小说我借你吧,你什么时候还都可以。于是他们去了体育场后面的一个洞洞舞 厅。 所谓洞洞舞厅,就是由原来的防空洞改建的地下舞厅,门票非常便宜。很拥 挤,童子良身材高大,好像舰艇一样破开人群。夏小跟着他,来到靠墙摆着的一 排塑料椅旁边。椅子上坐着的男女,形容模糊,但是散发着浓烈的气味。童子良 请他看一对男女,女跨着腿坐在男人的腿上,从姿势上看,他们正在交媾。他们 几乎不能动,只能靠经验和想像来明白,原来他们正在利用一种意念作用,将阳 具变粗变长,将阴道变紧,并操纵其抽搐。夏小问童子良想不想那样,童子良摇 头说不划算。他邀请一个坐着的女人跳舞,让夏小坐了女人空下的位子。不过, 这个女人并不好,鼻子是歪的,童子良和她跳了一会儿就让她走了。那个姑娘很 生气,认为他们目的是骗她的椅子。像这样什么都不做要给十元钱,所以童子良 对夏小说,记住,我借了你六十元。他重新找了一个女人,并特意带到夏小面前 让他看仔细。女人矮矮胖胖的,皮肤很白,穿着很短的连衣短裙,看上去像一个 鸭绒枕头。童子良抱住她的时候,夏小立刻产生了性欲。是的,灯光昏暗,童子 良的娃娃脸消失以后,显得异常高大威猛。正是他,可以算蹂躏地将那女人揽在 怀里。那女人在他怀里,拼命仰起脸来,好像需要呼吸一样。是的,夏小也要在 旁边手淫了。事实上这里就是一个手淫的集中地,男人帮女人,女人帮男人,或 者坐在靠边的椅子上,自己摸自己。 童子良松开姑娘,过来说可能有一茶杯精液。而夏小,坐在靠边的椅子上, 大汗淋淋。他们走到舞厅外面的路灯下,童子良看着夏小的脸色很差,有点担心, 问夏哥要不你也找一个?夏小摇头。因为童子良还要值夜,他们飞快地赶回了果 奶厂。 6 办公室里十分沉闷,夏小和冉冉走出来。有一点阳光,从斜上方照下来,两 人朝它眯起了眼睛。夏小问冉冉,你有事吗?冉冉说,没事。夏小说,我请你看 电影吧。冉冉说,这样不好吧。夏小说没什么,我喜欢看电影。 他们打的到青年路的电影院,大厅里在放《泰坦尼克》,小厅有很多,播放 盗版的原声DVD.冉冉说,翻译配音后的外国片,口型怪怪的。说话都字正腔园的 了,你说,外国人哪有这样说话的?夏小觉得她说得对,便买了小厅的票。 冉冉买了两个奶昔。他们舔着奶昔。有群小孩围着一台电玩机发出尖叫,他 们跟着挤在小孩群里,看见电玩机的屏幕上有个穿着三点的女郎,一个男孩控制 着一个小手一样的光标,去摸女郎的各个部位。摸乳房,女郎尖叫一声,掉出一 把手枪。摸大腿,女郎尖叫一声,掉出一个炸弹。摸小腹,女郎尖叫一声,但是 什么都没有掉出来。孩子们便开始纳闷,不过,那个三点女郎,慢慢地翻转过身 去。(非常性感,非常非常地,翻转身体)。一个女孩尖声大叫,摸她的屁股, 摸她的屁股。握着操纵杆的小孩如梦初醒,异常小心地移动光标去摸她的屁股。 立刻,女人消失了,显出一排字:游戏载入中。原来是个射击游戏,从女人身上 掉下来的手枪和炸弹就是给游戏者的装备。 夏小和冉冉几乎受了感动,默默无言地进了小厅。小厅和一个夜总会的包间 差不多大,一共有三排座椅,每个座椅坐两人,椅背和隔板很高,坐进去的人立 刻被隐藏起来。他们坐进去后,就同时觉得这里面非常适合调情,所以心情有点 异样。不过,电影很好笑,他们看着看着就使劲儿地笑了。 他们看的是DVD 《一条名叫旺达的鱼》,属于那种西方人憋着劲儿一心要搞 笑的电影。西方人的幽默很傻,如果你要笑,你就得赞同那种傻。换一种情况, 你可能就只能默默无言地对着他们坐着。夏小和冉冉都觉得太好笑了,特别是杰 克要谋杀老太太那一场戏,太好笑了。杰克每次去谋杀老太太,都只杀死一条狗, 因为老太太养着三只小狗。三只小狗被杀死后,老太太被气死了。其实杰克是一 个非常热爱动物的人,其实杰克非常想一击毙命谋杀一次老太太。看起来愚蠢透 了,我们喜欢真正愚蠢的东西,对吧,真是无价之宝。 看完电影,夏小和冉冉一起吃饭。在太平洋顶楼的小吃城,夏小要了水煮牛 肉和米饭,因为他胃口不好,没有麻辣味道就咽不下东西,冉冉要了份小鸡蘑菇 的盖浇饭。吃着,冉冉笑了起来。说又想起杰克了。还说,谢谢你。夏小说,不 客气。吃完饭,八点一刻,夏小想去酒吧,不过没有邀请冉冉。夏小把冉冉送到 住处,打的到射手座酒吧喝了几杯。 之后,一天中午,夏小接到冉冉从外面打来的一个电话,说她找到一个广告 客户,碧隐峡之塔酒廊,要夏小去帮她和老板谈谈,因为老板马超是夏小的老乡。 凭什么说马超和夏小是老乡?因为马超说自己是横断山人,而冉冉记得夏小说过 自己也是横断山的。夏小说横断山很大,一般不会按它来认老乡。冉冉说,马超 是这样说的。 夏小和马超见面后,发现冉冉说得很对,马超特别认老乡。夏小老家在攀枝 花市,马超老家凉山州,是不同的两个行政区,但马超还是认为是老乡,因为从 大范围来看,他们的老家都同属于横断山区。横断山,路难行,这是毛主席在诗 里说的。毛主席把横断山写到诗里让马超感到很高兴。夏小还发现,马超并非简 单地将自己的家乡划归横断山区,而是自称横断山人。也就是说,横断山人,是 马超为自己注册的一个字号,一个姿态。夏小说到自己小时候经常赶往丽江那边, 希望看到隐藏在横断山脉里的居那若罗神山。马超也知道这座山,问夏小看到过 没有。夏小说没有。马超表示可以理解,因为看得见那座山的人要有相当的命格 才能承受它所施与的吉祥。接着,夏小应用了一些风水、命相方面的知识,和马 超谈得蛮有兴致,可是没谈多久,因为不停有人来办公室找马超说事。马超请夏 小和冉冉到底下酒廊坐一会儿,然后一起吃晚饭接着谈。 夏小和冉冉到了下面的酒廊,里面灯开得少,显得阴惨惨的,他们靠窗坐着, 一个劲儿地看着明亮的窗外。靠酒吧这边,用白色栅栏插在开满太阳花的条形花 坛里,围出一块空地,几个服务员在往空地上泼水。街上没有什么人,偶尔有几 个人,沉默着赶紧走过。看起来这正是下午五点过的寂静时分。(每天总有几个 时刻显得非常寂静,下午五点过也有一个。) 他们要的两杯茶,服务生过了很久才送来。服务生说,现在没有营业,水是 现烧的,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冉冉说,你直接到楼上的办公室给我们两杯水来 不就解决了?服务生说,我不敢。冉冉说,没事儿,我们是老板的朋友。服务生 说,是没事,但我还是不敢,说着他就走了。冉冉对夏小说,这人真是呆板。她 现在觉得自己有一种优势,优势感能够增加一个人的聪明劲。她的聪明劲出来了。 她说,我就说嘛,只要你来事情就好办多了,对吧?做事要有帮手才能成功,咱 俩做搭档吧,赚了钱咱们平分。夏小说,我帮帮忙就可以了。冉冉说,天下没有 免费的午餐。后来马超下楼来,站在夏小和冉冉的桌子边,说窗外那些太阳花也 是老家的花。夏小还记得吧,他从老家专门带来的。不过成都太阳太少了,花的 颜色不鲜,下雨的时候花瓣还会烂掉。 马超请夏小和冉冉在蜀都大厦顶上的旋转餐厅吃海鲜,这里居高临下,正好 俯瞰成都最繁华的蜀都大道周围的景色。马超说他经常到这里来,即使是一个人, 也来。听他这样说,夏小和冉冉便停下来听他说为什么。他没说什么。于是大家 继续吃饭。一边吃饭,一边欣赏从下面升起来的粉红色光雾。吃了饭,服务员过 来收走杯碟和和白色桌布,换上栗色桌布和枝形烛台,问他们要不要就着烛光喝 点什么。马超请服务员开一瓶红酒。冉冉要了一瓶可乐。马超对她说你们是可乐 一代,冉冉说,是的,马老板很能总结。他们接着把广告的事情谈定了。之后马 超问夏小认不认识设计霓虹灯的人,因为他不满意现在酒廊的霓虹灯。夏小说, 我有个朋友叫余极,他应该可以,我帮你问问看。说过了他就给余极打电话。余 极说没问题,他搞装置经常用霓虹灯。夏小用一只手捂住电话,问马超要不要现 在喊余极过来谈,和他关系很好,随喊随到的。马超摆手说今天事太多了,改天 吧。九点过,他们乘观光电梯往下移动,看见下面街心花园里站了很多人,都仰 着脸看大型显示屏上的足球赛。从他们的角度看,那些人脸好像是覆盖在他们身 上的大麻叶。显示屏上面有两支球队,一支穿着黄球衣,一支穿着白球衣。是阿 根廷和法国队吗?他们一边猜一边随着观光电梯下来。走出电梯的时候,站满街 心花园的那些人,轰然发出叫好声,于是他们站住看了那些人一会儿。之后马超 说,我们走吧。他提出要送夏小和冉冉。冉冉说不用,你先走,我们再逛逛。马 超说,好啊,年轻人就是浪漫,我老了,回去睡觉了。他这样说的时候,冉冉伸 出一只手把夏小的一支胳膊挽住,高兴地对他挥动另一只手,再见。 7 由于夏小的协助,冉冉成功地拉到了碧隐峡的广告,杨春光对此非常感兴趣。 他认为虽然作为一个着眼于未来的投资者,他准备了两年的时间来投入杂志进行 市场的前期培育,但是如果杂志社的其他同志也像冉冉和夏小这样,他会更有信 心。但是主编先生似乎有其他的想法,是的,他把夏小单独请到办公室,和夏小 很亲近地坐在一条沙发上。 主编先生把风衣脱了,穿着一件黑色高领的毛衣。高领竖得非常高,把整个 下巴和下嘴唇都包住了,以至于夏小觉得这已经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种观念。 是的,之所以人人都称之为主编先生,主编先生就是这样的人。在主编先生的办 公室里,悬挂着加缪、萨特、西蒙波伏瓦、福柯等人的黑白肖像像框,他经常孤 独地、封闭地、愁思伤情地与其中一个越来越像。 夏小对法国的知识界知之甚少,只能从这些照片的面相上来揣测主编先生今 天的意思。注意到夏小的目光,主编先生简单地说,我在法国念过书,说得准确 一点,我有幸经历了一九六八年的五月风暴。夏小连忙把目光收回来,注视着主 编先生。 于是:主编先生慢慢地起身,走到办公桌,坐在有点后仰的大型皮椅上,目 光微微上抬大约三十度注视夏小头顶某处。同样的思想来源,同样的时期,为什 么我们的文化革命显得如此低级? 然后,他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烟斗,往里面装填烟丝。整整一刻钟,主编先生 都坐在那里,装填烟丝,用火柴棍压得恰到好处,然后用火柴点燃。接着主编先 生开始抽烟了。抽了两口,他把烟斗放在桌子上,让它自己在那里冒着烟。他对 夏小说:首先是存在,然后是选择。 夏小一头雾水地坐在那里。是的,他不知到发生了什么。不。是啊。他离开 了主编先生的办公室。 夏小回到办公桌,和冉冉并排坐着。他们的办公桌是连在一起的两个格子, 中间隔着一尺来高的挡板。挡板上,冉冉这边用图钉钉着着客户名单,马超的名 字上非常重点地打着红勾,夏小这边贴着一张全国的火车时刻表。近年来,他很 少坐火车,但是他非常喜欢火车。他们分别把各自的两腿伸到自己的桌子下面, 把腹部抵在桌子边上紧紧的,再利用椅子后背的支持,使上身立得笔直。这是常 见的办公室里坐久了适当消除疲乏的姿势,有的时候,办公室里的所有人几乎都 是这种姿势。 假如他需要女朋友的话,应该自己租一间房子。是的,比如冉冉这种女孩子, 应该可以做夏小的女朋友。于是,他给一个房屋中介公司打了一个电话。他想要, 一间不大的,有阳台的,离抚琴路近的,四百元左右的,房子。中介公司的人听 了他要求,马上说有,并且邀请夏小去看看,最好马上去,因为好房子总是很抢 手。于是,夏小再次来敲主编先生的门。 (主编先生似乎越来越不愿意走出自己的办公室了。很多时候,杂志社的其 他人员甚至不知到主编先生是否进了他办公室,或者离开了他办公室。所以有一 种默默无言的气氛贯穿办公室里的一整天,间或有人说话或者把文件夹碰落,就 会发出令所有人都直起身来张望的巨响。大家看了看出事地点,连忙瞅瞅主编先 生的办公室紧闭着的红门。主编先生在思想。是的。在思想。) 他对主编先生说他想租一个房子,中介公司人让他现在去看,所以,想来给 主编先生请个假。主编先生哦了一声,你不是住在你表叔家里?夏小说住在表叔 的果奶厂里。主编先生点点头,随后说,去吧。其实杂志社的工作是非常自由的, 记者不用天天来坐班的。夏小说,谢谢主编先生。主编先生再次说,去吧。顺便 说一句,自由,只给那些已经自由了的人。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夏小明白了, 他应该随时对主编先生抱以保以会心的微笑。于是他对说过这句话的主编先生会 心地微笑了。 到了中介公司,一个脸胖胖的小姑娘请他填一张表,并告诉他填了这张表夏 小就是美家家房屋中介公司的会员了,一旦成为美家家房屋中介公司的会员,就 可以永远享受免费的房屋资讯,会员费只收五十元。夏小说,我不想填这张表, 我只想马上看看房子。姑娘说,当然有房子给你看,不过你得先填这张表。夏小 说为什么?姑娘说,因为填了这张表你就是美家家的会员了。夏小感到有点烦, 好吧我填,不过我要先说明,不准给我寄什么资讯,也不准给我打电话。姑娘很 奇怪,那你当这个会员有什么意思呢?夏小说,我给你交五十元钱啊。姑娘说, 我们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建立一种国际流行的会员制度,帮助千千万万居无定 所的飘一代安居乐业。夏小哭笑不得,只好把表填了,胡乱写了一个电话号码, 交了会员费,然后请她带去看房子。姑娘摇头,你得先交一个月的房租,然后才 能和房东见面,不然你把我甩了我找谁?这个中介费先交了,我们保证你满意。 为什么呢,如果这家不满意,我们会一直帮你找到你满意的。夏小交了一个月的 房租四百元钱给她,于是,姑娘拿起电话来打。随后告诉夏小,房东在万福桥等 他,四十来岁,穿着皮夹克,梳着大奔头。 夏小打的到万福桥,找到四十来岁皮夹克大奔头的房东,发现他个子及其瘦 小,皮夹克穿得像风衣,而大奔头,未免也太大了,发油一直从脑门抹到了后脑 勺。他热烈地握住夏小的手,左右摇晃,听说来了个记者,荣幸荣幸。 跟着房东进了院子,上二楼,进了房间。一间主室,一个卫生间,一个阳台, 阳台改建成了厨房。对于房间的格局,夏小认为可以,问题是房东有一张大床, 搬不走。这张床太大了,长三点六米,宽一点八米,占去了房间大半。是这样的, 四川原来有个大地主叫刘文采,他有一张大床,现在摆在大邑县的庄园博物馆里 供游人参观。房东在其新婚时候,决定造一张刘文采那种大床,让婚礼变成一件 值得骄傲的事。他很骄傲,说,看,多好,现在他归你享用了。还有床头漆成红 色的扇形图案,也多好。床也特别软,因为底下的横杠不是木条,而是用若干橡 胶条密密地编织而成的。房东跪在床边,伸手到床底,摸到橡胶条,用一种几乎 可算陶醉的神情对夏小说,多好。他热切地希望夏小亲自伸手摸一摸床下的橡胶 条,夏小就蹲下去摸了。 房东长得瘦小、皮肤很白,夏小和他同时蹲在床边,他的脸和夏小的脸近在 咫尺,传来发油和可能刚吃过的羊肉馅包子的气息。房东的脸无声地笑了,他说, 多好。 夏小站起身来,说好吧,这张床就留下吧。房东立刻从包里拿出一支烟来递 给夏小,接着说,我结婚的时候,不像你们现在。那时候有一张这样的大床是很 了不起的。他的一只手搭在床上,捏着自制的床垫提醒夏小注意。床垫用了二百 二十个弹簧,重得很。就算是现在看,这张床也还说得过去吧?夏小认为现在也 看不到这么大的床。房东说,对,咱们是有来处的,哪天你有空去大邑的刘公馆 看看就知道了。还有就是货真价实,所有的材料都是实实在在的。为自己做的, 可不就是这样。 夏小交了一个季度的房租给房东,房东把钥匙给了他。房东问他什么时候搬 来,夏小说两三天吧。这两三天,夏小一直在琢磨着怎么对肖长山说。没有琢磨 出好的理由来,他就打电话给小玲,让她帮着想想。小玲说,是个问题,要好好 想想。等想好了给他打电话来。不过,她问他,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夏小说, 准你有男朋友就不准我有女朋友啊?小玲说,那到不是,不过你要真有了女朋友 要和我商量。夏小说明白。 一个多小时后,小玲打电话来告诉夏小,她的主意想好了。她的主意是:给 她爸爸说搬家的理由是方便上班。 8 主编先生认为,对于有思想的人来说,肉体应该尽量虚无和抽象,甚至可以 说,为了让思想的完整性得到完全的展示,有思想的人应该过一种抽象的生活。 所以,所有制度性的,礼仪性的把生活具体化和复杂化的东西,有思想的人应该 尽量忽略。从这个层面看,主编先生允许夏小不用遵守作息制度,不仅仅是因为 夏小的记者工作的性质使然,还因为他对夏小抱着更高的希望。尽管如此,夏小 还是周期性地回到办公室,因为他不想在这些事情上搞得太特殊。今天他来办公 室,目的是向主编先生请假,他要搬家。同时,他略感新奇地注意到,自己要进 到办公桌和离开办公桌都要经过冉冉的身后,每次他都彬彬有礼地朝冉冉点头, 冉冉回报他同样的彬彬有礼,并且把座椅不必要地往里移移。 夏小偶尔意识到他和主编先生不同寻常的关系,就找到电脑里储存着的蒙娜 丽莎的图片来看看。他要练习这种微笑。是的,这种微笑可以阻挡一切。有没有 这种情况:夏小与蒙娜丽莎的的图片对视久了,蒙娜丽莎的微笑就会映照在他脸 上? 主编先生说,去吧。 夏小到果奶厂的时候,他表叔不在,他心里一阵轻松。在童子良的帮助下, 他把自己的东西装入三个旅行袋和一个包裹,坐车来到万福桥。在院子门口遇到 房东,房东说自己在这里等了夏小两个小时了。夏小说我有钥匙。房东说我知道 啊,我专门来帮忙的。夏小只好对他说谢谢,并请他和自己一道抬那个装着书籍 的比较重的旅行袋。东西搬到房间后,就像第一次来看房的时候那样,房东再次 向夏小夸耀他的大床。 房东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夏小请他自己坐一会儿,他要用新厨房做一顿饭。 房东有点惊讶,你还要自己做饭啊?夏小说试试。厨房是阳台改建的,房东跟着 夏小,走到阳台门前,他突然从夏小旁边挤过去,抢先把煤气开关打开。夏小没 防着他会这样,连忙让了让。房东镇定地说,要先打开总开关。因为两个人站在 阳台上显得有点挤,夏小就退到了门口。房东问夏小,设备都是齐全的,不过你 打算做什么呢?夏小说,我先煮一壶水吧。好的,房东说,把煤气灶一连拧了两 下,让蓝色的火焰冒出来了两次。还成吧?说着又拧了两次。夏小接了一壶水放 在灶上,然后回到房东刚才坐过的椅子上,房东如影附形地跟着夏小进来,坐在 床上,和夏小面对面的。他问夏小,还成吧?夏小点头说挺好。夏小问他,以后 我都应该在每季开头的时候把钱给你吧?房东说是的,不过这不要紧的。那有什 么要紧呢?像你这样的人,做房东的都很放心。大学生,正正经经的,要是找了 个染着黄毛的小子,那还不把房子给你毁了,等等。夏小怕惹出房东更多的话来, 就默默地坐着抽烟。等了一会儿,水壶发出呜呜的哨声,夏小到厨房里把煤气炉 关了。房东问夏小怎么不倒水?夏小说没有保温瓶。他说,看来你还有很多东西 要买。然后,他显得心中有数地坐在那里。 夏小对他的神情发生了兴趣,觉得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只等着夏小打 开包裹,拿里面的东西来证实。夏小便故意迟迟不动手打开包裹。剩下的时间里, 由于没什么好说的了,房东说了声再见就走了。 房东走后夏小感到非常愉快,毕竟这张大床看起来那么安逸。夏小把自己的 亚麻床单铺在床垫上,就倒在上面了。只要可能,他就会躺在床上,可以预感他 一辈子就这样了。所以有很多事情,他不太分得清是自己梦想的还是真实发生的。 同时,也有很多事情,即使夏小正在经历,他也好像尚躺在床上看着一样,那种 感觉是空虚而舒服的。躺了一会儿,他起来把包裹里的其他东西取出来,按照自 己的习惯摆在房间各处。然后随手抽出一本书,是本日本江户时期的《浮世澡堂》, 他立刻躺在床上看了起来。快到下午六点的时候,他有点口渴。在洗手间里找到 一个看来是房东用来漱口的搪瓷缸,他就拿它倒了水壶中的水,站在阳台上喝。 他把缸里的水喝完了,锁门从单元门洞里出来。楼道和门洞深沉阴暗,毫无 装饰。到了外面突然被亮光晃着,几乎没有站稳。院子里有两个自行车蓬,一株 银杏树。车棚里停满了自行车,好像人们都还在家里一样。两个老太太靠着院墙 边坐着小塑料凳,塑料凳一个是红的,一个是绿的。她们看见夏小过来,便一齐 仰起废纸团般的皱脸望着夏小,夏小连忙掉头避开。接着夏小听见一个老太太说, 我早叫他别出门,出门我们不认识。另一个说,也怪,难道万福桥都找不到了? 另一个说,找不到了,我儿子带我回灌县那趟我就没找到。一个说,唔,唔。那 望江楼、散花楼、九眼桥、武侯祠还在不在?另一个说,不在了。她们突然很生 硬地住口,原来发现夏小在偷听,夏小连忙掏出烟来点着掩饰自己。过了一会儿, 一个老太太忍不住说,我是说我二妹这几天怎么老赖在我屋里不走呢,原来九眼 桥不在了!另一个说,你二妹倒好,还找得着你。我那老不死出去找他的狗,一 去就不回来了。一个老太太就咕咕地笑了起来,怕是找到一条狐狸吧。另一个说 道,他敢!后来她们再次愤怒地盯着夏小,夏小只好走到银杏树旁边。 银杏树有三抱粗,笔直地耸起来十多米高,然后从那里长出枝杈。他仰着头 看了一会儿上面,转到另一边,看见树身一人高的地方钉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 着“古树543 ”。院子北边还有一道门,门口有个热闹的小巷。他来到这条小巷, 找到一个面馆吃了一碗面条。回到房间,他继续躺在床上看《浮世澡堂》。后来 余极打电话让他出去喝酒,夏小说刚搬了房子,累,不想动。 他看周作人翻译的《浮世澡堂》,一直就停留在这几句上面:早鸦的声音: 呀,呀,呀,呀!早晨小贩的声音:纳豆,纳豆!大家打火的声音:咯,咯,咯, 咯!这章的名字叫做《早晨的光景》,他看得非常快活。后来他换了一本图片书, 昏昏沉沉的时候,图片上的东西好像活起来了一样。 夏小的表叔肖长山打来电话,说其实夏小如果不想住在果奶厂可以住在他家 里,怎么突然就搬走了?夏小说新房子离上班地点很近。肖长山就问他在哪里。 夏小说在万福桥。肖长山说,你还是不熟悉成都,从万福桥到抚琴路和从红牌楼 到抚琴路的距离差不多,只是因为红牌楼是城乡结合部,心理感觉好像要远一点。 夏小说哦,原来是这样。肖长山说说,这样吧,我过来看看。 所以那天傍晚夏小就穿得规规矩矩地坐在房间里等肖长山。小玲和肖长山一 起来的,她站在肖长山后面不断朝夏小眨眼,夏小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只好像往 常一样,稍显迟钝然而脸上始终带着微微的笑容。肖长山买了一个微波炉送给夏 小。就像外国人一样,夏小当着他的面把打开包装盒,把微波炉端端正正地摆在 桌子上。他们默默端详了一会儿微波炉,然后翻看微波炉公司配送的一本印刷精 美的微波食谱。他们就微波炉公司配送微波食谱这事说了一会儿话,赞叹现在的 商业营销越搞越好了。肖长山表示,作为一个果奶厂的老板,大公司的方法值得 学习。因为房间很窄,墙壁和家具都很破旧,肖长山便说,年轻人吃吃苦也是好 的。是的是的,夏小好像来了灵感,接口说,我在表叔的照顾下太舒服了,而且 心中总是觉得有依靠,不思进取,想想觉得真是不对。于是,肖长山变得很高兴 了,你是这个想法我就放心了,小玲你向表哥多学习。小玲揍了夏小一拳,没有 说什么。 三个人在这个房间里显得有点挤,所以,没有坐多久他们就出门吃晚饭。吃 了晚饭,小玲说还要和夏小玩一会儿,肖长山说不要太晚了,就走了。 夏小和小玲坐在一个咖啡馆里。你这个人狡猾得很,小玲说。她玩着咖啡杯 和咖啡勺,用勺子碰一下杯子,然后把耳朵贴上去听。坐了一会儿,小玲觉得在 咖啡馆里坐着,装模作样的,不好玩。咱们到你的房间去吧,我觉得你房间挺有 意思的。夏小摇头。小玲百无聊奈,夏小提醒她注意一个中年男人。 是这样的:那个中年男人身材微胖,表情十分严肃,沉思着慢慢地走进来。 如果仔细看,你会觉得他完全与周围的环境无关。他好像,好像,对了,好像在 演电影。他走到咖啡桌前,把外套脱下来挂在椅背上,并且非常仔细地把皱褶抚 平。然后,他把椅子往后拖拖,安安稳稳地坐在桌前。服务员快步走到他面前, 朝他鞠躬,把酒水单在他面前的桌上打开。中年男人伸出食指,在酒水单上指了 一下,服务员再次向他鞠躬,收起酒水单就走了。中年男人,两手在桌子上抱成 松松的拳,竖起两个拇指,相互轻轻搓动。服务员把他的咖啡端过来,放在桌子 上,没有打搅他。中年男人慢慢地喝了两口咖啡,招手让服务员送张纸来。他的 声音,听起来非常浑厚,不动声色地从身体里冒出来。请给我拿一张可以写字的 纸。是的,声音发出来以后,好像和他毫无关系。等服务员把纸放在他面前后, 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只粗大的派克笔,认认真真地在纸上写着。小玲猜他在写 遗嘱,当然,小玲说自己是乱说的,小玲请夏小认真地猜一猜。夏小摇头说,感 觉他像一个间谍。哦,我也是乱说的。中年男人收起笔,又喝了两口咖啡,付了 钱,然后像进来那样地安祥而庄严地出去了。没有带走那张纸。小玲抢先跑去看 了,纸上整整齐齐地画着两排梅花。 表婶打小玲的电话,对她说,说晚了,快回家吧。小玲说,没事,我和表哥 在一起。表婶说,我知道,现在已经快十点了。小玲说,好好,把电话挂了。她 收起电话,对夏小说,要不我们去你那里睡觉吧,给他们一个惊喜。夏小说,那 说不定你会挨打。小玲说,我真搞不懂我的爹妈,他们是要我和你睡觉呢还是不 和你睡觉。我又不是没和人睡过觉,搞这么复杂算什么。他们离开咖啡厅,夏小 把小玲送回家。在门口向表叔和表婶到了晚安,就回万福桥。一进到自己的房间, 立刻就把平时难得一穿成套西服脱了,一丝不挂地躺在了房东留给他的大床上。 需要补充的是:肖长山真的在杂志社投放了大约六万元的广告,尽管他的果 奶在市场上已经看不到了。 B 1 在和马超的合作期间,一个周末,马超开着一辆三菱越野车,带着夏小、冉 冉和乔乔一起到碧隐峡。乔乔是酒廊的陪酒女郎,和冉冉一样,念书时学的是中 文。她和冉冉在车上很有兴趣地讨论了一会儿文学,后来冉冉有点晕车,就不再 说了,但是乔乔还想说。 她把头从前排扭过来,说她想写一篇小说,讲一个女的爱上了一个男的,但 是那个男的是个杀手,因为生活过于紧张,失去了性欲。夏小说,杀手失去性欲, 听起来像一个很差的杀手。乔乔说恰巧相反,这个杀手非常出色,是杀手中最优 秀的,因为那个杀手像个艺术家那样杀人。夏小说,好吧,要这样编也行,那么 他和女的怎么样了呢?乔乔说还没有想好,你觉得他们应该怎样呢?夏小摇头说, 我不知道。 碧隐峡马超家,占地很大,七八间房子构成一个院子座落在翠竹松柏环绕的 洼地里。院墙的是石头砌的,纹理看起来又随意又精致。冉冉背靠在墙上,歪着 头,很有造型,但是他们没有带相机,冉冉遗憾了好一阵,并且用一种亲切的责 怪口气说夏小,作为一个记者,你怎么不随时准备着相机呢。他们进了院子。马 超的儿子马龙,拉着一条半人高的狼狗,很用劲地站在院子中间。马龙长得和马 超差不多,也是阴沉发黑、紧绷绷的脸,不过比起马超,似乎要更木衲一点。他 和夏小握手的时候用着很大的力气,似乎有什么事要提醒注意一样。你们都是文 化人,马龙说,说着又用力握了两下。冉冉不敢和马龙握手,对他说了句你好就 走到屋檐下去了。夏小问马龙狗是什么狗?他说是云南警犬。这条狗看起来很大, 但是云南警犬应该还要苗条机灵一些,应该是和德国狼犬杂交过的吧?马龙摇头, 说这只是狗王。没杂交的,杂交后就不凶猛了,它长得这么大,因为它是狗王。 冉冉站在屋檐下,朝夏小喊了一声。马龙说,她喊你了。夏小问他,它长这么大 就是狗王了吗?对,马龙高兴地说。夏小来到冉冉身边,冉冉问他说了什么?狗 王?夏小说,他就是这么说的。 进了屋,一个不声不响的女人给他们泡了茶,估计是马超的老婆,不过马超 没有介绍。夏小对她说了一声谢谢,她没有理夏小。这个女人把夏小和冉冉的行 李放在了一间屋里,冉冉没有分辨。吃了饭,马超显得很忙,请夏小他们自己照 顾自己。夏小和冉冉、乔乔离开院子,到屋后的柏树林和竹林里玩。在竹林里, 冉冉再次遗憾没有带相机的事,越说越遗憾,觉得玩起来都没什么意思了。 到了晚上,马超在家里大宴乡亲,介绍夏小和冉冉是省城来的名牌记者,至 于乔乔,他闭口不提。乔乔低着头,喝了酒,面孔娇艳无比,一会儿他就和马龙 不见了。酒足饭饱之后,院子里烧起一堆篝火。马超兴致勃勃地拿出一支笛子吹 奏舞曲,大家就在围着篝火跳踢踏舞。夏小的一只手拉着冉冉,另一只手拉着一 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汉子大汗淋淋,使劲摔头,汗水摔到了夏小脸上。舞会结束 后,夏小和冉冉回到房间,和衣躺在床上。冉冉很认真地说,以后她要回上海的, 她妈说她不能在成都找男朋友。虽然被迫和夏小睡在一张床上,但是夏小可不要 以为他们可以做什么。不过,她说,如果夏小非要怎么样她也没办法,因为男人 和女人的体力是有差别的。上帝为什么要这样不公平地设计男人和女人呢?明明 知道男人那么具有攻击性,就不要让女人这么具有诱惑力嘛。夏小听着听着就睡 着了。 下半夜月亮升了起来,听见江流的响声一下小了。在这之前夏小并没有特别 留意到江流的声音,脑袋里有一些轰隆隆的声响,以为是酒精在燃烧。夏小想去 看月亮下面的江,冉冉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起床。在雅砻江边,月亮灿烂,沙滩 洁白,夏小忍不住伸手把冉冉抱住了。冉冉没有反对,但是夏小没有再深入。因 为月光使人觉得孤独,从某种意义上说孤独就是爱,但是从未来过横断山的冉冉 会也许会认为孤独是一种恐惧。江边有点冷,他们不多会儿就回来了。推开门, 云南警犬拖着铁链一阵狂哮,马龙穿着一条内裤从屋里跑出来,紧紧挽住狗链。 马龙看起来十分强壮,月光下肌肉黑黝黝的闪光给夏小留下了强烈的印象。进了 房间,两人和衣而睡,过了十多分钟,冉冉说,马龙还在院子里。于是他们很注 意地听着。慢慢听出院子里有一种低沉模糊的声音,偶尔夹杂狗链晃动的脆响。 他们认为那是马龙在和云南警犬在说话。马龙可以和狗说话并不让他们感到惊讶, 因为他看起来就是那样的。他们感到震撼的是,那种低沉模糊的嘟囔声,慢慢地 被听到,好像来自很深的地方。或者,他们好像在下沉。冉冉有点害怕,两手一 用力,就把自己拉来贴在夏小的身上紧紧的了。这时候夏小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 有了反应。他怎么不回房间?冉冉突然问。哦,她说的是马龙。跳舞的时候马龙 就和乔乔同时不在了,他们在一起睡觉了吧?你说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这样随便呢? 于是,夏小便琢磨着,想给冉冉一个回答。遗憾的,他什么都琢磨不出来。一会 儿后,冉冉松开夏小,转过身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睡着了。而夏小的睡眠 好像始终是透明的,他看得见星星,仿佛屋顶不存在一样。很空旷,令夏小产生 一种想跳舞的愿望。突然,冉冉转过身来,用一种特别沮丧的口气对他说,我想 小便。夏小说,我陪你去。冉冉说马超的儿子还在院子里,她想就在屋里小便, 门口有个塑料盆。冉冉总是说,马超的儿子,夏小便在这时候提醒她人家有名字, 叫马龙,冉冉没有理会。 夏小开了灯,下床把门边的塑料盆拿过来递给她。冉冉拿着塑料盆,走到门 边,那里应该是离床最远的地方了。她在门边拿着塑料盆说,请关灯。夏小关了 灯,听见她往盆里小便。她努力控制尿液沿着盆壁慢慢地流,尽量少发出声音。 夏小想起这事就觉得好笑,有时候会因此而醒来。 次日早晨,马超请夏小和冉冉一起去矿山玩。他们上车出寨,出寨的标志是 从一棵巨大的黄桷树下经过,树下有两个老人,还有一段坍塌了的石头寨墙。离 黄桷树大约三十米处有条小河,小河闪着白花花的水光,穿过一个吊桥,从一个 小瀑布坠入雅砻江。马超说,吊桥已经有一百年了。如果有时间,你们应该到吊 桥上走走。马超踩紧刹车,慢慢滑下一个陡坡。来到河边,马超说,坐稳了,我 们要冲水了。马超轰足油门,汽车从河中冲过,两侧哗哗飞出翅膀一样的水帘。 过了河,汽车连续上坡和转弯,越爬越高。到了平行的时候,路的一边是接近两 百米高的陡峭江峡,另一边长着柏树、杉树和云南松。马超把车停下来,问冉冉 有没有问题。冉冉说,比昨天好。他们一起走到路边,看了一会儿下面杉树空隙 间的雅砻江。没有说什么,大家都很满意。 马超的矿点,在一个布满乱石的山谷。乱石中时有时无地淌着一条小溪,谷 中没有树木,看样子经常发生泥石流。山谷左侧,由于山体崩塌,形成一个峭壁, 塌下来的土石在峭壁下堆成一个平缓的斜坡。矿石堆场和矿工的窝棚集中在斜坡 上。另一边也是峭壁,矿洞在对面峭壁的中部。一条缆绳从洞里伸出来,横过山 谷,缆绳上吊着很多藤编的篮子。那边的人把矿石装满了藤篮,这边的人就搅动 缆车,把矿石运过来。人要进矿洞,也用藤篮运过去。 马超把车开到堆场停下,马上就有两个黑黑的汉子穿着当地山民最爱穿的解 放鞋,蹦跳着跑下坡来。他们看起来好像孪生兄弟,无法分辨。马超对其中一个 说,带我进洞。对另一个说,我的朋友,大记者,照顾好。接着马超对冉冉说, 请原谅咱们这里不准女人进矿洞。冉冉问为什么。马超说怕得罪山神。冉冉问, 为什么女人进洞会得罪山神?马超说,不知道,不过我们这里的山民都忌讳这个。 他问夏小想不想进洞去看看,夏小摇头说我还是留在在外面陪女人吧。马超便跟 着孪生兄弟的一个,站入竹筐,升到高处,在上面变成边缘很亮的两个黑影。 孪生兄弟中剩下的一个,站在夏小和冉冉面前,夏小和冉冉的目光看哪里他 也跟着看哪里。当夏小和冉冉看他的时候,他脸上马上出现一个笑容。夏小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他说,老二。夏小问,那一个叫老大?他点头,笑了,因为他知 道问话的人接着就会笑。夏小说,老二你不用管我们,我们自己玩。他摇头说, 我舅要我陪着你们。(马超是他舅)。夏小说,忙你的事。老二笑着摇头。他们 站着往四处看了看,因为都是尖利的石头,没有想走动,后来夏小请老二带着到 他的窝棚去玩。 他们钻进了老二的窝棚,躺在里面摊开的稻草上。老二在外面,没有声音, 从影子的姿势看,他坐在左面的一块石头上。天气很好。窝棚的上的稻草发出轻 微嚓嚓声,细听了一会儿,明白那是阳光烤出水分因而收缩的声响。 下山的时候,南边的天空,突然出现了一朵蘑菇状的云,很厚,长得很快。 马超说,要下大雨了。马超把车开得很快,冉冉被颠簸得头发乱纷纷的,不过精 神还好,因为她一直关注那朵集蘑菇云。这就是泰戈尔说的雨云吧,它变得好大。 学中文的冉冉可能是第一次看到横断山南部的集雨云,夏小问她,它变黑了吗? 冉冉说,它有大半变黑了。马超说,咱们要快。要快,冉冉跟着说,它在追我们。 夏小挤到冉冉这边的窗口,看见高处刮着狂风,集雨云已经不再是蘑菇形状,而 是万马奔腾的形状,朝他们扑了过来。来不及了。它全黑了,冉冉说。话音刚落, 越野车外面的空气猛地黑下来。刮起了狂风,拉出巨大的电光,接着是雷声。车 速明显减慢,马超说,他妈的。有两三个很大的雨点打在玻璃上,他启动了雨刮 器。马超把汽车慢慢开到一个弯道内侧停住,递给夏小一支烟。暴雨下下来了。 看看吧,马超说,没看见过吧。他摸摸车顶,那里乒乒地响着。真正的暴雨,他 说。腮帮往内收缩,用牙咬了咬烟蒂。看吧。他把雨刮器关了。暴雨下了二十多 分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雨云移到东边,在看起来雾朦朦的一个山谷上方, 好像还在下雨。一会儿后,那里有一道彩虹。橙红、紫红和深兰,一道很棒的彩 虹。冉冉说,它怎么不给我们一道彩虹。夏小说,给了的,我们自己看不见,其 他地方的人才看得见。哦,冉冉说,真好。 到了寨子外的河边,发现河水暴涨,他们只好把车停在岸边,然后从吊桥上 走过去。乔乔坐在桥头的黄桷树下,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两个老人。她看着马超等 人从吊桥上过来,对马超说,他们不和我说话。她指的是那两个老人。马超说, 他们听不懂你说话。冉冉的脸红扑扑的,喘着气,对乔乔说,我们淋大雨了,你 在这里干什么?乔乔说,我在和老人说话,他们不理我。乔乔站起来,跟着一起 走,边走边问马超,他们是彝族人吗。马超说,不是。他们从没出过门,听不懂 你说话,他们说话你也听不懂。乔乔说,可是他们从来不说话,他们就坐着,他 们只是坐着吗?马超摇摇头,你不会懂的。快走吧,咱们饿了。 到了马超家,给他们预留的饭菜用簸箕盖在厨房的桌子上,他们吃得很痛快。 马超的老婆坐在灶背后,一声不吭。昨天,她给夏小等人泡茶、端洗脸水、洗脚 水,也是一声不吭。马超没有介绍,夏小不知道怎么和她说话,只是对她点点头 说谢谢。即使对她点头说谢谢,她还是一句话不说,脸上也没有任何反应。这时 候可能她打开了灶门,火光卷出来。她的脸突然艳光四射,让夏小吃了一惊。其 实也没什么,火光而已。 吃了饭,夏小、冉冉和乔乔,三人坐在堂屋檐下的两根条凳上,看着阳光灿 烂的院坝、院墙。院墙外面有梯田、人家和山林。真好啊,冉冉说,咱们下次又 来吧。夏小说,你真把他家当度假村了。是,她笑了,出幻觉了。乔乔一个人坐 着一条长凳,显得有点不高兴。冉冉说有点困,要回屋休息一下。冉冉走后,乔 乔说,我一点都不想再来。夏小看了她一会儿。因为她低着头,夏小就一直看到 她抬起头来。她抬起头,对夏小说还不进去陪她,还不抓紧时间浪漫一下。夏小 对她笑笑,没有动。后来乔乔说,我觉得那个杀手应该继续杀人,尽管他非常爱 那个女的。夏小说,原来杀手也非常爱女的,我还以为是那个女的单相思呢。乔 乔说,当然不是。后来马超把汽车开回来,夏小叫进屋起冉冉,他们很快就离开 了马超家。 他们回到成都的时候是晚上八点,一进二环路就纷纷从马超的车上下来,各 自打的回家,仿佛大家都各有各的要紧事一样。夏小回到住处,立刻把自己脱得 精光,躺在房东留下的大床上。稍后,他开始抚摸自己。就像我们所了解的那样, 男人身体有很多地方的感觉若有若无,好像感觉器官的遗迹一样,唯一保持着鲜 活的就是阴茎、睾丸和睾丸稍后一点的穴位。他集中在那里,想着乔乔,然后发 作。 2 乔乔,女,二十三岁。在碧隐峡那个十分安静的夜晚,她慢慢脱着身上的体 恤衫和牛仔裤。动作很慢,却很流畅。慢而不呆滞,是需要细心体会才能做到的。 脱衣舞并非是忘我表现什么精神的艺术,而是根据观赏者的反应适时调整自身的 互动行为。所以,她一边表演,一边留意着马龙的反应。根据他的反应,乔乔脱 衣的动作时而舒缓,时而豪放,时而恬不知耻,时而优雅矜持。 脱牛仔裤,是难度很高然而十分精彩的。因为牛仔裤需要弯下腰才能拉掉, 可以把臀部抬起很高,并且能绷得很园。但是牛仔裤容易袢着双腿,不好保持平 衡,要做好,需要冷静的心和柔软的腰肢。乔乔调匀呼吸,像摇晃而上升的蛇一 样晃动身体,慢慢拉开拉链,翻出里面的黑色内裤,接着把牛仔裤褪到小腹下面。 在这个阶段她放缓动作,注视马龙的眼睛。三四秒钟之后,她侧过身体,弯下腰, 对马龙展示完整的臀部。她的臀部能够感受到马龙的目光,她摇晃着臀部,并且 把腰越弯越低。牛仔裤随之一点一点地下滑,直滑到膝盖弯处。现在,她请马龙 仔细欣赏她的黑色镂花内裤。内裤的前面和后面各有一个蝴蝶图案,中间用很细 的袢条相连。她以接近静止的慢速晃动了几秒钟,目的是让他看清后面也有一个 蝴蝶图案。牛仔裤终于滑落到地上,围着脚踵堆成一圈。她转过身,对着马龙始 终一动不动的眼睛,感觉有点不妙。 脱衣舞者卑贱而辛苦地工作,在那过程中满怀完美性爱的希望,在利用脱衣 舞的曼妙动作勾引他人的时候,舞者自己也渐渐得到足够的欲望,乔乔正是这样 的舞者。她的欲望犹如越涨越紧的气球,摇摇晃晃地升起,渴望着猛烈一击乒然 炸裂的快感。她从地上的牛仔裤里抽出一条腿,用另一条褪把牛仔裤勾起来,摔 到红色的柜子上去,然后用力拉了一下内裤,使得内裤底袢猛烈地勒到阴唇。她 真心实意地呻吟了几声。 马龙的房间里有一个红色的矮柜,乔乔一进屋就注意到了。这个矮柜看起来 像宜家的家具那么简单,但是宜家做不出那种结实的感觉,乡下特有的强烈红色 也不是宜家能够刷得出来的。乔乔犹豫着,要不要爬在红色的矮柜上冲着马龙撅 起屁股呢?要不要这样做呢? 一般来说,男人在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忍受了,有些会冲过来扑倒她,有些会 轻轻把她抱住,拉开她的手,亲自动手帮她褪掉内裤。但是马龙一动不动,只是 凭空多了一个动作,用右手把自己的裤档抓得紧紧的。这个动作使乔乔认为他并 非无药可救。她对他露出潮乎乎的笑,接着褪掉内裤,用一种获得解放的姿势把 它掷出去。不过她没有敢把内裤往马龙脸上扔,因为他的脸太黑了。内裤扔在了 红色的矮柜上,搭在牛仔裤上面。 一丝不挂的乔乔走到马龙的面前,扶着他的两膝跪下。地是很硬的水泥地。 她把一个手指搭在马龙抓着裤档的那只拳头上。先用一个指头在他的拳头上摁一 下,再伸出两个指头在拳头上轻轻骚动一阵,然后企图把这个逐步被软化的拳头 解开,但是她完全没有料到这时候马龙会在她的胸口上重重地打一拳。她仰面倒 在水泥地上,痛得眼泪直流。坐在地上好一阵,好一阵都有眼泪流出来,已经濡 湿的下体凄凉地发冷。 她含着眼泪上床,觉得所有的程序都可以免了,可能马龙喜欢女人采用传统 的犹如僵尸一样仰躺着的姿势。希望如此吧。再加上天气热不用盖被子,她就完 完整整地仰躺在那里。马龙却如坐针毡,手和脚不知道怎么摆放,但面孔,乔乔 说,他们马家人的面孔太古怪了,好像面具一样不动声色。她和他僵持了一会儿。 可能不止一会儿,因为夏小和冉冉去了江边又回来了。听到院子里传来的狗叫, 马龙连忙跳下床冲出去,在院子里拉着狗站了一个通宵。 阳光灿烂的下午,乔乔穿着浅蓝色的牛仔裤,白色体恤,坐在马超家屋檐下 的条凳上。条凳高约四尺,长约六尺,城市中是看不见这种凳子的。她坐在条凳 上,把两腿尽量前伸直,直到两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然后,她用力扭动两只 穿着白色旅游鞋的脚掌作逆时针旋转。这样做的时候她摒住了呼吸。她抬起头, 看见夏小的目光从她身上很快地移开。阳光很好。院子里有阳光,院墙上也有阳 光。伴随着耀眼的感觉,碧隐峡的山村景色照耀在她和夏小身上。 阳光是一种记忆,科学家说的,我们看到的太阳是八分钟以前的太阳。看起 来几乎是同样耀眼的阳光,落在南二环深灰色的马路上。她对一辆疾驶而来的出 租车招招手,出租车立刻在马路中间做了一个漂亮的旋转。旋转很漂亮,她上车 对司机说。司机没说话。乔乔报了地名,又说,很漂亮的旋转啊。司机一言不发。 她奇怪地看着司机。司机咬紧牙关,朝向乔乔这面的腮帮上有几道肌肉在闪亮。 乔乔并不是一个上车就喜欢和司机唠叨的乘客,大多数乘客都不是。倒是大 多数司机喜欢和乘客唠叨,如果乘客不爱说话,他们就用听起来里面有几十个司 机同时在说话的无线寻呼机含沙射影地讽刺乘客。所以乔乔突然觉得遭受冷遇, 对这个司机有点生气。你他妈的旋转得很漂亮啊,她说。说完她插上耳机,听MP3. 司机用一种快速、有力,看起来怒气冲冲的动作驾驶着汽车。 乔乔的奶奶病了,从碧隐峡回来的第二天,她立刻赶往奶奶家。奶奶和姑妈 同住在东区牛王庙钢管厂的宿舍小区里。她在离小区大门还有一百米的地方下车, 然后走到门口。这是故意的,她不能让小区的人们看到她是打的来的。在小区门 口她买了香蕉、梨子。进门的时候,她用乖巧的声音对门卫张大爷说,大爷精神 啊,并且掰下一个香蕉递给他。张大爷的眼睛里糊满眼屎,鼻头上顶着汗珠,成 都一出太阳他就这样。来找你姑妈啊,张大爷说,他摆摆手,表示香蕉不用了。 如果别人给他东西,就会使他产生一种颇为享受的道德感。一个光荣的门卫。因 为贫穷,小区里的人对外来人员不怎么友好。张大爷严格要求所有来人都必须自 己填写登记表格,这样可以留下笔迹以备派出所查用。乔乔,好,他笑呵呵地说, 乔乔就不用登记了。她走进去,看见通道左侧整理出一个长约百米宽约三十米的 空地,破烂瓦砾上面立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我们要花园。所以她进屋就对姑 妈说,你们要有花园了。我们一定要花园,她姑妈一脸义愤。 她姑妈的脸是六边形的,甚至是很清晰的六边形。脸色发灰,没有一点光亮, 好像鼻子眼睛和嘴都在往里面塌陷一样。想想看吧,这样的脸,做出义愤填膺的 样子来。想想看吧。乔乔把水果放在餐桌上,好像递交了一张门票一样,然后进 屋去看奶奶。 奶奶躺在床上,没有力气或者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说不出话来。在等死。 乔乔坐在奶奶的床边哭了一会儿。这会儿,她堂哥睡眼惺松地走到门边站着,等 眼睛揉得干净以后,他说了声乔乔好,然后去端一杯水进来递给乔乔。乔乔说, 谢谢堂哥。堂哥坐在门边的矮凳上,说,我们没钱送她到医院,你知道的,我们 没钱。乔乔用纸巾擦着眼睛,我爹不是寄了钱来吗?堂哥没有说话,好像有点迟 钝,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不够,你知道的,那不够。乔乔低声说,我也有钱。她 以为堂哥没有听见,正准备再说一遍。堂哥却说,我妈不会要你的钱,你知道的, 她不要。这时候,乔乔才听出堂哥说话里爱插着一?quot;你知道的“,而且好 像哼歌一样重复着某种节奏。她早想过,如果她拿钱出来,姑妈也不一定会让奶 奶进医院。因为姑妈觉得进医院也是死,还不如把钱用来补贴家里。现在乔乔听 堂哥这样一说,反倒丢下了这事,专心地为外婆难受起来。她又哭了,而且抽抽 咦咦地难受到了心里。 乔乔的堂哥穿着短裤,坐在矮凳上,看乔乔久了,身体有了反应,连忙站起 来。乔乔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他,他红着脸问,要不要看看你的房间?你知道的, 你的房间现在是我住。乔乔说,我不知道,哦,知道了。乔乔跟着堂哥到她原来 住的房间,在门口往里看了看。堂哥站在里面,显得很高兴,瞧,还是你原来的 样子。接着,堂哥邀请乔乔打羽毛球。他们来到楼前的过道上,地上没有线框也 没有网栏,羽毛球只能照着人打,相互接来接去。堂哥很愉快地计着数,如果数 到五羽毛球还没有掉到地上,他就高兴像个孩子一样。乔乔专门把球瞄着堂哥的 身体打,准确击中了好几次。堂哥看出乔乔的意思,就故意追着羽毛球让自己的 身体被击中。天知道他怎么能够做到故意让羽毛球击中的。不过有一两次,他认 为他做到了,兴奋得满脸通红。他打得太臭了,打过来的球,不是太高就是太偏, 害得乔乔要跑很远的地方去拣。而他十分内疚,跑到乔乔这边来抢着拣球。后来 羽毛球打在了二楼一家人的阳台上,堂哥喊了好一阵,阳台里没有反应。乔乔不 想打了,告诉堂哥,累了。我知道,堂哥很高兴,我知道你累了,咱们回去吃饭 吧。他们坐在狭窄犹如过道的客厅里吃饭,没有说话。吃完饭,乔乔把装钱的信 封递给姑妈,告诉她这是自己借宿一年多来的房费和饭钱。她姑妈六边形的脸看 不出什么表情。堂哥显得很难受。走之前她又看了一下奶奶,又哭了。 在阴暗发霉的楼道里,她用纸巾擦着眼睛下面一点淌过眼泪的地方。这时候 她很认真地想,自己要不要恨姑妈呢?姑妈对她的态度,她可以理解为一种嫉妒, 姑妈让奶奶躺在床上等死,可以说是因为贫穷。但是她要不要恨姑妈呢?如果因 为姑妈那张六边形的脸呢?因为是站在楼道里,她只能很简短地这样想一想。楼 道里很安静,底下有人发出巨大的脚步声上来。她走了,脚步声同样巨大。 现在,她要去美容院。碧隐峡回来的路上她就想美容院了。仅仅洗澡是不够 的。她去了最早由马超带她去的那家美容院。蒸了桑拿,裹着纯绵浴巾躺在按摩 椅上,软软的。先用蒸汽蒸脸,再覆上面膜。覆着面膜仰躺着,小可把她胸前的 浴巾拉开。小可,她问她,是你的本名吗?小可笑笑,说,不是。胸脯露出来的 时候一阵凉爽,乔乔忍不住盯着乳头看了一会儿,没有看见什么。她说,现在流 行用艺名。小可搓着手,将两手搓热,然后将热热的手掌悬放在乔乔的两个乳房 上方。没有接触,应该有汗毛那样长的距离吧,乔乔觉得乳房像过了电一样酥麻。 她轻轻呻吟起来。小可笑笑。她总是那么轻柔腼腆地笑的。她的两个手掌捂下来, 用手掌多肉有力的后部揉着乔乔的乳房。乔乔问她是不是练过气功,小可说没有。 你手上的电是天生的?我不知道,小可说,人人都说我是个电人,挺喜欢我的。 你也给男人做吗?乔乔问。小可点头。乔乔想起第一次来的时候,是马超向她推 荐的小可,不说话了。 小可在手上打上婴儿油,用一种滑腻腻的感觉抚摸着乔乔。接着她用很大的 力气揉捏乔乔的肩头、乳房、腰和腹部。让这种油进去。进到皮肤里去,你的皮 肤就要像婴儿一般地光滑柔嫩了。你的皮肤太好了,小可说。她手上的两个指头 轻轻拂过乔乔的大腿内侧,这里像丝绸一样。乔乔没有说话。小可说,你要的话, 我帮你把那里也抹一点。她看着乔乔变得潮红的脸,又低头笑了一下。 按摩后,冲了一个凉水澡,精神好了起来。现在她坐在酒廊靠街一面的很大 的玻璃窗下,坐着喝加冰的可乐。桌上点着蜡烛,使玻璃后面的景像显得温馨。 从外面看,就是这样的。乔乔不知道自己落在别人眼里已经有多少次了,这也是 没办法的事。既然是这样,她觉得被形状很好的玻璃和温馨的蜡烛装饰一下自己 的样子也是挺好的。玻璃外面,喜欢露天的人们坐在蓝白相间的阳伞下。再远一 点,深夜从神仙树到芳草街的人们,单个,一对,两三个,在路灯下露出衣服的 颜色,在行道木的影子底下模糊散去。更多的时候,她不看玻璃,她听。因为玻 璃在右耳旁边,她轻轻一歪斜,右边耳朵便压在了玻璃上。玻璃上有水汽,那是 十二点钟以前。十二点以后,水汽就没有了。她看见一个客人,如果没记错的话, 那人是什么人的秘书。他和三四个朋友坐在一起,有男有女。他朝她举起一只手, 五个指头在空中乱抓一气。有这样招手的吗?有的,据说是从什么电影里流行出 来的。乔乔对他举了一下可乐瓶。 多数的陪酒女郎,这时候都待在专门的一间屋子里陪着妈咪看电视。电视上 的言情剧把她们搞得傻乎乎的。不是一般的傻,而是朦胧着眼睛、散着头发、皮 肤松弛、嘴唇歪在一边的傻。她们很快就会变成乔乔的姑妈那样,腰肢粗大、六 边形的脸,还自以为有一颗多愁善感的美丽心灵。那就是有事无事就看电视言情 剧的结果。乔乔可宁愿自己花钱买可乐、科罗娜来喝,而且自己钓客,不稀罕由 妈咪分配到包间去应付那些喜欢唱歌的客人。一般来说,通过窥视、自我介绍、 请酒、聊天、跳舞等程序之后,带到宾馆去的客人愿意花更多的钱。他们觉得这 有点像法国的方式。他们要法国乔乔就给他们法国。乔乔也给他们日本。哈,他 们要什么都可以。她觉得很高兴。 那个可能是秘书的客人又朝她挥了挥手。她记得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停 地表示歉意。乔乔开头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后来她通过他话语中的暗示,理解了, (而不是嗅到了),原来他有狐臭。其实真正令人不舒服的是他身上的皮肤,太 白了。白得不像一种肉,乔乔觉得他应该为自己的皮肤的颜色向自己道歉,而不 是为他自以为有的狐臭。他在充满暗示地表示歉意很多次后,看出乔乔明白了, 就突然坦诚起来,说自己是一个在狐臭的折磨中长大的孩子。他再次暗示他,用 一种很有意味的停顿,提醒乔乔他又在暗示了。像乔乔那种自以为智力较高的女 人,也迟疑了很久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他说自己现在还是一个孩子。他说话就 是这样的,太多的停顿、眨眼、重复、强调,而且他老要拉着乔乔说话,所以乔 乔觉得那天晚上不是很愉快。最后乔乔采取了主动,而他要乔乔抱着他过夜。她 朝他举举可乐瓶。他旁边坐着一个女人,应该是被称为夫人那种。身着旗袍,脖 子上围着一条纱巾。她还想起,那个秘书的声音十分尖利。 乔乔神清气爽,感觉无数男人从角落处飞来的目光。是的,他们控制不住自 己的眼神,而且总觉得自己在角落里。这个角落是从天而降、有点隐蔽、有点阴 暗、带着无法退却的死角的那种东西。这是令男人欣喜若狂但是不能发作的偷窥 的角落。被男人偷窥的感觉真好。坐在酒吧里的乔乔,知道有男人在窥视她,是 连看都不用的。她的后脑、她的肩、她的腰和臀,都能自动感觉男人的目光。男 人在暗处用针一样的目光看她,使她变得容光焕发,风情万种。小可也真是一个 妖妇,给她高潮,让她容光焕发。 3 有一天,乔乔接到通知,前往马超买在名人园的别墅参加小范围的聚会。名 人园别墅区在成都南门,是人所共知的富人区最高档的别墅群。马超的别墅占地 约一千三百平米,平常间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叫阿男的枯瘦老头牵着两只狼狗在 里面走来走去。阿男是马超从碧隐峡带来的,从不说话,据说不会说汉语,其阴 沉紧绷的面孔使他很像马超的父亲。乔乔每次看到阿男都会觉得紧张。 根据规矩,她先到更衣室,了解该次聚会的规矩和领用道具。几乎每次聚会 马超的公司都要提供特制的道具,这些道具从日本购回,皮鞭、无底库袜、全套 皮内衣、金属乳罩、振动器、以及各种能够让女人摆出千奇百怪的姿势的坐卧器 械,什么都有。今天更衣室里除了酒廊里的几个领班和小姐,还有三四个外面的 陪老板来玩乐的公司女秘书。一个扎着辫子、身着带着红色瓦当图案的唐式上装 的胖子,站在女人中间,身边放着三个纸箱。乔乔进去听见他正在说,你们都穿 得很漂亮,因为这是一个重要的聚会。但是你们想错了,这不是一个重要的聚会, 这只是一个寻欢作乐的聚会,想清楚这一点,对你们很重要。你们还要清楚,在 这里,最苛刻的要求也是出于游戏的目的,而不是其他。可能他就是传说专门从 北京请来的俱乐部创意大师,据说还是一个模特儿公司的老板。他停下来,从衣 兜里掏出一个夸张的皮革包边的木盒,从中取出一支雪茄叼在嘴上。他吸着雪茄 问,想清楚了没有?一些姑娘笑了,一个姑娘小声地说,想清楚了。胖子对她满 意地点点头,宣布今天的规矩。今天的规矩是女人脱得一丝不挂,然后用一条纸 巾把自己包裹起来。纸巾不够长,就用不干胶粘结。用纸巾包裹了全身之后,蒙 住眼睛,被人带到大厅。到了大客厅,胖子让女人们躺在中间的地毯上。他对大 厅里的男人宣布今天游戏的主题很经典,是性解放运动。他要大厅里的男人一个 选一个女人,找到纸巾头,慢慢拉动。女人配合其拉动,在地上翻转、抬腿、举 胳膊,以便能顺利地拉掉纸巾。如果纸巾完整地被拉掉,没有被拉断,这一对将 被宣布为最幸福的男女。女人将除了获得参加俱乐部活动的通常馈赠之外,还将 获得五千八百八十元钱的奖励。如果纸巾被拉断,女人将被男士用粘湿的布条抽 打,直到把纸巾完全打烂、脱落。 乔乔身上的纸巾在左腋处被拉断,因为她太注意保持自己在地上滚动的动作 的优雅了。她解开眼罩,拉她纸巾的人带着面具,对她嘿嘿一笑,我要打你了。 乔乔心里打了个罗嗦,听出他正是马超的儿子。有三个女人成功完成了游戏,得 意洋洋地看着乔乔和其他女人躺在地上被带着面具的男人抽打。 鞭打游戏,乔乔是玩过的。对鞭打游戏有经验的男人多数情况下会轻轻抽打, 冷不防夹杂一两下用力的。那种有预感,有等待,然而永远是冷不防的吃痛,的 确能够使女人获得突如其来的快感。但那是对有经验的男人而言,而且是在女人 完全赤裸反应十分敏感细微的时候。今天被鞭打的女人身上都还残留有纸巾,且 要求男人必须打烂纸巾使之脱落,这样,有经验的男人也不知轻重了。大厅里被 鞭打的女人一片利叫,乔乔也被打得泪水直流,后悔参加了今天的游戏。 她的身上出现了血痕,还不能穿衣服,这就出现了耻辱的感觉,那是因为她 发现自己是弱者。马超的儿子在打落她身上的最后一块纸巾的时候,发出了大声 的欢呼。其他的男人气喘嘘嘘,感觉就要扑下来强暴地上的女人一样。这提醒了 乔乔,她们可能即将被强暴。比较被鞭打,乔乔宁愿被强暴,但是在鞭打之后再 遭强暴,乔乔宁愿拼命。她心中产生了如此绝望的想法。觉得自己就要拼命了。 这时候胖子宣布游戏结束了。女人们连忙从大厅里逃到更衣室,她们赤身跑动的 样子令大厅的男人爆发出大笑。 回到更衣室的女人,有两三个穿上衣服就走了,另有两三个穿了衣物先去了 大厅,剩下的一些人觉得身上热辣辣地痛,就敞着身体休息。乔乔身上,从右乳 上沿到左乳乳头,有一条线条清晰的羽状鞭痕,红色长线红色短线和红色斑点, 看起来十分美丽。十八岁的时候,她感冒了独自然躺在宿舍里,小海逃课来看她。 她让他吮吸了乳房。仅仅因为吮吸,她的乳房也形成了血印。她的乳房如此娇嫩, 却得不到爱惜,她流了很多委屈的泪水。她大腿上也有两道从右到左的鞭痕,回 想着当时的情形,他发现马超的儿子是个恶狠狠的左撇子。她请旁边的一个女人 帮她看看背上和臀上。那女人说,啊,乔乔,我们是一起的。她想起了那女人也 是酒廊的陪酒女郎,不过想不起她的名字了。那个女人身上完好无损,她很有经 验地说,我在打滚的时候把纸巾抓掉了。乔乔说,那就没有规则了。那女人说, 我可不想疼。突然她大叫起来,你的屁股被打惨了。乔乔跑到镜子跟前,看见臀 部的确有几道特别深的鞭痕。 后来,更衣室里还剩四个女人,都穿好了衣物,不过没人想起离开,好像都 傻了一样。马龙在外面敲们,大声问乔乔在不在。乔乔没有理他,回住处躺了两 天。其实两天是不必要的,后一天纯粹只是一种灰心丧气的做法。第三天马超打 电话要她去拿钱,因为去碧隐峡时马超对她说好的,如果他儿子因为乔乔的原因 来了成都,他将付给乔乔一万块钱。到了马超的办公室,马超和马龙都在,当马 超把装钱的信封递给乔乔后,马龙特意要她数一数。乔乔数了,是一万五。马超 儿子问她,我对你好不好?之后马超请她做酒廊的营业部经理,专门负责派姑娘 到名人园别墅,除了固定工资每月五千元,还可以在姑娘的收入里提成。他把一 串钥匙交给乔乔,这是名人园别墅的钥匙,你不用在外面租房子了。那天她和马 超的儿子去了别墅,这次他出乎她的意料,表现得十分温柔。 她和马龙在别墅住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没有特别的聚会,他俩十分清净 地住着巨大的别墅,每分钟都在寻欢作乐。一个星期后,马龙带着她去了深圳, 说那里有大海。青岛和大连也有大海,乔乔认为,青岛和大连更好。不过马龙非 要去深圳,因为他知道的就是深圳。在飞机上,马龙十分紧张,因为这是他第一 次坐飞机,他把乔乔的手抓得紧紧的。到他不怎么紧张的时候他还抓着乔乔的手, 说自己爱上乔乔了。乔乔说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她喜欢男人这样说爱她,是的, 她喜欢,即使是一个像马龙这样的男人。即使他的手汗津津的。所以她提议马龙 在作爱的时候尽量把速度放慢一点,如果足够慢,她可能会有高潮。他甚至和她 讨论起来,觉得那种技巧性的慢速和停顿完全有违激情。他觉得如果一个男人足 够爱一个女人的话,会射得很快的。说到这里,他好像来了灵感,说自己在碧隐 峡的晚上,在乔乔在表演脱牛仔裤的时候就已经因为激动而射精了。啊,原来是 这样,乔乔说,她亲了他一下,同时他发现虽然他的口音挺怪的,但还是一个怪 可爱的人。不过她还是希望他能够慢一点。 她和马龙无忧无虑地住在深圳小梅沙的海滩宾馆。因为有大海、阳光和沙滩, 乔乔觉得那种无忧无虑是非常真实的。从宾馆的房间里可以直接走到海边去,她 就时时刻刻都穿着游泳衣。她还在海边的小货摊上买了绿色的短裤和白色的体恤, 如果需要,就在游泳衣外面套上短裤和体恤。马超的一个老朋友韩先生带着女秘 书来宾馆看他们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穿着的。 韩先生看上去和马超完全是两路人。他头发染成银白色,往后梳成鞭子,抽 的是雪茄。她的女秘书戴着墨镜,穿着领子竖到下巴下襟盖过膝盖一条拉链从中 笔直到底的黑色长衣,(也可以说是一种旗袍),看起来像一个女杀手。她把一 个巨大的棕色皮挎篮从肩头取下来,放在沙发旁边。马超是最早闯荡深圳的人之 一,当时和马超一起到深圳来的就是这个韩先生。韩先生责怪马龙,来深圳三四 天了也不给他打招呼。说完他看着乔乔点头说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他邀请马龙 和乔乔一起去香港玩玩,乔乔很想去,但马龙说,他出门得太远了。韩先生没有 明白他的意思。乔乔解释说,马龙先到了成都,现在又到了深圳,这是他首次离 家。韩先生还是没有明白,不过不再说这事了。 乔乔问他,到香港的手续麻烦吧。韩先生说,说麻烦也不麻烦,到韩先生这 里,一点不麻烦。他递给乔乔一张名片,说乔乔可以去香港拍电影,他的工作就 是给香港那边供应女演员。他的女秘书就拍过电影。女秘书说,钱拿得多,不过 累死人了。韩先生说,钱多可以把什么清闲都买回来。他对乔乔说,如果你要拍 电影,可以拿很多钱。乔乔明白了,他说的电影是三级片。她很想问一下香港、 日本那些三级片是不是真干。美国的看起来是真干的,那是美国人,他们体力好。 香港和日本人拍的三级片却始终把那里遮遮掩掩的,如果是真干,可不是就像韩 先生的女秘书说的那样,要把人累死。她很想知道,但是马龙看起来脸色不对, 她就不敢问了。 之后,乔乔说,咱们去游泳吧。说着她就掀掉体恤,站起来脱掉短裤,露出 里面早就穿好的游泳衣。韩先生拍手说,好。他对秘书说,游泳裤。秘书提起深 棕色皮篮放在腿上,从里面拿出他的游泳裤递给他。乔乔把皮篮要过来看了看。 秘书说,香港买的,现在深圳也有,不过我这个是香港买的。韩先生在洗手间里 说,香港买的还不是深圳造的。 他们一起在沙滩。这个沙滩是宾馆专供其客人使用的,更小、更安静。他们 和其他游客一样。从沙滩飞快地冲进海水,到齐腰深的时候再费力地走回来。或 者在沙滩上相互用沙埋起来,觉得热了,又跑到海里去。很多人都这样,一遍又 一遍地跑到海里,也不游泳,跑回来,又跑过去。女人特别爱跑,边跑边叫,男 人躺在沙滩上看她们。后来他们一起打沙滩排球,先是一对情侣对一对情侣,然 后换两个男人对两个女人。他们玩得累了,就坐下来喝冰镇香槟。韩先生很懂, 安排宾馆的人用冰桶装着香槟送来,还有蛋糕。庆祝马超的儿子光临深圳,这就 是喝香槟的意思。马龙感到很快乐,说韩先生够朋友,虽然说韩先生看起来像那 种人。哦,哪种人,韩先生很有兴趣。不过他适可而止,很快就转移了话题,我 很喜欢海滩和美女,既然有朋友在这里,我也搬来宾馆住几天吧。 她穿着绿色短裤,并非到了夜里还舍不得脱掉,而是内裤被搞脏了,她就随 手把绿色短裤套上了。有人敲门,是韩先生。她说马龙已经睡了,不过,韩先生 嘛,没关系的。她拉开门,请他进来。像美国电影里面的女人一样,她问他,要 不要喝一杯。韩先生也有些醉意,直接走到玻璃窗前,像个伟人一样叉着手看着 黑沉沉的海面。乔乔拉开冰箱,韩先生背对着她说,威士忌。乔乔倒了两杯威士 忌走到韩先生身后,从韩先生旁边,她也看见了玻璃窗外黑沉沉的海面,还有零 星的,不知道是星星还是灯光的什么东西。韩先生转过身,没有马上接杯子,而 是上下打量了她一阵。他接过杯子,还在打量她。你知道的,我其实是一个星探。 韩先生说着,喝了一口威士忌。乔乔在他左侧的小沙发上坐下,说,看得出来。 聪明,韩先生说,比马超那个宝贝聪明。啊,马超那个宝贝,乔乔笑了。韩先生 对她说,请站起来。乔乔站了起来。韩先生说,请转身。乔乔转身。韩先生肆无 忌惮地打量她,说穿着绿短裤的效果最好,太好了,抽一支雪茄吧?乔乔摇头, 我抽不了那个,太呛了。韩先生说,不,就要抽这个。乔乔把雪茄接过来拿在手 上,韩先生两眼放光地看着她。雪茄有其特别的象征意义,象征男性生殖器。乔 乔把雪茄插在口里。是这样吗?她把雪茄在口腔里拉动了两下。太好了,韩先生 说,我敢保票你会超过舒淇。这一声太大了,他们同时安静下来,注意地听着马 龙的动静。听了一会儿,乔乔低声说,马龙现在把我当女朋友,他肯定不乐意我 做这个。韩先生说,这个笨蛋。这样吧,韩先生说,我想办法让他和我的秘书睡 觉,让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如果秘书不行,就换一个,我手上美女多的是。乔 乔笑着说,好,让他先对不起我。她和韩先生接着喝威士忌,觉得马龙真是太笨 了。 回到床上,乔乔越想越兴奋。但是马龙躺在身边,鼾声如雷。她想对他说, 傻瓜、笨蛋。接着,她改了一个词,自私。最后,她发现马龙完全是个坏人。不 是么,他明明知道乔乔是个婊子,还要乔乔像对情人一样对他保持专一。而他呢, 可以鞭打她,可以要求她口交,可以用蜡烛油烫她的乳房,还是把她当一个婊子。 她觉得他该死。如果他死了韩先生就不用费力了。她觉得她真的可以动手了。他 死了就好了,因为他死了乔乔就可以跟着韩先生到香港拍电影了。再不济也可以 在香港的夜总会挣大钱。她激动了好一阵,后来对杀人的事情害怕起来。还是等 韩先生想办法吧,她很疲惫地躺在马龙的鼾声里睡着了。 次日早晨,韩先生对马龙说,既然马公子到了我这里,我还是应该拿出我的 礼物来。我的礼物嘛,马公子应该知道,就是美女。秘书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 上面有二十多个女人的照片。每个女人占四页,第一页穿着晚礼服,第二页穿着 泳装,第三页穿着内衣,第四页全裸。韩先生说,我还有她们的录像带,我已经 叫人去拿了。马龙翻看了几页,抬起头来问韩先生的秘书,你在哪里?韩先生的 秘书在马龙的腿上翻相册,很熟练地找到了。哦,你很漂亮哦,马龙盯着相册里 的女秘书,然后抬起眼睛说,脱衣服来看看。韩先生的秘书有点犹豫,她没想到 马龙这样要求。乔乔和韩先生也愣住了。如果是这样,韩先生说,小娜你就表演 一下。他飞快地瞅了一眼乔乔,乔乔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小娜,韩先生的女秘 书,小娜,这个名字很俗气。她站起来,表演脱衣的勾引动作。看样子她还有点 糊涂,所以影响了效果。她打算借助沙发作为道具,结果腿还是抬高了,差点摔 跤。马龙说,不如乔乔。乔乔你给韩先生露一手。乔乔很惊讶,和小娜一样犯着 糊涂。她怀疑昨天晚上她和韩先生的话被马龙听到了,所以又很沮丧。现在她还 能怎么做呢,她只好说,臭男人,就跑到海滩上去了。韩先生可能觉得乔乔连他 也骂了,韩先生可能还认为乔乔说马龙喜欢她是撒谎吧。甚至他还可能认为,是 乔乔自己想吃天鹅肉,一厢情愿地喜欢马龙。 4 从深圳回到成都,马龙正式在马超的公司当副总经理,乔乔也正式行使她作 为酒廊营业经理的职责。她的其中一个工作,是每天让身着粉红色短裙的服务员 分两排站在酒廊门口,向她们训话,以吸引路人的注意。有一天,她正在向服务 员解释为什么男人喜欢女人处在更低的位置提供服务,突然看见夏小站在办公楼 门口,笑微微地看着她。她对服务员说,解散。女服务员们散开了。她和夏小走 到一起,握了握手。终于又见到你啦。夏小说他和冉冉一起来继签广告合同,事 情办完了,他决定留下来喝几杯。不过喝酒之前,他决定先请乔乔一起吃晚饭。 乔乔说正忙,要不由她请夏小在这里吃面条吧,这里的面条挺好的。夏小说也行。 她招手让门口一个男服务生过来,对他说,让厨房再加一碗煎蛋面。然后回头对 夏小说,等一会咱们一起吃。夏小说了声谢谢,和她并肩站着。并肩站着是一种 特别的感觉,有一小会儿,他们并肩站着,没有说话。 这时候为夏夜喜欢露天的客人准备的白色塑料椅塑料桌已经整整齐齐地摆了 两排,每张桌上面张着一把阳伞。夏小问她,不进去吗?乔乔说,我要在这里等 霓虹灯亮,马上就要亮了。霓虹灯是余极设计的,不过看不出丝毫余极的风格, 因为马超要求,有一个江峡上面再有一座六层宝塔就可以了。夏小说,那我先进 去了。他进了酒廊,还没有上客,色彩斑斓的灯光在栗色的座椅和深红的壁板中 间涌动,但这还是一种寂静。夏小在临街一面的最后一个座位坐下,紧贴着茶色 玻璃窗。这块玻璃大约有六七平米,玻璃隔绝声音,外面的那些人看起来会更加 清晰。在这块玻璃里,夏小看见成都以一种不易觉察的速度到了夜晚。这种速度, 好像一辆滑翔机无声地下滑一样。夏小先要了一大杯扎啤慢慢地喝着,不一会儿, 外面霓虹灯亮起来了,乔乔眼睛发亮地转过脸来看夏小这里,夏小对她笑笑。服 务生把面条托过来的时候,夏小招手让她进来。 乔乔今天穿着黑色的西服长裤,白色的领口和黑领结显得十分显眼,她有点 得意。你没有看出来吧,其实这是一件男式礼服。她站起来转身,让夏小看后面。 后两侧各有一个分叉开到腰部,中间一块布片搭在浑圆上翘的屁股上。其实这种 礼服还是很女性化的,一个男人,稍微有点胖,穿着这身礼服从后面看,就会将 腰收进去,屁股撅起来,也很女性化的。哦,乔乔转过身来,哪天我换一身中山 装,彻底变成一个男生。夏小说,从前男的女的都穿着中山装、军便服,女人要 要用带子把乳房压下去以免它突出来,不过还是看得出是女人。乔乔问,那就没 办法了?夏小说,有,变性。我认识一个医生,他说他有办法让女人变成男人, 让男人变成女人。乔乔说,女人变男人,那不可能吧?哦,夏小说,我有点混, 女人变男人,他好像没说能。要不这样,我哪天带你去找他咨询一下。乔乔在桌 子下面踢了夏小一脚,哪里就当回事了!夏小说,你不是挺认真的吗?哦,乔乔 说,是吗。她浅红色的长指甲搔着装面条的碗,是不是哦?夏小学着她的口气说, 是哦。然后他们开始吃面条。吃了面条,他们一人拿着一瓶百威啤酒,商量在酒 廊搞一场易装大赛。男扮女装,女扮男装,谁装得像就拿大奖。好主意,乔乔说, 我就来装男的。最好是带点剧情,或者是大家熟悉的人物,这样才有办法评定。 乔乔说,我就装《杀手里昂》里面的里昂,其实我想写的杀手就是里昂那种 人。夏小说,里昂好,不过可能需要我来配音。他低沉着嗓子模仿里昂的台词, 你知道,我的钱,我不知道我有多少钱。乔乔模仿黑道老大说,银行会倒闭,老 大不会倒闭,永远不会。他们感到十分快乐,举起瓶子庆贺,得到了一个好主意。 那么,他们下周就搞吧,乔乔马上就想准备。那么,下周快点来吧。 乔乔接了一个电话,是堂哥打来的,说奶奶死了,已经死了十多天了,时间 大概在乔乔去深圳前后。前几天没有打通乔乔的电话,今天才打通了。乔乔闷了 一会儿,夏小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奶奶死了。接着说,我想了一下,里昂的上嘴 唇我装不了,是朝上豁着的。夏小说,你可以用一根弯铁丝放在里面帮一下。乔 乔问,怎么固定?夏小想了好一阵,觉得唯一可能有效的办法是先戴一个牙套, 利用牙套固定朝上弯曲的钢丝把上嘴唇顶起来,为了不易觉察,牙套和钢丝都要 涂成白色和肉色。乔乔说,真够复杂的,不过总算想出来了。他们又碰了杯,夏 小说还要再想想,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上台,咿咿呀呀的,唱的是西藏歌。姑娘唱完,下 台来和几个男的坐在一起,其中一个男的朝夏小招了一下手。夏小觉得有点面熟 这个男的,就对乔乔说我过去坐坐。他拿着酒杯过去,那个男的站起来,哈,夏 大记者。夏小坐在他旁边的空位上。男的先介绍唱歌的女孩,叫月牙儿,一颗新 星,请夏小有空帮着在杂志上宣传一下。夏小点头说没问题,杂志喜欢登美女照。 女孩朝夏小举着杯子,说,夏大记者你觉得我唱的怎么样?夏小说挺好的,和她 干了。接着介绍另外三个男的,看起来都很小,卡路、甩哥、睡不着的海,这些 名字都是互联网上用的名字。哈,那个男的说,看来只有咱们两个还用本名。夏 小点头说是,其实夏小到现在都没有想起他的名字。 乔乔在挂着电视的柱子下面站了一会儿,看上面演的憨豆先生,后来看见夏 小回到自己的座位,便过去和他继续喝酒。有一桌的一个老头向乔乔招手。乔乔 一边回应他的招呼一边对夏小说,他是科学家,他的名片上印着“科学家某某, 电脑公司董事长”,参加过名人园的聚会。他已经老了,只能在乔乔睡着了以后 再折腾,乔乔只好装睡。估计下一次一起过夜他会给乔乔吃安眠药。老头子继续 招手,乔乔就过去了。因为有其他人,老头子彬彬有礼地称她乔经理,并且说以 后我的这些朋友来要打折哦。乔乔给那些人都发了名片,那些人可能是老头子的 下属,也回敬她名片,并且每人站起来敬了她一杯。回到座位上,夏小说,今晚 上我做你的客人吧?乔乔说,你在开玩笑吧。夏小只好说自己在开玩笑。接着喝 了一会儿,夏小醉醺醺地说冉冉不是他的女朋友,他们只是工作搭档,拉了广告 两人平分。乔乔望着他,咯咯地笑。夏小的头慢慢放在了桌子上,脑门沁在了一 滩酒渍里。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问她去不去跳舞?他要去跳一会儿舞,散发 一些酒精。乔乔说你去,我看你跳。夏小去到舞池,使劲儿跺脚,望着乔乔笑。 乔乔看了他一会儿,想起奶奶死了,低着头哭了一会儿。 很晚了,也很醉了,乔乔低声对夏小说,我准备了一些东西。她把巨大的棕 色皮篮的口子拉开,让夏小看到里面有振动器、伟哥药瓶、避孕套等等。他们离 开酒廊,很快就赶到夏小住的万福桥。到了屋门口,对面那家人养的一条小狗拼 命叫了起来。小狗叫太用力了,而且好像不会停一样。他们感觉奇怪地站着听了 一会儿,突然厌烦起来,于是就开门进屋了。于是乔乔也看见了夏小屋里那张很 大的床。我的房东很奇怪,夏小说着,从床尾爬上去。夏小边爬边说,我经常在 想,这就是藏族人在爬向岗仁布钦。乔乔问,什么岗仁布钦?夏小说,就是床。 哦,乔乔说,真大。她也从床尾爬上去,边爬边蹬掉鞋子。上床后乔乔问夏小, 你喜欢我穿着西服来吗。夏小说,喜欢。 他们接吻,乔乔的发髻弄散了。她说,我有点晕,不过这样挺好的。于是他 们继续接吻。接吻真舒服啊,乔乔说,再来。你要像刚才那样。夏小把嘴凑过去, 但是乔乔说,像刚才那样,刚才你捧着我的脸来着。于是夏小就捧着她的脸,吻 了又吻。乔乔说,我从来不和人接吻,和你接吻真好。她轻轻推了推夏小,说我 们要慢慢来,因为我想多接一些吻。夏小松开她,她坐起来,把西服的扣子解开 了一颗,停住了,说你要是喜欢我就穿着它。她站起来,褪下长裤和内裤,在夏 小身上跨来跨去,这样你喜不喜欢?夏小笑了,要她下来让他抱着。乔乔说不, 她理了理黑领结,说要爬在桌子上。她下了床,走到桌子边,从纸盒里拉出一张 纸巾将桌子擦了擦,把上身扒在上面,臀部对着夏小。夏小说快过来我们接吻。 乔乔摇头说,接吻的时间已经过了,我现在已经不想接吻了。她两手伸过桌子, 抓住窗子上的铁棍,摆出准备用力承受的姿势。她说,用振动器吧。夏小说,我 不想要这个。回来我们接吻吧,接吻多好啊。 乔乔很醉了,夏小也一样。她的两条腿在颤抖,不过她很用力地把它们叉直。 夏小过去,费力地把她拖离窗棂,把她抱到床上,帮她把上衣和衬衣脱了。乔乔 对着夏小吃吃地笑,我没有带乳罩。夏小说,干吗要带乳罩。夏小轻轻地吻她的 乳头,乔乔把眼睛闭上了。后来她把眼睛睁开,把夏小的头抱过去,嘴对着嘴, 于是他们又接吻了。她对他说,我从来不和男的接吻,觉得太脏。今晚上真好啊, 接了这么多吻。 他们变得汗淋淋的,酒也醒了很多。不久夏小的头很猛烈地疼了起来,就朝 另一边移动身体,移动到完全不能接触到乔乔的地方。床很大,就是这点好。头 疼起来,卷入了一个旋转的深渊。酒精可能将夏小大脑里面的什么阀门打开了, 放进来无数陌生的东西。紫色的闪光。红色的龙卷风。一棵树摇晃着,飘坠的不 是落叶,而是人脸。星星吱嘎作响,好像整个夜空是一艘破船一样。又是紫色的 闪光。闪光插在玻璃一样的地面上。眼睛放在了玻璃很锋利的边棱上,自个儿看 着延伸很远的玻璃平面,一个巨大的绿色女郎在上面走着。到了冬天。突然觉得 到了冬天。玻璃上有个小村庄,用浅灰色的铅笔画的。哈,夏小说,我来了。奇 怪的是一个人都没有。夏小对他们说,别躲了,该吃饭了。大概这是一个捉迷藏 的游戏,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会从藏身之处跑出来。寂静。刚爆炸过。所有的东 西有只有一半,或者三分之一。这些东西是菱形、波浪形的和园形的,直立着或 者横躺着。有些像树木,有些像山,有些像房子,有些像水。但是它们的目的并 非是要像什么,而是保持寂静。假如我们说,无论此世界毕世界唯有寂静又怎么 样?玻璃很快消失了,一线冰凉横穿夏小的大脑。疼又恢复了,原来是深夜。他 重新回到这个大脑控制着的世界。 他躺在床上。旁边是热乎乎、香喷喷的乔乔。夏小抱住她,觉得她像个沼泽, 一下就把夏小陷下去了。醒来是第二天下午两点过,乔乔把皮篮提过来,翻倒过 来,里面的淫物落了一床。乔乔问,咱们玩哪样?夏小说不知道。他提不起精神, 解释说昨夜乔乔睡着后他又干了一次。她说,我知道。乔乔自己穿上皮内裤,并 使用振动器。振动器发出一种类似电动推剪那样的瓮瓮声,她闭着眼睛,口里喘 着气。帮帮我,乔乔说。夏小摇头,我硬不起来。乔乔问,为什么?夏小点了一 支烟。乔乔说,真是冷血。夏小抽着烟,烟雾从口里吸入,从鼻孔出来。烟灰抖 在烟缸里。烟缸放在床内侧靠墙而立的一排书上。 乔乔一个人玩的时候,夏小看着床边的书。那些书的书脊上写着,《格萨尔 全传》,《松石宝串》,《中国植物百科全书云南卷》,《时间简史》,《浮世 澡堂》,《加缪文集》,《世界鸟类》,《彝族史稿》、《澳大利亚土著神话》。 有些书让夏小感觉很奇怪,不知道当时买它们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躺在这张 床随手可以拿到一些书么?夏小把《世界鸟类》取在手上,想起一种蓝色胸脯的 澳洲鸟儿。夏小花了很长时间找到它,上面说它的名字叫丽色裙风鸟。乔乔玩过 了,把夏小手上的书打掉。夏小对她说,咱们去看你奶奶吧。乔乔说,骨灰有什 么好看的。哦哦,她说,原来你在想夏小奶奶啊,你真烦。她起床,去洗澡。洗 完澡,收拾了棕色挎蓝,就走了。 5 有一天上午,乔乔醒来,发现别墅里一个人都没有,那种空荡荡的感觉是她 喜欢的。她先到浴室洗了澡,在百叶窗后看到碧波荡漾的游泳池,于是换了泳衣 到游泳池游泳。乔乔,原来是非常喜欢游泳的,特别喜欢在水里像海狸一样抱着 两腿翻滚。海狸是不是这样翻滚的,她并不知道,只是在六七年前念高中时候, 她和同学杨丽一起到游泳池,经常说,来,我们来做几个海狸翻滚。她玩得非常 快乐。后来肚子饿了,她裹着浴巾回到房间,重新到浴室冲水。冲了水出来,想 穿绿色的短裤和和白色的体恤出去吃饭。这时候,她意外发现衣柜里有一支手枪。 她伸手去拿,没有拿动。原来它不是玩具。她赶紧缩回手来,看了它一会儿。 它的造型十分简单,基本上就是一个丁字形的黑铁块。与此同时,她联想到了马 超父子的表情,第一个念头就认为是马超的手枪。或者是马超的儿子的。但是也 不一定。在这个房间里,她陪过十多个生意人和官员,他们都喜欢把衣服挂在她 的衣柜里,感觉像一家人一样。现在,她一个个回忆着他们,觉得他们中至少有 一半人都像带着枪的样子。这一次她伸手拿起了它,觉得大约有一公斤重,长约 二十多公分,完全不像电视上看到的那种银光闪闪的精致得好像珠宝一样的小玩 意儿。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家伙,能够发出打雷那样的响声。她提着手枪,把 它放在床单上看了一会儿,又把它放在腿上看,后来就在腿上留下了浅浅的压痕。 有一阵,她几乎被手枪的坚硬和不动声色迷住了,甚至很想把它弄响。当她把手 放到它身上时,发现她没有丝毫力气扳动它身上那些看起来好像可以扳动的东西, 于是她就只能抚摸它。她抚摸着它。就这样的。有一次她抓住它的手柄,把它竖 起来对着眼睛看它黑洞洞的枪口。她对着枪口看了一两分钟,突然手软,枪管就 重重地磕在一个乳房上,留下一个月牙形的浅红色痕迹。 下午两点左右,乔乔穿着她喜欢的绿色短裤和白色体恤,手里提着挎着一个 巨大的棕色皮篮。皮篮里放着各种淫具和一支真正的手枪。之所以叫皮篮,是因 为它牵开的形状像一个篮子。深圳素人皮店的老板娘告诉她,现在人的出门郊游 喜欢带着小狗,这种皮篮既可以装小狗,也能装很多东西。带着小狗去郊游,对 乔乔来说是一个愉快的想法,所以她买了它,希望有一天再买一只可爱的小狗。 夏天到游泳池,春天到龙泉驿野餐、看桃花,她都是带着这个皮篮。因为体形巨 大,装满了东西会很重,所以它的带子设计十分适合挎在肩上。肘部往上大约四 五厘米的地方,正好夹住它的口子。柔软的皮革贴在皮肤上很舒服,她把皮篮的 口子夹得紧紧的。 她站在别墅小区门口。一辆绿身黄顶的的士伶俐地停到乔乔身边,她发现成 都的出租车刚刚换了颜色,十分可爱,但是她想走一走。她对司机说谢谢,我要 走一走。她横穿马路。这里是八车道的主干道,深灰色的水泥路两边,行道木植 在铺着草坪的水泥花坛里,花坛边缘刷成黄色,路面上也有一些黄色的箭头和条 形块,看起来十分鲜明。她从马路上走过。过了马路,到斜对面一条街的街口。 这条街有人气,不像主干道,两边除了高耸的建筑和工整的绿化带几乎看不见什 么人,因为人都在马路中间的车上。一瞬间她预感到,要不了多久,提供行人悠 闲漫步的街道将会消失,所有的道路、建筑、景观都只为行使和停放的车辆而设 计。 她走入这条街。在街这边,是一片卡特房屋公司新开发的居住小区,以及另 一个房屋公司围着的很大一片空地。她经过了小区的大门,保安朝她喊了一声嗨, 因为有三四辆自行车正从里面冲出来。一个少年回头看了她一眼,大声唱了一句, 呕,姐姐,然后和他的自行车扬长而去。她觉得自行车真好。现在的自行车越造 越好了。一边沿着房产公司的围墙慢慢地走,她一边想,我也需要一辆自行车。 她可以为自己的绿色短裤买一辆自行车。这样想着让她高兴。她觉得可以。 阳光照耀着浅灰色的围墙。她走过围墙,看见围墙往右转,面前是一条小巷。 围墙转入小巷后,有一个缺口,从缺口看进去,里面有一些人坐在竹竿牵着的布 幔下喝茶,也有人吃面。布幔很新,白色的布幔上印着蓝色的万福结图案。坐在 布幔的阴影下面看起来是很惬意的,于是她走了进去。她很快就觉察到在这些人 中间,她好像过于鲜艳了。其他人都是民工、老头、和老太太。不过她还是很高 兴,让老板来一碗面,吃了面继续坐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她的脚指头里夹了一 颗石子,因为那个茶馆,是将物业公司刚刚拆迁出来的空地的一角稍加平整而临 时搭建的,其实就是一片破烂瓦砾。她磕了磕足尖,石子没有掉出来。她弯下腰。 从左边,因为右边挎着棕色皮篮。她弯下腰扳开大拇指和第二个脚指头,取出里 面的石子。她的脚乖巧、润洁,涂着透明指甲油,还对她闪烁着刚从水里出来的 高兴劲儿。她很满意自己到现在都还神清气爽的,对自己能够轻松摸到脚指头的 柔软感觉也很满意。 她逛了花店、鞋店、服装店、饰品店。饰品店的女店员对她的皮篮赞叹不已。 问她在哪里买的,她说去年在深圳素人皮具店买的。女店员问她多少钱,她说因 为是手工做的,所以比较贵。哦,女店员说,那应该值一两千吧。乔乔几乎是主 动地将皮篮借给她挎了一挎。女店员很高兴,挎着皮篮说,我估计标价的话应该 标四千元。在饰品店她买了一串西藏的石头。各种形状的白色、褐色小石头串在 一起,很有一些西藏的意思。她是听谁说的,西藏就是这个意思。接着她想到了 夏小。便问夏小是不是他说的。夏小说有可能,因为夏小有时候想到西藏去。她 买了石头,挂在脖子上。然后去了春熙路、太平洋。最后她去了她最喜欢的动物 园。看猴子,看大熊猫。主要是看猴子。因为猴子特别逗人笑。猴山前面的人也 最多。快到下午五点的时候,她在动物园门口,看见一个抢劫犯抢了一个姑娘的 手袋。姑娘呆了,张着嘴。张着嘴站了一会儿,姑娘开始追赶抢劫她的人。抢劫 犯从卖纪念品的货架旁边跑过,绕到后面看不见了。姑娘也从那里跑过去,在一 连串的货架后面飞跑,然后从动物园门口左侧转出来。姑娘再次站在动物园门口, 往门口的广场看了看,然后从广场中三五成群的闲人中间直直地飞跑而过。她有 时候张着嘴,有时候咬着牙,却一直都没有发出求救声。 乔乔坐上一辆出租车,来找小可。对小可说,看我的皮篮,我在深圳买的。 小可看着皮篮,用赞赏的目光,这让乔乔很满意。小可说,现在有些贵妇人用这 种皮篮装着小狗去郊游。另外,乔乔告诉小可,她有男朋友了。小可说,恭喜。 乔乔说,我男朋友是个名记者、思想家。他觉得我对作爱像吸毒上了瘾,是想麻 痹自己,我有什么好麻痹的。不过他是一个思想家,我也没办法。她信口开河地 说,我男朋友还建议我当一个小说家,说为了当好一个小说家,什么艰难困苦的 经历都可以忍受,因为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写小说。小可说,你男朋友真是一个 思想家。最后,她躺在按摩椅上,请小可给她一次高潮。在小可这里每次消费四 百元,这还是最多的。而她从嫖客那里每次收入八百、一千、一千五或者更多, 至少是八百。看来保持盈余是没有问题的。 6 啊,科学家。在玉林北路,科学家的加长林肯车在乔乔身边停住。上来吧, 科学家说。乔乔犹豫了一下,觉得皮篮里装着手枪接客未免太刺激了。科学家说, 我正要去银杏餐厅吃晚饭,一起吧。科学家很有精神,那是因为他懂得科学养生, 知道银杏餐厅的当龟炖海龟特别好,还每天晚上在牧马山庄用昂贵的折射望远镜 看星星。你有事?没事。科学家说那就一起吧。一起吃了晚饭,科学家邀请她去 他的别墅。科学家的别墅买在双流的牧马山庄,空气好,看得见星星的机会多一 点。旁边有个高尔夫球场,科学家这样年龄的人,拄着球杆在草坪上走走对身体 是有好处的。她第一次来这里,看见灯光照出很多树,形成树林,不是一眼就能 看穿的行道木。等会儿你见了我夫人,科学家说。乔乔吃了一惊。对啊,我夫人, 咱们已经金婚了。我夫人认为我接触一些小姑娘对身体有好处。小姑娘是一种药? 差不多吧,科学家露出洁白整齐的假牙笑了,只有假牙才能这么洁白和整齐。乔 乔说,原来你付给我的是医药费,原来你夫人是个老巫婆。科学家笑了,说等会 儿你见了我夫人就说你是我的学生,要来我家使用望远镜。乔乔说,还是要撒谎 啊?科学家说,需要一点点,一点点而已,相当于说一声你好。 汽车进了别墅区,用很低的声音慢慢上坡,乔乔觉得很奇妙,不过前舱和后 舱之间封闭着,她看不见司机是怎么做的。马超儿子要她去学驾驶,可能想的是 由她来开车,然后他可以和其他女人在后排搞,这样也挺好的。如果学,她就要 学这招,甚至更好,一丝声音都没有地开着车经过夜里。见到了科学家的夫人后, 她有点失望,和其他老太太没什么两样。她规规矩矩地坐在科学家及其夫人对面 的沙发上,回答了一些问题。夫人问她,学什么的。她说中文。夫人问她,学中 文怎么对天文物理学感兴趣。乔乔说,我对天文物理学不感兴趣,对看星星有兴 趣。哦,夫人说,很可爱的孩子。不过今天晚上可能看不到星星,成都没有几天 能看到的。乔乔说,真遗憾,不过我想看看望远镜。夫人点头,我先生这台望远 镜在半个中国里也是最昂贵的了,你可不要把它当小孩子的玩具了。然后科学家 在前面带路,乔乔跟着,从旋转楼梯上楼顶。一出门就进到一个亮着灯的玻璃房 里,里面有床、沙发、电脑、书架。到处都挂着哈勃望远镜拍摄的大型星系图片, 科学家说,真正的哈勃望远镜拍回来的照片,我从美国搞回来的。乔乔坐在沙发 上,把皮篮放在右手边,然后说,我没想到遇见你,所以没有准备安眠药。科学 家有点惊讶,安眠药?然后说,我不需要安眠药,在楼顶上睡觉我从不失眠。乔 乔笑着说,不是你用,是我用。上次你在我睡着以后胡搞乱搞,我得吃安眠药。 科学家有点不好意思,我就是摸了摸你。乔乔说,看来你也需要安眠药,其实你 吃了我就不用吃了。科学家说,这样啊。我下去拿,我夫人的药箱里有。科学家 拿了安眠药上来,对乔乔说,不要急着用,咱们等一会儿看有没有星星。科学家 关了灯,玻璃房子立刻暗下来,等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之后,在玻璃房右侧,出 现了一个巨大的斜伸向夜空的望远镜的黑影。它对着的就是夜空么?乔乔看不出 来,因为上面、下面都是一样的黑暗。右侧是成都市区,那里升起粉红色的光雾 到高处。光雾在变化,那些是真的雾,能够被风吹。那里看得见上面有个夜空, 这里嘛,望远镜对着的那块可以认为是夜空。 科学家对乔乔说,搞科研,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二十年,科学家创办了 让大陆人骄傲的电脑公司。也没什么好骄傲的,因为组件都是美国人、台湾人生 产的,他只是组装和销售而且。他觉得他这一辈子也只能卖这种组装电脑了,当 然,比尔也是这样的。他们都不如乔布斯。乔布斯才是天才,他预见了一切。但 他无法和乔布斯合作,只能和比尔合作,因为中国大陆市场需要的就是那种廉价、 方便、随手可得的东西。比如盗版软件,比尔能够占据大陆市场,因为他故意降 低技术难度,让人盗版。在中国大陆,这是一种哲学,随手抓到的就是黄金。比 尔非常明白这个道理,这个道理左右了他,所以他成不了天才。乔布斯就是天才。 高高在上的天才。科学家在明确知道自己无法与乔布斯合作之后,决定放手公司 的管理。他的退让成为一个大新闻,被称为这是与传统家长式企业管理不同的现 代企业管理模式。他余味未了地品尝了一段时间记者的相关报道,就飞往德国, 为自己买了这台折射望远镜安装在楼顶。 科学家,男,七十三岁,很多记者已经把他的故事作为一种当代传奇便写在 报刊杂志上了,而他自己,更愿意亲口对乔乔这样的小姑娘讲。因为这样有一种 巨大的身世感,使他觉得自身存在的意义非凡。他一边说,一边将目光缓慢地移 向巨大的折射望远镜。我夜夜坐在这里,看不到星星,就看望远镜。星星就是星 星,可不是什么比喻。他们叫的那些星星,其实是很多星星组成的星云、星系。 星云和星系是不是一种东西,我不是学这个专业的,不太分得清楚。还有黑洞。 因为光被它吸收了,所以看起来像一个黑洞。但不一定真的是一个洞,他们把黑 的东西都当成洞,这是心理上的原因。夜空不仅无边笼罩着我们,还将一种漩涡 一样东西瞄准我们渺小的身体。所谓极广大至精微,那是只有宇宙才能办到的啊。 他慢慢走到巨大的折射望远镜旁边,乔乔跟在后面。因为觉得科学家有一种特别 的庄重感,所以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跟在科学家后面,看他走到望远镜下 面站定,将眼睛凑在目镜上。这个动作,只有其象征意义,因为遮盖没有打开。 科学家眼睛埋在目镜里说,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当然,遮盖没有打开。他启动 按钮,上面传来轻轻的一阵喀挞响。于是他不再说话,等遮盖完全打开。因为是 光学望远镜,即使遮盖打开,也看不到星星。他在目镜下面站了一会儿,然后移 动望远镜。同时他说,月亮上全是陨石坑。太阳上有黑点,边缘有火焰,太阳光 到达地球需要八分钟。蟹状星云是过去的影子,它到达他们的眼睛需要走一亿年, 如果它存在了五十亿年,他们地球上的人就可以有五十亿年看它过去的样子。它 最后的样子,要在五十亿年再加一亿年以后才能看见。啊,他陷入巨大的浩叹。 于是他停止望远镜的旋转,关了上面的遮盖,从目镜底下走出来。 看着这个巨大的东西无声而灵敏地转动,乔乔十分惊讶,所以她一边跟着科 学家往回走一边回头去看望远镜。科学家感慨万千,回到玻璃房,打开灯,点起 烟抽。于是望远镜在外面消失了,玻璃上有科学家的影子、乔乔的影子、床的影 子、电脑的影子、书架的影子。 科学家随着其缓慢的动作,有节制、用词准确地说话的时候,乔乔象在看一 场脱衣舞。乔乔一定要在旁边很仔细地看、听,但其实并没她什么事。她的事是 在科学家躺在床上,停止思考以后。她的事是帮他脱衣、递水杯、抱住他、抚摸 他或者别的。科学家问她,我说这些你明白吗?乔乔说,看起来你挺性感的。科 学家哈哈地笑了。一个老人,笑得出哈哈声,是一件快乐的事。所以他感到快活。 乔乔说,我听不懂,但你在说这些的时候,有一种万事万物都明明白白的感觉。 那是什么?就是明白的感觉。真好。科学家请她坐在身边,并请她用手指抚摸他 衬衣里的胸膛。科学家说,你是我的小妖精。他们脱了衣物之后,科学家爬在她 身上,模仿了二十多分钟年轻时候的事。仅仅是模仿,也够他累的。乔乔问他, 要我吃安眠药吗?因为装睡我挺难受的。科学家有点高兴,我还是能够把你弄难 受。对啊,乔乔说,你挺懂的。科学家说,那是,只要找到阴蒂就行。乔乔说, 我还是吃安眠药吧。科学家说,算了,还是我吃吧。 既然科学家要吃安眠药,乔乔觉得自己待在这里就没有意思了。她劝他说, 回夫人那里睡吧,他们说的金婚夫妇相互是安眠药。科学家说,不,我要一个人 在楼顶上睡。他翻了个身,两手曲折在身体两侧,看起来像蛙泳的姿势一样地爬 在床上。乔乔穿好衣物,坐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他的背。他一动不动。她试探着 说,我走了。科学家说,电脑桌上面的盒式抽屉第二层里面有一个钱包,你拿出 来看里面的钱够不够。乔乔取出钱包,从中间拿了一千元钱在手上数给他看,说, 我拿一千元吧。科学家说,都拿走吧。于是乔乔又拿了一千元。科学家,说没钱 的时候就可以找我,当我是你干爹吧。乔乔有点感动,说,我有男朋友了。她也 不知道怎么说了这个,觉得有点傻。科学家嗯了一声,拨了司机的电话,要他送 乔乔回家。乔乔请司机把她送到万福桥夏小的住处。 7 夏小起床后,乔乔还在睡。他把钥匙解下一把,附上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 这是房门的钥匙,给乔乔的。夏小到了杂志社,没什么要做的,上了一会儿网。 在北京的吴非曾经给他介绍一个叫橡皮的文学网站,他找到了,看到吴非在上面 的论坛里发了一首诗,便给他回了一个帖子。没料到吴非一会儿就打电话来了, 说在“橡皮论坛”遇到夏小真是特别让人惊喜啊。他邀请夏小以后多到橡皮论坛, 因为橡皮是世界上最纯正的写作小圈子。纯正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我们只因为愉 快而写,决不因苦闷而写作等等。他们在电话里相互介绍了近况,吴非说他还在 上班,不过写诗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了。他邀请夏小,你也写吧。夏小说我不会写。 吴非说,写诗还有什么会不会的,随便自然地写就是诗了。和吴非通了电话,看 到冉冉从门口进来,他对她点点头。冉冉一只手拿着文件夹,一只手拿着一袋薯 片,她把薯片朝夏小递了递,夏小从里面取了一片出来吃了,对她说谢谢。她把 薯片放在靠夏小这边,说要吃自己拿。夏小说不吃了,谢谢。然后,他看见冉冉 低着头,把文件夹中的文件取出来,摊在桌子上看。她的认真劲吸引了夏小,夏 小忍不住很想知道她在看什么。 星期五晚上,夏小在肖长山家吃饭,吃了饭,表叔要他晚上就住在他家,然 后明天,一家人出去玩。小玲在旁边暗示他点头,夏小就答应了。但是第二天早 上,还没有起床,他突然接到余极的电话,余极嚷嚷道,怎么回事?我都脱裤子 了你还没起床!夏小说难道你起床比脱裤还早?猛然想起四五天前他说的今天他 要搞一个行为的事,连忙问他在哪里搞。余极骂道,混胀。四有书店。夏小向表 叔解释这件事,和余极早就说好了,结果自己竟然忘了。表叔安慰他,没事,工 作为主,咱们有的是时候玩。夏小说谢谢表叔。 四有书店在省展览馆毛泽东像左侧,原先这里是空地,新华书店改建,便将 空地做了新华书店的临时门市,同时搬来许多私营书店形成市场。有个搞美术评 论的先生说,我们不需要市场,我们要广场。后来,毛泽东像前面的小商品批发 市场、清真寺等建筑拆迁建成了天府广场。搞美术评论的先生说,广场到是有了, 可是绿草坪太多,到处都竖?quot;请勿践踏草坪“的牌子和执勤的黄马夹太婆, 我们还是等于没有广场。 四有书店门口,摆了个大玻璃方箱,余极赤身裸体坐在里面,身体四周堆了 一尺多高的小鸡。余极神情暧昧之极地将小鸡一支支放在嘴边亲吻,然后用嘴叼 住小鸡的尖嘴,把小鸡一支支地从面前的一个园孔递出玻璃箱外。玻璃箱上贴着 一张白纸,上面用特大加粗的黑体字写着“尤物之吻”四个字。夏小挤在众人里 看了一阵,听那些人议论。一个老头贴近玻璃,很仔细看了余极一会儿,说我还 以为是个姑娘呢,就摇着头走开了。夏小觉得可以写了,就进到书店,借了收银 员的桌子,打开电脑,开始写了。 夏小先拟了标题:为什么骗我们看男人的身体?接着写引言:为什么要骗我 们看男人的身体;看他的干瘪瘪的身板儿,看他凄凄惨修的瘦屁股?下面是夏小 写的正文。 二零零一年十月四日,主流广告公司老总,八九级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的毕 业生,长发披肩的行为艺术家余极先生,借着成都常有的阴霾天气,赤身裸体走 进长一点五米高二米宽一点五米的玻璃箱。待他盘腿在箱内坐定,一个鸡贩便将 一千支才出壳的小鸡(就是为了教育孩子热爱生命,年轻的妈妈们化五元钱就可 以买一只的那种)倾到玻璃箱内,毛茸茸地嫩声尖叫的小鸡沿着余极先生的身体 乱流、乱跳、纷纷坠落,在玻璃箱底淤集起来。双流来的鸡贩保证,因为害怕损 耗,多添了一百只,因此可以保证箱里的小鸡足有一千只,只多不少。余极先生 就这样赤身裸体坐在小鸡堆里。正如照片,他很瘦,无疑有损市容。当时就有市 民喊,110 为什么不来!另外的人接口说,该来不来。第三个市民说,来了也白 来,咱们又没设风化警察。前面说话的说,乱说,警察啥都管。有警察就行,用 不着专设风化警察。来了个很有正义感的市民,重庆腔,生气地说,等什么警察! 这种事,匹夫有责!另外的人便齐声问他,你想干嘛?他挽了挽袖子,说,我真 想把玻璃箱砸了,拖他出来暴打一顿!这时的余极先生,把小鸡一支接一支捧到 嘴边亲吻,再用嘴衔住小鸡的尖嘴,将小鸡一支支叼到玻璃箱的小园孔,从小园 孔送出玻璃箱。他把这个行为艺术作品暧昧地起名为《尤物之吻》,用特号黑体 字,张贴在玻璃箱的左上方。 人们在余极先生的作品前越聚越多,不远不近地围着,边看边议论。余极先 生将小鸡一支一支亲吻后递出,最后,整个身体,完全从小鸡堆里暴露了出来。 在他亲吻最后几支小鸡的时候,一个六十多岁的太爷越众而出,慢慢走近玻璃箱, 贴着玻璃往里看。看清楚后太爷说,我说是个女的呢,原来是个长头发的男人啊。 他停了一会儿,语重心长地问,小伙子,你为什么要骗我们来看男人的身体呢? 余极先生怔住了,不知道如何作答。观众中便有人鼓起掌来。余极先生对记者说, 今天效果太好了。艺术家对大众提问,大众也可以对艺术家提问。有交流,就是 效果。 夏小写完了,余极在夏小的电脑上看了一遍,然后说,这样也行。夏小问, 还缺点啥?余极理着长发说,好像不够刺激。夏小说,差不多了吧。 余极提议去喝一杯。书店老板说他去不了,要看店。余极和夏小看着工人将 玻璃箱收到小货车上后,绕到展览馆后面上了余极的切诺基。夏小问他,看来你 真闹激动了,这么早就要喝酒。余极点点头,是,非喝不可。夏小说,这一阵还 没有酒吧开门吧。余极骂道,妈的!然后说,他们去找按摩吧。夏小盯着他,真 闹激动了?余极神情怪怪地说,这身体公众化了后,好像有点不对头。夏小说, 咱们去飚车吧。我认识一个卡丁车赛场,车道很好。余极说,我非找个女人不可。 夏小说,那你一个人去吧,我现在有固定女朋友了。余极问,小冉还是小黄?夏 小说,小乔。余极嘿了一声,她呀!夏小以为余极认识乔乔,余极却十分抒情地 说这时候他可不敢认识朋友之妻,因为这时候他眼中的任何女人,都是按摩院里 的婊子。夏小追问他到底认不认识乔乔,他说,不认识。夏小问,那你干嘛嘿呀 她呀的?余极将面皮上提,提出一对三角眼来,嘿错了?女也她,也错了?夏小 说,没错,我以为我认识的女人你都认识。 余极猛一踩油门,切诺基轰地斜着倒退,夏小听见一声哐啷,忙扭头看后面。 只见一个带三小轮的垃圾筒旋转着急退了三四米,居然没有倒。夏小喝道,好技 术!快看。余极不管,将车掉了个头,说,我这时候完全有理由认为那是我的心 啊,在发出哐啷。我的心啊,在哐啷一声。夏小说,快跑!黄老太追来了。余极 惊呼,怎么到处都有黄老太!一轰油门,切诺基窜上车道,迳直去了。毕竟是美 国发动机,黄老太追不上。余极说,我最怕她们拍着黄马夹的胸脯说,咱们一无 用处,可揣着社会的良心。我最怕有人把社会良心这样拍着响。我最怕义务劳动 信仰者。夏小说,人家帮着管行人走路、自行车载人,有收入的,不算义务劳动 者!余极说,人家这么大把岁数了,当然算义务劳动者? 余极把车随便拐入一条小巷,慢慢走,他们歪着头看路边的美容美发院。这 些美容美发院在茶色玻璃上用不干胶纸剪了贴出剪、吹、烫、局几个大字,然后 在这些巴掌大的字下边,贴着非常小的保健按摩四个字。发廊的两扇茶色玻璃门, 往往开着一扇,晃动着七八条有袜或者没袜的腿,很像是个蜘蛛窝。他们一家一 家地挨着寻找,看了无数条腿,看见全身的不多。有几个看见了脸,化了妆的脸 却比不化妆的腿更难看得要命。后来夏小看见一个漂亮的,穿着牛仔体恤,长得 像乔乔。可能漂亮的女孩都差不多是这个样子吧。夏小喊了一声,停。余极猛地 将车刹住,伸长脖子挤在夏小这边窗口乱瞅,哪里哪里?叹道,没想蜘蛛窝里也 有好的,你艳福不浅。夏小说,你去和她耍。余极说,是你先看着的,你舍得让? 夏小说,两兄弟,让个女人算什么?再说身体出问题的又不是我。余极说,那咱 们再给你找一个。夏小说,不用了,我要回我表叔家去。余极说,那我先送你吧。 夏小让他别送,因为等他送了自己回来,说不定她已经就和别人耍去了。 夏小下了车,朝着巷口走了一阵,看见有块牌子刻着地名,琵琶巷,旁边是 沿着府南河边去望江公园的路。怎么转到这里来了?夏小很奇怪。站着把余极开 车的路线回想了一下。问题就在这里,夏小只是轻轻想了一下,就糊涂了。可能 是受了府南河河水的影响,于是夏小背对着河水靠在栏杆上,重新想。可是夏小 越想越糊涂。夏小只好沿着河边的路往望江公园走,脸上带着糊涂而故作镇定的 表情。这种表情使得面孔上有些微微的搔痒。进了公园,满天都是竹叶的碎响。 竹林里有很多竹椅和简易的桌子,稀稀地坐着一些茶客。夏小坐在一张空桌子上, 打电话到肖长山家,说采访的事情完了。肖长山很高兴,说完了就过来吧。哦, 小玲在店里,要不你去接了他一起回家吧。 小玲的范思哲专卖店在蜀都大道,门楣上挂着巨大醒目的蛇发女妖的圆形铜 牌。小玲和她的大学同学何巍坐在门口东张西望,看见夏小在马路对面要过来, 她连忙招手,大声喊他带两个冰冰淇凌过来。夏小买了两个冰淇凌过去,对她说, 表叔喊你和我一起回家。小玲说,我们先商量一个事情,重要的。她把夏小拉到 里面的办公间,对他说,你的问题解决了,好好感谢我吧。夏小问她解决了什么 问题?小玲说,女朋友的问题啊,何巍愿意做你的女朋友,你看她怎么样?夏小 说,何巍当然不错,但是我找女朋友也不能你来包办吧?小玲说,我怎么不能包 办,我们两个不是要结婚么?夏小问,你是怎么回事,你不是逗表婶表叔玩的么? 小玲伸出手指点点桌子,可不单单是我,是我们逗我爸妈开心。而且主要是你, 因为我爸妈喜欢你。夏小没说话。小玲说,他们觉得我和你才放得了心,所以我 们要结婚。你想,难道不是这样么?夏小摇头,不行,我得马上给表叔说我们的 事。小玲急了,你敢,难道我们从小青梅竹马的关系还比不上你要去说一次老实 话?再说,我们结了婚我又不管你的事情。夏小有点赌气地说,是,我也不用管 你。小玲说,这不就对了。夏小说,那万一我将来找了一个女朋友她要和我结婚 怎么办?小玲说,我帮你解决的正是这个问题,我都和何巍说好了,她说她做你 的女朋友,我和你结婚她没意见。夏小问,她真的这么说?小玲说,真的,不信 找她进来问。夏小说,不用问了。他点起一只烟。小玲说,怎么样?何巍说无所 谓,你不是喜欢无所谓的么,她马上就可以做你的女朋友。马上,明白么?夏小 摇头说,其实我有女朋友了。小玲吃了一惊,这么快?我怎么不知道?于是夏小 把他本来想追求冉冉,结果和乔乔好上了的事简单地对她说了一遍,并补充说, 乔乔这个人,应该不会坏了小玲的计划。小玲摇头表示不相信。夏小便对她说乔 乔是个婊子。小玲说,原来是这样啊。你给不给他钱?夏小说现在还没有,不过 以后可能会给的。小玲说,这样啊。懂了。你和我爸一样坏。何巍这种好姑娘我 可不能给你。出来的时候,小玲对何巍说,辛苦你了,我得和他回去搞周末一家 团圆,那个事情,下来再谈。何巍对她点点头,也对夏小点点头。上了小玲的车, 夏小问小玲,你莫不是在和何巍搞同性恋吧。小玲说,放屁。过了一会儿,小玲 说,我想去想来,还是和你比较好玩,所以我们结了婚,既可以经常在一起,也 不管对方和谁睡觉,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夏小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但是 最好先不要这样决定。还是以后再说吧。 在肖长山家,他们围坐在电视机前,一起聊天,夏小介绍自己新认识了两个 老知青,他们感情很丰富,当然,可能仅仅是喝茶的时候。表婶说,当年的造反 派、知青,现在非常失落,像我和你表叔这种当年出身不好的,学会了隐忍,干 实事。夏小表示同意她的看法。接着说到夏小家,夏小家,当年也是被镇压和被 批判的,肖长山十分有感情地说到夏小的妈妈。表妹,是的,他称呼夏小的妈妈 为表妹,以至于夏小怀疑他和妈妈当年恋爱过。说到身世,小玲说何巍这人很可 怜,如果不是因为小玲的友谊,她可能会落入一般女人的可悲的命运。表婶问她 什么是一般女人可悲的命运呢?小玲说,结婚生子,成为黄脸婆,或者依靠男人, 出卖身体。表婶摇头表示反驳,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女人的命运,你是爹妈罩着, 一直没有落个地的雏儿。不久,肖长山就进到厨房,动手准备一家人的晚餐。虽 然在厨房里忙着,还时时停下手中的事情,听听客厅里的议论,微笑着摇头或者 点头。总的来说,他对这种浓浓的家庭氛围感到十分满意。 围坐在桌子上吃饭的时候,小玲没什么意思地在桌下踢踢夏小,表婶就说, 你们小两个不要乱来。夏小做了个不好意思的表情,而小玲反对说,年轻人嘛, 当然可以乱来。于是,表婶含蓄地教育他们,有些事情,欲速则不达,过快和过 于暴露就会丧失魅力,我看现在很多年轻人陷入空虚,就是不明白处理感情的技 巧。不过,在饭桌上,这类的话总是适可而止。吃饭嘛,主要是肖长山表演,只 要下厨,他就要试验一种新菜。做豆腐不能放醋,他偏要放一次醋。大家拿出紧 张好奇的表情尝试他的新菜。有时候很成功,有时候非常失败。失败不要紧,只 要肯钻研。 吃了饭,肖长山和刘春妹进行例行的午休。夏小和小玲,常常去游泳。小玲 认为游泳是保持身材的最好方法。小区游泳池,水很干净,人不多。如果有阳光, 小玲偶尔会说,不管怎样,我们都过着一种好生活。但是,如果你不是有特别的 用心身处其中的话,是不容易感觉到这一点的。说得再清楚一点,如果她和夏小, 不是假装要顺应老人的心愿,就不能拥有这么完满的感受,尤其不能得到那种实 施计谋的津津有味。夏小对她的阐述表示佩服。并且进一步地赞叹小玲已经不是 从前那个只会耍横放刁的小丫头了。他们从游泳池往回走,肖长山夫妇已经起床 了,正坐在宽大的阳台上看着他们。小玲停住脚步,仔细地凝视了他们。是的, 小玲说,他们是正在相互安慰的两个老人。 于是,小玲决定给他们一个惊喜,是的,马上,一进门就给他们一个惊喜。 小玲提议,我们进去宣布我们定婚了。 夏小不能马上答应,犹豫着。他也很仔细地凝视了阳台上的肖长山夫妇,并 且想到小玲说的话。难道真的是这样的吗?他说好吧。 肖长山夫妇午睡醒来,因为是周末,没有梳妆,继续裹着睡袍就到阳台上来 了。感觉好像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睡觉一样,他们仍然迷迷瞪瞪的。在他们不 甚用心的视线里,这个每平米价值五千多人民币的高尚小区,十分美丽。有网球 场,有游泳池,有仿青铜路灯和花样繁复的铁栏杆。绿化很好,绿化面积超过超 过百分之五十,那些黄桷树,直径超过一米五,是整株从重庆那边运过来的。同 时,夏小的表婶永远感到满意的是,这个小区一亿四千万的投资贷款是她负责发 放的。事实证明这个项目非常成功,因为小区的销售非常好,贷款收回干净利落。 这不仅是她的人生当中,也是她所在的银行近十年来,最值得人称道的一笔业务。 假如按照普通人的感觉没错的话,这时候,夏小的表婶正怡然自得地安坐在她长 久的吉祥如意当中。他们看见夏小和小玲,一个有才华有干劲,一个有漂亮有聪 明,正在游泳池过来的路上朝他们凝视。一对金童玉女,是的。小玲进屋来对他 们宣布她和夏小已经定婚的事情,并未让他们感到惊奇。他们相视一笑:预料之 中的事。 8 星期天中午,乔乔打电话给夏小,想要夏小陪她去火葬场给她奶奶烧烧香, 她在万福桥等他。夏小赶回万福桥,在远处就看见乔乔提着巨大的棕色皮篮在院 门口张望。夏小让出租车停在乔乔跟前,然后从前排换到后排,和乔乔坐在一起。 乔乔请出租车先开到文殊院街,她要先买一些祭品。到了文殊院街,乔乔提着皮 篮下车,夏小坐在出租车里等她。五六分钟后,出租司机不耐烦起来,把什么东 西弄得乒乒地响。又过了两三分钟,司机说我这样等可亏惨了。夏小说那我把钱 给你你走吧。司机说,算了,还是等吧。乔乔回来,挎在肩上的皮篮里装着一束 香,一只手里拿着两捆冥币,另一只手拿着两个黑袖套。司机把整个身体都扭转 向着后面,皱着眉头久久地看着乔乔。乔乔坐上车,问司机,怎么啦。司机没说 话,回转身体,把汽车启动了。 乔乔把冥币放座椅后背上面,先给自己戴了一个黑袖套,再帮夏小也戴上一 个。对不起了,她说,我只是想让我奶奶高兴一下。夏小说这样好。到了火葬场, 他们把乔乔奶奶的骨灰盒请出来,放在一个看起来是专门放骨灰盒的小台上。乔 乔在骨灰盒前面地上的插上三柱香,然后跪下来磕头。夏小站在乔乔后面,跟着 向骨灰盒鞠躬了三次。之后,乔乔给奶奶烧纸钱,纸钱都是十亿元一张的,乔乔 烧了两捆,应该有几千亿。是不是就这样了呢?夏小说差不多吧,我也不懂。在 等着香棍燃完的时间里,乔乔说要给夏小看一样东西。她从皮篮里拿出手枪,递 给夏小。一旦确信是支真手枪,夏小感到非常兴奋。 他们回了住处,上网去察看这是一支什么手枪。在一个军事网站,刊登着一 种叫三角精英的手枪的图片和文字介绍。他们认为,乔乔得到的就是这种手枪。 配在图片下面的文字是这样写的:1987年柯尔特公司在1911A1的基础上研制的半 自动的“三角精英”手枪,弹容七发,全长二十二厘米,重量一公斤,口径十毫 米。夏小觉得,喜欢它的人应该是一个手段残忍然而颇有怀旧情怀的男人。乔乔 说是啊,她几乎已经爱上了这把手枪的主人了。 手枪,是用来杀人的,如果它是一支真手枪的话。当然是真的,乔乔很兴奋, 对啊,手枪就是用来杀人的。你有没有想过要杀一个人呢?比如,在天府广场, 毛主席像下面的台阶上,你揣着手枪,坐着坐着就想杀一个人?夏小说我从未想 过。乔乔说你当然没有想过,因为你今天才看见它。我呢,已经坐在毛主席塑像 下面的台阶上,摸着皮篮里的手枪,一连几个小时地想过了。后来呢?后来,乔 乔认真地说,后来我陷入了杀人的思考。还有春熙路,每天都有几十万人在那里 挤来挤去,你有没有想过在那里待一整天,把那些人的脸一张张瞅仔细,找出一 个要杀的人?我也在春熙路狠狠地想过了。 乔乔在棕色皮篮底下放着手枪,曾经去过一次姑妈家。她的堂哥很高兴,因 为他以为外婆死后,乔乔永远不会到他家来了。他邀请她去打羽毛球。乔乔没有 同意,而是很孤兀地坐在在餐桌边的椅子上,这时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可以主宰这 家人的命运的感觉。是的。她觉得要杀死姑妈,简直太容易了。如果她杀死姑妈, 必然也要杀死堂哥,因为需要杀人灭口。而且,事后她应该为了这种被迫的杀人 灭口感到伤心和忏悔,好像一篇小说一样。为了舒缓一下自己的情绪,她故意问 姑妈,小区的花园的事情怎样了?姑妈感到意外,没有接口,非常警惕地看着乔 乔。乔乔说,现在都在提倡人性化的居住环境,咱们的小区就是应该有花园。姑 妈莫名其妙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收起桌子上的一个空碗快步离开乔乔,进厨房去 了。姑妈突然进厨房的行为让乔笑出了声来。你觉得呢?她有点把握不定地问夏 小,你觉得姑妈的表现是不是非常好笑?夏小点点头,差不多吧。乔乔说其实她 姑妈并没有那么可恨,只是如果非要她想杀一个人的话,脑袋里自然浮现的便是 姑妈。她问夏小有没有一像姑妈这样的目标,如果非得要他去杀死的话。夏小说 那就是主编先生吧。 夏小和乔乔非常想把这支手枪弄响,所以有一天,他们准备了一些饼干、矿 泉水、小毯,愉快地觉得这是一次特别的郊游。他们搭乘去灌县的班车,出城大 约五十公里,在一个看起来没什么人的河边下了车。他们沿着河滩走了很久,选 中了一个有着大片细沙的地方,岸上是大片的西红柿田。他们先在河滩上的细沙 上玩。乔乔用脚在沙上画了一个房子,房子上面有太阳和月亮,再画一个大方框 把它们围起来。画完以后,她倒退着往夏小这边走,边走边把脚印抹掉。她回到 夏小旁边,附着夏小的一个肩头看沙上的画。河水很干净,他们想洗澡,但他们 决定等一会儿,先打了手枪再说。 因为害怕被人看见,他们上了河岸,钻到西红柿田里,进到很深的地方。他 们把小毯子取出来铺在两排西红柿架子之间狭小的沟里,很挤地爬在小毯子上。 冉冉把手枪从皮篮里拿出来交给夏小,夏小打开保险,握着手枪试图瞄点什么。 在他们的前面是两排西红柿架子之间笔直的沟,两边绿颜色的叶子和红颜色 的西红柿看起来巨大而鲜明。要是前面有只鸟就好了。他瞄着沟尽头的中心点, 开了一枪。枪声很大,爆炸声,但更主要的声音好像是敲钟一样的当当声。夏小 很惊讶,再加上耳朵里持续的嗡嗡声,他迷糊了一会儿。乔乔用手堵着耳朵,盯 着沟尽头,因为她的一边勒骨紧贴着夏小,听得见她的心脏冬冬地跳。他们好一 阵没有说话,等待着开枪以后四周的反应。非常寂静。是的,村子里的人在干什 么?夏小把手枪递向冉冉,冉冉说,我等一会儿。夏小决定再打一枪,这次他要 瞄准一个西红柿。他把枪管伸到帮助西红柿往上攀缘的两根竹竿之间,瞄准一个 不知通过多少空隙才让他看到的一个西红柿。那个西红柿非常大,红透了,估计 最多再过一天就要掉到地上了。夏小瞄了很久,连瓢虫或者其他小虫子留在西红 柿上的细小黑点都看见了,根据经验,有虫子叮过的地方特别甜。他还看见了西 红柿藤蔓上的白色茸毛,那些茸毛的顶端把阳光沾成圆形的露水一样的光球。茸 毛让他有点痒,并且要流汗。不,他不应该注意那些茸毛。要专心致志。不过在 这由许多空隙重叠而成的狭小通道里,的确有着太多细节丰富的东西了。 有竹竿,边缘发亮。有泥土,黑色,散发着水汽和腥味。有缘齿巨大的绿叶, 一片在一片的上面、下面、左面、右面、前面、后面,以及我们能够感觉得到的 任何方位,有很多绿叶。有蚂蚁,走动的时候,亮光就在它的腹部和胸部交替着 闪动。一只蚂蚁走过去不久,跟着走过来更多蚂蚁连成一条长线。夏小等它们全 部走过了,继续瞄准西红柿。西红柿的红颜色让夏小非常想吃它,是的,夏小觉 得有点可惜地开枪了。令他惊讶的是,他的这一枪好像一个幻觉一样,巨响之后, 西红柿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其他东西也依旧原样,那些叶子居然连一点晃动也 没有。除了耳朵中的嗡嗡声夏小还有什么?夏小迟疑着,也有点沮丧。乔乔站起 身来,又赶紧爬下来,伏在夏小的背上。她赞叹说,好大的西红柿田啊。乔乔问 他打的是什么?夏小说,那个西红柿。但是,那个西红柿,好像是个空的一样。 但这只是你的感觉,应该说,你没有瞄准。是的,应该这样说。乔乔拿过手枪, 非常在行地东瞄瞄,西瞄瞄,最后还是决定闭着眼睛胡乱地开了一枪。 乔乔爬在夏小背上,两人用这个姿势休息了一会儿。分吃了一个西红柿,也 侧着耳朵监听四周的动静。后来乔乔觉得这个姿势非常有趣,便把衣服脱光了, 也要夏小把衣服脱了。他们脱了衣服,仍然像刚才一样重叠着。太阳移到了正上 方,不久他们就身上痒痒地流汗了。乔乔要夏小和她交换位置,因为她想被压压, 于是他们交换了位置,把并且尽量把皮肤接触的面积调整到最大。 夏小的足背端端正正地贴着冉冉的足底,两人还试图把脚趾头也扣在一起。 乔乔感觉到夏小的反应,说如果你要的话就要吧。夏小说不怎么想。乔乔说我也 是。因为太阳晒得人很懒,也很软,他们好像要化掉了一样。如果不是因为乔乔 的乳房压在地上很不舒服,两人可能会睡着。 夏小认为应该把枪里子弹打完,不然这支枪让人觉得太危险了。乔乔不同意, 说如果没有子弹这支枪就失去意义了。她把手枪收了起来,让夏小出去侦查侦查, 如果河两边看不到什么人,他们就这样直接走到河里去。夏小说好的,不过他先 要看看子弹打中了什么。难道连一片叶子都没有打中么?他套上皮鞋,试图从西 红柿的藤蔓间一个较大的空隙钻到另一条沟。冉冉来帮他,努力把缠满藤蔓的支 架扳开。折腾了一阵,冉冉说,这样一条沟一条沟地钻,要钻到什么时候啊。夏 小说那我沿着沟走到头,再转到另外一条沟。说是这样,却也是难办的事情,因 为每一条沟都太长了。 夏小只好作罢。他们抱着衣服、小毯和皮篮,躬着腰,顺着沟往河边走。走 到沟尽头,夏小先露出头往两边看看,然后直接站在了田埂上,说没人。于是他 们就下到冉冉画了房子的沙滩上,从那里走到水里。水刚淹过膝盖,他们坐在水 里,或者躺下去。身体泡在凉凉的水里,眼睛看着只有少量云朵的蓝天,他们很 快恢复了精神。随后他们穿好衣服,坐在沙滩上吃东西。吃了东西,他们顺着河 边走到马路上拦车。很久都没有拦下车。他们丢下拦车的事沿着马路一个劲儿地 走。他们走得很累,又停下来拦车。还是没有汽车愿意停下来。最后他们就把手 枪拿出来了。 夏小举着手枪站在马路中间,连保险都打开了。来了一辆解放派货车,车厢 里安着四层铁笼,装满着略带粉红色的白毛肥猪。夏小朝他挥动手枪,或者把手 枪瞄准挡风玻璃后面的司机的脸。这个司机看起来非常老实。是的,非常老实。 这种非常老实的人的面孔既看不出恐惧也看不出高兴,因为他就是那样的,老实。 感觉如果对着那张脸放一枪的话,会咚的一声响。夏小把手枪紧紧地瞄着他的脸, 激动得两腿打颤。后来他听见乔乔对司机说,我们是便衣警察,今天出来执行公 务,麻烦你载我们进城。司机拉开车门,他们上去和司机挤在驾驶舱里,除了猪 的味道,他们还闻到一股浓烈的狐臭。夏小把手枪交给乔乔收起来,司机好奇跟 着乔乔的动作往皮篮里瞅,乔乔看了一眼,他连忙避开目光。夏小自己要抽烟, 同时递了一只给司机,司机接过了,夹在耳朵上。乔乔说,谢谢你了。司机没有 吭声。 为了防止司机报警后被警察找到,夏小和乔乔在三环路外面就下了车,然后 换了两个出租车,转到万福桥。由于紧张和疲惫,他们洗了澡就睡了。醒来看见 灿烂的阳光,甚至还有蓝色的天空,鱼鳞一样的白云,稍微有些惊讶。不过他们 很快就高兴了,天气真好。 乔乔突然想起她买了一块帘子,就下床来拿给夏小看。白色的纱帘,用来挂 在通往阳台的门上。夏小下了床,找来钉子和锤子,把窗帘挂上了。现在他们隔 着白纱看外面的好天气。感到很舒服。他们作爱了,汗淋淋的。紧帖着的皮肤分 开的时候,中间透过来一片凉爽,真是幸福极了。乔乔问夏小你说我们会不会听 说一个事情:有一天一个司机在大件路上遇到一男一女,他们有手枪。夏小说, 我们没有给那个司机证实这是一只真手枪,可能他觉得这是一个仿真手枪。这样 的话他会觉得耻辱,所以闭口不说这事也不一定。这样啊,乔乔有点遗憾。 C 1 主编先生,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夏小写的稿子,望着夏小,背景是四面墙壁上 新增的天鹅绒挂毯,这样使得主编先生更有轮廓:你对细节的感觉非常敏锐,以 至于它们被突兀出来造成荒诞的效果,你可以继续发展这一点。夏小说谢谢主编 先生的指导。主编先生说,并非是我的指导,而是你与生俱来的东西。接着他说, 我改了十五个字。夏小点点头。主编先生问,你怎么不问我改了哪十五个字?夏 小问,改了哪十五个字?主编先生说,没劲儿!不过,他呵呵地笑了,就是这样 的,你可以尝试着写写小说。 夏小离开主编先生的办公室,从冉冉身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冉冉说她要回 上海了。夏小说,这么快。冉冉点点头,没说话。夏小说,真快。然后启动自己 的电脑。近来他的电脑在启动时会发出一种嗡嗡声,在启动快结束的时候,嗡嗡 声会姑作惊讶地拔高,然后慢慢地微弱,平息。每次启动的时候,夏小都会很有 兴趣地听着,并且在感到特别有意思的时候,对冉冉笑笑。冉冉,自然也要回报 他一笑的。电脑启动后,冉冉说,我火车票都买好了,今天下午就走。夏小说, 应该早点讲,我好请你吃饭。冉冉低下头说,我也是忍了好久,等到今天才告诉 你的。哦,夏小停下手里的动作,琢磨着。后来,他们离开办公室,站在大楼门 口的台阶上。 现在的大楼都喜欢把门抬高,放在一些台阶上,让人进出的时候感到威风。 冉冉说,我要先买一束花送给你。于是他们找到一个农贸市场,冉冉买了一束百 合花。百合花,象征纯洁的感情,是吧?她有点奇怪地望了夏小一会儿,然后说, 当然是。夏小说,但是我房间里没有花瓶。于是他们又买了一个六边形的玻璃花 瓶。他们拿着花和花瓶,回到夏小的房间。冉冉说,好大的床。于是夏小向她讲 了房东的事。之后夏小把花瓶清洗了,灌上水,再把百合花插在花瓶里。他请冉 冉把花瓶抱着一会儿,等他将桌子清理出一个空位。花瓶放在桌子上后,他们肩 并肩坐在床上注视了它一阵。夏小问冉冉,你的钱怎么办?冉冉说刘春光要把提 成降为百分之八,但还是要按月提成给她到合同结束,她要夏小帮她代领这笔钱。 夏小请她把她在上海的地址写给自己,到时候好给她寄钱。冉冉写了地址,说, 我们要经常通信。夏小说好的。 他们出门找饭馆吃饭。没走多远,因为他们突然发现这一带的饭馆的临街玻 璃装饰得很好看。于是他们挨着饭馆一家一家地看那些玻璃,最后确定在一家玻 璃上挂着红色蝴蝶结的饭店吃饭。吃了饭,打的到冉冉的住处拿行李。冉冉有一 个室友,她问夏小,就是你啊。夏小不知道怎么回答。冉冉的室友说,冉冉天天 念叨的就是你啊,还说你是天使呢?这时候,冉冉挽着夏小,头靠在夏小肩上, 好像室友在拿着相机给他们照相一样。 他们打的直奔火车站,路上他们烦躁起来,直骂司机绕路。到了火车站,她 要上的那列火车已经停在那里了。夏小帮她放好行李,陪她在车厢坐了一会儿。 同卧铺的另外三个人对冉冉很热情。的确,冉冉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其中有 一对夫妇,不停地对夏小说请放心,这一路上他们会很好地照顾冉冉的。夏小呢, 不停地对他们说谢谢。他们给了夏小一张名片,夏小也给了他们一张名片。下了 车,夏小看着火车开走,又把名片拿在手上看了一会儿,把它扔在了铁轨上。他 没有想到,名片真的落在了铁轨上。 夏小有点莫名其妙地来到莫名堂茶馆。这里,已经是他非常熟悉的地方了。 按照他的习惯,他进了茶馆,要一杯竹叶青。先把报夹上当天的《成都商报》、 《华西都市报》、《商务早报》、《蜀报》等报上的娱乐新闻看一遍。快看完的 时候,服务员过来问他吃点什么,夏小请她给自己来一碗牛肉面。看了娱乐新闻, 夏小会顺便看看服务信息中的二手货栏目。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转让,有些东西是 非常奇怪的,是的,他的乐趣就是从中找到他认为非常奇怪的东西。在这里浏览 着报纸十分舒服,本来嘛,夏小喜欢看报纸,它不像书那样严肃和圈套重重。这 时候,音响里放着萨客斯或者黑管,悠扬婉转,服务员们穿着细花的蓝布衣服, 安安静静的。夏小偶尔会从报纸上仰起头来,注视着纸灯笼的光模糊晕开的天花 板。 他努力注视灯光模糊散去的地方,试图看出光线和阴影之间的交界线。后来 发现并非如此,所谓交界线只是自己认为有的东西。之后觉得十分无聊。不过, 他暗暗觉得这无聊真是一种幸福的日子。 老板是个台湾人,姓曹。曹老板六十多岁了,不过看起来十分清爽,说话一 本正经。台湾人上点岁数的都这样,说一口繁体普通话,他说他来增进海峡两岸 的友谊你也得相信。有一天,曹老板请夏小品尝来自阿里山地区的一种叫阿里山 之春的新茶。他用木勺舀起一撮茶叶,伸到夏小的鼻子下面。夏小告诉他好像刚 剪过的草坪的味道。啊,曹老板很高兴,又是一种说法。吩咐旁边站着的服务员 把夏小说的话记下来,并告诉夏小加上他这种的说法,已经收集了五种了。另外 四种说法是:好像女人的出汗的味道、好像白玫瑰揉烂在手指上的味道、好像刚 洗过的衬衣洗放在太阳底下暴晒以后的味道、好像迪斯科舞厅有氧舞蹈的味道。 迪斯科舞厅有氧舞蹈夏小很熟悉,他觉得不像这种味道。曹老板点点头,每 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不过这恰好说明茶叶香味丰富,能够引起各种联想。虽然 香味如此丰富浓郁,但并没有加香精,曹老板得意地说这就是台湾窟茶技术领先 大陆之处。还不仅仅是技术,曹老板请夏小一件一件地看看桌上的茶具,茶海、 茶杯、闻香杯、酒精炉、烧瓶、木镊、毛刷、布片等等,这些,是文化。他们看 起来很精致,而且都被抚摸得油亮亮的。(夏小曾经不动声色地观看过曹老板抚 摩一只紫砂壶,感觉他的动作非常色情,同时,夏小从曹老板有力、绵长、全心 全意抚摸着紫砂壶的五指间看到年轻的老板娘黄晓芙辗转返侧的裸体,是的,强 烈的色情)。但为什么就叫文化了呢?曹老板说,这样吧,我给你表演一番你就 知道了。咱们的茶艺,比日本人的更有东方意境。听说要表演茶艺,黄晓芙便从 吧台里跑过来,边跑边说我来我来。 那一天,大厅里除了夏小,靠柱子的座位上还有一个胖胖的中年人独自坐着。 黄晓芙朝他喊孟叔叔,请他过来坐一桌,看茶艺表演。随后她低声对夏小说,管 文化的官儿,值得你认识。这人叫孟庭夏,是某厅的办公室主任。他过来对夏小 说,咱们已经很面熟了,面熟到这种程度,再不认识也说不过去了。夏小说是的。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习惯是拿出烟来散发,孟庭夏说他不抽烟。 他们围坐一桌,黄晓芙端端正正地坐在正中,先把带着大翡翠镯子的两条胳 膊挽出来,开始摆弄那些茶具。随着她的动作,曹老板念出一些听起来很有典故 的词语,凤凰三点头、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什么的。最后,黄晓芙把茶水一一端 到他们面前,请大家品尝。夏小问,完了?曹老板说,结束了。孟庭夏说,我没 看出什么名堂,就看见黄晓芙很好看。曹老板笑着说,她是没规矩乱来的。黄晓 芙白了他一眼。孟庭夏说,可能你这个茶艺要个比较丑的姑娘来做才出得来规矩? 大家便凑在一起笑了。 黄晓芙的确很漂亮,穿着翠绿的短衫和桔黄色的短绸裙。她好像很有一些这 种色彩鲜艳,短小随意的夏装。当她穿着这些小衣服的时候,特别喜欢蹦跳或者 原地打转。 莫名堂茶馆还有个弹琵琶的,叫刘淑惠,夏小叫他刘阿姨,是音乐学院的器 乐老师。她每来演奏两场,下午三点,晚饭后七点钟各有一场。她来的时候提着 很大的装琵琶的盒子,盒子碰着什么就会发出好听的嗡嗡声。孟庭夏把她介绍给 夏小,夏小对她说哪天来拍一张照片登在《辣看》杂志上。刘阿姨对夏小表示感 谢,同时郑重地躬一躬上身,有点像个日本人。他们继续喝茶,慢慢开始上客, 茶馆里各处都开始散落着轻微的谈话声,那些植物,比如鱼尾葵,在不安地摇动。 刘阿姨上台弹奏《春江花月夜》的时候,夏小看见桌卡上写着这只曲子很费弹奏 者的精神,弹奏得好的可以治疗听众的心脏和脾胃方面的疾病。黄晓芙对夏小说, 桌卡上的话是孟叔叔写。夏小说,挺有说法的。黄晓芙说,那当然了,孟叔叔懂 《易经》。孟庭夏说,《易经》可不敢说懂。 刘阿姨弹完《春江花月夜》,下台来和他们坐在一起。曹老板感叹地望着刘 阿姨说,乡愁啊!摇头晃脑的。孟庭夏问,曹先生老家何处?曹老板说,山东济 南。离开大陆五十多年了。那时候小,父母老对他说找机会一定要回大陆,大陆 才有真正的生活。五年前他将父母的骨灰带回济南葬了,后来就一次二次地回大 陆,心想就走走看看大陆的生活吧。到了成都,发现真正会过日子的人都在这里。 这里才是生活。所谓落叶归根,看来成都就是归根的地方了。夏小很少听见有人 用这种正经而抒情的腔调说话的,不过可能平常听见了也不知道,所以听得挺仔 细,只是接不上口。后来觉得对面的黄晓芙把一只脚踩在自己的脚背上,他低头 看桌子下面,看见黄晓芙杨起鞋底,朝他摇晃示意。不久曹老板累了,告辞要回 家休息,黄晓芙请夏小孟庭夏继续喝茶,她送老曹回家了还要来。 夏小、刘阿姨和孟庭夏三人,一边喝茶一边吃瓜子,沉默寡言,感觉十分舒 服。另外的客人差不多也是这样,只有卡座里的一对男女,有一小会儿发生了争 吵。刘阿姨问夏小多大,夏小说快二十九岁了。她亲切地对夏小笑了笑,并和孟 庭夏对视了一眼。这样,她说,等一会再听刘阿姨再弹奏一支曲子。夏小说好的。 他们继续喝茶,吃瓜子,然后刘阿姨再次上台弹奏。这一次她弹奏的是《十面埋 伏》。孟庭夏对夏小说,与波澜壮阔的《春江花月夜》不同的是,《十面埋伏》 充满了金戈铁马的激愤之情,弹奏者甚至会吐血身亡。刘阿姨弹得挺费力的,头 发都散开了,似乎也有汗水流下来把眉毛也弄乱了。古典音乐夏小知之甚少,不 能接孟庭夏的口说些什么。 2 因为香港歌星武钢来大陆开演唱会的事情,夏小去了一趟北京。去之前夏小 给在北京的吴非打了个电话,他很高兴,说他刚刚认识了一帮在北京写诗的朋友, 可以一起喝酒。他到机场来接夏小,把夏小拖到远方饭店。安排了房间,他马上 打电话,对电话里的人说他们就在远方饭店的大厅喝茶。看得出来他急于想夏小 认识他新结识的朋友。来的人胖胖的,是个很著名的诗人,叫吴旺达。夏小说看 过他的诗《吴旺达》,还记得前三句,什么是吴旺达,什么是,他丢失的妹妹, 而且知道他是成都人。吴非很高兴,《吴旺达》写得太好了。吴旺达问夏小认不 认识他的兄弟吉地欧马,吉地欧马也在成都。夏小说和你一样,都只看过作品。 吴旺达说,那我介绍你们认识,他好玩得很。夏小说怎么个好玩法。吴旺达想了 想,认真地说,吉地欧马很严肃。接下来吴非口气激动地向夏小介绍自己目前的 情况,要点是三十岁以后的人,应该不为生计而工作了,要为一种符合愿望的生 活方式而工作,而他的选择是,剩下的日子当一个诗人。他很激动,连续说话, 夏小只好听着。大多数清况下夏小能做的就是这样。吴非说完了,还不时突然发 表一些简单的感叹。夏小和吴旺达始终没有说上什么,就一边喝茶,一边在吴非 感叹的抬头时候把他看着。此外,夏小和吴旺达还十分仔细地打量着从在门口进 来的每一个旅客。他们看得如此仔细,以至于有的客人一边走一边回头奇怪地瞟 他们。 喝了茶,他们去吴旺达住的院子里,在一个叫热电餐厅的地方吃麻辣小龙虾。 吴非指给夏小看吴旺达的住处,接着说自己也搬到这里来了,理由是和朋友近。 为了能够多支持一段当诗人的日子,他租的是便宜的地下室。他说他现在觉得和 朋友一起喝酒写诗是唯一值得拥有的生活。夏小觉得这样做有点过分了,而且他 还有老婆在成都。吴非说,老婆又不需要我养。夏小摇头说,不是这样的。当然, 这也无所谓。吴非说,你不知道其中的乐趣。喝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些人,都是 吴旺达吴非他们经常一起玩的诗人。这些人的名字叫竖、小虚、子弹、张三、张 四、张羞等等。有些名字很奇怪,不过看上去都是一些很老实的年轻人。酒没喝 几口,就哭,或者把关于诗歌的一些观念拿来争吵。吴旺达的年龄要比他们大十 来岁,也闹得挺凶。他们的放纵也感染了夏小,夏小忍不住说,咱们都是一些寂 寞的人。叫小虚的冲着夏小说,抒情很煞笔。夏小有点窝火。 夏小几乎很不容易窝火的。有时候夏小会无法控制地暴怒,但不会产生这种 不愉快,进而慢慢的窝火。 夏小说我不能喝了,要回宾馆睡觉了。吴非很遗憾,遗憾的是夏小不能和他 的一帮哥们儿玩得痛快。他送夏小回宾馆,心中挂着和那帮哥们儿喝酒,很快就 走了。夏小不喜欢只喝半台酒,所以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出去买了两罐啤酒回来, 慢慢喝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夏小赶到松鹤饭店,把来往的机票钱让主办者报销了,领了一千 元的红包,然后坐在那里听他们讲那些屁话。新闻发布会就那样,很快就搞完了。 夏小接到吴非的电话,说中午咱们在吴旺达家吃饭,他做菜很好的。见到吴非, 他请夏小先去看他住的地下室,颇有些得意的神色。夏小跟着他,先下梯,但并 没有下到底,吴非住的是半地下室。更深的底下有一道一尺多厚的水泥门,里面 有一家旅社,名叫秋森旅社。他们望着秋森旅社的水泥门议论了几句,大概是有 关色情、谋杀、黑帮的零星感受。然后他们通过狭窄曲折的过道,来到吴非住的 九号房间。房间大约六七平米,吴非敲敲板壁,表示很薄。接着说,隔壁住着一 个单身女人,经常把内衣内裤晾到他门口。房间的一面墙上有两个水桶粗的管道, 管道上用铁丝绑着玻璃纤维。绑玻璃纤维的铁丝,有一处弯出一个锋利的钩子。 吴非提醒夏小注意那个钩子。夏小说看到了。他们坐在床上。吴非说,我经常躺 在床上,盯着钩子看。说着他就躺下,示范了一下。吴非躺着说,我想到现在都 没有想出来,在钩子上应该挂什么东西。听他这样说,夏小也看着钩子想了一会 儿。的确,什么都想不出来。这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感觉,使脑袋里短暂地产生了 一阵晕眩。这是怎么回事呢?夏小连忙避开这个,对吴非说你和你哥一样,喜欢 地下室。 他们去吴旺达家。吴旺达家在十八楼,电梯是国产的,感觉很危险。开电梯 的女孩勾着头看书,颈椎十分突出。吴旺达只穿了一条短裤拿着遥控板来开门, 说等南南把菜买回来就开始做饭。南南是吴旺达的女朋友,不久就回来了。说没 有吴旺达要的那种辣椒,北京不可能有。夏小问是什么辣椒。吴旺达说,二金条。 如果没有二金条,吴旺达就不可能做出很好的川菜,再说吴旺达不屑做北京菜, 所以他说咱们就将就吃吧。他做了冬瓜炖排骨,加上一些卤菜,他们就开始喝酒。 便喝酒边瞟电视,《乾隆皇帝》。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就说了一句话:现在的 历史剧越拍越好了。所以酒喝得不多,但是很快就愉快了。一种很单纯的酒的愉 快,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吴旺达说电梯快停了,你们要 不想爬楼梯就得走了。 吴非送夏小回宾馆,他坐在夏小房间的圈椅上,又激动起来,说他已经三十 岁了,如果不能下定决心,以后就不可能再有机会下决心了。夏小十分同意他的 观点,比如自己,因为没有到三十岁,就没有下决心的必要。吴非要下的决心是, 剩下的时间当一个诗人。诗人,是一个独立的民族,应该聚居在一起,建立自己 纯净而快乐的部落。他一边说,一边捏着夏小昨夜喝空的啤酒罐。捏得很瘪,并 且从中扭曲,又试图把它拉直。夏小想到可能这时候外面已经没地方买酒了,也 想到这里的服务十分差劲,居然连空啤酒罐都不给清除。 吴非是凌晨四点过离开的,所以次日夏小起床后决定不和他打招呼就直接到 机场。到飞机场的时候,吴非的电话追来了。地下室手机信号不好,吴非说,房 东答应过几天牵一部电话给他,到时候他还要和夏小好好聊聊。另外,他口气很 郑重地说,自己短时间就不回成都了,老婆就托付给夏小照顾了。夏小说,荒谬, 我怎么照顾你老婆?吴非说,是,非常荒谬地笑了。他们们拿着电话沉默了一会 儿,就挂了。飞机到了成都双流机场,余极来机场接夏小,夏小对他介绍了吴非 的近况。余极认为吴非和一帮诗人混并不好玩。要说好玩还是独自一人的时候好 玩,或者花钱买下一个婊子待在一个房间里也比较好玩,因为大家都知道要做什 么和不做什么。余极发表着一些看法,开着车把夏小送到杂志社。夏小在报社简 单地报了一下道,赶紧赶到莫名堂茶馆,先坐下再要茶然后把报纸拿在了手上。 像往常一样,他先看娱乐消息,再看二手货交易信息。黄晓芙过来坐在在他 对面,他折起报纸,放在桌子,对黄晓芙笑笑。黄晓芙也对她笑笑。夏小等着她 说话,她没有说,于是夏小又拿起报纸看了起来。看了一会儿,黄晓芙在报纸那 面说孟庭夏昨天带着一个叫刘知义的来,他们说到夏小,刘知义很想认识夏小。 报纸挡着她,有点不礼貌,可隔着报纸反倒让夏小全心全意地注意起她来,令夏 小舍不得放弃这种感觉。如果没有错的话,夏小此时产生的应该是一种很深的渴 望。她在报纸那面继续说,刘知义我已经看到了,还不错。夏小随口说,你看过 了我就放心了。她没有接话,害得夏小把自己刚才说的话想了一想,并且把报纸 让出一角来看她的表情。她没什么表情,就是说,她看起来有点调皮地微翘着着 上嘴角,其实一直就是这样的。后来,夏小有点奇怪地问,他很想认识我吗?这 句话黄晓芙没有听见,因为她站起来走开了。 黄晓芙进了办公室,拿了账簿、计算器和一个茶杯回来。茶杯是她专用的, 有点旧的青花瓷杯,夏小问她杯子是古董吧。她说老曹说是。她把账簿放在桌子 上打开,一边摁计算器,一边把计算的结果写在每一行最后的一个空格上。她做 得很认真,令夏小不由自主地再次打开报纸读了起来。他特意把报纸举到完全遮 住黄晓芙的位置,不乏色情地想,桌子上,他们是看不见对方的人,而在桌下, 他们腰部以下的身体,性欲旺盛以至于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对方。她做完记账的事, 问夏小吃什么。中午了?夏小有点惊呀,不过他连自己的这个惊讶都有点过于夸 张,然后他说来一碗牛肉面吧。黄晓芙吩咐近处的一个服务员去叫厨房做两碗牛 肉面,过了一会儿,穿着白色围裙的厨娘拿着一块湿巾从厨房出来,说煤气灶坏 了。 黄晓芙跟着她去厨房,夏小也跟着去了。进了厨房,厨娘把灶上的锑锅端开, 有点委屈地说,我正要给你们煮面条煮。夏小说,你的面条做得很好吃,然后他 和黄晓芙开始检查煤气灶。黄晓芙站在煤气管道的总开关旁边,先拧一下,再拧 一下,然后请夏小拧动煤气灶上的开关,煤气灶吡吡地闪着火花,但是没有打燃。 夏小和黄晓芙交换了位置,由夏小来把总开拧了两下,而她,也像夏小刚才那样 拧动灶上的开关。效果跟前次一样。于是,他们有些束手无策地站着。厨房里尽 是亮闪闪的白铁皮桶,厨娘在看起来很干净的桶上使劲地擦拭,看夏黄二人住了 手,走过来试着拧了一下煤气灶,却一下就打燃了。虽然没有做什么,夏小和黄 晓芙还是在池子里洗了手。出了厨房,经过吧台,黄晓芙进到吧台里面开响CD机 和功放,音响里传出齐豫的歌声。齐豫的歌声有一种把空间抓起来变成拱形而上 升的力量,他们变得十分微小,若有若无地坐在人员稀少的茶厅中间。 3 孟庭夏带着刘知义一起来莫名堂茶馆那天,夏小很仔细地打量了这个黄晓芙 说很想认识自己的人。他瘦高,鼻子很大,有点朝左边歪斜,一个鼻孔看得见鼻 毛。孟庭夏说他们是一起到云南支过边的战友。一起支过边的知青们相互都称战 友。 三人坐定不一会儿,孟庭夏和刘知义便你一句我一句讲述起在他们在云南支 边的往事。大概是这样的,一九六九年,他们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七岁,一道离 开成都,以知识青年的身份到云南瑞丽支持边疆建设。一九七八年孟庭夏回成都, 因为能够写文章,进了文化馆,然后慢慢爬上今天的副处级。刘知义比孟庭夏晚 一年回成都,回来后一直在刃具厂车间当工人,工厂裁员他就失业了。一个战友 发了财,在红牌坊开了一个汽车修理厂,把他请去做一些杂事。工作性质有点说 不清楚,不过他说,是老板的战友就够了。他已经四十六岁了,新东西是学不会 了,但是老板朋友给他开了不错的薪水,据说,要的就是他对老朋友的忠心。刘 知义认为自己忠于朋友,并对此颇为自得。说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他总是先嗨 的一声,强调道,红色年代。他说夏小有点红色年代的味道,夏小不明白。他说, 不明白才好,因为真正的朋友永远不清楚自己对于对方的魅力是什么。他称夏小 为小兄弟,说要专门请夏小吃饭。顺便又说到他的一个战友开了一家以知青文化 为背景的餐厅,餐厅的名字就叫抓革命促生产。 因为他们的声音大得能够听到出气,所以夏小无法插嘴,慢慢地,他感觉自 己再次陷入了某种虚无而舒服的感觉中去。就像他知道的那样,孟庭夏和刘知义 激烈的谈话声变成了模糊而广大的噪音的一部分。他们讲得非常起劲,一直讲到 刘阿姨来。刘阿姨来后夏小感到一阵轻松,虚心向她打听有关琵琶的知识。琵琶 啊,是一种古老的乐器,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东汉年间,一位学者刘熙在 《释名》一书中这样写到:“枇杷,推手前曰枇,引手却曰杷,像其鼓时,因此 为名”。但当时所称的琵琶形状与现在的不一样,其形状为直颈,园形音箱,音 位和弦数不固定。弦数为四,五,六条不等。在当时这种琵琶称为“秦琵琶”或 “秦汉子”。今天我演奏的五弦琵琶就是仿造当时的式样制作的。琵琶发展到公 元七、八世纪即中国隋唐时代出现了一个高峰。当时上至宫廷乐队,下至民间演 唱都少不了它,成为当时非常盛行的乐器,在乐队处于领奏地位。这种情况在我 国古代诗词中有大量的记载。例如唐代诗人白居易在他的著名诗篇《琵琶行》中 非常形象地对琵琶演奏及其音响效果这样的描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 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刘阿姨在说着这些有关琵琶的典故的时候,孟庭夏和刘知义偶尔停下来,莫 名其妙地看着刘阿姨,看一小会儿,突然又大声说着他们的知青往事了。刘阿姨 说,因为有一次出国演出,她准备向外国人宣传我们的琵琶,就把这些话背熟了。 结果到现在都还记得,可能永远都忘不掉了。后来她上台演奏,在琵琶声中,孟 庭夏和刘知义还在谈论往事。有一阵,他们一齐面向夏小,给夏小讲了一个故事。 说一个女知青,被一群男人抓到村里供养起来,作用是让男人们轮流去强奸她。 后来女知青死了,全村的男人给她修了一个庙,塑上她的像,称她为送子观音。 在军垦农场这方面,女知青失踪后,有谣言传说她叛逃到国外去了,并且将其作 为批判的对象。最后,管理知青的农垦军团给女知青在成都的父母发了一封信, 正式宣布她为叛逃罪,这事就算收了场。女知青的真实遭遇为人所知是因为在其 失踪两年后,两个想偷跑回成都的知青在西双版纳的丛林里迷了路,来到一个看 起来与世隔绝的小村子。在小村庄里,他们看到一个十分简陋的庙,庙里塑着失 踪女知青的木雕,木雕前面摆着她一些遗物。其中有一个证据最能直接的证明她 的身份,一个印“瑞丽某农垦军团”的挎壶。这两人在村里打听到女知青的故事, 回到农垦军团,对其他人讲述了这个故事。故事讲完后,孟庭夏和余极开始分析, 估计经常这样。刘知义强调女知青先被强奸致死然后又被供养成为菩萨,生前死 后受到的两种对待看上去非常矛盾,其实,强奸和供养都出于同样的感情。他阐 释说,农民,有非常质朴的可怕感情,他们的爱可以至人死命。比较而言,城市 文化好像纸糊的东西。孟庭夏同意这个观点,同时他认为每个农民都怀藏着强奸 城市女人的动机。他们问夏小怎么看这个事情。夏小说,寓意相当深刻,可是自 己无法感觉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东西。 因为孟庭夏和刘知义说到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有一天,还在莫名堂茶 馆,夏小想起了小时候看露天电影的事。是这样的,看电影的人突然来了精神, 因为银幕上的男女单独在卧室里了。荧幕上的男女的目光一对上,音乐声就消失 了。他们继续对视着,移动脚步。好像要拉手了。还没拉着,却一下就搂在一起 了。刚搂在一起,两个嘴就套在一起了,快得看不清。现在夏小知道这叫做镜头 切换,当年,却是兴奋之中夹杂着少许莫名其妙。接着男的将背转过来,遮住了 女的,他们只看见女人的手在男人的背上用力地抓着。压下去,压下去,有小痞 子兴奋地喊,软了软了。突然间银幕变黑了。小痞子急忙喊,快发电快发电。所 有人便转过头去看电影机。电影机的装胶片的圆盘还在哒哒地转呢,原来不是停 电。但就这么一转头的功夫肯定有什么被错过了,因为就在大家把头转过去看电 影机再转过来看荧幕的一瞬间,男女主角居然衣服穿得好好地站在轰隆隆的车间 里了。男的说,同志,他们要加油干啊。女的说,放心吧,同志。真是莫各其妙。 小痞子怒不可遏,刚才那段重新放,重新放。放电影的说,老乡啊,我教你个办 法。刚才不是一阵黑吗?你把眼睛闭上,刚才那段不就重新放了?说不定还演得 更精彩呢。老乡们便都眼睛闭了,不久就听见小痞子满意地说,过瘾过瘾。小媳 们低声交流,你看见了啥?我看见的羞死人了。全场老乡都乐癫癫的。这种好电 影真不多。夏小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了。黄晓芙问夏小笑什么?于是夏小把小时 候看到的露天电影对她讲了一遍。她也笑了。 4 孟庭夏和刘知义向夏小提出三人结拜异姓兄弟的时候,夏小觉得怎么都行。 是不是要喝血酒?刘知义说,那又太过了,不过必要的仪式还是要做的。后来的 事情是这样的,孟庭夏认识原来在青城山做道士的王真人,他们找了他,请他批 一批这个事。王真人要先看看他们三人的命里有没有这场结义,请他们提供各自 的生辰。根据他们生辰中年月日时的数字,王真人数出一把火柴棍,分成三堆放 在黑漆桌面上。 关于数字,首先是一种序列,然后是一些极其抽象的东西的名字,夏小所知 道就是这些。而火柴棍,在桌子上,王真人摆弄着,形成三角形、方形和园形的 图案。王真人对着这些图案沉默良久,黑漆的桌面上映着他的白胡子不清晰的倒 影。大约有一只烟的功夫过后,王真人说有。孟庭夏如释重负,解释说,王真人 的意思是咱们命中有这场结义。然后确定结义的时间、地点、证明。有的证明是 空、人事的证明是神的无所作为。是的。王真人是指出,七月初一他们应该到文 殊院,当着菩萨的面把结义誓言烧了。所以七月初一这天早上,夏小就匆匆赶到 文殊院,与孟庭夏刘知义汇合。 那是个炎热的早晨。孟庭夏问夏小吃早饭没有?夏小说不饿。孟庭夏说还是 去吃一点吧,附近有家白家肥肠粉不错。夏小摇摇头。孟庭夏停了一会儿,还说, 去吃一点吧。大家就笑了。孟庭夏解释道,早餐是福。想想看吧,每天咱们什么 事都还没开始干呢,就有一顿早餐!他把早饭改说成早餐,表示郑重,听起来很 有道理。夏小说明天一定吃。 他们在庙门右侧的第三棵梧桐树旁边站着等王真人。刘知义递了一支烟给夏 小,夏小和他走到红墙边背靠红墙蹲下。来了一些阳光,很晃眼,他们就眯着眼 睛抽烟。孟庭夏不抽烟,他的一支手扶在一株梧桐树上,看着街口,后来,他把 扶着梧桐树的那只手收回来,用另一只手搓上面的污垢。大概搓出一些很粗的污 垢,就举在鼻子下面闻。 太阳越来越热了,他们都有些油汗,也有疲惫的灰颜色在脸上。等了半小时, 看到一辆雅各轿车在人群里很慢地开过来。开车的是个脸很白、眉毛画得很飘的 女人,戴着白手套。雅各车停在他们面前,后窗的玻璃摇下,露出王真人白发白 髯的脸。孟庭夏哎呀了一声,过去俯到车窗跟前,帮着开门。王真人摆手说我下 不来了,白氏集团的老板非要我今天去定地基,柳小姐说了,不准我下车。戴着 白手套握着方向盘的漂亮小姐便将头歪了歪,对孟庭夏笑笑。王真人拿了一卷宣 纸,从窗口递出来给孟庭夏,嘱咐一定要在文殊大殿前的炉里烧。孟庭夏接着宣 纸,扶着车窗直惋惜,唉!唉!王真人说,你们命里有这场兄弟,我只是个帮衬。 说着摇下玻璃,汽车便慢慢地在人群里移动到街尾去了。他们打开宣纸,上面的 字龙飞凤舞,一个都不认识,只好卷起来,挤入人群,一齐朝庙门移动。 文殊院大门门庭正中供着弥勒佛,大肚子上镏着金。有些人见佛就跪,觉得 一定错不了,维护秩序的和尚就把他拖起来。和尚轻言慢语地,向被拉起来的人 解释道,因为这里是交通要道,遇着初一、十五就特别拥挤。如果施主一定要跪 拜,可以选其他时间来。他们到弥勒佛面前的时候,孟庭夏合起了手掌朝它致意, 然后往弥勒佛的功德箱里放了十元钱,说代表三兄弟了。夏小和刘知义也连忙朝 弥勒佛合掌示意。然后他们从弥勒佛右侧进到院子,直奔左侧的小卖部。小卖部 窗口里的老居士看起来很老,无法猜测其岁数,看相貌是个女的,声音却是男的。 孟庭夏悄声说,男带女相,这人了不得。于是他们毕恭毕敬地向老居士打听文殊 院中拜佛的规矩。老居士缺着门牙,声音忽忽地响,他说,规矩很简单,心诚的 买大烛,心不诚的买小烛,顺着院子进,见佛就跪拜,见炉就插香。 他们请了香烛,顺便一人抓了一本窗台上摆着赠发的小书,一起往大殿走。 进到主殿前大院,中间有一个铜鼎和一个插蜡烛的铁架子。他们挨着顺序把香点 燃,插入铜鼎,接着往前走两步,把蜡烛点燃,插在铁架上。来到大殿门前,殿 里有和尚在做功课,唱着经转圈。门口拦着铜皮栅栏,栅栏中间有一个园形的福 字,已经被人摸得亮晃晃的了。许多人摸了福字还不让开,扒在栅栏上看里面的 和尚,后面的人挤到这里,乱成一团。一些人踮着脚尖看,一些人跪下去磕头, 磕头的人经常撞在别人的屁股上。孟庭夏和刘知义拔着人们的肩膀,口里直叫请 让。其他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慢慢地被他们拨出一个口子来。他们便站在空处, 一齐对着大殿门里的文殊菩萨挺直了身体。孟庭夏高声说,文殊菩萨,今天他们 三人来到这里,请您作证结成异姓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共享。一心向善……。 说了这几句,他嗓子里有些激动,找不到词了。就说,菩萨什么都知道,求菩萨 保估。刘知义补充说,要说的都在疏文里。孟庭夏忙说,对。请菩萨参阅。他们 齐声说,求菩萨保佑。说完一齐跪在石板上磕了三个头。 磕了头,他们走到铜鼎跟前。孟庭夏将疏文举到铜鼎上方,刘知义用打火机 点燃。孟庭夏等疏文燃了一会儿,然后松手让它落在铜鼎里。燃着的疏文扔在密 密的香棍中间,火焰一下跳起来很高了。孟庭夏脸色一变,连忙念道,阿弥陀佛。 这时候火焰把炉中的香棍都烧起了明焰,香棍纷纷拦腰断落,又起了风,火苗和 浓烟直朝四周的人脸上卷去,周围人一阵惊呼。一个灰衣僧举着扫帚冲过来,在 鼎中拍打,烟火更加乱腾,连扫帚也烧了。 灰衣僧扑灭铜鼎中的火焰,四周一片狼藉。之后灰衣僧要他们跟着他走,去 接受处罚。他们跟着灰衣僧,到了办公室。灰衣僧将管事的和尚找来,说了个大 概。孟庭夏代表三人不断道歉,说不知道铜鼎中不可以烧纸。又说他们三人情义 深重,急着找菩萨作证、保佑,所以冒冒失失做了错事。请求不要罚款,罚款不 好听,他们愿意捐钱做功德。管事的和尚说,你们太狡猾,明明是罚款,一下改 成做功德了。这样说,口气已经很和善了。最后他们三人一人拿出一百元钱,向 庙里捐了三百元钱。管事的和尚亲送出门,自我介绍说是佛学院毕业的,法号释 信,欢迎常来寺中找他玩。 离开办公区,刘知义想抽烟,摸了摸兜,却没有取出来。他说,看来王真人 是个道士,不懂得和尚的规矩。孟庭夏说,那不一定。他沉吟了一会儿,说,今 天这事太好了,你们看出没有?刘知义问,难道是一次考验?孟庭夏说,对,就 是考验。刘知义点点头,那我明白了,王真人不是不懂规矩,他是故意用这个来 考验他们的。他们俩人有点激动,大声说,走,咱们三兄弟去莫名堂听琴喝茶! 今天好像脱胎换骨了一般! 夏小没看出考验的味道来,又觉得他们两人的情绪有点过分。但是夏小看到 旁边有个茶院,树木长得很好。夏小还看见他们三人站在一个有大象和宝塔的地 方。宝塔在西边的台阶上,大象在东边的空地上,宝塔和大象中间有一个水泥砖 铺成的广场。是这样的,他们经过了广场。太阳有点恍惚。出来得有点恍惚,感 觉是时辰不对的那种太阳。孟庭夏和刘知义都已经就今天的事情发表了态度,而 夏小,觉得有点荒谬,也有些感动,归结起来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后来他们一起出了庙门,走到街上人不太挤的地方。夏小想单独到树林里的 茶馆坐一会儿,就撒谎说刚刚想起还有一个约会,让刘孟二人先行一步,自己耽 误一个小时再到茶馆。 夏小说,就一个小时,不会太久。他们只好说,你也别弄得太紧张,咱们反 正可以在那里坐一整天。有一辆出租车在他们面前下人,他们便要夏小先走。夏 小不好多说,便上了租车。司机问夏小到哪里。夏小说先出这条街吧。出了文殊 街,夏小要司机掉头回文殊院,他迷惑不解。夏小撒谎说东西丢了。司机说,赶 紧给你那两位朋友打电话,说不定在他们手里。夏小不耐烦地说,肯定不在,我 记得是忘在庙里了。再说如果东西在他们手里,他们早就打电话过来了。司机说, 小哥啊,不是我拒载。你看文殊院这条街挤成这样,还不如你走着回去来得快。 夏小不好多说,就掏了五块钱给他,然后下车。为了避免碰见孟庭夏二人,夏小 先进到一个卖佛教用品的小店里,装着想买,和老板聊了一会儿。他向夏小推荐 一种叫天眼的石头,之所以叫天眼,是它的白色条纹交接的图案里,能够看到一 只眼睛的形状。 夏小在文殊院侧门门口,看里面的宝塔,也看下面有一个茶园的树林的树梢。 人群潮水般往外涌,夏小站了一会儿,便逆着人流往里挤。挤到门口,被守门的 居士老太太一把抓住。她说,不准混票!夏小说刚出来,有急事还要进去一下。 老太太不让。夏小说认识里面的僧人,释信。老太太义正词严地说她不认识释信, 就算认识也不准人揩菩萨的油。老太太的瘦爪子有劲得很,怎么也挣不开,夏小 几乎要暴怒起来。旁边遇堵的人一阵乱嚷,夏小只好求饶,求老太太松手。老太 太不放心,紧抓着夏小衣袖,把夏小用力拖到街上。 夏小也不想进文殊院了,就顺着红墙,一阵一阵地走。红墙边有各种各样的 残疾或畸形的人躺着乞讨。开始没有计数,走了十多米远,夏小心中大概估计了 一下,可能有二十多个各种各样的残废和畸形人。其中一个畸形人的两手好像小 鸡的翅膀一样折在背上,两条腿只有半尺长,裤管很整齐地结成两个结。这个畸 形人侧躺在毛笔写的求生文上,求生文上说他是先天性畸形,已经在文殊院门口 躺了十多年了,能够活着,感谢文殊菩萨感谢众施主。看了这个求生文,夏小对 其他的求生文也发生了兴趣。或者,他是对这些求生文一块块整齐地排列在红墙 边的形式发生了兴趣。他看了六七块求生文,发现都是很正规的瘦金体,可能是 出自一个人的手笔。文字也都差不多长,很整齐地排列成长约四尺,宽约三尺的 长方形。所有求生文的结尾,都是感谢文殊菩萨,感谢众施主。这个小小的发现, 让夏小感觉想做梦一样。他再次回到两臂折在背上的畸形人身边,有点不相信求 生文上说他还活着的话。所以他蹲下来,拿一个手指碰触了一下畸形人的兀凸着 的肩头。不觉得那人有什么反应,不过皮肤,还是挺有弹性的。夏小站起来后, 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中年人,用迷惑不解的目光看着自己。他掏了五元钱放在畸形 人的碗里。 文殊院街上人太多,出租车开不进来。夏小走到街口,街口等车的人站成了 一片,出租车来一辆,被抢走一辆。后来来了一辆车厢上喷着穿黑色紧身衣的张 曼玉的画面的双层客车,夏小就上去了。上了二楼,视野开阔,街边的树叶刷得 窗口嚓嚓地响。到了第二个站,上来一个纤瘦的小伙子。他看了一眼夏小旁边的 空位,又看了一眼夏小左侧的一个女孩身边的空位,坐在了夏小身边。他的手好 像在弹奏一样地在膝盖上颤抖。夏小和他肩并肩地坐了一站路,然后请他让一下。 夏小下了车,重新打的赶到琴台路的莫名堂茶馆。 在莫名堂茶馆。夏小、孟庭夏、刘知义,坐在一起,没话找话,大哥二哥三 弟地喊着过瘾。估计刘关张当时也是这样的。到了中午,他们喊三碗面条过来声 音很响地吃了,等着刘阿姨来弹琵琶给他们听。听了琵琶,到晚饭时间,刘知义 提出大家到抓革命促生产餐厅庆贺一下。然后黄晓芙开车,夏小和她坐在驾驶舱, 刘阿姨孟庭夏刘知义挤在后面,三人的膝上横放着装琵琶的大盒子。他们来到位 于后子门后面的一条小巷里。 抓革命促生产餐厅,是利用小巷拐角搭建起来的一间茅草屋,屋脊上插着一 排红旗,背后是已经很暗的天空。等吃饭的人很多,餐厅门口摆了一排靠椅让没 位子的人坐在这里等位子。刘知义先进去找老板,要他优先安排,刘阿姨和孟庭 夏站在门口等他的消息,夏小陪黄晓芙开着车去找停车位。他们开出小巷,到了 另一条街找到一个停车场。停好车,从小巷走回来。在已经十分阴暗的小巷里, 她的鞋后跟插在一个窨井铁盖的小孔里,夏小蹲下去,握住她的鞋子和小腿,帮 她拔出来。 5 早晨,七点一刻,在左侧,与这栋房子组成丁字形的另一栋房子里,一个女 人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根据夏小观察,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稍显肥胖的 女人,脸上弥漫着和早晨的雾气一样的表情。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每 天早晨,来到用玻璃和铝条封闭改建成为厨房的阳台上,先推开一扇玻璃,给天 竺葵浇水,再在灶上放一个锑锅,拧燃煤气灶,然后转身回房间。当锑锅盖被蒸 汽推得啪啪作响的时候,她走出来站在锑锅旁边,穿着一件浅红色的睡衣。根据 经验,夏小知道她要开始唱歌了,就回到床上躺着等。她用的是俄语,(夏小猜 的),唱《莫斯科效外的晚上》,每天早晨连唱三遍。唱得挺专业的。当她的歌 声降落在夏小房间里的时候,夏小掀开被子,赤条条地,阴暗之中觉得自己很像 一个阴郁的土尔其国王,幻想出一个白种歌女正在为自己唱歌。 缓慢的女中音和成都特有的阴湿空气降落在皮肤上,同时还有院子里的一株 银杏树,散发出一种很让人清净的香味。这香味十分微妙,有一天夏小突然闻到, 就记住了。后来的可能都是记忆,但记忆也可以很真实地与每天早晨的空气混合 在一起,如果不喝太醉,不抽烟,是能够很清晰地知道的。 接着是整个上午,出奇地清静,这种清静里可以躺几个月不用动弹。不知道 过了多久,夏小听见门被嘣地一声撞响,接着一个小孩哭了起来了。一个女人的 声音说,别哭,别哭。妈妈打它。于是门又嘣地响了一声。这一声过后,可能是 小孩学着妈妈的动作打门吧,门上便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好一阵。夏小正琢磨着他 们下一步会怎么样呢,突然发现从门上方的副窗后有一张小孩的脸,吓出了一身 冷汗。小孩的脸有三四岁,蛮横而又叵测。他肆无忌惮地往房间里乱看,他妈妈 问,看见什么了?小孩说,唔。她妈妈问,好不好看?小孩说,唔。唔。他妈妈 说,等我来看一下。小孩的脸缩了回去,接着传来他妈妈从隔壁房间搬动椅子的 声音。夏小顿时大感惊奇,不知道应该把自己的裸体用被子盖住呢还是装睡。 夏小决定眯着眼睛装睡。不一会儿,副窗上冒出一张女人的脸,开始还看得 出她二十七八岁颇灵秀的样子,后来她把鼻子挤歪在玻璃上,加上口里哈出的气 将玻璃雾了,就变成了一团白色的胶状物体。她看了一会儿,颇有怨意地说,什 么都没有。 夏小起床,吸着烟,上了万福桥(好像是冉冉说的,在街上边走边吸烟的样 子不好看)。桥上有各种各样的小摊贩,在这里,夏小买过一双鞋垫。买鞋垫是 因为夏小经过卖鞋垫的老太太的时候,老太太说,买一双鞋垫吧一元钱一双。夏 小停下来问她,有没有四十一码的?老太太说,当然有,她拿了一双递给夏小。 夏小把它放在鞋里,觉得太小了,就取出来还给老太太,说你这个不是四十一码 的。老太太摇头,就是四十一码的。夏小说,我的脚是四十一码的,你的鞋垫太 小了。老太太说,你的脚不对,我的鞋垫是对的。夏小只好说,好吧,那你有没 有四十二或者四十三码的。老太太说,哪里有四十三码的?我又不卖给山里人。 夏小说,对,山里人脚大,我就是山里人。老太太颇奇怪地看着夏小,说,如果 你小时候就到城里来了,脚也大不了。她重新拿了一双鞋垫递给夏小,说,四十 二的。夏小试了,还是小,就说你这个还是不对。老太太就生气了,说你要捣乱 啊?欺负我老啊?为什么不把脚砍掉一截?夏小只好住嘴,掏了一元钱给她,把 鞋垫买下了。 夏小在桥上遇到卖叫哥哥的人。卖的方式很有看头,在自行车上层层叠叠地 系着几百个小笼子,每个小笼子里有一支绿色的叫哥哥。经常,成百只叫哥哥会 突然齐声鸣叫,把桥上的其他声音、河两岸三四百米之内的其他声音,全部盖住。 是什么原因让叫哥哥突然一齐叫起来的呢?卖叫哥哥的人说,不知道。不过,他 看起来挺得意的,因为桥上的人都往他这里涌,孩子们朝他跑,汽车也停下来, 堵在桥上。夏小买了一支叫哥哥拿在手上。小笼子用芦苇皮编成,芦苇皮边缘是 青色,中间是嫩白色,摸起来有湿气,凉凉的。笼子里的绿色小虫精致得好像日 本人制造出来的东西,可能,它的血也是绿的吧。夏小问卖叫哥哥的人,叫哥哥 吃什么?那人说可能是吃露水吧。放心,叫三四天是没有问题的。夏小问他三四 天后呢?那人说,三四天后叫哥哥自然就死了,不过你可以在笼子里放点菜叶子 试试。 夏小拿着叫哥哥,过了万福桥,桥头有一个饭店叫新民饭店。这种来自二十 多年的前的国营饭店,破旧,价格很便宜,严格实行住宿登记户口,男女同宿需 要提供结婚证明。新民饭店再往南,有一条小巷,巷里是文殊院。文殊院是成都 市香火最旺的一个庙。文殊院门前的文殊街,专卖丧葬用品。花圈、纸钱、香烛、 墓地等等。据说到了晚上就有很多鬼聚集在这里,好像人们逛商场一样。夏小拿 着叫哥哥进了文殊院,去了后院的茶馆,喝茶,或者看人们喝茶。后来孟庭夏打 电话来,问他在做什么?夏小说在文殊院喝茶。孟庭夏有点惊讶,怎么不到莫名 堂?接着问,你和黄晓芙怎么了?夏小说,没什么啊。孟庭夏说,哦。文殊院也 不错,我过来。 孟庭夏来了,把叫哥哥借去拿在手上摇了摇,它没叫。然后说他和刘知义商 量了一下,想支持夏小在成都买一套房子。夏小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不过,孟庭 夏真是这样说的,而且说咱们结义一场总应该有所表示吧。孟庭夏和刘知义昨天 在莫名堂研究了一整天《成都商报》、《华西都市报》上面的房地产信息,决定 向夏小推荐双楠小区的价值十二万的住宅,如果夏小自己有五万元钱,他可以支 持夏小五万,刘知义能够支持两万元。同时他建议夏小采用按结的方式购买,因 为根据物价上涨的规律,人民币越往后越不值钱,银行按结付款挺划算的。不管 夏小采用一次性购买还是按结,孟庭夏和刘知义都愿意拿出七万元钱支持夏小。 你有五万元么?夏小点头,有。孟庭夏说,那就成了,哪天咱们一起去双楠小区 看看。夏小说,可是我还没有买房子的打算。孟庭夏说,这有什么要打算的,房 子肯定是要买的啊。夏小不置可否,说,谢谢大哥二哥,等我想想吧。他们接着 喝茶,接着夏小又看到有宝塔和大象的地方,这应该是文殊院。应该应该。 夏小问孟庭夏黄晓芙怎么了?他说没什么,他觉得夏小好一阵没有到莫名堂 了,以为夏小和黄晓芙之间出了什么事。他说,我看黄晓芙是个好姑娘,你看呢? 夏小点头说,我看也是。在文殊院街的“白家肥肠粉”店,夏小和孟庭夏各吃了 一碗肥肠粉。肥肠除了剁成碎末作为调料,还被挽成葫芦形状的结,一元钱一个 地单卖。孟庭夏要了三个。孟庭夏之所以要三个,因为他说,肥肠,特别有滋味。 有点臭、有点腻,不过真是太生活了。小店里有很多年轻姑娘,因为姑娘特别喜 欢吃肥肠粉。孟庭夏这样说的时候,姑娘们蹙起眉头,好像不同意他的见解。于 是孟庭夏用一种更像演讲的口气说,肥肠,我们都知道它是容纳什么的器官,因 为粪便的侵淫,所以带着特别浓郁的滋味。这种略带肮脏的滋味,恰巧是我们都 知道的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什么东西都可以说是生活吧。白家肥肠店的伙计不 满地用锅铲敲着铜锅。夏小注意到这里用的是铜锅,不知道是不是煮肥肠专用的。 孟庭夏带着超凡脱俗的笑,拉着夏小的手在文殊院街随意地闲逛着。他们的 确是拉着手的,为了证明这一点,夏小把自己的手从孟庭夏手中抽掉了。 从前文殊院叫大相寺,还是从前就好了。如果有太阳就好了。如果下了一阵 雨,再出太阳,就更好了。他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心情良好,想着更好。这 时候,孟庭夏作了一个提议,让他们从文殊院街步行到琴台路。他看了看手表, 十二点一刻。让他们从十二点一刻准时出发吧。如果有一天,他们回忆起这件事, 就会说,有一天下午,他们从文殊院出发步行到了琴台路,等等。夏小对他提议 的方式很有兴趣——他的提议方式,给了夏小一种在空中俯瞰的视角。以这种角 度,夏小看见几条相连接的街道,街上跑着汽车,走着和站着的那“路边的人”, 看起来就是一些交接的线条和移动的点,而他们将在这新视野中异常简化的现实 里行走一个下午。夏小很高兴地赞同了。于是他们并肩朝前迈步。 现在想起来,孟庭夏说,想,是从遭遇奇特境界开始的。如果没有这种遭遇, 就没有想。他们经过了很多残废人躺着乞讨的红墙,经过了花圈店、香烛店、长 松寺公墓的门市、尼泊尔佛像店、印度佛香店。在一个具有西藏风格的蓝白两色 的布幔前,孟庭夏停住脚步,从侧面看着夏小,突然说,夏小,你是一个天使哦。 你是一个天使,孟庭夏肯定地对夏小说,接着往前走。 他们走出文殊院街。十字形的街口,孟庭夏朝天上迷起眼睛,辨认了一下方 向,那上面雾蒙蒙的。接着,他们和一大片自行车一道,从这个红绿灯走向另一 个红绿灯。一些骑自行车的姑娘朝前面牵着裙子,他们活像两个流氓一样地看她 们的大腿。过了街口,发现这里是灯具一条街。为了让人看出效果,这些商店在 白天也将店里的上百钟灯亮着,走到门口就觉得热浪扑面。孟庭夏很有兴趣地看 着这些灯,不过,他只是随便看看,那些店员十分明白,没有拉着他展示口才。 夏小回忆说,我得到过一张名片,那上面写是某某灯具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某某 某。孟庭夏朝夏小点点头。夏小说,这张名片是莫名其妙地得来的。孟庭夏再次 点点头,表示他非常明白夏小的意思。随着他们前行,灯具商店慢慢减少,开始 出现较为密集的销售手机和相关配件的商店。这几天在炒作可以照相的手机,可 以用来偷拍女人走光。 孟庭夏说,城市越来越大了,他们只能用电话联系, 从前我们出门都能碰见熟人。有一些熟人,几乎每天都能遇到。天天遇到的熟人 你几乎无法觉察他是否在随时间发生变化,大家都总是那样的。就像咱们的传统 戏剧一样,画着永远不变的脸谱。 他带夏小走入一条小巷。这里保存着几户用黑砖砌的老房子。在一家装饰得 很气派的大门口门洞里,坐着两个老太太在包抄手,她们的手和脸被面粉弄得白 白的,看起来十分怪异。孟庭夏说,从前我家在这里,经常在这里遇到铁头。我 早晨起来跑步,他早晨在这里练习用砖头砸脑袋。 他们走出小巷,这时候,孟庭夏加快步伐,好像看见熟人一样。与此同时, 夏小闻到茴香、八角、肉蔻、花椒等香料混合的味道。巷口,有个卤肉摊,玻璃 罩上写着胖哥卤肉。孟庭夏兴致勃勃地买了三两猪耳朵、三两猪舌头、两只猪蹄 子。孟庭夏说,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那些生产香水、胭脂的化妆品厂家不生产这 种卤肉味道的香水和胭脂,女人要是抹着胖哥卤肉的味道该有多好。他诚挚地补 充说,总比火锅的味道好吧。在街上,经常遇到身上带着火锅味道的女人,这是 错误的成都印象,应该经常遇到卤猪头味道的女人才对。他的这句话不仅让自己 开怀大笑,也让胖哥卤肉摊的伙计笑了。你是胖哥的弟弟吧?是啊,伙计说。你 哥呢?他现在打麻将,只在下班时间的时候来接待一些老熟客。孟庭夏说,我应 该在下班的时候来,我也是一个老熟客。 他们离开胖哥卤肉店,孟庭夏问夏小累了没有?夏小摇头。孟庭夏说,要是 累了,咱们就在附近的茶馆坐下来,一边吃卤肉,一边喝茶。夏小说,再走一会 儿吧。于是他们继续往前走,然后就走到了红星路。夏小知道这条街。这条街集 中了成都市的几个主要报社的办公大楼,经常过往着一些精明强悍的记者。不知 道什么时候,夏小的记者朋友们一个个都显得精明强悍,说话也带一些黑道用语。 其中一个记者朋友,甚至剔了光头,其口头禅是,要有力量。这个朋友很看不起 夏小他们这些娱乐记者,因为他报道的是铁一般现实和鲜血一样刺激的政法行当。 和夏小成为朋友,是因为他觉得夏小是一个很彻底的虚无主义者。虚无不用面对, 虚无存在于夏小身体里,所谓面对虚无的哲学只是一种可笑装腔作势。是的。对 于喜欢给别人下结论的人,夏小反倒觉得更好相处,因为对方既然已经有了结论, 夏小就再不用回答为什么了。 夏小把自己的感受对孟庭夏说了,对他强调自己这个人最受不了的别人渴望 了解他的企图。特别是那些以关心、爱护的名义的了解。他非常讨厌被了解。 孟庭夏放慢脚步,在夏小的左肩上轻轻弹去了什么。可能是一张纸屑吧,夏 小没有看清楚那是什么,只觉得很感动。咱们坐一会儿吧。 他们决定在一个茶馆休息一会儿。那是挂着新闻记者俱乐部招牌的茶馆,孟 庭夏作为主管文化的政府官员,曾经被若干次请来参加这里的一些小型聚会。他 熟悉地和两三个人打招呼,然后,他和夏小坐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把包着卤肉 的纸包取出来,放在茶桌上。带着卤肉到茶馆里吃,显然是不合时宜的,然而孟 庭夏的动作从容而坦然。 首先,他去洗手间洗了手,微笑着和熟习的人点头致意着走回来。他把桌上 的纸包打开,很有意味地让折起来的四个角依然保持着上翘的的形态。这样,摊 着猪耳朵的纸包便好像一朵褐色花蕊白色花冠的大花了。他很满意地端正身躯, 对着卤猪耳朵吸入复杂浓郁的香的气。然后,他拣起一条猪耳朵,放在口里,慢 慢咀嚼。 夏小没有马上跟着孟庭夏吃猪耳朵,而是观察了一会儿他的表情。觉得猪耳 朵,至少有一条吧,至少被孟庭夏放入口中的那一条猪耳朵是孤独而幸福的滋味 吧。他的表情就是那样的。然后,夏小也拣起了一条猪耳朵放在口里。 不要做一个自以为能够拥有思想的人?那是不可能的。所有的思想,都只是 境遇的一部分,思想没有独立存在的可能,不要成为一个格言的制造者和收集者。 说得对,是的。他们很高兴地离开茶馆。 没有乘车。他们从太升南路,经过吴非的哥哥吴哲经营着的射手座酒吧,经 过工人文化宫,经过假日宾馆,经过小玲的范思哲专卖店。他们从蜀都大道朝着 天府广场进发。是的,条条大道通广场。应该这样设计。为了庆祝中心广场的完 工,市政府决定放飞五千只鸽子。鸽子,还有气球,真是盛大的一天啊。那一整, 不断有鸽子飞到果奶厂的屋顶上停着。于是烟哥,找了一枝气枪打鸽子。红烧、 干煸、清炖,吃得夏小直发吐。孟庭夏和夏小到了广场,所有人都在悠闲地晃荡, 他们也好像丧失了目的一样。孟庭夏童心未泯地拉着夏小照宝丽来,先照了一张, 孟庭夏请照相的人再来一张,于是他们就有了姿势和背景都完全相同的两张照片。 他们一人拿着一张照片,把它捂在怀里加热,然后看上面的影像慢慢显现出来。 他们拿着照片,在天府广场的主席像面前的台阶上坐着,像两个从小地方来成都 旅行的游客一样,怀着真实的惊喜心情到处看。 在天府广场呆了一阵,孟庭夏拉着夏小的手,说他要走了。问夏小下面做什 么?夏小说随便什么都行。孟庭夏点头同意,那是,那是。于是就告辞走了。剩 下夏小一个人,出于纪念性的目的,夏小去问了一下带表的人现在几点?带表的 人说,四点二十。那么,夏小计算了一下,他和孟庭夏一起走了四个小时。 接着,夏小独自到了抚琴路,看到了杂志社所在的大楼,看到了莫名堂茶馆 门口的迎宾小姐。迎宾对他说,黄姐在里面,老头子不在。好心地暗示这里面有 个机会。夏小说谢谢,就走了。 后来夏小经过了琴台路、散花楼、二环路西、二环路南。到了KP大厦,在二 十八楼顶上的茶馆,玻璃罩里面,觉得天使可以从二十八楼跳下去。其实夏小不 能,只能说,这很好笑。想起自己六七岁时候的一张照片,拿着一支紫荆花,哭 兮兮的。有点天使的味道。在鹭城的烈士陵园照的,烈士陵园当时是每个县城首 要的旅游胜地,可能,天使的味道童年的残留吧?夏小看到一个夫人抽烟,注视 着下面的街道。下面当然还是阴着的天气,有些人拼命穿花衣裳,有些人还是老 样子。 夏小下了KP大厦,来到刚才看见的街道,看到一个花园。花园边上的女贞树 丛培植得和真的围墙差不多高,里面传来十分浓郁的栀子花香味。夏小走了进去。 花园十分封闭,前面是女贞阻隔着,后面是两堵围墙之间的死角。围墙上覆盖了 爬山虎的藤蔓和绿叶。园中除了几株梧桐树之外,都是蓬勃乱长着的花草。 有玫瑰花、月季花、美人蕉、天竺葵、栀子花、黄桷兰、吊兰、水竹、鱼尾 葵、木本夜晚香等等几十种,夏小很高兴自己能够认出其中大多数的花木的名字。 看起来完全没有规划。花草看起来毫无计划,乱种的。可能根本就没有园丁。 大概都是旁边住的人家养不好的花草,拿来种在这里了。在果奶厂的时候,夏小 种过几头水仙,过了年都没有开花,并且叶子都焉了。估计是夏小抽烟太厉害了, 水仙受不了。所以夏小曾经想,要是有一个花园让他可以把水仙种在里面就好了。 花园本身,也没有格局。没有中心水池。只有一条石子小路,从女贞树丛缺 口进来,沿着花园边缘绕成一个圈,又回到女贞树丛缺口。圆圈状的石子路边摆 着三条石凳。夏小在一条石凳上躺到晚上。 有一支小虫爬到后颈处,应该是蜘蛛吧。有时候,它把一小片皮肤弄出犹如 微风骤起的痒,有时候,它稳稳地站着,将八个针刺一样的触点保留在夏小的感 觉里。有好几次,夏小以为它已经消失并且把它忘了,忽然又痒动起来,可能它 在夏小身上伏击其他小虫吧。到了夜晚。外面亮起了路灯和楼房上的灯,而花园 里,还是一片完完整整的黑暗。这时候夜晚香的花朵好像被水洗过一样地发白, 在树丛摇晃着张开无数喇叭状的小花冠,其香味盖过了其他花草的香味。夏小感 觉自己已经睡着,或者是一种近似的状态。夜晚香的香味浓烈到闷人的程度,气 势汹汹犹如蒸汽扑面的感觉是夏小喜欢的,夏小一个劲儿地吞咽着这种可能具有 轻微麻醉作用的香味,大汗淋淋。这时候,叫哥哥大声地叫了。 6 在花园里夏小接到黄晓芙的电话,她问他,你在哪里啊?夏小说在一个花园。 花园?是的,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是最佳约会地点。所以,夏小问黄晓芙,你来 不来?黄晓芙说她来不了,因为孟庭夏以为夏小和他分手后会去莫名堂茶馆,所 以打电话到茶馆问夏小在不在。听了孟庭夏的电话,激起了黄晓芙的担心,所以 她打电话来吻夏小在哪里。花园?是的,我都要忙死了你倒舒服。 刘阿姨生病住院后的一天,孟庭夏打电话给夏小,说刘阿姨不能弹琵琶了, 医生说什么什么综合症,治好了手臂也只能洗洗碗、抹抹桌子。夏小吃了一惊, 问是什么病?孟庭夏说,我也记不住那个怪名字。他约夏小到莫名堂谈谈。夏小 赶到莫明堂门口,正好遇到孟廷急匆匆赶到。夏小喊了一声,大哥,真心实意的。 孟庭夏伸手从油光闪闪的秃顶往下抹了一把,长长叹了口气,看样子就要哭了。 夏小急忙拉他往茶馆里走。进了门,孟庭夏放慢了脚步,有些难为情地说,老三, 不要对老二讲,我怕他笑。夏小点点头。孟庭夏比夏小矮半个头,他仰着脸,注 视着夏小的表情。忽然鼻翼张了张,一吸涕,眼珠一转,泪水就滚了出来。夏小 手足失措,只看着孟庭夏肩膀一耸一耸地,无声地抽泣。后来走廊里传来足音, 夏小连忙掏了一袋纸递给孟庭夏。孟庭夏接过来,扯了扯塑料袋,来不急撕开, 用袖口狠狠地在眼睛上擦了一把。 从走廊走到楼梯来的是茶楼的迎宾小姐,她站在那里,撩开旗袍的叉口,要 用透明胶补大腿上的丝袜。夏小咳了一声,吓得她差点摔跤。孟庭夏一刹那恢复 常态,赶着喊,小心。迎宾小姐稳住了身体,说,是你们啊。做了个请进的姿式, 在前面带他们上楼。夏小说不用。迎宾小姐满腹怨气地说,老色鬼规定要他们穿 旗袍在前面带路,还说穿旗袍的作用就是要在客人前面走。你说他是不是老色鬼? 夏小笑着说是。 进到厅里,有三桌客人。黄晓芙和曹老板在靠边的一桌下围棋,见他们进来, 曹老板先喊,来得正好,正好来评评理,她又胡搅。黄晓芙站起来说,我又不会 下,硬拉着我下,我不胡搅做什么?夏孟二人在桌边立了一会儿,夏小不懂围棋, 孟庭夏懂一点。曹老板邀请他,手谈手谈。孟庭夏摆摆手,夏小对黄晓芙说,开 个雅间。黄晓芙点点头。曹老板拉她坐下,说他们有事,咱们继续下。黄晓芙不 耐烦地说,非要我下,又要嫌我胡搅。不下不下。曹老板说,好了好了,你胡搅 好了。黄晓芙说,顾客是上帝,别以为他们是朋友就无所谓了。曹老板说,有的 是服务员啊。黄晓芙没话了,曹老板便尖起嗓子喊人,快去招呼兰厢的贵客。 夏小和孟庭夏进了叫兰厢的包间,服务的小妹进来说,两位哥好久没来了。 孟庭夏笑道,没好久吧?想哥了?小妹说,想也是白想,问他们喝什么。夏小说 二碗花毛峰。小妹拿进茶碗,一边冲水一边说,黄姐让你们先坐一会儿,她等会 儿进来。 等服务员一走,孟庭夏的脸色就变了。他张口说,我和淑惠。停了一下,问 夏小,老三你不会笑话吧?夏小赶紧说,我要是笑话就不是老三了。孟庭夏点头, 那是。他喝了一口茶,接着说其实我和淑惠也没有什么,只是有感情。夏小觉得 他这句话说得很精彩。孟庭夏说了这句,好像在回味一样。这时候起了阵微风, 落地窗挂着竹席嚓嚓地响。夏小站起来把竹席卷起来,发现外面凌空的木走廊上, 堆满了旧门板、旧窗棂,黄晓芙的躺椅也不在了。夏小说,台湾人收了不少旧东 西。孟庭夏在榻榻米上用两手撑着身体往窗前移动,接着往外看,看过了又移回 原处,默默地喝茶。 孟庭夏说,我没别的嗜好,就是喜欢淑惠弹琵琶。淑惠说不上漂亮,可特别 适合抱琵琶。就像有的女人适合提着手袋、有的适合牵着哈叭狗一样。淑惠抱着 琵琶,坐久了她的旗袍上就有折痕,总是抹不平。她使劲儿抹、使劲儿抹,还是 抹不平。有一次,咱们在洗手间里,她说,老孟,来帮帮我。我蹲下去,帮她把 旗袍拉直,一松手,旗袍又皱回去,折痕又出现了。在她的臀部、膝部有很明显 的弯曲的痕迹。她看着镜子,带着哭腔说,老孟,你看我弹琵琶弹成什么样了! 我呢,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灵感,就对她说,我看是这旗袍的缘故,你该换一身 高叉的。门口迎宾那种。她说,那种开衩太高了,我可穿不出来。后来她低下头 去,好像要把底下的话遮住似地低声说,孟哥要在这里,我才敢穿。我说,我不 在这里在哪里!我和她都激动起来,咱们就在男厕女厕之间公用的舆洗间里,感 觉心情激动。就那一次,我们说了些贴心的话。来了人我装着洗手,她呢,继续 照镜。谁也不会奇怪一个女人老是站在在镜面前不动,可我不能老装着洗手啊! 还是她胆大,也不管厕所里有没有人在听,迳直对我说,孟哥,其他都不说了。 你一来我就穿。后来她穿的,你没看出有折痕吧!就是高叉的、看上去分成前后 两片的那种。那种旗袍坐在凳子上,就不会有折痕了。夏小说,现在流行的就是 这种高叉的。孟庭夏说,现在的女人和以往的不同。现在要显,以往要隐。要不 是因为我,淑惠不会穿那种高叉的。 孟庭夏的眼睛平常笼罩在笑微微的表情里,不是很明显。今天变得炯炯有神, 而起有明显的双眼皮。他这样看着夏小,夏小避开了。他们尽量若无其事地吃茶。 有人轻叩包厢的门,没等他们问,就传来黄晓芙的声音,我。厢门日本式地平移 到一边,孟庭夏瞅着晓芙说,咦,今天怎么这样礼貌?又说,晓芙你等一下,我 和老三还有几句话要说。黄晓芙问,我要回避吗?孟庭夏说,不用。黄晓芙便过 来与夏小并肩坐着,把她的腿和夏小的腿傍得紧紧的,她的手从桌子上落下去的 时候,经常落在夏小的腿上。孟庭夏半晌没开口,黄晓芙说,我还是回避吧。孟 庭夏摆手说,不用不用。我要说的话搞忘了,等会儿想起再说。 黄晓芙问刘阿姨怎么样了。孟庭夏叹了口气。夏小对晓芙说,大哥说恐怕不 能弹琴了。黄晓芙说,什么病这么吓人?孟庭夏便说什么什么综合症,很怪的名 字,记不住。一幅心灰意冷的样子。黄晓芙说,医生的话不能全信。要我说,刘 阿姨知道孟叔叔一心等着听她的琴,准好得起来的。孟庭夏说,她要天天不好, 我就天天在这里等。黄晓芙啊了一声,说,我马上打电话把你这些话说给她听。 说着她站起来,孟庭夏说,你恐怕不晓得她医院的电话吧。黄晓芙说,我晓得她 家里的。说到这里,拿无名指指尖啄了啄头,瞧我这昏电信局。孟庭夏笑了笑, 掏出个磁片电话薄拉开,念了一遍电话号码。黄晓芙挤眉弄眼地跟着念了一遍, 拉开门出去。 厢门拉开那阵,厅里传进来一片哗响,此后那些声音就潮水一般地涌进来, 即使厢门合拢后还是这样,夏小和孟庭夏一瞬间显得无话可说。一个人声音很粗 地说,瞧这粉子屁股扭出水了。夏小和孟庭夏面面相歔. 一个服务员说,不要乱 说咱们的老板娘。换了一个男声说,听说这里是个台湾人开的,小姐,这套桌椅 值多少钱?服务员说,不知道。声音很粗的人说,值不了多少钱,郸县农民家里 多着呢。只管收。另一个人说,小姐,我甩一方钱在这里搁着,给台湾人,说明 天就来拖这套桌椅走。服务员说,老板别开玩笑。声音很粗的人说,不开玩笑。 咱对台湾人说一方钱,对老板娘就说两方钱。传来了黄晓芙的声音,问,什么事? 那帮人没有吱声。服务员说,他们出两万块钱买这套桌椅呢。黄晓芙说,行,你 先把钱收了。孟庭夏猛然说,想起刚才想说的了,咱们聊得真过瘾。夏小点头说, 太过瘾了。 黄晓芙把厢门拉开进来,砰地合上。夏小还想听那帮人的下文,却半天没有 声音,最后,一个人怒冲冲地说了一声,四碗花毛峰。黄晓芙说,我打电话到医 院,医生不让找,说病人正在休息。我只好把你的话给医生讲了,让他当药方转 给刘阿姨。夏小和孟庭夏都笑了。 夏小和孟庭夏在茶馆吃了当午餐的面条后不久,刘知义来了,他用他特有的 粗大嗓门说,咱们三兄弟又团聚了。孟庭夏把刘阿姨病了的事情对刘知义讲了一 遍。刘知义听说刘阿姨住在华西大学附属医院,连说没事,因为有个副院长是战 友。战友啊,他问孟庭夏记不记得夏拐子,就是1976年偷跑回成都的两人中的一 个,他现在是华西附院的副院长。孟庭夏点头,想起来了,李蓉的事就是从他口 中传出来的。他望着夏小,补充说,李蓉是当年他们一起去瑞丽的成都女知情, 被当地农民强奸致死,然后塑成雕塑供在村子里。刘知义接口说,这事也太他妈 邪了,先强奸,然后又把她供起来。老三你来分析分析,这是怎么回事。 这事夏小曾经听他们讲过,只是原先没有说女知青的名字。当他们问夏小有 什么看法的时候,夏小决定这次好好回答。可是夏小确实没有什么想法。他们有 点遗憾,不过遗憾只是一瞬间,因为他们很快就议论开了。 他们议论的要点大概有:一、李蓉事件的意义在于,中国人存在着一种不可 竭止的将内心欲望神圣化的力量。这种力量,只有大自然的力量可以与之抗衡。 二、文革十年之所以出现许多非人性的东西,是因为当时大多数人生活在超越日 常生活的激情里。三、毛主席是天才,一个天才的完全展示,必然要伤害普通人 的利益。四、经历过文革的人,与其说是一种苦难,不如说是一种荣耀。而最终 是一种荣耀。五、物质文明是一种胜利,但是最终具有魅力的是精神和思想的光 辉。从这个角度看,毛泽东思想,作为永远革命、彻底革命的代表,必然成为世 界思想宝库中的不朽之物。六、激情,我们周期性地需要激情,即使造成社会的 动荡也在所不惜。七、议论逐步是他们成为新左派人士了。等等。 他们议论风生的时候,黄晓芙悄悄对夏小说,我先把老曹打发走,等会儿我 和你商量一个事。夏小说好的,她就出去了。大概在下午两点过的时候,她打电 话来问夏小,他们还有多久才散?夏小说不知道。她说那我还是先过来吧。她来 后岔开了孟庭夏和刘知义的话题。于是大家又说起刘阿姨,刘知义说他马上就给 华西附院的那个院长打电话。夏小把自己的手机给他,他拿出一个抱着金边的小 电话本,一页页地翻,找到了,然后给华西附院的人打了电话。 晚饭他们在茶馆旁边的一个火锅店,刘知义要喝酒,夏小只好陪着他喝,黄 晓芙不时在桌子下拍夏小的腿要他少喝。刘知义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嚷了起来,直 骂现在这个世道不象话。吃了饭,就散了。等他们上出租车走了,黄晓芙笑着说, 你这两个哥,真会闹。夏小说一个人有了情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夏小坐上了 车,问她要和自己商量什么事。黄晓芙低头笑了笑,却问他,你说,咱们到哪里? 夏小说麻烦你送我到我住处吧。黄晓芙望着他笑了一下,发动汽车。不料他们才 走出一百多米米,曹老板就打电话来了。曹老板问,这么晚了还不回来?黄晓芙 没有来得及撒谎,说送了人就回来。于是,两人都有些遗憾,一路都没有说话。 把夏小送到万福桥,黄晓芙就回去了。 7 第二天,夏小在杂志社,实习记者小禄请夏小看他采访演员春喜的稿子。春 喜是六七年前走红的一个女演员,嫁给了北京一个官员之后,就没有演了,只是 经常出席什么鸡奖鸭奖的颁奖典礼。半年前和官员离了婚,开始闹复出,演电视 剧,突然又暴出新闻,要拍写真集。夏小分析,这个女人可能是想报复那个官员, 他们嘛,就那么回事。小禄写的稿件,标题叫做《寂寞难耐,春喜复出》。夏小 说,标题好。小禄便腼腆起来,模仿七十年代的电影《小二黑结婚》里面的动作 抓抓后脑勺。 小禄,二十五岁,凉山州的彝族人,刚从民族学院毕业,实习记者。主编先 生让夏小先带他。小禄是个彝族人这点让夏小喜欢,彝族人硬铮铮地、有棱有角, 和他们一比,汉族人的脸都是雾做的,但是小禄模仿过气明星的动作显得糟糕透 了。夏小说,看来你可以出师了。小禄说,还不行,我还得学学。夏小说,其实 也没什么好学,就是要晓得读者需要意淫女明星,尽量多给他们提供一些供意淫 的图文。接着,夏小指出小禄的稿子里有几处不够煽情,小禄心不在焉地哦了一 声,现出一丝不痛快。夏小突然想起有一次小禄酒后吐真言,说自己是春喜的星 迷,于是夏小感到有点内疚。 小禄闷闷不乐,倚着格子间的站着不动。他令人担心地闷闷不乐了一会儿, 说有个事想请夏老师帮忙。夏小说,别叫夏老师。咱们不是哥们儿吗?小禄忙说, 对,哥们儿。他说春喜要出本写真集,想找个高手炒作一番,因此自然想到了夏 小。说着他从包里掏出一本画册样书给夏小看,说是正在出版社受审的样书。上 面的春喜女士,染了头发或者扎了金属腰带什么的,夏小说没意思。小禄感到失 望,夏小说,她长腿高腰的,是个北方女人吧?应该可以做得不错的。老实说, 这种所谓的青春作秀的太老套了,再说春喜已经老了。小禄说,我也觉得不对, 这些是出版社定的,她还有另外的。可是出版社认为太色情,不好通过。说着便 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又从书里翻出一张春喜签名送给他的照片,照片上的春喜摆 了一幅安格儿画中土尔其宫女式的造型。她很肉,皮肤也不错,卧在丝织睡衣的 纹路里,瞅着床头蜷着的一只小狗。夏小说,这还有点对路。柏拉图说女人没有 灵魂,女人没有灵魂,因为有身体就够了。可以把柏拉图的话用在她身上,装一 下高深。小禄高兴地说,夏哥,我就知道你有思路。约个时间和她见见面,具体 帮她策划策划。 小禄走后,夏小坐着,往十二楼的窗外看了一会儿,雾沉沉的。后来小何喊 他接电话。夏小走过去,小何连忙站起来避开。夏小说,没关系的。小何说,这 是我的习惯。夏小拿起电话,啊,妈妈。妈妈说,不得了了,攀枝花饿死人了! 口气焦急万分。妈妈说,真的饿死人了!你怎么样?夏小说,我还好。妈妈问, 吃饭还好?夏小说,好。妈妈问,烟抽得多不多?夏小说,不多。妈妈松了口气, 说,攀枝花这里下岗了好多人。矿务局有个大学生下岗后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半 个月,饿死了。夏小说,大学生要面子,死不要饭,这个不算饿死,应该叫自杀。 妈妈说,对,你可不能那样。夏小说,放心,你儿子是不会自杀的。妈妈说,话 不能那样说。事到临头,谁晓得你们这些年轻人会干什么傻事。夏小说,放心。 妈妈说,人都死了我咋放心?夏小便说,我这个人脸皮厚,不会的。妈妈说,那 就好。不过你实在不行的时候就回家来。夏小说,好的。夏小问她还有事吗?妈 妈说还有个事,你和小玲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夏小说,我们正在商量买房子,买 了房子就结婚。妈妈问他钱够不够?夏小说他和小玲准备一人出一半房钱,那样 的话差不多了。妈妈说那好,不够就给我说。有妈呢,别担心。之后,妈妈又开 始嘟嘟噜噜地说,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躺在床上把自己饿死呢?看来这事给妈妈的 刺激很大,她甚至有点激愤地说,都新社会了,怎么没人管?夏小试图向她解释, 没有哪个社会能够管理人们自杀。或者说,一个人决定了要自杀,他可以采用任 何形式。有些人可以做得像英雄,有些人可以做得像罪犯,像大学生这种人,决 定饿死,是想解释他所看到的社会现实。但这个并非是现实,除了死亡,他知道 的一切都是他大脑中的观念而已。他把妈妈说得既佩服又糊涂,说只要你不自杀 就行了,就挂了电话。 妈妈经常打电话给夏小,通报一些老家的紧急清况。有一次凉山州发生五级 左右的地震,拉动攀枝花也摇晃。妈妈就打夏小的手机,说攀枝花地震了。夏小 说,我知道,昨天你就说过了。妈妈说,可是现在又地震了,你听,咱们的碗柜 多响。这一下把夏小吓了一跳,地震你还在家里啊?妈妈说,是啊,在家里给你 打电话。夏小说,你快点出去。快点。妈妈说,好的。这几天天天都有地震,记 者们乱说,其实天天都有的。你们那边没有震吧。夏小说,没有,快点出去。 夏小想了一会儿妈妈,正要出去吃午饭,黄晓芙却打电话来了。她口气紧迫 地说,快点,小马哥茶馆,六号包间。 小马哥茶馆在莫名堂的对面。夏小进了六号包间,看见黄晓芙斜躺在沙发上, 嘴里叨着一支烟,脸红红的。她对夏小说,我对老曹说我要去洗车。夏小点点头。 黄晓芙把两条腿微微曲起,歪在一边,让出一个空位。夏小在空位处坐下来, 茶几上有一盒希尔顿,夏小伸手从盒里掏了一只出来,后来想到自己兜里也有云 烟,就把希尔顿放回盒子,拿自己的云烟出来点燃。黄晓芙扔了手里的烟头,靠 在沙发当头的墙上,一声不吭地看了夏小好一阵。后来她问夏小,你在干什么啊。 哦,夏小说,没干什么。连忙把手里的烟支在烟缸上,侧身去摸她的腿。先是腿, 然后是乳房,后来又是腿。因为隔着牛仔裤,夏小用很大的力气,指甲抓着布发 出吱吱的声音。 黄晓芙挺起上身,将翠绿色的短衫捋起来,堆在脖子上,又反手到背后把乳 罩解开。夏小觉得烟放在烟缸里燃着的味道很难闻,就伸手去把它摁灭了。等他 缩回手来,看见黄晓芙的乳罩已经脱落了。乳罩脱落后,乳房朝两边歪,黄晓芙 对此很不满意,就把它们握着往中间推了推。没有什么效果,还是那样的。夏小 伸手过去,她说等一会儿。她看着门,门上有个插销,可是坏了。她看清楚后说, 好吧,咱们小心点。 夏小对她说,我从来没有和人在茶馆包间里来过。黄晓芙说,我也是。她请 夏小让一下,然后把两腿放回地上的鞋里,在夏小身边坐直了身体。夏小等她坐 停当了,就伸出一只手从后面抱住她,另一只手从前面伸到她体恤里摸她的乳房。 大概三四分钟后,她换了一个姿势,背对着门坐在夏小腿上。夏小的手仍然一只 在她前面,一只在她后面。夏小抚摸了她的后背、乳房、腰部和腹部。差不多的 时候她捉住夏小的手,把夏小的手从她牛仔裤的缝隙里塞进去,说她需要了。为 了让夏小更方便一些,她换成仰躺着的姿势,头枕着夏小的腿,然后她把牛仔裤 的拉链拉开,尽量露出多的小腹,用眼睛盯着夏小的手看它在那里动。最后,她 说,我够了。你呢?夏小说我也够了。她不信。夏小说真的,我都射了。不会吧? 夏小让她摸了一下,因为隔着裤子,她半信半疑的。夏小说真的,我也没想到我 会这样。哦,黄晓芙信了,说没关系,咱们下次找个好地方慢慢来。夏小说好的。 夏小从桌上拿了一只烟,她也要。抽这支烟的时间里,他们没有说话。抽完 烟之后,他们重新亲亲热热地拥抱着摩擦了一阵。之后,夏小扶着她站起来,帮 助她移动到自己面前,因为她的牛仔裤和内裤已经褪到膝盖处,很不方便自行移 动。她尽量站得很直,两条腿并得紧紧的。夏小仔细地看着她的两腿紧挨着形成 的线条,顺便用手指把她一些乱了的毛捋顺。夏小帮她把牛仔裤穿上,她补了妆, 要夏小等一下,就拉开包厢的门出去了。 门开了半尺的空隙,涌进来打麻将的声音、谈话的声音和唱歌的声音。唱歌 的是恩雅。这女的唱歌,一声与另一声之间,牵着长长的叹息。夏小不记得这是 她的哪一支歌子了,只觉得到处都有人在说话,她这样长长叹息一样的发音是为 了飘到那些说话声的上空。门缝外面的一张茶桌露出一部分,桌边一个汉子拍着 胸口说,大哥,先别说,小弟先说。又拍了一下胸口说,大哥先说,小弟不说。 夏小听得莫各其妙的。 黄晓芙帮夏小买了一条内裤回来,要夏小换了。夏小说我还是到洗手间去换 吧。黄晓芙说,随便你。夏小拆掉盒子,把内裤揉成一团塞在兜里揣着。到了洗 手间,小便池没门,大便槽有三个格子,竟然也没有门。其中一个格子里有一个 胖子,面红耳赤,下面又白又肥,但让人纳闷的是那玩意儿非常之小。正在纳闷, 不料胖子竟然正对着夏小嗨了一声。夏小忍住没有去踢他一脚。 夏小回到包间,黄晓芙奇怪地问,这么快!夏小说,洗手间格子没门。黄晓 芙便笑着背对着门,用一条腿抵住。夏小换了新内裤,将脏内裤扔在了沙发底下。 夏小问她,你呢?她说她在商店的更衣间就换了。 然后黄晓芙说她要去洗车,她给曹老板说她出来就是要洗车的。洗车场在城 边,其实他们可以停在城边呆在车里玩一会儿,之前怎么没有想到呢? D 1 余极受组织者邀请,前往北京参加一个展览。他们一行十多个行为艺术家, 从四川、江苏、云南等地赶到北京,刚刚到宾馆汇齐就被警察叫走了。警察问他 们行为艺术到底是什么?他们对警察说目前还没有定论,不过根据杜尚的原则, 一切人为的行为、事物,都有艺术的特征。警察说放屁。他们只好说,你说放屁 就放屁吧,故意放屁也可以算一种艺术。后来警察从他们一个人的包里找到避孕 套,很兴奋,连声喝问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他们被警察勒令回老家,警察拿他们 的钱拿去买了火车票,余极说他要坐飞机,警察说必须服从命令。余极感到十分 恼火,说他妈的北京就这样耸样。耸样,是余极到北京学的骂人的词,意思和熊 样、吊样、鸡巴样差不多。夏小说,那你们还到北京去干?余极说操,不在北京 干就没有冲击力。夏小说,那你们这是自讨没趣。余极说,是,操。操,也是在 北京学的。夏小说,应该操,这是明白着的。 好在吴非要和两个写诗的哥们儿一起回来,只坐得起火车。他们正在买票, 希望能够买到和余极一个车次的票。余极把电话换给吴非,吴非说,听说你要结 婚了,咱专程回来给你贺喜。夏小说,屁。余极这个漏嘴巴,就是改不掉。 余极和吴非回到成都,从火车站出来就直奔射手座酒吧,在那里等哥儿们过 去。射手座酒吧是太升南路的一个地下室改建的,吴非的哥哥吴哲在这里做经理。 吴哲经常说自己是个基督教徒。可能,他觉得和人谈业务的时候强调自己是个基 督教徒能够增加信誉,他还喜欢将刚刚会谈过的人的名片当着对方的面打一个勾, 意思是他特别重视对方。比较而言,基督教徒要比佛教徒和道教徒更适合资产阶 层。 射手座酒吧的特点,主要是黑色的天花板上有四根一抱粗的管道,刷成红色, 标志着这里是地下室。经常,管道里发出隆隆声。是排水管还是排风管?吴哲说 不知道。他很有头脑地反问,我干吗要知道呢?我只须知道人们坐在下水道底下 喝酒很兴奋就够了。 大概是两个月以前的一天。吴哲问夏小,有个喝酒很棒的漂亮姑娘你想不想 认识?夏小说想。吴哲指指在靠墙角的一个女人。说她每次都是一个人来,一来 至少喝三大杯啤酒,如果是科罗娜,就是四五瓶。夏小看见她腿很长,穿着白裤 子。她好,夏小说,快介绍。吴哲说,我不认识她,你自己去。你不认识她?夏 小很奇怪。吴哲说她是一个客人,不过他观察她很久了,是个不错的姑娘,可能 有什么烦心的事。夏小说,那我也不去认识了,免得成为她的出气筒。 射手座的DJ小K 很不错,他能让人连续几个跳舞两个小时。他带着黑手套, 在唱片上擦出嘶嘶声,称之为零点的腹蛇。零点的腹蛇响起的时候,夏小觉得头 脑中一阵动摇,就下舞池跳舞。太阳穴怦怦地跳着,夏小更快地跳着。有人喊, 氧气,氧气,于是顶上就哗地喷下来一股白色的雾气。雾气渐散时,夏小看见面 前有一条白裤子,当然,里面有浑圆的臀部和修长的大腿。夏小就在她后面盯着 她的臀部和大腿跳舞。后来她转过身,和夏小面对面地跳。夏小对她笑笑。她转 过去,再次用背对着夏小跳。准确地说,是背对着夏小慢慢地费力地扭动屁股。 夏小跳得相当激烈,因为他一心想模仿着黑人赤脚站在滚烫的石头上的动作。迪 斯科结束后,他们回座位,坐在了一起。夏小和她都累坏了。夏小很担心自己的 心跳。它,夏小指着它,它歇斯底里了。夏小捧起啤酒杯,把酒杯压在胸口上。 他还用酒杯的边缘使劲儿地顶它。后来好了。夏小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俗气。 好吧,夏小说,我就叫你俗气,我叫夏小。他们把杯子里面的酒喝完后,夏小请 客又要了两杯。他说,我还是叫你玛丽吧。那天凌晨两点的时候夏小带着玛丽一 起回到住处,没来得及戴套子就和她做了。一做完她就下床到洗手间说要把它们 弄出来。她怎么把它们弄出来呢?但夏小不敢动,因为头很疼。清楚明白的时候 是第二天下午,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穿完了,对夏小说,再见。夏小不知道说 什么好,就说,我还是给你钱吧。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把夏小给她的钱接住 了。再见,她说,我经常在射手座。说过她就走了。 虽然付了钱,夏小并不认为她是妓女。这事和妓女这种说法没有丝毫关系, 夏小付钱给玛丽,是酒醒之后收拾残局的一个方法。因为当时,他们都不知道说 什么好。问题的关键在这里,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是余极要提到妓女这个词,因为他想赞美一下玛丽,说玛丽不是妓女,而 是一种饱受城市压力的白领女士突然释放的感情。他试图深刻一点,因次,假如, 能够帮助玛丽开脱罪名的话,这是他愿意做的。因为所有的女人其实是妓女最好, 因为妓女是个境界,但是,所有女人只是从妓女那里学会了假性高潮来欺骗男人。 夏小听得头大。其实喝酒本来头就已经又大又飘了。余极还说,从社会心里学的 角度来看,现在的社会环境随时在激发良家妇女去尝试当一下妓女的刺激。但她 们只模仿了钱色交易的并从中找到罪恶感,企图用来刺激自己的激情,她们还是 希望感情的女人,仍然是传统而守旧的。他喝了酒还能说这么复杂的句子,夏小 就对他的腔调感到烦躁起来。 夏小把脑门放在在啤酒杯的原口上,模仿祈祷的腔调说,玛丽快来吧。至少 今天,再来一次吧。能够管这事的蓝胡子老头,让我今天遇到玛丽吧。玛丽快来 吧。 余极喜欢分析,当然他的每一次分析都是为了表达他固有的观点而已,甚至 更糊涂,最后只好说,就是这样的。吴哲却喜欢打听。其实他看起来不是这样的 人,不过在夏小和玛丽这件事上,他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好奇。他问夏小睡了么? 夏小说睡了。他问夏小怎么样?夏小问他什么怎么样?吴哲闪烁着笑了。夏小说 挺棒的。吴哲笑着说,你要好好感谢一下我这个媒人。夏小说没问题,请你喝一 杯。夏小招手让服务生再加两杯扎啤,吴哲打了他一拳,不过,看来他很少用这 种动作和人表示亲热,把夏小打得很痛。过了一会儿,吴哲问夏小那个女的干不 干净?夏小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吴哲说,我的意思不是关心她是不是卖淫的, 那才不重要呢。这样说吧,她那里味道重不重?夏小说,一股鱼腥味。吴哲不再 说话了。 2 夏小进了酒吧,吴非已经和五六个男女坐在一桌了,夏小认识的有吴哲,余 极,卓圆圆,麦青,和吴非的老婆小王。另外有两个人诗人,是和吴非一道从北 京过来,网上的名字叫喀嗒和尼鲁。吴非十分亲热和夏小拥抱,然后要夏小把女 朋友带来。喝,其他人吼了起来,夏小有女朋友了。夏小只好出门到有信号的地 方打电话给小玲,说一帮哥们要见你,你过不过来?小玲说,来。夏小回到座位, 和一帮哥们儿围绕吴非的回来,不停地干杯。人越来越多。在北京夏小听吴旺达 过的吉地欧马也来了,他说他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他是个苗族人。他看起来 温和而又严谨,不怎么合适这酒桌上的气氛,吴非拉着他,对夏小说吴旺达和吉 地欧马是自己在写作上的良师。吉地欧马这时候搓着手,然后把两手放到后脑, 从那里把头发一阵乱抹,接着,他的眼睛突然黑了一黑。夏小仔细一看,原来吉 地欧马是个双眼皮。夏小从吉地欧马在自己眼里的情形,知道自己有点醉了,应 该前面几杯酒喝得太急了原因。于是他就把头偏到卓圆圆这边,既和她说些发疯 的话,也闻闻她身上的香水味。卓圆圆说她准备组织一些孤男寡女,前往泸姑湖 进行阿注婚,问他去不去。夏小说,做你的阿注就去。桌椅忽然一阵乱动,大家 纷纷站起来,原来又来了人。是诗人于钢和乌家学,都是好酒的人,十分熟练地 招呼加酒、添杯。喀嗒和尼鲁也分别叫来了另外的朋友,而另外的朋友跟着又叫 来了更多的人,总之就是忙忙乱乱的,只管碰杯喝酒。小玲来后,一番介绍,夏 小又被灌了几杯。小玲坐下来,悄悄问,哪个是你女朋友?夏小说这里没有。喝 着喝着,百威啤酒换成了更便宜的榨啤,估计是吴哲安排的。 再喝一阵,麦青上台唱歌,他们是四人组的“我们乐队”。他们四个年轻人, 使劲弄响手中的乐器,大声而有节奏地说,我们读报,我们手淫,谁来哄睡我们 的青春,谁来,谁来,哄睡我们的青春。夏小他们这桌拼命鼓掌和喝彩。其他桌 上有人说,去你妈的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尼鲁对他们吼道,滚你妈的。那边回 应说,我们的妈都滚。他们说得很好玩,酒吧的情绪更加激烈了。麦青他们连续 喊了二十多分钟,之后,四个人开始彼此抓住对方的衣领往里面灌啤酒。全场哑 寂。DJ小K 问,为什么不喝采?女贝司躺在地上,招呼大家上台往她身上撒尿。 夏小吃了一惊,是不是真的?他抓住余极问,是不是真的?余极问,什么?夏小 说,往她身上撒尿?余极说,操!他兴奋地往台上望去,嘴里说,我刚到北京学 会的词语,操。 麦青演唱完毕,和女贝司一起回到酒桌边。吴非朝他比大拇指,太棒了。又 朝女司比比大拇指,你更棒。女贝司瘦小扁平,前额左边画着一抹迷彩,牛仔衣 和牛仔裤上挂满了别针。她坐在椅子上,椅子就一直嘎嘎地响,大家都忍不住要 看看她,看了她,只好向她敬酒。她来者不拒,不久就趴在旁边一个男人腿上呕 吐了。那个男的(可能是尼鲁吧),叉着腿,直着着上身,一脸悲天悯人的样子, 任凭两腿下面的的呕吐物越来越多,用一只手拍打着女贝司的后背。 舞台上,麦青等人下去后,换了一个梳着辫子的女人上台,用中江县的四川 话讲黄色故事。他们也用这种话重新为《乱世佳人》、《牛氓》、《基督山伯爵》 配了音,刻成光盘来卖。操,吴非问他哥,你这里也搞这种东西。吴哲说,经营 上的事,你不懂。接着,吴非说他产生了一个灵感,想拍一个DV,名字叫做喝到 死,是的,喝到死。就请在场的哥们儿们来演。剧情是这样的,一帮哥们儿先在 饭馆里喝,然后到射手座喝,再换到白夜酒吧喝,走了一些人,剩下的人换到碧 隐峡酒廊喝,最后可能会剩三四个男的,她们到梅花镇找姑娘,接着喝。一直喝 到死。当然,死是不会死的,但是喝到失去意识也和死差不多了。是的,就这样 定了。我们也不用脚本,直接录下来剪辑就可以了。 真实的情况也正如吴非所说,大家喝到十一点过的时候。另外的朋友从白夜 酒吧打电话过来,请射手座的朋友转台过去。吉地欧马告辞要先走,说自己要赶 稿子。吉地欧马走后,卓圆圆和吴非的老婆也搭伴走了。夏小对小玲说,你如果 要走,现在还来得及。小玲说,什么意思。哦,夏小有点糊涂,说自己也不知道 自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小玲说,好吧,我走,不然没法开车,不过下一次你要 带我认识你的女朋友。 小玲走后,剩下的一些人,一窝蜂地赶到白夜酒吧。白夜酒吧是女诗人() 永明开的,已经有五六个人在门口的空地上围着两张桌子喝得兴高采烈了。见到 吴非他们这些人,连忙叫加桌子。忙乱一阵,把五张桌子拼在一起。桌子拼好后, 相识的拥抱握手,干杯,不相识的由相识的介绍,介绍一次,干一杯。介绍是白 介绍,总之就是喝酒,反正这时的夏小是记不住这些名字的。他低着头,如果有 人拿酒杯过来碰他的杯子,他就抓起来喝掉。有一阵,左边的一个人递给他一只 燃着的香烟,告诉他这是大麻。他吸了一口,递给右边那个人,说这是大麻。那 人也吸了,再递给他右边人,说这是大麻。夏小一直盯着大麻转圈,奇怪的的, 突然就不在了。余极过来把着夏小的肩膀说,我喝得太多了,咱们去洗脚吧。夏 小说再等一会儿吧,吴非刚回来。后来,麦青和女贝司唱了一手歌。乌家学用四 川话朗诵了一首诗。又来了两个人或者三个人。等等。再后来,一个人说吴非是 吴旺达和吉地欧马的狗,吴非就把酒泼在了他身上。夏小连忙对余极说,走,拉 吴非去洗脚。夏小和余极要拉吴非,而得罪吴非那个人也拉着吴非,说自己说错 了话,自罚三杯。另外的人劝解说,他说的是诗歌风格的问题,不是做人的问题, 做人,谁是谁的狗嘛?吴非很伤心,他说,我以为这里都是哥们儿呢。叫喀嗒的 说,他们是知识分子一派的,你是民间一派的,当然要出问题。吴非摇头,我以 为这里的都是哥们儿呢。夏小和余极扶着吴非,对其他人说,没事,你们接着喝, 我们送他回去。 夏小和余极把吴非拖进一辆出租车,余极叫司机开到望平街。夏小惊讶地问 他,你还在望平街洗脚?余极说,已经洗到人民南路来了,快有一百家了,不过 最好的还是咱们一起去那家。吴非说不洗脚,咱们接着喝。余极说,喝不动了。 吴非说,不行。接着他说,出租车里肯定拍不出效果。夏小和余极问他什么效果。 他说DV啊。你们说我做个专门喝酒的DV怎么样?夏小说,刚才都说了,挺好的。 夏小让出租车就别到望平街了,到碧隐峡之廊酒廊。 到了碧隐峡,进去要了一个包间。夏小对跟着进来的服务员说先来三杯冰水, 再请乔经理进来安排一下。他们把吴非放在沙发上,吴非把头使劲往后仰,看上 去十分安静地进入了醉酒后的某种莫名其妙的沉思里。余极,把穿着牛仔裤的腿 担在玻璃桌上,腿很长,也很健壮,他似乎颇为得意。夏小坐下来,抽着烟,看 一个服务员蹲在卡拉OK前面,专心地调整显示器上的画面。先调成目录界面,又 调成一个女歌星,他似乎很没有主意,还在乱调,夏小问他干什么啊?他吃了一 惊,连忙出去了。 乔乔进来,坐在夏小旁边。夏小把她介绍给了余极和吴非。乔乔问他们要不 要姑娘,余极说,不要,刚回来,得向家里人交任务。乔乔说好吧,我陪你们喝。 吴非说,再上一打百威。夏小摇头,多了。乔乔说,那先来半打吧。开了半打啤 酒,四个人很热烈地喝了几杯。这几杯用来祝贺吴非回成都,同时,也用来宣告 一个喝醉了以后的真理:坚持到最后的是真哥们儿。喝了这几杯后,大家却不知 道做什么了。乔乔帮大家点歌,三人分别唱了一两首,又清静下来了。乔乔因为 夏小的缘故,不能够很活跃,是的,如果不是因为夏小的话,她一个人也可以把 十多个男的调动起来。再说另外两个都是夏小的哥们儿,叫他弟媳妇或者嫂子啦。 她提议还是找两个姑娘吧。好吧。不久就来了六七个姑娘,沿着门边站成一排。 乔乔说,如果不满意,可以再换,不过这时候姑娘很少,闲着的姑娘已经不多了, 肯定是越换越糟糕的。好的,余极要了一个扎着妹妹头的,吴非指了一个长腿的 让她过去。 长腿的姑娘走到吴非旁边坐下,吴非问她,你干吗瞪着我?姑娘说,没有啊。 吴非说,假。姑娘说,你那么可爱我干吗要瞪你啊。吴非重重地摇了摇头,别人 把你们当婊子,我可不会把你当婊子,你要是用婊子那套来对我我可要毛了。乔 乔连忙走过去,对吴非说,我给你换一个吧。吴非揽住姑娘的腰,就要她,她挺 好的。后来,夏小和余极听见他在慢慢地对姑娘阐述一个理论。因为他之前已经 喝了酒了,已经非常真诚了。而姑娘还没有喝酒,所以仍然抱着一些对待客户的 方法来对待哥们儿。姑娘如果要很真诚地和哥们儿在一起,应该先把自己灌醉。 也不说很醉,只要和吴非差不多就可以了。姑娘听得连连点头,一边点头,一边 喝酒。半个小时后,姑娘和吴非站起来楼着跳舞,跳一两曲舞过后,吴非爬在地 上,姑娘骑在他背上,说要骑着马儿上北京。 余极接到麦青的电话,问他们在那里,余极说在碧隐峡,麦青说他和小莉马 上过来。小莉就是女贝司,他们离开白夜酒吧,一起去找地方睡觉,觉得睡觉没 什么意思,心想余极他们肯定还在喝酒,就打了电话来了。余极说,真他妈够疯 狂。吴非说,这样是对的,喝到死。大家又找到一个理由,喝到死,是的,于是 又干了一杯。关于吴非的DV,他们三人把旁边的女孩请开,凑在一起商量了。 余极是主拍,在场的人都可以拍摄,所以到时候DV越多越好。吴非和夏小是 核心角色,所谓核心角色,就是必须从头到尾坚持喝,一直喝到不省人事。其实 非常简单,只要真实就好了。这时候麦青和女贝司进来,看大家很清醒地坐在一 起讨论,感到十分吃惊。吴非向麦青介绍了对DV的想法,麦青说,这有什么意思 嘛?吴非说,就是没什么意思才值得做。女贝司说,反正好玩,我要参加。大家 重新请姑娘们做到各人的男伴身边,继续喝酒。现在的感觉是,好像头道酒已经 过气了,一帮人便加大喝酒的力度。不久女贝司便去把音乐换成摇滚,开始跳舞。 在她的邀请下夏小从她前面扶着她的肩膀,吴非从她后面扶着她的肩膀,三人尽 量动作一致地跳着。跳了很久,夏小和吴非都累了,坐回了沙发。女贝司一个人 继续跳,并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看来这是她的习惯。她很快就把自己脱得一丝 不挂地了。现在,派对开始了,她大声说,乒地一声到在了地毯上。大家赶过去 看她,她躺着说,没事,接着喝。她很机灵地帕起来,缩在沙发角上,变得乖巧 而安静。 最后散场的时候,大家在马路边抱成一团,主要是吴非,他根本就站不住了, 还拉着车门不放手。至于女贝司,早就十分乖巧地钻到车里,缩在角落里,安安 静静地看着其他人和吴非拉扯。司机皱着眉头,看了一阵,突然走下来,很果断 地抱起吴非,把他塞在了车里。于是,余极,麦青和女贝司负责送吴非回家。夏 小和乔乔顺着街走,走了几步,看见一个红绿灯,夏小条件反射一般地停下了。 他看着红绿灯,脑袋里想着女贝司跳舞的身体,不久,他就跳了起来。夏小 跳舞主要有两个动作,一是摇动髋部,左右摇晃或者前后摆动;二是用脚掌的前 后部分踏着节拍拍打地面,随机地跳跃。因为酒的缘故,街对面四楼和五楼的窗 户的亮光看起来很适合用脚掌跳跃,而柱子上的红灯有非常强的力量拉着夏小朝 它摆动髋关节。 3 夏小对乔乔说,可能我要结婚了。乔乔嗯了一声。她脱光了了衣服,爬在床 上,把她放在夏小床下的皮篮拖出来,在里面翻找。手枪自然是在的,夏小也经 常拿出来看。她拿了一条鞭子出来捏在手上,问夏小想不想打她。夏小说不想, 接着说,其实如果你想和我结婚的话也行。乔乔摇头,不,我不结婚。她反过手, 把皮鞭举在自己臀部上方。皮鞭是特制的,一头辫成半尺长很紧的柄,便于把握, 梢的部分,四条皮条散落着。乔乔轻轻摇晃着皮鞭,让皮条在自己的臀部轻轻抚 弄着。夏小伸手把鞭梢接在手上摸了摸,是鞣制得非常柔软的羊皮。乔乔的臀部 非常美丽。饱满、柔滑、洁白,不像多数女人的臀部,因为自己不容易看见,所 以粗糙而带着斑点。当她趴着的时候,两座臀峰形成优美的抛物线彼此亲密依偎, 前面的明亮而白净,后面的稍显柔和。是的,乔乔非常满意自己的臀部,甚至可 以说,她最满意的就是自己的臀部。所以她经常锻炼腰肢,使臀部能够摆出最好 的形状。现在,她控制着皮鞭,利用鞭梢轻柔的触及,唤起愉快的感觉。 这种感觉:痒痒的,然而是自己控制着的。她努力保持着平心静气,操纵着 鞭稍慢慢触摸臀尖、臀和大腿内侧相连结的部分以及不能被自己看见的阴毛。渐 渐地,柔和的愉快变成了不可控制的欢喜,这时候,她非常需要夏小的帮助。 你,乔乔对夏小说,难道不想用鞭子狠狠地揍我的我屁股?据我所知,这是 一种很强烈的冲动。夏小没有回应她的煽动,因为他在酒精的连续作用下,已经 变得非常迟钝了。是的,迟钝,然而他的表情几乎是一种惊讶。他长久地,凝视 着乔乔,然而眼睛里空洞无物。冉冉扔掉鞭子,发出一种不知道是叹息还是遗憾 的声音,爬过来和一动不动的夏小并肩躺在一起。乔乔说,你结不结婚对我来说 无所谓,我担心的是你结了婚我没有地方放我的手枪。夏小嘀咕着说,房子我继 续租。乔乔说,我自己也租得起房子,不是房子的问题。次日,夏小起床后,脑 袋里十分奇怪,好像里面有一只瞪得过大的蓝眼睛一样,昏沉,发胀,发冷。乔 乔还在睡,张着嘴,露着洁白的牙齿,让夏小很想放一个什么东西到她嘴里去。 接着,他看起来非常沉着仔细地裹上睡袍,耐心地将睡袍带子挽成匀称的蝴蝶结, 然后,他走进浴室。 一个朋友说,有一次他在身上抹了沐浴液,站在水龙头低下,发现没有水, 这时候他的朋友非常绝望地想自杀。非常非常地,除了自杀的冲动他什么都想不 起。所以夏小吸取教训,先打开龙头,看见有水,并且在热气腾腾中逐步积成一 盆——在仔细观察了这一切之后,他躺在了水里。 刚刚进到水里的时候,水很烫,全身毛孔迅速而慌乱地张开,以至于感到一 种犹如撕裂,也犹如针刺的疼痛。然而这正是夏小所需要的。皮肤,醒来吧,不 然我将失去很多联系。这句话带来犹如祈祷一般的感受。他把两个手掌合拢,两 个拇指这一边像贝壳一样张开,捂在脸上。这正是他祈祷的姿势,看起来像个做 错事的孩子。他祈祷了。三四分钟之后,全身皮肤平静下来,被整个地烫软了。 然而皮肤下面,可能还有什么在惊慌失措,夏小的前额上,挂满了豆大的汗珠。 每次洗浴,夏小都要在浴缸里耽搁很久,因为他喜欢温暖的水,并且迷恋着 这种幻觉:彻底地被水的温度和水的柔软浸透和包裹起来。他在水的抚摩中混入 自己的手,抚摩着自己,没有唱歌。他清除皮肤上的污垢,他抚摩那一层因为疲 于酒精刺激而处在昏厥中的皮肤,他让它们醒来。最后,他站起来,举着水龙头, 让水直接激溅在眼皮上。每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都要狂喜到要叫喊出来。 他还可以继续耽搁,便拿起马桶水箱上的书(今天是皮埃尔-约瑟夫-雷杜 德绘制的《玫瑰》),躺在浴缸里看。可能他会大声读出其中一段,比如这个: 秋季大马士革玫瑰,别名,帕埃斯图姆玫瑰,灌木植物。这种古老的玫瑰早在1819 年之前就已经为欧洲人所熟悉,被古代学者认为是某种四季蔷薇。株高零点九至 一点二米,枝茎纤细,花期中会有庞大而芳香的花朵悬挂于枝头,使其成为弓状。 叶片灰绿,较柔韧。粉红色重瓣花朵完全盛开后,会逐渐变色为深红。花瓣边缘 有皱褶,花蕊金黄,花香浓郁诱人。 他用的是四川话,因为普通话的情绪,他非常反感。这要怪学校教育活新闻 联播节目,致使他一说普通话,就带上了与真实情绪无关的朗诵腔。总之,他再 次延长了躺在浴缸里的快感。那是非常真实的快感,因为水继续涌流着,在他的 大腿间咕咕地发笑。他的皮肤,渐渐回复了自然。 夏小出门,看见灿烂的阳光,甚至还有蓝色的天空,鱼鳞一样的白云。秋高 气爽。夏小感到惊讶,每抬头看一次上面都有些惊讶。他赶到锦江宾馆,在一个 叫罗浮宫的茶馆兼西餐厅里,小禄和春喜坐在淌着人造瀑布的假山前面。久等了, 夏小对他们说。小禄介绍,这是春喜女士。接着介绍他,夏小,咱们的名记哦。 名记听起来就像是名妓,小禄提醒春喜注意这一点,并先笑了。小禄是一个缺乏 幽默感的人,所以找出一个乐子很不容易。春西咯咯地笑了。夏小没有料到春西 可以发出这种笑声。 春喜穿着绛紫色旗袍,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纱巾,要仔细看,才知道,这条 纱巾是用暗扣连在旗袍上的。也就是说,这条纱巾,不是普通的搭配,而是服装 设计师的一种“独特设计”。春喜微微一笑,一只手在胸前划了个弧形,顺便就 掀动纱巾让夏小看出那个设计了。然后,她端坐着,手臂笔直朝夏小伸过来,视 其架势好像夏小应该弯腰低头亲吻她的手背一样。 夏小握住她的手,看了看,有点胖,比较白,涂着肉色的指甲油。 春喜女士好,夏小说着坐下来。上了夏小的茶后,小禄装腔作势地说,我们 今天讨论关于春喜女士写真集出版策划的事宜。他来得太用力了,因为他把这事 当成一个大事。他说,关于,下面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唠唠叨叨起来,一个劲 儿吹捧夏小多么聪明、有创意,干过很多惊天动地的案子等等。夏小说,好了, 咱们说正事吧。小禄觉得自己说的就是正事,不过因为夏小说了,他就连忙住嘴。 夏小说,请春喜女士介绍一下情况吧。春喜张口要说话,眼睛却先从左到右划拉 了一圈,小禄连忙跟着四周看看。看到从左到右,一桌上有一男一女在交谈,一 桌有个老年人眯着眼打瞌睡,一桌有个中年男人笑微微的看着这边,可是,在接 触小禄的目光后,他狠狠地瞪了小禄一眼。看来小禄喜欢这么个女人也真惨,惨 在他如果要和她睡觉,就要付出很多一本正经的东西。春喜说,出版社的人主要 是从审美的角度来要求这本书的,我觉得出版社的要求很好。夏小这时候真想踢 小禄一脚,但不敢,怕这个傻瓜叫喊起来。小禄也被春喜这个开场白弄的莫名其 妙,直眨眼。春喜说了开场白,四周瞟着。小禄这次吸取教训,没有跟着她的目 光乱看,便说,出版社那套没有市场。春喜说这个啊,我不太懂,要不专门花个 时间请你们和经纪人谈谈?又坐了一会儿,夏小便告辞,春喜再次朝他直直地伸 出手来,夏小没有接。 小禄送他出宾馆大门,问怎么样?夏小说,你不是说她对出版社那套很不满 意,要我们重新出主意的么?是啊,小禄说,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夏小说, 可能是谈话的地方没有对。小禄说,那下次咱们重新约个地方。夏小有点生气地 说,这种女人只能和她在床上谈事情她才专心。哦,小禄说,夏哥不喜欢她,那 就算了。很失望的样子。夏小问他,你很想帮她么?小禄点点头。夏小说,这样 啊。这样吧。我帮你把春喜介绍给碧隐峡之廊的老板马超,估计她认得不少北京 的官员,马超要搞房地产,用得上她。而马超有钱,也是她需要的。不过,她和 马超搭上了,可能就没有你的戏了。小禄低头想了一会儿,说,好吧,下来我们 再商量。他匆匆地回转去了。 接下来因为没有什么事,夏小到旁边的人民公园看了菊展。各种各样的菊花, 堆砌、挽扎成为熊猫、仙鹤、飞机、峨眉山什么的。夏小在峨眉山面前站了一会 儿,挎着宝丽来相机的姑娘招呼她照相,夏小让她照了。姑娘接住相机前面掉出 来的照片,甩动着。夏小说,要这样,他把照片从姑娘手上拿过来,捂在夹克里 面。这样。那个姑娘就望着他笑了。他突然产生了想勾引她的念头,就问她有没 有时间一起看电影。姑娘说,看电影多老土啊。我喜欢坐摩天轮。夏小说,那好, 我请你坐摩天轮。姑娘说今天不行,改天你给我打电话。夏小问她电话。于是她 把自己的手机号写在了照片的背面。 4 夏小回到万福桥,门开着,以为乔乔还在,不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在里 面。她盘腿坐在地上,屁股下垫着乔乔的棕色皮篮,面前摆着从皮篮里倒出来的 东西。房间的其他地方也被她弄得乱七八糟,床垫滑在地上、被子和枕头堆在椅 子上,等等。夏小问她,你是谁啊?这女人似乎同样惊讶。我?她说,我在我家。 原来她就是房东太太。房东太太和房东恰巧相反,很胖,油乎乎的。你好,夏小 镇定下来,问她,你找什么?女人说,我随便找找。开头是来找结婚证的,来了 好多次没找到,就只有随便找找了。我的习惯是,每隔一个半月来找一找,每次 都能找到一些原来忘了的东西,所以就习惯性地随便找找了。夏小问她,那你已 经来过很多次了?房东太太有点惊讶,你不知道?夏小说不知道。房东太太说, 你和我一样,是个大马虎。 她看起来她挺天真无邪的,望着夏小,笑嘻嘻的。马虎了要出事,你看我就 把结婚证丢了。夏小说,结婚证丢了没什么嘛,再说应该可以补办的吧。房东太 太摇摇头。夏小说,会不会你先生把它收起来了呢?房东太太说,你前面的房客 也这样说,但是我觉得我不能这样怀疑我先生。夏小没说话。房东太太可能以为 夏小的沉默是一种反对,情绪忽然激烈起来,是的,是的,你们都可以这样想, 因为你们是事外人。我可绝对不能这样胡乱怀疑我家先生,所以我这些年一直在 找,将来有一天我找到了,就能证明我先生的清白了。 夏小觉得非常的不可思议,不过,他不再想激化房东太太的情绪了,就对她 说,你要找,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来找都可以。房东太太对她说谢谢,接着问他, 你真的不知道我来过?夏小说,是的。于是房东太太说,我有一次来,你一丝不 挂横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我以为你装睡。看来你不是装睡,是真的睡着了。夏 小有点难堪,说可能自己喝醉了。房东太太说,你真瘦。 房东太太说,你很学生气,我喜欢你,你看起来很学生气。夏小对她说谢谢, 于是房东太太嚷到,真的,你太学生气了。夏小只好又说谢谢。接着,房东太太, 把从乔乔皮篮里倒出来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起来问夏小。这是什么,这个是什么。 夏小一样样地回答了。伟哥药瓶。皮鞭。振动器。杜蕾丝牌避孕套。皮制三角裤。 仿真手枪。羊眼圈。房东太太好像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并不关心这些东西 的用途,只是着迷于认识这些东西的名字,并且跟着夏小把每件东西的名字念了 一遍。然后,她很满意侧侧身体,把乔乔的皮篮从屁股下拉出来,用一只手扶着 让它立住,另一只手拣起地上的东西放进去。她似乎遵照着一种特别顺序,每样 东西在放回皮篮之前,都要沉思一会儿,或者换成别的,再放入皮篮。放到皮篮 里以后,还要伸手进去调整一下位置。乔乔的皮篮装好后,她擦擦面上的灰尘, 一只手按在地上,另一只手把皮篮递到床下很深的地方。 房东太太站起来,弯下腰,用力要把床垫推回原位。这就房东说的里面有二 百二十个钢丝弹簧的巨型床垫,夏小从来没想过要动它一下。夏小要帮忙,房东 太太挥手让他让开,口里嘿了一声,就把床垫放回原位了。我每次来翻找以后, 都会帮客人把房间整理回原来的位置的。你不要动,你看我整理后是不是和你原 来的一模一样。于是夏小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看她把房间里的其他东西归回原位。 看起来真的是那样,不过,夏小不太清楚是不是百分之百地准确。他夸奖房东太 太,你的记忆真好。不过,你怎么就记不住你的结婚证丢在哪里了呢? 房东太太停住手里的所有动作,非常郑重其事地站在大床到阳台之间的空处, 表情夸张地说,这就是我最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为什么我的记忆这么好,就偏 偏记不得我和我先生的结婚证呢?她的回答给夏小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以至 于夏小觉得像在看一个梦一样。(有时候他对自己鲁莽的向人表达好奇感到十分 后悔)。是的,她蹙着眉,盯着夏小,脸上却容光焕发,口形非常特别,好像每 个字都要咬一下才吐出来一样。我,是,怎,么,回,事,呢?接着,她对夏小 现出热切的笑容,与夏小面对面地坐下,她对夏小逼过来,流露出将要与夏小热 烈地讨论一番的愿望。夏小,连忙跑开,站在了阳台上。 尽管因为一瞬间的不适,夏小回避了和房东太太讨论“我,是怎么一回事” 的问题,夏小还是觉得房东太太非常有意思。或者说,房东太太这个人,充满诱 人的暗喻。有一天晚上夏小想着房东太太而手淫,把自己弄得像个屠夫一样油乎 乎的。在另一个再次想到房东太太的晚上,夏小将自己的东西除了随身的钱包手 机香烟之外,做了一次统计。是这样的,联宝手提电脑一台、配套音响两个、三 洋采访机一个、六十片装光碟盒两个(满),四十片装光碟盒一个(十二张碟)、 各类书籍七十四本、《辣看》杂志二十三本、笔记本六本、zippo 打火机两个、 瑞士军刀一把、皮鞋四双、拖鞋一双、西服一套、牛仔裤四条、夹克两件、体恤 六件、毛衣两件、羽绒服一件、内衣内裤一篮(草编)、布衣橱一个、转椅一把、 挎包一个、旅行包一个、旅行箱一个、旅行洗漱包一个(里面有毛巾、牙刷、电 动剃须刀等)、手机充电器一个、冉冉的信四封、乔乔的皮篮一个以及里面的东 西若干。夏小把这些抄在一张纸上,说明以除了上述的东西,房东太太找到什么 都可以拿走。写着这些什物的名字的纸贴在门背后,有时候没事干,夏小就站在 那里把它们念念。夏小很希望房东太太如果找到什么,也能够在纸的空白处写下 来。因为对于这间可能遗失了无数东西的房间来说,偶尔,夏小充满了好奇。 关于住在万福桥的这间房的事情,还有一件值得一说。有一天,夏小躺在床 上。有人敲门。夏小拉开门,一个脸膛发红手里拿着一块湿毛巾的中年人站在门 外。他首先介绍自己是住在对面房间的,接着问夏小想不想一起喝一杯。因为他 在屋里炖了两支猪蹄,买了几瓶啤酒,一个人喝着酒觉得闷,想请夏小过去喝一 杯。另外,他说,他喜欢把门开着,总是看见夏小把门关着,好几次,他从对面 看着夏小紧闭的房门,觉得有点气闷。他觉得夏小用不着整天把门关得这么紧。 说到这里,他问夏小,你有什么心事吗?夏小摇头说我只是喜欢把门关着罢了。 咱们俩的习惯不一样,那人简单干脆地说。接着,他继续邀请夏小和他一起喝酒。 夏小说好吧,然后他们一起到了那人的房间里。他的房间和夏小的房间的格局一 样,一间主室,一个阳台,一个洗手间。在床前的小方桌上,摆着一盆炖猪蹄, 一碟油炸花生,那人异常熟练地坐在桌前。抓起酒瓶,问夏小酒量怎么样?夏小 觉得自己来他这里是出于礼貌,而不是喝酒,就说自己只能喝一杯。那人解释说 他喝酒喜欢量力而行,兴到即止,不会苦劝人喝酒。夏小对他的观点表示同意, 坐在了他对面。夏小拿起酒杯,和那人碰了一下,并对那人说由于自己的门经常 关着,所以那人最好把门也关着,免得自个儿看着夏小的门生闲气。喝了这杯酒, 夏小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5 黄道吉日。黄道吉日。夏小今天想到这个词语,并且念了两遍。这个连他自 己都感到奇怪的行为可能是因为孟庭夏和刘知义。孟庭夏背着手,站在一堆砖头 旁边,用一只脚把一块砖摇晃着,用它去碰另一块砖。同时他的身体随之轻轻摇 晃。刘知义叼着一支烟,看着天空。嗯,他说,是个好日子。 他们仅仅是出于心情好,就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进物业公司的售楼处。两位 穿着浅蓝色套裙的姑娘和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小伙子接待了他们。小伙子,梳着 大背头,发油打得重,脑门上面的头发成为块状,后面的头发上有梳子梳过后留 下的很清楚的棱起。怎么能这样呢?他的脸形也整理成为现在流行的李灿生那样 的硬瘦分明的脸形,并且,他总在离夏孟刘三人很近的地方使劲晃动他的脸和脑 袋。孟庭夏便逼近他,几乎要让他退靠在罩着小区模型的透明塑料罩上。孟庭夏 直截了当地对他说,请姑娘来介绍一下吧。于是小伙子很莫名其妙地让开,跑到 一台电脑后面坐着朝着这边张望。 两位姑娘挺着胸,分站模型台两边,让出中间的位置使三人的目光通过。这 是一个看起来十分精巧的小区,六栋五层或者四层的板式楼形成环状,围绕中中 心广场和喷泉。楼房的斜顶超里倾斜,暗红色的瓦面和中心广场的暗红色砖面形 成呼应。一条笔直的暗红色通道以喷泉为轴心,横贯中心广场,通道两边分离着 白色的柱子,一直延伸到两道大门边。一个姑娘解释道,柱子是古罗马爱奥尼克 柱式,是纤细柔美的女性化的柱式,而小区大门的铁花,是她们老板专门到意大 利考察然后描绘过来仿造的,将镀成青铜色。接着,姑娘请他们注意一套玻璃墙 壁的跃式三室两厅,已经装修和摆上家具了。因为成都的天气阴暗,所以两个客 厅,通道墙壁等主要的色块区颜色以明亮的米黄色为主,而地面,除了厨房和卫 生间为白色,其他都是浅红色的大理石。卧室柔和一些,加重了灰色成分。二楼 的书房,因为靠墙立着三组深棕色的大书柜,所以里面的气氛更加沉稳。照姑娘 的说法,那里是思考的地方。孟庭夏若有所思注视着这个拳头大的微缩居室,是 的,应该有个专门的地方来思考。最后,他们同时兴趣十足地看着客厅里的一对 小人,非常逼真,他们坐在电视机前面的沙发上。女的裹着浴巾,偏着头,两只 手同时握住垂到胸前的头发。男的转脸看着女的,手里拿着电视遥控板。很像。 是的,他们没有孩子吗?一个姑娘说,现在很多年轻夫妇不愿意要孩子,不过我 们的这套房子有孩童室,也有保姆室。 孟庭夏对这套房子非常满意,只是价钱超过了三十万,和原来想的出入太大。 刘知义摇头。孟庭夏问夏小,你看怎么样?夏小已经和小玲商定过了,AA制买房, 如果确定这套房子,自己将出十五万,他说,还行。他感谢姑娘的介绍,说比较 满意,不过不能马上做决定。于是他们告辞出来,站在刚才孟庭夏用脚踩砖头的 地方。夏小把自己要和表妹小玲结婚的事对他们说了。孟庭夏边听边点头,这样 是对的。这样更好。刘知义说,原来老三还藏了一手,我还以为是黄晓芙呢?孟 庭夏对夏小说,我们都以为是晓芙,前一段时间黄晓芙说台湾人要回台湾了,我 看她给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让我转告给你,我以为这话转不转告都明白,就没有说。 孟庭夏说,话没有转告,却提醒了我和老二,认为老三你该买房了。老实说,之 前我们都觉得这房子是买来给你和晓芙结婚用的。 夏小和孟庭夏、刘知义去看了房以后,又陪小玲和表叔去看了一次。大家都 觉得不错,交了一套带屋顶花园的房子的订金。因为多了屋顶花园,这套要比其 他的贵四万元。肖长山说这就爸爸的礼物啊,夏小你是不是该喊我一声爸爸了。 夏小便喊了一声爸爸。夏小特别请小玲看看客厅里的那对小人,问她想起什么没 有。小玲说什么啊?夏小说等一会儿再说。 肖长山乐呵呵地走开,小玲连声追问夏小是什么。夏小便悄悄对她说,有一 天,他和小玲一家坐着看电视,小玲洗澡打湿了头发,只顾忙着弄头发,乳房却 被夏小看见了。表婶看到夏小看到小玲的乳房,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后来叫小 玲去用吹风机把头发弄干。小玲的回答是,吹风机影响看电视,等等。小玲打了 他一拳,接着,若有所思地说,我还以为你和我一心一意逗我爸妈开心呢,原来 你在想这个。夏小发誓说是不留神看到的。回到肖长山家,肖长山夫妇随意地说 到结了婚夏小应该把妈妈接到成都来,夏小说我妈可能不愿意离开攀枝花,她喜 欢和亲戚在一起。这样啊,肖长山说,不过间断性地接上来住住是应该的,夏小 说,那是。晚上,小玲赤着脚跑到夏小房里来,钻入夏小的被窝,说咱们还是要 做一次,不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先把自己脱得精光,躺下,瞪大了眼睛观察夏小的行为。夏小试图拿出经 验老手的动作和她调情,但是却总被她瞪圆的眼睛所干扰。夏小问她,你难道还 是个处女?小玲说,当然不是,我只是不知道和你做是怎么回事?夏小说,就那 么回事,都一样的。小玲说,不一样的。夏小说那你把眼睛闭上,至少不要这样 瞪着我看。小玲闭上了眼睛。夏小重新抚摸她,十多分钟后,小玲还是没有什么 反应。夏小说,哪有你这样的,不来了。小玲说,来啊,你做得挺好的。我只是 在专心致志地享受罢了。于是夏小再次开始,小玲终于喘息起来,夏小赶紧进入 了。这时候,小玲突然把眼睛睁开,吓了夏小一跳。 小玲像个评委一样地说,七点五分。不过,她安慰夏小,我这个评委是十分 苛刻的,再说你第一次面对从小青梅竹马的表妹,难免有点紧张,以后就好了。 夏小只好同意她的说法。不过,小玲说,你不要以为这样了我就是你的人的,咱 们还是按照原先说的办。夏小点点头,说如果需要,咱们可以签一个合同。小玲 便坐起来打他,打过了,她说,你妈妈也是个问题。夏小问她什么问题。小玲说, 我怕她不像我爸妈这么好骗。哦,夏小说,有志者,事竟成。再说我妈不一定想 到成都来。另外,小玲提出一个要求,房子反正也多,可不可以留一间给何巍。 夏小说你说了算。 小玲回自己的房间后,夏小好一阵没有睡着,于是他去了浴室。半夜起来进 浴室,这挺古怪的。所以夏小轻手轻脚,也没有开灯,再次利用他觉得自己是一 只猫的感觉,灵敏而准确地从客房走到客卫。浴室,无论是谁家的浴室,都可以 为夏小临时提供一个绝对平静的地方。是的,他好整以暇地放水,抽着烟等浴缸 装满。浴缸装满后,他先坐在水里,先浸泡刚刚作完爱后好像紧裹着一层薄膜一 样的性器。等它恢复正常了,他再把全身滑入水中。 几天后,夏小就像往常一样,无事可做,便到了莫名堂茶馆。他试着给孟庭 夏打了个电话,孟庭夏说马上就来,并且说刘阿姨也要来。夏小又给刘知义也打 了一个电话。只要有人招呼,这些人总是能够聚在一起的。今天是夏小招呼的大 家,他请黄晓芙准备一套功夫茶。黄晓芙亲自动手,把整套茶具分两次搬来放在 桌子上,然后烧着酒精炉,慢慢地清洗。刘知义到了。不久,孟庭夏和刘阿姨一 起走进来。大家没说什么,孟庭夏自己到先解释了,我们在门口遇到的。黄晓芙 说,可能是专门在门口等着一起进来的吧。大家便非常快乐地朝着孟庭夏和刘阿 姨笑了。 刘知义感觉今天有点大团圆的味道,问黄晓芙,曹老板呢,就差他了。黄晓 芙还没有说话,曹老板就从包间里跨了出来,向大家拱手抱拳,恭喜恭喜,恭喜 小刘出院。对对对,刘知义说,今天咱们的主题就是恭喜淑惠出院。接着大家看 黄晓芙的茶艺表演,曹老板在旁边念叨一些俗语。刘阿姨说,可惜,我不能给大 家弹琵琶了。喝了一会儿,曹老板清清嗓子说,我有个事情,要给大家说一说。 大家便一齐望着他。他说,这事小芙知道,我决定要回台湾了。黄晓芙难过地低 下头去。曹老板拍拍她的肩膀,说,但我必须回去了。他激动地说,我非常舍不 得大家。我在这里,认识这么多朋友,而且有小芙照顾我,我很感动。但是我必 须回去了,晓芙知道我那边财政上出了大问题。这是一个原因,其实还有一个原 因。你们想,晓芙跟了我三年多了,他总不能嫁给我这个老头子吧。所以我必须 回去了。这个茶馆,就当是我送给晓芙的礼物吧。我非常舍不得大家。 这次聚会立刻了变成这样:曹老板嗯咽着说话,黄晓芙低着头抹泪水,其他 的人,默默无言。大概半个多小时后,刘知义提议晚上大家到皇城老妈火锅店为 曹老板举行送别仪式。黄晓芙乘着夏小进厕所的时候站在吧台边,等他出来低声 对他说,我一直想对你说这事,可是老不好意思。夏小点点头,说孟庭夏对我说 了。黄晓芙点点头,嗯,把你的朋友多叫点来,让老曹高兴高兴。另外,黄晓芙 说到夏小买房子的事,最好不要孟庭夏和刘知义的钱,他们的钱来得不容易,她 说如果夏小的钱不够可以用她的。夏小说够了。 夏小叫了余极,余极当然没有问题,不就是送一个台湾人从大陆撤退嘛。然 后,夏小非常有意思地邀请了主编先生。他首先要把这个意思让主编先生明白, 是这样,他和曹老板的女朋友偷情,现在却要张罗曹老板回台湾的欢送会。主编 先生十分喜欢荒诞,他觉得这个太荒诞了,所以晚饭的时候,他准时来了。 这场送别会的总体情况是这样的:曹老板继续诚恳而煽情地表达了他对朋友 们的留念,对成都的留念。因为有两个初次见面的朋友,他没有提她和黄晓芙的 关系,只说希望他走后,请各位朋友一如既往地支持黄经理经营下的莫名堂茶馆。 他多次赢得大家的鼓掌。黄晓芙站起来,代表曹老板向大家敬酒,表示感谢曹老 板带来了台湾先进的经营理念,她以后将坚持莫名堂的既有风格,把曹老板的成 果保持下去。曹老板跟着站起来,说一起喝,一起喝。刘知义站起来,向曹老板 敬酒,说从前他并不十分看得起台湾人,可是曹老板,他认了,是个好哥们儿。 曹老板说台湾商业化久了,人情淡漠,这方面是有很多不足之处。孟庭夏端起酒 杯,说淑惠不能喝酒,他这杯也代表淑惠敬曹老板,就像歌里唱的,请曹老板常 回家看看。曹老板对他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把酒杯干了。轮到夏小,他向曹老板 举起杯子祝他一路平安。曹老板回应他,多谢你们新闻界的一贯支持。余极也敬 了曹老板一杯说莫名堂开得很好,曹老板应该继续在成都发展餐饮娱乐业。曹老 板谦虚地回应他,这方面成都人已经做得很好了。主编先生举起酒杯,朝曹老板 示意干杯,两人没说什么就干了。 主编先生保持着一贯的超人一等的姿态,不言不语,如果有人看他或者与他 搭话,他就相当和蔼地注视着对方,简要而诚恳地回应对方的话。开始大家经常 去瞟他,后来就觉得没有什么不适了。倒是夏小,觉得主编先生可能希望他表演 得更热闹一些,可惜夏小生来不是这样的人。只是在买单的时候,夏小用一种不 由分说的态度把钱付了。 散场后,曹老板坐黄晓芙的车,孟庭夏、刘阿姨和刘知义坐余极的车,夏小 坐主编先生的车。主编先生在车上问夏小下一步准备做什么?他特意提到,人生。 是的,主编先生从来不会提那些形而下的问题。夏小说已经和表妹小玲订婚了, 房子也选好了。说如果结婚的话想请主编先生主持婚礼。主编先生说,好的。表 妹,就是你表叔的女儿吧。夏小说是。主编先生说你的爱情生活真够复杂的。夏 小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后来,主编先生说,你报考我的研究生吧,欧洲 现代文学。主要是法国文学。夏小说,我不懂法语。主编先生说,没关系,学嘛。 6 重阳节,是夏小的生日。马上就三十岁了。总结起来,就是在夏小三十岁之 前的两年里,陷入了一种危机。概括来说,就是疲倦,嗜睡,对所有事情都失去 兴趣。为此他调整了自己,虽然疲倦没有消除,但还是给人留下了礼貌、顺从以 及在当下的年轻人中罕见的性格温和的印象。应该就是这样的。所以他尽管心不 在焉,依然能够平稳地走上公认的好生活。他没有多少好奇心,不喜欢表现,但 是顺从而善解人意。是的。只是有一件事情,因为后来又出现了,使他有机会试 图去了解,那就是他表妹小玲和何巍的关系。 表叔提议他学习驾驶。理由是,现在,外语、电脑和驾驶,是进入现代的三 种必须条件。小玲认为,何巍也应该学。所以有一天,夏小便赶到平安驾驶学校 的门口,看着一排写着教练字样的卡车从两根灰色的门柱里很气派地开出来。他 在等何巍。 何巍,女,二十五岁,河南安阳人。为了更加确信这一点,夏小把驾驶学校 提供给何巍填的表格拿起来看了一遍。她记得何巍说的是普通话,但是有很明显 的地方口音,而且她并不打算纠正。现在看来,河南人,就是这样的。作为颇有 自尊心的一个河南人,名牌大学毕业,看起来也挺有姿色的,为什么会放弃自己 独立的发展,而愿意跟着小玲过一种傀儡的生活?傀儡,这个词语挺侮辱人的。 这个词语在夏小心中焕发了人们通常赋予它的意义,所以,在和何巍并肩坐在驾 驶学校的课堂里的时候,夏小低下头,注视着何巍被黑色范思哲牛仔裤包裹得非 常紧实的大腿,非常强烈地想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值得注意的是,驾驶学校的课 桌课椅,可能来自于某个小学校的淘汰品。夏小和何巍坐在上面十分不适,何巍 几乎每隔三分钟,就要重新摆弄一下大腿,使得自己更好地支持臀部放在狭小的 椅子上。 还值得注意的是,何巍不仅很有姿色,而且因为经营名牌服装店,其穿着和 饰品都显得非常出众。所以,在这个大家临时摆脱呆板的工作和司空见惯的家庭 生活,称呼着老师、同学,恍然回到学校时代的浪漫乐园,何巍很容易地成为了 同学恋、师生恋的目标。有题材,就有爱情,夏小利用自己职业术语,得出这个 结论。根据大家观察,夏小肯定不是何巍的情人。她也没有什么人接送。是的。 有一天,夏小正在低头观察何巍因为不适应座椅而激动摇晃的大腿,何巍碰碰他 的胳膊,递给他看一张纸。纸上有一个服装模特儿,站在看起来像她经营的服装 店的门口。她说她准备在某个周末请模特儿在店门口招徕生意。我们是范思哲的 专卖店,应该是妖艳华丽的模特儿。夏小还没有来得及提出看法,这时候,教练 先生站在何巍身边,伸手放在何巍的肩膀上,用不易觉察的动作捏了她一下。何 同学这样不对哦。何巍偏过脸去,拿眼睛瞟瞟教练先生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她的 脸颊,已经挨到了教练先生突起来的指关节,她艳丽的红嘴唇,也几乎要吻到它 了。教练先生的手闪电一般地缩开,没有来得及看到何巍朝他露出的妩媚一笑, 教练先生就跑到讲台上去了。 教练先生在黑板前面比划了一个S 形,表示我们所遇到的难以对付的转弯是 这样的。 何同学你很厉害哦,夏小学着教练先生的语气说。何巍说,我希望他不要被 吓坏了,这样我们就不用来这里浪费时间了。我们?是的。不过夏小觉得自己可 以浪费的时间挺多的。何巍用惊讶的语气说,难道你不觉得这里很无聊,而且椅 子坐着特难受?夏小承认她说得对,在驾驶学校来浪费时间的确有点蠢。 上车实习的时候,何巍穿上了柔软鲜艳的超短裙。因为新学员上车,都有一 个老师同坐在驾驶舱里,照一个教练先生的说法是,主要帮着拉刹车。因为何巍 穿超短裙,每个帮她拉刹车的教练先生从车里出来的时候,都是脸色发红或者发 白,微汗在前额上闪闪发光。夏小提醒她注意,因为教练先生有点多,不要适得 其反,弄得教练们都对她生气。她很有把握地说,他们要是这样,未免太不懂事 了。考试绕杆子转弯的时候,夏小去和吴非他们拍摄《喝到死》的DV去了。他乘 着还没有喝醉,打电话给何巍,让她给教练先生说一声,自己有事不能来,以后 补考。何巍说,不用补考,我已经给他说了,你是我的姐夫。 姐夫?很有意思。夏小和吴非他们继续喝酒。他们从中午开始喝,喝到晚上, 接着又喝,喝到半夜。半夜没有司机愿意拖着一帮醉鬼到梅花镇。于是他们从碧 隐峡之塔通过乔乔买了五件百威啤酒,四瓶芝华士,三瓶长城干红,打的来到夏 小的房间,接着喝。 夏小的房间只有那张大床可以聚会,这样效果更好。非常好,余极通过数码 摄像机的镜头观察后说。来到夏小房间的是这些人是,夏小、吴非、余极、麦青、 乔乔、女贝司、爱尔莎。爱尔莎是麦青的女歌迷,也是他今晚上一定要搞的女朋 友。他是这样说的,今晚上,不管怎样我都要带爱尔莎回家。吴非说,我们不反 对,你到时候要走就走吧。七个人全脱了鞋上床,夏小只有一个要求,千万不要 吐在床上。 既然要脱鞋,女贝司当然就顺便把衣服都脱了。她征求拿着摄像机的余极的 意见,你看我的宝蓝色内衣裤是留着好还是脱了好?余极说,不对,明明是游泳 裤,怎么是内裤?女贝司说,内裤,戴安娜牌的。爱尔莎说,哪里有戴安娜牌内 裤?女贝司说,你懂个屁。只有戴安娜内衣有限公司才生产这种宝蓝色的内裤。 爱尔莎不屑地啧啧,连戴安娜内衣有限公司都出来了!女贝司大光其火,拿起酒 杯朝爱尔莎扔。吴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女贝司的手腕。酒杯在女贝司手里先歪 斜,然后掉落下来,小半杯红酒倒在女贝司右肩,然后再淌下来。女贝司伏在吴 非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吴非抚拍着女贝司的背,安慰她,不要哭,小乖乖。不要 哭,小乖乖。 麦青开始的时候看着女贝司和爱尔莎干架,认为她们是在为自己争风吃醋, 觉得很得意。现在看着吴非抱着女贝司,觉得他很不会安慰女人,就从吴非腿上 跨过去,坐在女贝司另一边,并且把女贝司扳到自己怀里抱着。女贝司看到两个 男的同时安慰自己,慢慢止住哭泣。接着,她想起了自己的内裤问题。明明是内 裤嘛,偏偏要说是游泳裤,难道我这种人只敢借着游泳裤的名义暴露自己?她拉 住吴非的手,放到内裤上,你摸摸看,游泳裤难道有这种质地?麦青也赶紧伸手 过去。于是,就有两个男人的手在那里摸着,女贝司马上就装腔作势地呻吟起来 了。夏小吼了她一声,小声点。女贝司一愣,马上变得很乖巧地对吴非和麦青说, 咱们小声点,免得邻居听到不好。 爱尔莎很恼火,你敢脱,难道我不敢脱?难道我还比不过你这个瘦猴?她不 仅脱了外面的衣裤,连内衣裤也脱了。的确,她的身体要比女贝司好看得多。麦 青慌忙跳起来,跨过中间的酒瓶,拣起爱尔莎的衣服去包裹她。爱尔莎扭动身体 表示拒绝,肩膀重重地撞在乔乔的下巴上。乔乔连忙爬到夏小背后,抱着两膝坐 着。夏小问她痛不痛?她摇头,问,你们这个片子不会给外人看吧?夏小笑着说, 看这个样子,是拿不出手罗。余极表示反对,说,这样才够狠,国内不行,咱们 拿到国外去。乔乔说,给外国人,行,反正他们又不认识我们。吴非说,给外国 人,我有不同意见。大家问他什么意见,他说,我反对把西方作为评价我们的标 准。余极说,不是西方评价我们,而是西方愿意拿出钱来买我们的东西。存储满 了,等我把它们转走。 今天准备了好几台数码摄像机,到夏小屋里的时候,还剩两台。余极在手动 拍摄其中一台的时候,另一台就开着自动拍摄。他把手上的一台摄像机接上夏小 的手提电脑,把资料转入电脑硬盘,夏小的硬盘有二十个G ,另外还准备了三个 总量五十个G 的移动硬盘。余极的计划,这些影像最终将剪辑成一个三十分钟的 短片。 这时候,大家突然听到麦青一声利叫,然后重重地扑倒在爱尔莎的腿上,并 且把中间的酒瓶踢得一阵乱倒。床上的人连忙去扶他或者拣酒瓶,女贝司兴灾乐 祸地说,没事,他陷入了悲痛之中。是的,离麦青最近的夏小的手才刚刚碰到麦 青的肩膀,麦青就一下翻转成为仰面朝天的姿势。大家都吃了一惊,认为麦青这 一招应该算一个绝技了。麦青泪流满面,仰天长叹,我纯洁的爱尔莎啊,我害了 你啊。 爱尔莎恨恨地说,就是你害的。她推开麦青,抽出两腿,跪起来,把身体使 劲往后仰,让自己的性器更多地暴露在其他人面前,并且用一支胳膊撑住床头, 另一只手用力把那看起来很粉红的软肉翻出来。爱尔莎,我害了你啊。麦青徒劳 无力仰面躺在爱尔莎的性器下面,感觉悲伤极了。 艺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应该说已经到头了。其实也无须用时间来衡量这个 程度,因为任何一个勇于探索的艺术家,必将竭尽其生命力,(余极说到这里, 停了一下,换了一个词语。这时候大家才听出他说的是普通话。原来他在配音)。 能力。勇于探索的艺术家必将竭尽其能力,走到当下艺术表现力的顶点。他必定 要图破艺术常规,把新的形式带到艺术中来,即使这样做,可能会给予人们常见 的艺术以毁灭性的打击。作为一个以艺术为生命的艺术家本人,这打击的痛苦无 疑最致命的。(吴非插话说,不对,这时候不是艺术家的痛苦,而是我们的痛苦。 因为我们不是艺术家。余极反问他,你这时候痛苦吗?你在寻欢作乐作乐,只有 观察者才会陷入痛苦之中,不过,)。是的,不过,我们是的。当我们面对爱尔 莎的性器的时候,不是没有用常人的方式去表现自己的热情或者虚假的反感么。 而是像现在。就像现在。(他把镜头从爱尔莎的性器上移开,逐步扫描其他人)。 他们在闲谈。他们在碰杯喝酒。他们把乳罩里的红酒倒出来。他们坐在角落里眨 眼睛。他们刚才仰天长叹,现在平静地聆听着已经非常安静的夜晚。他们拍摄着 这一切。(四川话:爱尔莎请把你的逼抬高一点。爱尔莎唉了一声,连忙更用力 地把身体往后仰下去)。现在,我们不得不回到这个。这个粉红,皱褶繁复的洞 穴。这个我们目前唯一知道的根源。我要拉近它,特写它,定格它。余极的语气 变得恶狠狠的,只好变成四川话来说:老子要把又粗又大的镜头捅进去。 爱尔莎吓了一跳,再加上长久用一只手臂在后面支撑已经很累了,就重重地 倒下,头磕在了墙上。 余极放下摄像机说,对不起,我吓你的。麦青斥责到,你怎么能够对爱尔莎 说这么可怕的话?他起身抱住爱尔莎,帮她揉着后脑勺。因为他刚才倒在放酒瓶 的中间地带乱动,吴非和夏小只好把酒瓶收到各人背后放着,现在余极坐到床上 来,大家接着喝酒。夏小已经完全不行了,全身冰凉,他已经预感到了:酒精中 毒。不过,还得喝。后来,他记得所有人都把衣物脱了。虽然,其实脱衣服也不 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大家都认为这样镜头效果会更好。余极还说,如果只有 女人脱,别人会认为我们的构思是抄袭某某某的构思。脱了衣物,最漂亮的自然 是乔乔,看上去暖乎乎的。夏小朝乔乔伸出手,乔乔避开了,尖声说今晚上谁也 不准碰我。再后来,夏小的意识非常模糊了。摄像机好像是自拍的,夏小对面的 花瓶上有一个,(百合花呢?),右边书桌上有一个,紫蓝色的镜头好像直接深 入到了夏小的大脑里面,在那里瞪着他。他睡了一天还是两天?或者还在睡?他 看见小玲和何巍坐在床边,等他更仔细地看清自己是在医院里以后,他对她们说, 对不起。接着,他想起他要问何巍的问题。 他是这样问的:你和小玲是什么关系?我看不像同性恋。何巍说,当然不是。 我和小玲,何巍想了想,说,我和小玲过着一种生活,就是必须是两个女人一起 过的生活。夏小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他有力量明白吗?没有。他笑笑说,那我是 多余的了。何巍说,不,你要给小玲和我打掩护。夏小空空洞洞地说,明白了, 你们好好生活,我掩护。 7 自拍的摄像机拍到的最后一段是这样的: 乔乔非常愤怒地表示,今晚上谁也不准碰我。不准,谁也不准碰我。她竭尽 全力地缩在墙角,大家都奇怪地看着她。因为床很大,没有谁的手够得到她那里。 她的身体,的确非常美丽。即使她全力瑟缩着,即使她情绪激烈到夸张变形的地 步,也没有影响到她的那种东西:美丽。当然在那个因为过量的酒精控制着的夜 晚,她的美丽只是一个空壳。她非常孤独。 麦青扶着爱尔莎,试图站起来回家。挣扎了一阵,又无力地坐下了。麦青说, 对不起了,今天晚上我不能搞你了。一个声音说,就在这里搞嘛。麦青说,对不 起了,我不能在这里搞你了。爱尔莎玩弄着麦青萎缩成指头大的东西,十分欢喜 地说,好可爱哦。是吗,麦青好受了一点,不久,他又抽泣起来。 吴非说,来,我们骑马儿,我们骑着马儿上北京。一边说,一边推女贝司, 女贝司用奇特的摇滚一般的节奏和姿势站起来。看,凡是咱们练过的,都有一手 绝招。是的,麦青说,你要是像我一样喝醉了绝招也不灵了,爱尔莎也保不住了。 接着他又哭起来,爱尔莎,我害了你啊。 女贝司骑在吴非的身上,吴非四肢着床,试图在酒瓶和人缝间开辟一条通道。 他说,余极我要配一段音。余极躺着说,配嘛,自动的。于是,吴非用普通话说 了,我要在人群和酒瓶里开辟一条到北京的道路。怎么样?这是一句诗。不过, 他妈的,挺知识分子的。这完全不像橡皮诗歌。他很丧气地垂着头。女贝司拍拍 他的头,没关系,驮着莉莉去北京就可以了。 嗯,吴非说,还是你写得好,我要把你推荐为橡皮最佳诗人。他费力地驮着 女贝司在床上爬着,爬到每个人的身体跟前,就用鼻子闻闻。嗯,他说。他爬到 乔乔跟前的时候,乔乔神经质地大叫,今晚上谁你不准碰我。我当然不会碰你, 吴非显得很清醒地说,你是夏小兄弟的老婆,我怎么会碰你呢?我只是到你跟前 来,免得你认为我没有礼貌。最后,女贝司伏下身体,两人退着移向镜头。于是 镜头上赫然出现了两个屁股,两个肛门,两个生殖器,以及部分大腿。 夏小坐了起来,站了起来,下了床,蹲在了床边。他翕动一个鼻孔,说,发 油和羊肉馅包子。他问其他人,你们晓不晓得我说的是什么?余极问,是什么? 他说,我的房东啊。他伸手把乔乔的皮篮拖出来,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他拿出 手枪。余极说,太像了,给我看看。夏小有点生气,像?告诉你,是真手枪!余 极说,拿来看看。夏小把手枪比着余极,拉开保险,问他,你相不相信?余极说, 太像了。夏小瞄准余极的脑袋,你还是不信?余极拍着手大叫,真他妈太像,快 拿给我看看。夏小伤心地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都不相信我说的话?他嘴里 模仿手枪的声音,嘣,随之扣动了板机。 余极把这个不同寻常的镜头处理成了慢速:子弹在枪口擦出火化。子弹在脱 离枪口的一瞬间明显跳跃了一下,并加快了速度。子弹飞过空气,接连出现的背 景是:一片肚脐附近的皮肤,两只蹲着的腿和中间垂到床单上的阴毛,四片上了 荧光粉的指甲,四个酒瓶,一个倒着,三个立着,一只企图遮挡什么的胳膊肘, 一张嘴,一个轻轻抓搔着内裤边缘的手指。接着,后面滚来一阵连续的当当声, 子弹加快了速度,从余极的前额钻了进去。有一瞬间,余极的前额上现出一个洞, 但是,很快,他的脑袋就急速地爆开了。碎骨、脑浆、血,放射状地四处飞散。 飞起来,顿了顿,似乎余极的思想还在起作用,要把这些零碎按照一种相当模糊 的意识整理成一张美术作品。他试图整理,不过,觉得有点像达利的东西,就放 弃了。于是,碎骨、脑浆、血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沿着爆炸力量所给予的方向, 飞到镜头外面去了。过了很久,都没有听到什么碰撞声或者坠落声。 (大家非常奇怪,是的,这个镜头是怎么来的?夏小说等一下回去问问邻居)。 余极失去了脑袋,非常茫然地坐起来。是的,茫然,再也没有比一个无头尸坐在 床边守着无边的夜晚更显得茫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