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雯丽 一 已经一年了,我的心里隐着这题目,像烂泥里陷着双腿,每每挣扎着渴盼阳光 的烈射。 在芸芸众生之间,我们曾经有过无数聪明善良生物,年轻时心理孕育一个美丽 的梦境,驾了生命之舟,开始向波涛险恶,茫无涯岸的人海起碇,像童话里追逐仙 岛的孩子,去寻求那俨若可即的心灵世界。结果却为冥冥中叫做“命运”的那种力 量所播弄,在一些暗礁和激湍中间,跌跌撞撞地耗逝黄金色的年轮,到头是随风逐 浪到处漂流,连方向也完全迷失——这样的事我们看见过许多,我在这里想提起的 只是一个女性的故事。而她,也就是我笨笔欲述的故事的主人公——任雯丽。 在这地老天荒的世界里,维系着她一线生机的,除却与生俱来的生命的本能, 是后来在MK酒店里邂诟的一个男人——那就是我。正如传奇小说所写,她的命运悲 惨的近乎离奇。 还在襁褓时,她作为嗷嗷待哺的婴儿,因为父母的离异,被人从东北冰天雪地 的乡下,送向风沙弥天的辽远的西北,抱养在一个普通农家里。她的养父原是个石 匠,赖于不逊的手艺,生计算是较为殷实,所以遣人带了为数并不许多的钞票,远 远地迎接新生命去了;但一半原因却是为着他的病患,想借了新生命来给自己“冲 喜”——为他结婚三年媳妇儿未给他望眼欲穿的惊喜。不幸的网也就从那时起罩住 了她。也许是“精诚所至”,在她五岁那年,石匠给她凿石级般带来了三个妹妹。 时年正值八十年代初。纵使石匠有通天的本领,可怕的贫穷还是把他们一家人播入 缺米少盐的境地。她被冠以“扫帚星”而常遭施虐,缘由是她没给石匠“冲”来哪 怕一个带把的祖根,来时的宠幸已然无存。幸亏她的善良的姨妈(养母之妹) 收养了她。黄连苦水浸不熄倔强的生命星火。时光荏苒,岁月使“丑小鸭”孵 出黑发。悠悠二十余载,她在人海中浮荡。从陕西到山东,又到东北的吉林。驴背 的夕阳,岭头的晓月,雨雨风风都不打理这寻根人的哀乐。去年春末,她来到了东 营,辗转找到了已故生父的姐姐。 上帝怜悯!越过千山万水的迷路的倦鸟如今终于飞近了旧枝。她应当去享受人 世间最美好的亲情和温馨! 哦,我忘却提了,此间她业已是济南某商校财会专业的毕业生了。 二 时间是冷酷的家伙,一经错过便不再为谁留下水到渠成的就业机会。她羁旅在 她的姑妈家里,每天除了去她效力的那家缝纫店里习练裁剪外,就是帮她的姑妈拾 掇家务。闲暇的时候,她会笑闹着叫她的表弟手把手地拨弄吉他。这幕景本是情理 中事,然而日子久了,她的姑妈还是心生了疑忌。 周末的一天,她的姑妈去了缝纫店。那是她亲自推介的缝纫店——她要窥探昔 别侄女的举动。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走火入魔”的耸言,我相信这老女人正以其异 常的举止——在作着出色的诠释。那个体业主越是跟她说任雯丽如何聪明能干,她 越是心存芥蒂,越是对任雯丽赞不绝口,她越是疑虑重重。沉吟了半晌,说:“这 孩子不正常,周身透着野气,我那儿子今年面临高考,一向备考有序,岂料她来后 家中的书房几乎未得安生......,”看着业主张开的惊讶的嘴,她苦笑着继续说道: “你想,仅凭着我弟弟写下的姓名、年庚,如何就能证明她身体里流动的就是我们 家的骨血?况且,我弟弟已经故去,正所谓死无对证。似她这般长相,别说在乡下, 就是在咱这也没有父母不看得紧的,话又说回来,这事已过去多年,没准儿是那穷 乡人欲攀高枝也未尝不可... ....” 一番话给前来做活的任雯丽于门前听得片字不漏。她呆住了。感觉这炎热天里, 意外给人兜头浇过了滚水。她在来时的路上踯躅,商业街的喧闹和摩肩比踵的人流 狭裹着她郁郁独行。至胜利会场门首,息下脚来,眼见得群鸽啸着哨音在广场上空 飞过,不由得长叹了一回——为这寻根失意的惆怅。炎凉世味转瞬间使她咀嚼的如 梦初醒。 三 地处商业街中段的MK酒店近两年生意比较萧条,往昔的门庭若市已然被周遭崛 起的酒店所牵制。在东营,无论哪家新开张的酒肆,无论规模大小,只要独具匠心, 总会吸引的各色食客趋之若鹜:譬如孤岛的鲫鱼汤、茶坡的小笨鸡、西营的烧乳狗 以及百货大楼的肯德基。 不同的经济实力决定不同的消费阶层,据说油城人生活消费水平于本省已是名 列前茅。 人们在忙碌五天后,自由支配周末也是五花八门:读书(为职称和文凭)、上 网、垂钓、睡懒觉、打麻将、玩纸牌、攒烟盒、弈棋、逗鸟、溜狗、逛街购物、侍 弄花卉、携老婆孩子回娘家噌饭、去酒吧食包米花、或去特色店奢侈上一回。有钱 的主或小有权势的人,往往会珍惜这每一刻,去进行全身心地放松,除了以上或有 的活动外,还会去:泡脚、打保龄球、洗桑拿、打的幽会等等,不一而足。广大人 民群众的生活水平,真的是芝麻开了花。 去年腊月的一个周末夜,我们哥几个照常光顾了MK酒店。老二大勇的堂兄乃餐 饮部经理。同往常一样,这是一次“横向联喝”式的聚会。如果有点不同,那就是 略闻到了二十一世纪的新味。 MK酒店近年来虽不具备万人的品味,基准的娱乐服务却一直沿袭,没得更改。 酒足饭饱后,哥几个带着东道主早已安排妥的舞伴进入舞厅,里面已有十数对男女 合着慢四的曲子悠悠晃动,氤氲的烟雾笼罩着舞池。忽明忽暗的灯光斑驳在他们身 上,那幕景好似在沙尘暴中蠢蠢交媾的一群斑马。刚在几前坐定,舞池里忽地传来 一声清脆的鸣响,“臭婊子,你敢打我?”一男子左手捂着脸颊,右手指向正离他 跑走的小姐怒骂道。小姐跑到我们面前时,募地转过身,冲着那男子斥道:“别不 要脸!回家摸你妈屁股去!”“你,你,......你等着!” 当众的羞辱使得那男子疯了似的抢了过来,舞厅里顿时骚乱起来。“雯丽快跑!” 我身边的王颖(舞伴)猛然站起,一把将那小姐拽过,奋力拥她出了门去,几乎同 时,男子的“醉”拳也已打到,不偏不倚,正中王颖后脑勺,她哼也没哼促倒在门 前的甬道上,几上的红烛也给男子踉跄的身体扑翻,滚熄于地面。 我一向漠视这种司空见惯的骚乱。酒店对闹事客人的处治常常灵活多变,有来 头的痞子会被网开一面而不受处罚,当然,也有不受约束的权贵。保安拘走肇事男 子不久,值班经理笑容可掬地把他送上趴在院落里的奥迪,拜拜了。 却原来是位“大奴”。 倘若没有这突发事件,那夜的一切就会像平日掀过的旧历,被我忘却;倘若与 客人袭摩的是什么张雯丽,刘雯丽,或其他什么雯丽——或许早已没了泣血的后文。 尽管东道主再三表示歉意,热忱挽留,哥几个还是败了兴致,纷纷告辞了出来。 从酒店溜出几近深夜,向北行去路过昼时熙攘的店铺门首,走不过一百码即到 了济南路。 路两旁的街灯早已启明,橘黄的光温和地泻在路面。寒冷的冬日里,偶见得依 偎的情侣徜徉在人行道上,兀自享受着周末的浪漫;间或有东来西去的的士无声的 滑过路面。全无了白昼的喧嚣。和大勇送走了机厂的三个“死党”,我俩决定步行 向东,一则透吸少尘的凛气,二则继续未尽的闲聊,三则心照不宣——东首的中心 医院,此刻正检护那闷拳受罪者。 “那小子出手够重的?!”大勇先打破了沉默。 “是啊,怕是使出了吃奶的劲,” “任雯丽也够愣的,守着那样多人让那小子难堪,唉——”“要知道,”见我 仍在沉默,他继续说道:“男人自尊的焦点是母亲,那是绝不可以亵渎的,” “你就直接说那小子动手占理,属正当防卫得了,” “话也不能那么说,毕竟,挨打的是王颖,” “那王颖表现的古道义胆还是挺令人佩服的,没曾想小姐中也有的这等人,” “可不,酒店里吃青春饭的小姐,多数都貌合神离,原因只为客人掌中的钱。 不过小姐当中也有不俗之流,像王颖,济南师专学校毕业,”鹦哥粒屎“呱呱叫, 也不知怎地就没的职业。不过她来我哥这打工还是很受器重的,偶有老外光临,即 差她随同应酬。她谈吐温文尔雅,气度又不凡,别说酒店老板,就是打过交道的老 外也鲜有不翘拇指的,” “是啊,学识使之然,在哪都有用武之地,” “但性格也是重要的一面,拿任雯丽来说,许多方面并不逊于王颖,就是处事 欠圆滑,” “哦,说说看!”我饶有兴趣地问道:“怎么个圆滑法?” “说出来你也许会感到惊奇,她来尚不足半月,但和客人摩擦,十有八九却是 她!今晚只不过是最严重的一次。” “是这样,——为什么店里不辞去她?” “辞?开始想哩,后来又放弃了,倘若那样做了就等于放弃王颖!这是不到迫 不得已,谁都不愿意越出的一步。” “哈,有趣,这叫猩猩惜猩猩,小姐惜小姐哩。” “可不是咋的,那任雯丽性格乖戾,虽是后来,店里多数小姐均惧她三分,然 她俩硬是能搞到一起去,好得像一个人,” “这不奇怪,敢伸手教训客人的小姐,许非泛泛之辈也未可知。” “没错,只是今晚咱哥几个没有玩好,”擤了把鼻涕他继续说:“下回吧?” “你不必在这儿充当你哥哥的代言人,咱哥几个还有的说吗?那可是折了骨头 连着筋的......” “好!好!好!算我今晚喝多了不成?” “那谁知道?......” 走进中心医院急诊室时,急救处理业已完毕。除了医护人员外,大勇的哥哥和 酒店司机在忙前跑后(付款、取药)。逃过一劫的任雯丽寸步不离伤者左右。王颖 躺在急救床上,额头缠着几圈绷带,那是视觉上唯一能感受到的恶果。据值班大夫 讲,她前额抢破了皮,但不会留下脑震荡后遗症。我们的到来似乎出了他们的意料。 那王颖挣扎着坐起来,向我表示歉意,她的脸庞还显现着惊悸后的苍白。那一刻, 我油然而生了一丝怜悯和内疚,不知安慰她什么话才是合适——尽管蒙受打击的不 是我。 “我想请教先生一个问题,”眼圈红肿的任雯丽忽然冲我发话道:“如果今晚 受欺辱的是您的姐妹,您会无动于衷吗?......” “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我身旁的大勇忙插话制止。 那任雯丽还是缄默了——看得出她有满腹的怨气亟待发泄。 感谢上帝!我可不愿意在这阴阳界上扯那儿女情长的伦理事,尤其守着边上横 着的离乡背井人。我暗暗地庆幸。 四 仿佛上苍刻意安排,再一次遇见任雯丽,是在一家小有名气、唤作“光棍鸡” 的店里。 这是一家有着两层小楼的路边店。一样是周末;一样是哥五个;一样是“横向 联喝”式的聚会。不一样的,是户外春雨霏霏,料峭风拂人如泼水;不一样的,是 老五占奎的地儿;不一样的,是任雯丽席地的长裙、低开的领口和满面的悴色。 不知为了什么,我的心在隐隐作梗。 与她两个月前的交谈,依稀在耳边回响。在那回交谈中,她抖落了她所知道的, 如前面提到的——她的身世,和,承受的不幸。而我,接受了她为那不平的事理, 而撒出的怨气。 “你应当靠学识去找准自己的位置,去赚钱,而不应在这表面华丽的七彩灯下, 耗逝自己的青春年华。”我那时不由自主这般规劝她。 “你说得对。可是我没钱,没钱对我意味着交不上就业所需的‘风险抵押金’ ......,我的姨妈拉扯我长大已是很不易了......,我不应在这钱的问题上,使得 她老人家又一次作难。” “可是......,赚钱有很多种方法呀,” “我也是这般认为,......但,我不会做小姐太久的,可是我确实需要操这个 营生尽快的多赚钱。喏,我的三个妹妹需要我的帮助,她们要缴付学费;我的姨妈 医治乳腺癌,积欠了很多的医疗费;还有,家里种地所需的农药、化肥......,这 一切花费,我有责任——如你知道的——坐台——来筹得......,” “你姨妈知道你现在做什么吗?” “不知道,她只知道我已找到了姑妈,谋得了称心的职业,在东营赚大钱呢, 嘻嘻” “傻了巴叽的,你笑什么?” “难道你要我哭才开心啊?” “当然不是,我觉得你这样做下去,会毁了自己,” “那倒未必,我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其实——,我能看出来,” “看出来什么?” “来酒店的客人分三六九等,而我们做小姐的也分三六九等,” “这是你的见解吗?” “前者是,后者来自于客人。这样说吧,一个酒店生意好与不好,还要看是否 拥有出众的小姐,真正品味佳肴的食客并不多——我指的是回头客。就像我打他耳 光的那个男人,几乎天天来,每回来都指名要我坐他的台,开始还扮出正人君子的 样子,后来就有的说不尽的丑态,着实让人感到恶心......,” “你不会拒绝吗?如早这样,你那伴儿也不会白白的挨那一拳。” “我是身不由己,不过——,”她咬了咬嘴唇,继续道:“王颖受的那一拳, 不会白挨的,那人我知他是哪的。” 凭心而论,老五店里做的鸡味道还是很可人的。这对于地角偏远、客流稀疏、 店面不阔的陋店来说,事实上弥补了很大不足。楼下散客桌上已是座无虚席,成盆 的光棍鸡给人端了上来。窗外雨意正浓,屋内人声鼎沸。把老五美的象是对着瓶嘴 吹五粮液,痛快的一脸春风的样子。楼上除了“雅一”给人预定外,余下的四间也 给人占据了。 我们啜食在“雅三”。老五因要照看其他客人,免不得各处游走一回。也好, 少喝酒,多吃鸡——家里可是做不出其这般味道。两盆光棍鸡啃下肚,始觉微醺。 这时门外传来老五婆娘的大嗓门:“雯丽,强哥来了!” “我去去就来!”许是没听得应有的应答,老五起身离去。 我在心里泛着疑惑——为入店时觑见的任雯丽的面色。坐在我身旁的大勇这时 递过根烟来,“寻思什么呢?”他问。 “强哥是谁?”我问。 “是谁?!”老五的胞兄老四接过话茬笑道:“是那任雯丽的相好——据说在 春节前她俩就好上了,是吧?勇哥。” “是这样,”大勇象是首肯又象是要继续讲述,“来,喝酒!” “任雯丽很‘野’,”瞅见哥几个陆续放下酒杯,大勇继续道:“那强哥原是 个有来头的主,自家在市里闹市地儿开了好几家店铺,只要不是贩毒、贩军火—— 政府逮着掉脑袋的事,他都干,而且很有钱,他有个磕过头的把兄弟,据说在省公 安厅当局长。过小年那天上午,强哥去了MK. 就在那天,他结识了任雯丽。后来听 我哥说,也就在那几天,强哥花了五万元,买去了她的初夜。” “怎么会是这样?”一向寡言的大哥忽然道:“那任雯丽似不是轻浮之人,如 何会轻易给人破瓜?” “嗨!这年头———,”老四笑嘻嘻地说道:“‘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 就有钱’,没啥奇怪的,女人就是因了太喜欢钱了,无形中反贱了自己。” “话不能这么说,”老五进来轻掩上门,“都进‘雅一’了。嗨嗨!那家伙, 真不含糊,甩手就是他妈的两千块,这段时间咱可是遇见有钱的主了,来啊,喝酒!” ...... ......我所担心的,也不情愿预见的事实,到底还是发生了。 我还听说了另一件使我意想不到的事情:伤害王颖的那个人,给人在除夕日暗 算了。可怜的家伙给人脸上划了一刀,门牙也给弄下两颗来。唉!大过年的,一家 老幼硬是守着张丑脸在病房里度过。这血腥事件导致了任雯丽和王颖的暂离。个中 缘由,不言而喻。我在心里惋惜之余又感到一丝莫名的快意。 五 猫儿的洁癖自古以来为人们所共识。人们似乎见不到它们腌臜、拖沓的神态。 野狸猫如此,更不必言那为人们豢养的名贵族类。相比之下,狗就有着许多不尽人 意的地方,它们经常在人们可以看得见的地方,溺了自己的废物,然后心不在焉地 掸动一层浮土,草草地“美化”一下环境;狗们还有个使人们为之膛目可笑的举止, 雄雌交媾时忽却昼夜,没了猫儿发情时的夜半叫春;堪称寡廉鲜耻。如果说猫儿的 洁癖是向人们展示的隐私,狗后面坠个“东西”似乎不足为怪了。 女人都有猫儿喜洁癖的天性——尽管她们常常把这种洁癖强加给巴结予她们的 狗。 可是,不管是猫,还是狗,它们也会争风吃醋,像普希金那样去决斗。虽然它 们不会去相互拆穿同类的隐私,但它们明显的要比普希金聪明的多,它们不会轰轰 烈烈的给对方杀死。 这比将人类似是其胜出的灵犀。何以此说?均系人类劣根性使之然。所谓于人 之将要脸,于树之将要皮,或为此理。哈,不过我们人类在有些时候,的确是很不 要脸。 任雯丽没有食言,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今年的夏季。 人类的聪明并不胜如春蚕,柔情的丝缕抽完了还愿意呕心泣血,短暂的一生中 给厄运调侃得透气空隙也没有,有时只需在一个——一个可以诉苦的人面前赢得一 声同情得感喟,也可以把不幸洗涤干净。我不能想象她在告别东营时会不会百感交 集,但在我的心底,却有着莫大的欣慰。 我在这里再侃些题外话,给诸位网友一个参悟,唯此方觉胸臆舒达。 前些时日,我接洽了生意场上的一位客户。那天的晚饭,我安排到了光棍鸡店 之雅三。 那广州老客闷闷不乐的神情,可以说是很妩媚。我心想请他一次客,又不便说 出口。到后机会却来了。门开处进来了一个年事极轻的妇人,梳着马尾式的发型, 身穿杏黄色的羊毛衫,着一条背带的牛仔裤,胸前还别了玫亮晶晶的花样佩饰。那 年轻妇人把两只手斜插在裤袋里,蹑着手脚进了屋,就站在老五身后。说真话,这 个女人真使我有点惊讶。我好象在另一时节见过这样一个人,眼目鼻子皆仿佛十分 的熟悉。若不是当真在某一处见过,那就必定是在梦里了。公道说来,这妇人是个 美丽得很的生物! 起先我以为这小妇人是无意中撞来玩玩,听听从广州来的客人谈谈外面的世界, 安慰安慰自己寂寞的。可是一瞬间,我却明白她是为另一件事而来了。老五要她坐 下,她却不肯坐下,只把一双放光的眼睛尽瞅着我,待到我抬起头去望她时,那眼 睛却又赶快逃避了。她在广州老客面前一定没有这种羞怯,为这点羞怯我心中有点 惆怅,引起了点儿怜悯。这怜悯一半给了这小妇人,却留下一半给我自己。 那广州老客眼睛分明为小妇人放了光,很快乐的说:“小姐,小姐,你长得好 好漂亮奥!” 那女人抿嘴笑着不理会,表示这点阿谀并不稀罕,一会儿方轻轻地说:“我听 说广州是个很好的地方也,” 广州老客忙不迭的接了话,妇人又轻轻问:“那地方很好玩吧?” 广州老客又回答了,妇人又继续问这问那。我一面听他们说话,心中却谋划 一件事情。 小妇人虽同广州老客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在那里胡吹八啦,但一颗心却一定在另 外一件事情上驰骋。我几乎本能的就感到了这小妇人是正在对我感到特别兴趣。不 用惊奇,这不是稀奇事情。倘若我们稍懂人情,就会明白一张为现实的城市所雕刻 而成的白脸,同一件称身细毛软料西装,在一个“小家碧玉”心中所能引起的是一 种如何幻想,对目前的事也便不用多言了。 对于眼前这小妇人,也正如先前一时对于身边那个广州老客一样,我想不出用 个什么方法,就可以使这个有了点儿野心与幻想的人,得到她想要得到的东西。其 实我在两件事上皆不能再吝啬了,因为我对于他们皆十分同情。但,试想想看,倘 若这个小妇人所希望的是我本身,我这点同情,会不会引起本市另外一个人的苦痛? 我笑了。 ... ... 假如我给这老客一笔钱,让她同这小妇人谈一个通宵? 我正那么谋划着,且如何安排给那广州老客的钱,使他不至于感到难为情。忽 听楼下有粗嗓门大声大气的嚷:“倩倩小婊子,卖B 的,一眨眼又跑到哪里去了! 你来!... ... ” 小妇人听有人叫她,把小嘴收敛作出一个撒娇的姿势,带着不高兴的神气自言 自语说:“叫驴又叫了。你就叫吧。姑奶奶偷汉子去了!操你妈B !”一转身拉开 门,放进了一阵寒风,人却冲了出去,一眨眼在门边消失了。 那广州老客望了望小妇人开启的门,自言自语的说:“小婊子偏偏野味十足, 满有趣的!” 于是大家便来谈说刚才走去那个小妇人的一切。老五告给我那小妇人年纪还只 十八岁,却为一个年过五十的包工头所占有。包工头原是一个酒鬼,虽占有了她, 但谁有钱财就让床让位。至于小妇人,人太年轻了点,对于钱似乎无浓厚兴致,却 似乎常常想得很远很远。老五且为我解释很远很远那句话的意思,给我证明了先前 一时我所感觉到的一件事情的真实。 原来这小妇人虽生在不能爱好的环境里,却天生有种爱好的秉性。老酒鬼用名 分缚住了她的身体,然而那颗心却无从拘束。好比一只船,无意中在码头停靠了, 这只船又恰恰有那么一个年青男子,一切派头都和老客不同,那颗心,将如何为这 偶然而来的人跳跃!老五所说的话,增加了我对这个年轻妇人的关心。我还想多知 道一点,请求他告给我,我居然又知道了些不应当写在纸上的事情。到后来,谈起 命运,老五沉默了,众人也沉默了。各人眼望着桌上的鸡骨秃,心中玩味着“命运” 两个字的意义,而且皆俨然有一点儿痛苦。 我呢,在沉默中体会到一点“人生”的苦味。我不能给那个小妇人什么,也再 不作给那广州老客一点钱的打算了。我觉得他们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圣,我不配 用钱或者别的方法渗进他们命运里去,扰乱他们生活中那一份应有的哀乐。 送客人离去时,在路边我听到一个人唱《杜十娘》小曲,曲调凄测声音却清圆 悦耳。我知那是由谁口中唱出且为谁唱的。我站在路边寒风中痴了许久。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