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人 多米 我怀孕了。在医院的妇产科里。那个尖脸的女医生丢给我一张病例卡,上面写 着:“怀孕两个月。”我似乎还想问她些什么,可她的眼睛挡住了我的这一想法。 我起身走了。 骑车在那条繁华的商业街上,我靠速度摆脱一切害怕的欲念。我必须找到那个 人,告诉他我怀孕了,我的子宫里装着一个生命,一个一直在扑通的心脏——而这 些就存在在我的身体里,在一个才二十岁女孩的身体里。我在车流中穿越,躲避一 个个碍于眼前的障碍物,我横冲直撞着。 在他的画室里,他在安静的画画。我的进入仿佛给了他极大的烦扰。他并不抬 头看我,他仍在画那个裸体的女人。 我在常呆的角落里坐下,看着他。他的脸没在头发里,卷曲的黄发在他面前纠 缠,他的嘴不时努动着,露出极奇怪的表情,但他始终没抬头看我,连眼睛也不斜 一下。 我仍坐在那儿,蜷着腿,孤冷的坐在那儿。我拉上窗帘,把阳光隔阻在外,屋 里一下子黑了。 “嘿,你干了什么!快把它打开——快!”他抬起眼看着那窗帘喊。 我不搭理他,只得意的笑看着他。 “你疯了?叫你把它们打开!——你笑什么?”他把目光转向我,但我只觉得 他在看他自己而非我。 “你还在乎吗?” “什么?” 我从裤兜里掏出那张团皱了的纸丢向他。他下意识的接住了。我看着他打开。 接着便是几秒钟的暂停,我坐在那儿等着看他的反应。这个男人的脸可怕的纠 结在一起,五官混杂,歪曲。从他喉咙里发出几阵咕噜声。 “怀——”他终于是在看我,他一步跑过来拽起我,他的眼睛喷射怒气,但这 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的脸立刻松弛下来,面露恐惧,眼神空洞,那双手停在那儿, 无助的颤抖着。我的心一下子被什么击中了,它仿佛总是百发百中的直点我的要害。 我向窗口退了一步,说:“把它打掉。” 他的头一振,惊异的看着我。 “我已去问过了,下星期三去做,要你签字——”我意外平静的讲着这些。 “我陪你去。”他拉近我,满眼的温柔,仿佛我再说话他就要哭出来一样。 我点点头,去拉窗帘。 当阳光又重新登陆这个屋子的时候,一时产生了混乱感。刚才说的话犹如昨事, 好象演戏一般,在拉开帷幕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宁静,仿佛一 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星期三的下午,我从手术室出来。我不明白在那短短的20分钟里,上帝究竟在 我身体里做了什么。现在我虚弱无力,下肢麻木,双脚不自然的挪动,我连分开双 腿的勇气都没有了。他陪我去他家。 我躺在床上,双眼安详的阖着。我听到他的拖鞋声在耳边打架,但我就是不愿 睁眼,我想让自己睡,只有睡着了才能让我忘记疼痛,但一旦想睡了,那手术台上 的一切都开始在眼前播放,一遍一遍。 这样躺了几个小时——多久我也分不清楚了。当我睁开眼睛时,他正坐在床边, 垂着头温柔的看着我,略带伤感的挤出一丝笑容给我,而我却笑不起来。他端来一 碗汤,说是黑鱼汤对孕妇很补的。我哼了一声去尝了一口。那是鱼胆破了之后的苦 腥味,一下子灌满口腔。我想吐,可它却顺着喉咙一溜烟下去了,可那苦腥味还留 在那儿。 “怎么样,好喝吗?”他好象很关心的问我。 “你尝一尝好了。”我看着他说。 他探头在勺子里尝了一口,马上做呕吐状,对着汤连吐了几口唾沫,“现在好 了”,他咂咂嘴,然后又看我说:“对不起,我连汤都做不好。” 我没有理他,挣起身来穿鞋。 “你到哪里去?”他忙拉住我。 “……” “你怎么向你爸妈交代,你这个样子,脸苍白成这样,还要走?!”他大声起 来。 “我回宿舍去,周末宿舍没人。”我背过身讲。 他从身后贴着我,他的头发垂到我的耳边,“在这儿不好吗?” 我从桌上拿起几本书,说:“书借我去看,过几天还你。” “过几天?你这两天不要见我了吗?” “你画你的画——” “那我来看你,反正没——” “你画画!”我喊了一声,接着一阵晕眩,“画完了,我要看的” 他没做声。 我没敢看他的脸,带走了书。 周末的宿舍是最冷清的,男女同学都出去搞聚会,没有人会放过这个谈情说爱 的晚上。 我虚弱的躺在床上,听窗外的风呜咽,窗没有关上,有冷风一直往领口里钻, 可我却连伸手关窗的力气都没有,只好任风在脸上放肆,直到有眼泪被风惹得掉下 来。我真的无法明白那天在手术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叉开的双腿里到底有什么 发生,为什么我会一下子变得如此虚空,是的——虚空。小腹里的虚空,胃里的虚 空,血管里的虚空,心里的虚空,这一切的痛苦折磨都是有虚空造成的。可我,到 底虚空了些什么?我开始怀疑从我身体里被抽去的到底是什么。 周末的下午,疯了两天的室友们都纷纷回来了,宿舍里又开始了永无宁日的调 笑声。几个女生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讨论着什么,不时还发出令人发指的笑声。一 个黑胖的女孩边梳头边骂她的男朋友没用,连她的手指头都不敢碰一下,别的女生 取笑她说:“够好了,总比急后后的拉你裙子好。”,那个女孩子被讲得怕羞,别 过脸去偷笑。我从床上爬起来,拿起那几本书——其实我一页都没翻过,去找他。 我在他的门口站着,钥匙在手里瑟瑟做响,我习惯的把它插在匙孔里,可手指 却怎么也动不起来。我站在那儿,那扇门就在眼前,我想象我打开门的那一瞬间, 看到的是一间搬空了的屋子,里面空荡深邃,只有尘埃在阳光下翻涌,而地上静静 的躺着一张破旧的画——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卷曲着的黄发遮住了双眼,看不清他 的表情。我认识他吗?不,不认识的——我丢了画,自问为什么会来这个地方—— 是来找谁?来干什么?然后我会走出来,把那扇门再次封起,只当从未来过。 可是,在我打开门的那一刻,里面的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什么都没变。那 帘粉色的窗帘在风中轻舞,而他,坐在画布前,迎着我的只是个背影。那个孤单的 背影颤动了一下,并没转过身来,他仍呆望着那块画布,画布上什么都没有。 仿佛没来由的,我的鼻子里一下子充满了浓稠粘涩的液体,它们在那儿作祟, 把我仅有的那点自尊都给浸没了。我本该用手里的书去砸他的头,只消一下,击中 他的鼻子,他便会在我面前慢慢倒下,他的嘴大张着倒下去,死在我的脚下,发出 “嗵”的一声,激起地上厚厚的灰尘,尘灰在空中旋转了几圈后,又会安静的飘回 地下,把他的脸覆盖在黑暗中。可我没能那么做,我竟放下书,从背后抱住了他, 抱住了他的背影,他的身体一阵抖动,我看见有泪在他紧闭的睫毛上跳动,他的唇 肿胀起来,我的手被他牢牢握紧了。而我的背影后只有虚空。 我在他家吃了午饭,做了几个菜,喝了点酒。饭后我们在平台上座着,他始终 牵着我的手,目光柔和而深情,就象当初见到我时一样腼腆而敏感。他把头放在了 我的肩上,他的头发垂着,我用手指缠着它们玩。突然他说:“还记得第一次见面 的样子?你穿的是什么还记得吗?” 我摇摇头说:“忘了——”,可心里却说着海军蓝长裙。 “是海军蓝长裙!”他得意地笑着。我的脸有点酸涩的牵扯了一下,带出一个 笑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为什么讲到几年前的事去了。这在过去是我如 何逼他都不曾听讲的话,而今天——我有种世纪末般的恐惧,仿佛再一瞬他就会陌 生的站起来,回到画布前,消失进去了。我用脸抵着他的头,竟不知不觉的睡过去 了。 等到醒来的时候,天已黑了,我的怀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毛毯盖在腿上。 我仍躺在那儿,我还没有回过神来,我在哪儿?怎么会睡着的?哦——我喝了酒, 和谁?不——我跳起来冲进屋子——什么都没有了—— 满屋子的漆黑尘埃仍借着月光在屋中跳舞,掀起了沸沸扬扬的一片浮躁来,可 这只是暂时的,只要我不去介入,它们就终会停止,终会有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摸 索着走到画布边,掀开盖在上面的报纸,我有看到了那张脸——那张分辨不清的脸, 卷曲的黄发平整的放在耳后,那双迷濛的眼睛边垂着一颗泪,一颗灰色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