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狼共舞 作者:活鬼 (一) 青幽幽的额吉苏里河上漂浮着密集的野鸭、大雁,油黑黑的像蚂蚁搬家,兴致 勃勃地追逐,快快活活地游戏。一头扎进水里,又突然窜出,溅起雪白的水花细浪, 仿佛在美丽的额吉苏里河上做告别北方的最后表演。站在山坡、丛林中的狍子不时 扬头竖耳机警地窥探,稍有动静,它们就像灵巧的黄羊一样钻进林子深处。他和城 里女人在河水里游泳,鱼儿不时撞到身上,他们摸到鱼儿,就像怀抱着自己的孩子 一样兴奋。他爱的女人走了,如今只留下一河破碎的光波在月下闪闪烁烁的。一个 遥远的声音传来:等着我,我会回来的。段大巴掌笑了笑,唉,恐怕我已经等不及 了。 段大巴掌心情渐渐平稳下来,眉头舒展了。当他向高坡攀登时,红毛狼跑了过 来,而且向他吼叫着。段大巴掌知道红毛狼发现了敌情或是猎物,他点点头会意地 跟着红毛狼。四处望望,在阳光的光线被挡住的不远处有一个黑点浮动。渐渐地, 段大巴掌看清了,那是一只狍子,爬上一块岩石上;正低头闻着什么,偶而竖起耳 朵倾听,像欣赏山林中的风景,悦耳的鸟鸣。段大巴掌端起了猎枪,他想试试自己 的枪法,试试眼神。 段大巴掌刚想勾动枪机,又犹豫起来。这是一头多好的狍子,又肥又大,肚子 圆鼓鼓地像怀了崽,实在不忍心杀了它,放了它吧。可是早起碰上猎物总是要打的, 不打一天不顺心。几十年来段大巴掌总恪守这一信条,他也舍不得到手的猎物。他 太爱吃生肝了。据说狍子肝能治眼疾,吃了心明眼亮而不再模糊。想着,眼前就飘 来一堆冓火,飘来手抓肉的香味儿。口水溢了出来。就着烧酒吃生肝那是怎样的一 种享受呀!他抹了一下嘴唇,又把口水咽回了肚子,一咬牙勾动了枪机,但是手发 抖,气喘的不均匀。 枪声响起,狍子一窜一窜地倒下了,忽儿又腾地跳起来,仓惶逃去。段大巴掌 颤抖着双手又是一枪。但已经晚了,狍子钻进了林子。 ——红毛狼快上,别让它跑了。 随着段大巴掌的一声吆喝,红毛狼叫了一声,便箭头般追去。心爱的红毛狼, 多年来一直伴随着他,与他配合得很默契,每次打伤或打死猎物,都是红毛狼率先 追上叼回来,叼不动的时候就给段大巴掌发出信号。段大巴掌知道红毛狼不会使他 失望。他并不急着追狍子,而是循着地上的鲜血判断打到了什么部位。他一看血迹 便知道打中了狍子的脖子,并断定它逃不脱,一定会被红毛狼咬死。他开始沿着斑 斑血迹搜索,走了一段便不见血了。他只好停下来、并打起口哨。口哨也不清脆响 亮了,显得嘶哑、声调又低又杂。人老了就是这样,连底气也不足了。 狍子拼命地向密林深处逃去。它看见周围的树在旋转,耳畔塞满了杂音。它跑 得极快极猛,脖颈极疼,这会儿发麻。前面是一片水洼,白的耀眼,抬头一看是条 宽阔的河。它泄气了,瘫在地上。真不想起来了,这样死去了多好,血快流尽了吧! 腿脚咋这么无力?它闭上了双眼。脖颈上的疼痛使它想起胎儿躁动腹中时引起的阵 痛。如今孩子孤独地守在家里,它不能失去妈妈。仿佛听见了孩子的哀嚎,它鼓起 了生存的勇气,看到了蓝天、白云以及它喜欢的山林、草地。终于它一抖身子挺了 起来,迅速地朝密林深处钻去。 (二) 红毛狼叫着,似乎断定它能够追上受伤的狍子。就在离狍子一米远的时候,红 毛狼纵身一跃扑过去,张开血盆大口想咬住狍子的脖子。然而狍子急速转弯把红毛 狼晃倒了;红毛狼爬起来时看见鲜血染红了狍子的整个脖颈,狍子跑到小狍子身边 停住了,恰巧红毛狼窜过来重新叼住了狍子的伤口,狍子精疲力尽,绝望地跪倒在 草棵里,两眼凄迷地望着它的孩子。幼小的狍子靠近它怔怔瞅着,眼里淌下两行热 泪。在生命受到威胁时,它只能发出几声哀鸣。脖子上涌出的一股股血流,喷了红 毛狼一脸。它顾不得舔干脸上的血,想把老狍子置于死地。就在这时,它被小狍子 凄伤的哀嚎和那娇小哀怜的目光震慑住了,它不敢看下去了。狍子既不反抗也不挣 扎,而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肚子充满气似的鼓动着,两眼紧闭等待红毛狼的吞 噬。又是一股腥血喷在红毛狼的身上,它一楞,放开狍子。它不知道在它同情地放 开狍子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它疲劳气喘地趴在那儿,静静地观望着。母狍子挣扎着 爬过去把带血的头凑近小狍子,小狍子亲呢地与它交颈;它抚弄着用嘴一口一口地 舔着小狍子。小狍子依偎着老狍子,不时跪在那怔怔瞅着红毛狼,满脸恐惧地扎进 老狍子怀里一动不动了。红毛狼倒吸了一口冷气,红毛狼一抖,浑身被热汗浸透了, 红毛狼想起,它在受伤的时候就失去了家族,是段大巴掌把它从旷野上抱回了小木 屋。从此,它跟一头梅花鹿睡在一起,吮它的奶,睡它的怀,在温暖中进入梦乡, 在饥饿中醒来。每到这时,那头梅花鹿就倒在地上,翘起一条腿露出鼓鼓的奶子, 爱抚地让它尽情享受。是段大巴掌把它的伤口治愈的。 后来红毛狼整天价跟着段大巴掌在山里转,它学会了听懂人的语言,爬山越沟, 蹿高蹦低,捉野兔、斗山鸡、追、叼、捕、咬,这是它的拿手本领。颇受主人的青 睐。每次把猎物叼回来总会得到段大巴掌的赏赐。段大巴掌从不打骂红毛狼,总是 那么耐心而又爱怜地与它默默对视默默交谈。 红毛狼现在身强体壮,威风凛凛,本领很大,能帮助主人嗅到野兽的气味儿, 从而发现猎物的踪影,引导主人捕猎。它从不伤害梅花鹿,有时它吃它的奶。 这时红毛狼看到它们母子亲热的样子,心里酸溜溜的。它发现它们那善良而哀 伤的眼睛仍湿润着;它摇摇头立刻变得气馁了。 红毛狼像是感到了难受,又像是莫名的愧悔袭上心头。它紧紧闭上嘴,又觉得 嗓子眼干渴得冒烟儿。它伸长舌头舔舔地上的血,然后抖抖身子,夹起尾巴悄悄地 走开了。 红毛狼边走边舔着自己嘴边的血迹,它不愿让段大巴掌发现它背叛了他。它顾 虑重重,小心翼翼地朝段大巴掌走去。 人是善良的,因为善良也把别人想像的善良,有些人就是善于利用人的善良, 段大巴掌是善良的,而红毛狼绝对不是真正的善良。 (三) 焦急等待它的段大巴掌,一见红毛狼无精打彩地跑了回来,心里怒火立刻顶到 了脑门子。他知道红毛狼耍了滑头,失了职,嘴上没有血迹,凄惶的眼睛望着他。 胆怯去摇着尾巴,似乎乞求他的宽恕。 段大巴掌怒不可遏,他不允许红毛狼越轨、玩忽职守,拿他的猎物当儿戏。他 气喘嘘嘘大骂红毛狼,你个不中用的东西,废物!我的狍子呢?你放它跑了? 红毛狼害怕了,浑身微微额抖,尾巴刚刚翘起想向主人献媚.乞怜,主人却端 起了枪,红毛狼闭上眼睛甘心情愿地受罚。枪响了,红毛狼吓了一跳,尾巴痛了一 下,结果被打断了一截儿。红毛狼也没叫一声,依恋地望着段大巴掌,一跛一跛地, 然后迈开沉重的步子走向了远方。 段大巴掌转脸一瞅,是地獭子开的枪。他愤怒了,你个杂种。地獭子也不示弱, 他偏打,你以为红毛狼多仁义呀?它背着你不干好事。把二道子的牛羊都咬死了。 段大巴掌一挥手,滚。我不听你说废话。 他瞅着红毛狼悄然地离去,心里失望极了。今儿个是咋啦?他特别懊丧。但他 又不肯原谅红毛狼的过失。红毛狼不是家养的猎犬,而是一匹受过伤的野狼。 森林一片沉寂,太阳在繁茂的树林后面发红了,落叶松的秃枝挂满了银霜,落 日的柔光温和地来到积雪覆盖的森林之中,忽而又钻进神秘的黄绿之间。段大巴掌 失去了往日的欢乐,转来转去,心里空落落地难受。 (四) 太阳完全沉没了。段大巴掌悻悻在回到了小木屋,放下猎枪,挂好砍刀,刚想 掏出烟来,听见远处传来狗叫,声音空旷而有回声。他意识到有人,急忙跑到门口 眺望环顾,没有红毛狼的踪影,是伐木工下山的吵闹声,他虚惊一场。慢慢装烟倚 在门框眯着眼。满山枯黄一片,偶尔凋零的枫叶孤独地落在山谷里,黑中发紫,色 彩混浊。一阵风吹来段大巴掌以为红毛狼的声响,搞的他心意惶惶,六神无主。 段大巴掌觉得红毛狼一定恨他了,他慢慢悠悠地迈进院子里。目光落在与红毛 狼朝夕相伴的小木屋,仿佛一切都陌生了。红毛狼别怪我,我的伙伴,你在哪里? 倘若你遭到不幸,叫我怎么办?红毛狼,我不能没有你呀!段大巴掌的眼里溢出了 两行热泪。他想念它,久久地盼望着红毛狼的归来。直到月儿爬上树梢,给院子里 涂上了一层银粉,他才回到屋里。小木屋比以前阴冷寂寞了,一个人躺在木板床上, 各种怪念头猛然纷纷袭来。0 看山守林,白日以阳光为伴,夜晚星辰为他照亮。有 红毛狼的嬉戏,即使大雪封山也从未觉得孤单、寂寞。眼前一片迷茫。最近咳嗽得 更加厉害了,身子骨愈发感到笨重、懒散、乏力。他知道患了一种难以治愈的慢性 病,这种病正悄悄地、无情地摧残着他的身体,消耗他的气力。他那张苍老而消瘦 的脸更加灰暗,眼睛总是红红的像发炎。两条腿有时候就不大听他的指挥,心脏的 跳动也渐渐不规则起来。 段大巴掌把帽子推向脑后,露出黑亮干瘪的前额,弯腰爬起来坐在床头,垂着 脸,像是愧疚,又像失望?还是隐隐觉得自己不该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对付红毛狼呢? 因此,困惑一直缠绕着他的心头,使他吃饭不香,睡梦不甜,而且眯上眼就是红毛 狼的身影。 (五) 在山林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人们都说他是个疯老 头。长长的白发披散着,满脸黝黑,一脸花色老年癍,皱纹纵横,胡须粗糙而又灰 白。两腮上肉疙瘩紫里泛红,不时颤抖几下,模样挺凶。其实段大巴掌心地善良, 只是不溢言表。也许大山赋予了他倔强、执著、沉默寡言的性格。年轻时守在这里 颇感寂寞、凄凉,随着时间的推移、山林博大广阔的胸怀使他一度失去平衡的心渐 渐得到抚慰,是红毛狼、黑儿、鹿儿抚平了他心灵的创伤。有百鸟悦耳的啼啭,尤 其那不尽的思念使他暂时淡忘了痛苦。只是近来他的脾气变得易怒易暴,有点儿喜 怒无常,温和时犹如一只山羊,粗暴时犹如受伤的雄狮怒吼。为值得不值得的事儿 心中兴奋或闷闷不乐。似乎自己也能意识到这一点儿。他很想变得温和起来,像头 马鹿多好,让人永远爱抚你,欣赏你善良的秉性。乐于吃苦、安于雪野驮着主人跋 涉,从不埋怨自然气候和人的无端指责。似乎又觉得那样活着太窝囊,不像一条山 里汉子。人与动物不同,人是有血性的,怎能跟马鹿相比呢?段大巴掌这么想,心 里一时很乱,情绪波动起来。是的,任何欢乐也难以抚平他的相思之苦呀!梦一样 的城里女人,如今你在哪里?为什么一走沓无间信呢?莫非是一场梦,梦醒了她也 消失了。不,不是梦,她是含着泪水走的,她是怀着他的孩子走的,她是让两个陌 生男人押着走的。在那个年代,她就像织女,而自己就像牛郎,眼看要追上织女了, 可恨的王母娘娘却划出了一道银河。不,他没追,他没有理由追。只能眼巴巴地看 着城里女人与他挥泪告别。 (六) 凡是进山狩猎的人必须听从他的指挥,他说梅花鹿不能打,你就不能打。打了, 他饶不了你。山上的老虎是他的。他常这么说。久而久之,按时令狞猎的猎人们模 淮了段大巴掌的脾气,上山来总要带上几瓶烧酒塞给他。段大巴掌便放行了,开怀 大笑了。他说他们看的起他,没把他这个槽老头子放在眼底。但是,不管兴奋开怀, 还是酒后微醉,他看见你打了他禁打的猎物,便翻脸不认人。国家的山林让我看管 就是我的。他不仅照看山林而且植树、插花种草,自己生产一些杂粮,周而复始地 履行着他的职责,默默地奏起生命的交响曲。他就这种性格。粗犷而又博大的北方 汉子。 当天空悄悄飘起雪花,转眼变成鹅毛大雪时,四周骤然暗淡下来,远山近岭迷 迷茫茫。举目流盼,千山万岭像有无数只飞蛾翻飞抖动,天地之间顿成了灰白色。 山林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铺天盖地而来。早晨是最冷的时刻,从嘴里喷出的哈气, 很快在段大巴掌的眉毛上、胡须上变成了一层白霜。这时他架起一堆火,拿出烧酒, 用鹿肉蘸着盐巴边吃边喝,油很快在嘴唇和手上凝固成块。北方无情的冬天,北方 的寒夜似乎也那么无情地漫长。只有下过一场大雪后,风停了,天气才缓过劲儿来。 不过一切都显得庄严、肃穆、单纯、宁静、纯洁而且诱人。千奇百怪的冰塑构成一 个玲珑剔透的世界! 空气清澈、冬季寒冷。春天乍暖还寒,夏季阴雨,秋叶凋残,山里不到十月便 会结冰,这种气候常常使人忧郁。段大巴掌却不以为然。当你打到飞龙、乌鸡、雪 兔你不也狂笑不止吗?死一般的寂静走进这片神奇的原始森林,默默为人们提供着 丰富的物产和矿藏,成为猎人骄傲的家园。山里的小木屋就是那一年旗里的社长帮 他盖上的,从此,他再也没有走出大山一步! 冬天是分外冷酷的,上山打猎必备辣椒、盐巴、烧酒、火柴、鞋垫和糖块,一 旦走迷了路没火柴点火便会冻饿而死。辣椒防止潮气和寒气浸入体内,烧酒可以给 人壮胆,打了猎物就地火烤没有盐巴是不成的。游荡于山林深处狞猎,是一种精神 和意志的抗衡,是对勇敢者的考验。 当山山岭岭都被白雪给占领了的时候,山上的珍禽野兽到处觅食,成群结队地 从山林深处走出来,扑向二道沟子,踏进场院,涌向道口,千方百计地觅食。饿急 了的野物甚至连人也不怕,时常闯进猎户的院子里。狞猎的人不会放过这种机会, 甚至不费多大劲便能打到猎物。 段大巴掌每年也是在这时节才允许猎手进山,不然深山太冷清,太寂寞。他要 让你欣赏林中积雪,银妆素裹的童话般的世界。那景色十分壮观,额吉苏里河为冰 雪覆盖,恰似一条婉蜒的光练穿越山腰低谷静静地沉默着。然而春夏的喧闹、夏秋 的灿烂是寻不着的。这倒给爬犁、雪橇带来了方便,打猎人有的划雪橇,有的坐爬 犁,兴致勃勃地投入了山林的怀抱。他们唱着山歌、喝着烧酒、骑着骏马,显得威 风凛凛。 山野茫茫、丛林茫茫、雪雾茫茫。一切都好像静止了。气温通常在零下三、四 十度。“滴水成冰,吐痰成钉”那是事实,并非人们主观的夸张。 老天刚刚堆积一层大雪,走在上面很软很滑,风一旦搅起来,枝枝杈杈上的积 雪便纷纷飘落,偶尔就飞进段大巴掌的脖领里,他本能地缩起脖子,又竖起皮衣领 子。风雪呼啸里偶尔传来马达声,进山伐木开始行动了。载重大卡车一辆顶一辆连 接着山里山外,犹如绿色的长龙在银白色的雪地上蠕动。阳光穿透云层在雪地上把 耀眼的光反射过来,看得人眼生疼,一阵阵发黑。雾气稀薄时,段大巴掌把目光伸 向远方,他清楚,伐木运木的黄金季节随着大雪封山的气势又从容地走进了山里。 那一年那个城市女人来的。当然,她离开后一直没有她的音信,她现在生活的好吗? 我们的孩子该是大学毕业了吧?工作了吗?你怎么不来看看大森林?额吉苏里河? 你不是说永远记住大山吗?你们活得好吗? 想起女人的离去,想起往事,段大巴掌觉得不能怪城里女人。 可怜的山林被大气寒流掠去绿色的衣帽,向人间展示着刚烈与赤裸,暴露着冷 酷。严寒统治了北方大地,飞龙在林子里隐蔽起来,很少出现。太阳高挂空中,山 就显得巍峨苍茫,孤鸟飞越山顶随即箭一般插入山林深处。他站在高山上一览无余。 每次出现飞鸟他总是心儿一动,默视良久,总是期盼着它再次出现。好给他寂寞的 日子带来一阵惊喜。 狂暴的风雪温顺下来以后,山林犹如玻璃碎片堆积而成的透明体,洁白剔透, 金光四射,置身其间,望着一轮很好的太阳,眼里是白的.心也是白的,白得发黑, 五彩缤纷,让段大巴掌想到死,心神飘荡。 太阳虽然当空照耀着,天气却贼腊腊的冷,冷有冷的美丽。段大巴掌特别欣赏, 这时他从怀里掏出被自己的体温焐热的烧酒喝上几口,然后一抹嘴:大森林哟,我 死了也要埋在你的怀抱!他向天空吼着,浑身的热血沸腾起来。路过这里的狞猎人 和伐木工们以为段大巴掌想念亲人都想疯了。再加上他那副倔脾气,认死理的性格, 从此谁也不敢与他说话。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皑皑白雪把茫茫林海塑造成起伏的海洋,绵延无际,异常壮观。狂风在林子上 空旋转,卷起缤纷的花絮,威力雄厚的山风巨头怪兽似的吼向远山近岭,把树枝上 的积雪扔下来抛向整个天空。段大巴掌最欣赏这庄严雄浑的气势了,似乎体现了他 的意志和寄托。当天空灰暗,风势变得轻柔时,又传来一阵阵凄楚而哀怜的狼嚎和 老虎的长啸,在漫长的夜里此起彼伏。 段大巴掌偶尔瞥一眼天色,奇怪的天气,云儿露出一道缝,一线绿色的夕阳闪 烁着,他发现映在夕阳幕布上的烟火和蓝色的剪影。哎,是谁在那儿架起了火哩。 他气鼓鼓地奔了过去。 (七) 当他快接近火堆时,传来狗的狂吠声。段大巴掌心里一热,以为是红毛狼,其 实是一条灰色猎犬,猎犬正在那儿啃骨头。段大巴掌凑近一看,篝火旁一个人正忙 活着,火光把周围的树映得通红闪亮。“吊锅子”冒着热气,冷风送来一股诱人的 肉香味儿。段大巴掌一闻便知是飞龙,他咽了一口唾沫。猎手发现了段大巴掌,便 急忙制止了猎犬的狂吠,把目光射向段大巴掌。段大巴掌心里一惊:又是地獭子。 ——有种你吃口刀肉! 地獭子用刀子在烤黄的狍子身上一刮,一块冒着糊味流着黄油的狍子肉插在了 刀尖上。段大巴掌受到了后生的挑战。他觉得地獭子的目光在鄙视着他。段大巴掌 大步跨过来,还以同样鄙视的眼神欲从地獭子手里接过刀肉。地獭子却缩回了手, 示意段大巴掌张开嘴,段大巴掌暗暗吃惊,他知道这是猎人们为了争夺地盘而延续 的一种古老的叫板方式。他不能让他击败,没有迟疑张开大嘴让他把刀子肉扎了进 去,实际上是段大巴掌自己吞的。足有三寸。地獭子抽回刀子,那块肥肉已经溜进 了段大巴掌的肚子! ——你还行,宝刀不老!地獭子打心眼里服了。 段大巴掌笑了,地獭子笑了,笑过之后,地獭子让段大巴掌喝酒,段大巴掌自 然高兴,便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半瓶烧酒,冓火燃得更加旺盛了,两个人餐风露食, 一人一口喝的有滋有味。肉没吃完,两瓶烧酒已经干了。 喝着烧刀子就容易沟通了他们的情感,消除了以往的敌视。看看天色,段大巴 掌邀他到小木屋里过夜,养足精神明天再下山。地獭子听了诡秘地笑笑。他不得不 佩服段大巴掌,他是条真正的北方汉子。他们抬着狍子肉、提着吊锅子朝小木屋走 去。 狂风摇晃着山林又汹涌扑了过来,篝火被强风压向一边,愤怒地扶摇着长姻。 漫天雪雾又姿意发狂了。两个人很快把火压灭。 这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火光周围飘落的雪花如同缕缕轻纱,很快把灰烬覆 盖了。段大巴掌听到了狗叫,于是加快了脚步,回到小木屋,他没有发现红毛狼, 却发现黑儿也不见了。怎么不打招呼就走呢?段大巴掌有点怪黑儿了,转而一想, 黑儿受过枪伤,它是恐惧地獭子。 ——老伯,你的红毛狼又咬死了二道沟子的两头牛! ——放屁!你咋知道是红毛狼干的事儿? ——现在旗里都张贴了广告,悬赏三千元绞杀红毛狼。 ——我不相信,红毛狼是我驯服好了的。它咋会背着我伤害牲口呢? ——老伯,跟你说句实话吧,我追赶了它一整天了,红毛狼很狡猾,它总是跑 在射程以外,要是离你近了,它就跑“之”字形的路。我们对它一点儿咒念都没有。 ——咋没咒念? ——骑马追不上,用枪打不着,下套它不上当?他奶奶的比人还狡猾! ——嗯,谁说的悬赏打狼呀? ——旗长在旗电视台上公开表扬了他,由旗里出钱! ——我不信!你胡说。 ——老杂种,我知道你瞧不起我? ——那你为啥不学好?你说你啥时候能成个人吧? ——这能怪我吗?我是孤儿,我连爹娘都不知道是谁?我学啥好?地獭子眼圈 红了。 ——熊样,还算个汉子吗?我知道你命苦,但要学会做人。第一就是诚实,第 二…… ——我不是诚实的人吗?我说的都是真的。明天我给你放录相,你以为我说瞎 话呀?红毛狼也上了电视。要不你跟我下二道沟子看看去?每家每户的墙上都画了 白圈圈。 ——你小子?哼! ——我要骗你,我是你儿子! ——哦,骗不骗一个样!那好,明天我帮你逮住它。不早了,睡吧。 夜深了,段大巴掌跟地獭子又喝了点儿飞龙汤,应该说是酒足饭饱了,段大巴 掌想钻进狍子皮里睡一觉,却难以入睡。地獭子的话让他心神不安,腾地坐了起来。 ——干啥呀?吓我一跳。 ——你说的话让我睡不着啊。我认为…… ——你认为鸡巴毛呀?你个老鳖犊子该死了,好坏不分。红毛狼是你救的,那 又咋的?你得为民除害! ——你个杂种,我没那意思。我想…… ——想女人了? ——胡说啥呀? ——哼,二道沟子里的人谁不知道?你把一个城里女人的肚子偷偷搞大了。 ——你个小鳖犊子,我还把你妈的肚子搞大了呢?你知道吗?你是我的种! ——放狗屁! ——你回二道沟子打听打听去呀,你妈是谁花钱发送的?是我。是我养活了你 们。我是你爹!我给你起的大号叫段连水。 ——老杂种,就会扯王八犊子。你快死了想找个打幡抱罐的?我理解你的心思, 你花钱我认你做干爹还差不多?别的你少跟我扯,扯也是白扯! 段大巴掌一时无语,他盯着地獭子,他觉得跟他说不清楚。但他心里一阵酸楚, 他觉得对不起他们母子,地獭子的妈临死前说过,一定好好教育孩子。让他长大成 人。可是段大巴掌不明白,她咋说话一时一变呢?然而地獭子的二叔也不让,更怕 有人提起这种不光彩的事儿。他送去的粮食和衣物,总叫地獭子的二叔给扔出来。 地獭子长大了也不认他,和他二叔联合起来把他赶出门,一杠子打下去,把段大巴 掌的额头打破了,至今还有一寸多长的伤疤,不但打他还骂他是个老混蛋! 段大巴掌伤心极了。事儿也凑巧,这期间就来了一个城里女人,一头撞进了他 的小木屋,当然城里女人比地獭子的妈温柔多了。长了一张好看的脸,白白净净的, 挺忧郁的脸。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像是笑,这让他情不自禁地心潮起伏,夜里睡不着 觉,翻来复去的折腾,要不就坐着直愣愣地盯着梦中的城里女人。有一次他悄悄地 伸出了手,他想摸一下城里女人,由于身不由已他就压在了她的身上,然而城里女 人惊叫一声跳了起来。像从恶梦中惊醒一样,瞪着一双恐慌的眼睛,你不能这样对 待我,你欺负我我就死!段大巴掌慌乱中直打自己的嘴巴,我,我不是故意要这样 的,我觉得你挺好看。后来城里女人让他去了一趟镇子,让段大巴掌打个电话问一 个人,啥人?我的领导。段大巴掌回来告诉他,说你的领导进了监狱。他要你离开 他。城里女人哭了一天一夜,后来就病倒了,每天说着胡话。段大巴掌照顾了她好 长时间。一晃过去了好多年,旗里来了两个人要她去旗里工作,说是防治林区的病 虫害。那阵儿她的肚子也鼓了起来,临走她说这是你的孩子——想到这段大巴掌长 叹一声,他打一下地獭子的脑袋:“跟你逗两句你就急了,你个傻儿子呀!” 地獭子说:“那个城里女人是真的吧?你告诉我,我就认你做干爹!” 段大巴掌啪地一拍地獭子说:“这回我这个爹是当定了!” 地獭子撇着嘴:“说你呼哧,你就上喘,你也不尿泡尿照照自个是啥德行,你 以为你是山里的神仙呀,告诉你吧,你也就是一根鸡巴毛而已!” 段大巴掌一时瞠目结舌。 地獭子凑近他说:“咋样,说病根上了吧?哎,城里女人好不好?” 段大巴掌说:“好,当然好,比你妈更像个女人呀!” 地獭子急了:“老色鬼,你活腻歪了!说话,不想活了我给你一枪!” (八) 段大巴掌没有理他,觉得像地獭子这种人,亲近不行,太冷落了也不成。你不 理他,他可是找你的麻烦。怎么叫他地獭子呢?就是有点儿无赖的意思,没理也得 搅三分的主儿。二道沟子的人大都敬而远之。段大巴掌可不在乎,不仅仅因为他是 段大巴掌的野种,也因为段大巴掌疾恶如仇,天生的眼里不揉沙子的直肠子脾气。 段大巴掌也有顾虑,他不愿意把这种事儿告诉地獭子。可他又禁不住他的追问。 想起来那个城市女人也是被逼无奈,处于走投无路,她一头扎进了他的小木屋。他 们后来额吉苏里河留下了生命的种子,段大巴掌赤身裸体地跳进额吉苏里河,他总 是回忆他们在月光下做爱的情景,她是他见过的天下最好的女人! 多情的额吉苏里呀,你是一条母亲河。每年的夏天,河水暴涨,两岸绿树成荫, 一群群野鸟落了一河,波光鳞鳞的,鱼儿从你身上游过,仰泳在水里,白云就在眼 前晃动,你只管坦然地洗澡,不用担心有人来打扰。有时,他就像鄂伦春人一样, 撑一叶独木舟,用标枪插鱼。行到浓荫深处,宛若进入仙境一般。水很纯净,云彩 沉在水底,鱼儿游来游去。这种世外桃园的生活令人羡慕呢。 段大巴掌看见那个女人披头散地向河里跑去,不像洗澡,要是想洗澡咋不脱光 衣服呢?但他离投河的女人很远,情急之中他就招呼他的猎犬,那条猎犬尊命而去, 很快把城市女人叼出了水面。等段大巴掌赶到,这才把城市女人拖上岸。段大巴掌 把城市女人背进了他的小木屋,他发现城市女人的头上被推了个十字。没等她完全 清醒,他就用剔头刀子给城市女人剔了个光头。城市女人醒来后就呜呜地哭了。段 大巴掌心里发毛,你哭啥?剔光了头发还能长,要不你咋整呀?人不人鬼不鬼的。 城市女人让段大巴掌挺失望,问清了原由,结果她不希望有人救她,觉得活着还不 如死了。这话让段大巴掌震惊:姑娘,你年纪轻轻的咋犯糊涂?啥事儿呀让你寻死 觅活的?你说说我听听?姑娘不说,段大巴掌却说不管遇到啥难事儿,总会有办法 的,没有过不去的事儿。身子骨是爹妈给的,要珍惜,更要好好活着!你不应该回 去,你说你在我的小木屋里谁敢欺负你? ——可我不是坏女人,我不是…… ——这话我相信,你认为你不是就不是。好了,穿上衣服吃点儿东西。要不你 喝口酒? 城市女人苍白的脸渐渐泛起了红润,吃了东西段大巴掌要赶女人走,说是送他 回家。城市女人又哭了,她那还有家,你不救了我吗?我就跟你一起生活。我再也 不逃走了,我要为你生儿育女!我是你的女人,你是我的男人。无奈,段大巴掌只 好暂时答应了她。 后来,在段大巴掌的开导下,城市女人想开了,她放弃了寻死的念头。她每天 成了段大巴掌巡逻山林的一对伙伴儿。段大巴掌说话虽然粗鲁,但心肠软,乐善好 施。 城市女人像个男人,三个多月她的头发才长好。有一天她照着镜子,泪珠儿悄 悄地流了下来。段大巴掌一惊,心想姑娘是想家了,虽然她说没有家,她是怕回家 呀。段大巴掌知道城市女人的心思。他不是不想要她,他觉得她对那个深深爱着她 的男人还抱有幻想。他是想法儿成了他们。 ——哼,别白话,你救的人家,你就想趁人之危干了人家?地獭子说。 ——你小子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咋能说是干! ——好好,我说错了。孤男寡女的你能坐怀不乱?少给我装人! ——那是后来才有了感情,她是主动的。我想也是,积了几辈德才遇到了一个 花儿一样的姑娘,那就凑合着过日子吧。只要她不嫌弃我,我没有挑剔人家的道理。 那是多么好看的人儿。 ——她为啥寻死觅活?有人想强奸她? ——不,她搞了一个香港有亲戚的男人,还没结婚就被打成了特务。 ——噢,她是干啥的? ——林业学院的老师!后来她就住在我的小木屋里,有人来捣蛋,我就放出狗 咬个鳖犊子。她一躲就是好多年!段大巴掌一时挺感慨。 ——你一定是看上人家长的漂亮了?要不你敢冒那么大风险留下她? ——那是,她长得多么出众呀。眼睛会说话似的那么爱人。 ——那你为啥好几年以后才和她睡觉呢?你咋不早点儿下手呢? ——天天在一起,后来就知道了她的一些事情。她要嫁给我,我没立刻答应, 我劝她给她的男朋友写信,她寻找得没指望了,我们才结婚。谁知刚睡了半年,她 男朋友来了,他从内地逃往了香港,通过关系由旗里接她走了。 ——说啥哩,你舍得让她走?哼,你才没那么好心眼呢? ——唉,咋说呢?开始我不同意。不过,细细一想,人家才是天生的一对,我 是趁火打劫了。开始她是不走,她说怀了我的孩子。可是她的男朋友跟我说了一宿, 他啥也不计较,她是为了他才寻死的。他们是真心相爱。我信了,那小子说的话也 让我感动。可是到现在我也没有见到我的孩子,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人哪,吃点亏 算不了啥,关键是不能坏了良心。 ——玩蛋去,人没良心,鸡巴没有骨头。人的心一凉,你说人不就死了吗?鸡 巴要是有了骨头还不把女人干死? ———杂种,好话你也没个好说法! ——不是我说你老鬼,你呀,一个天字号的大傻X !到嘴的肥肉你让鹰叼走了。 多可惜! ——人家是文化人,我咋忍心死乞白赖地纠缠人家。留人留不住心哪!那样过 着有劲吗?你就是弄了天仙似的女人,她和你是在一起睡觉,但她心里想的是另外 一个男人,你心里就好受?一个人可以被弄死,但弄不死的是人心啊,是一种精气 神儿。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争也没用。按你的想法,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留下 她?让她跟我在山里受罪?生下孩子怎么养活? ——嘴上这么说吧,谁不知道,你年轻的时候没少摸女人? ——我摸过你妈。 ——老杂种又胡说! ——这可是真的,她找到山上来的。 ——放屁,跟你个老鬼说话真他妈的没劲,费尽心机连个种子也没给自己留下。 还有脸说呢?没劲,睡觉! ——你个鳖犊子,歪心眼儿倒不少。你就是我的根!我是你爹! ——狗屁股!哼,你呀也就嘴上沾个便宜罢了!多没劲! 段大巴掌也觉得没劲,干啥非要人家承认你是他的爹呢?唉,一个雪白的女人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虽然她寄来过一些钱,他又按原地址退了回去,但是,她 用的是假地址。段大巴掌只好不情愿地接受,他也在寻找时机还给那个心爱的女人! 虽然金钱不能弥补损失,但对于他已经是足够了,她一定很艰难,她没有忘了 他。细想想一辈子也没做过缺德事,也就不能怪她了。人怎么活也是一辈子呀,但 任何时候人也得讲良心! 窗外风雪依然咆哮着,段大巴掌渐渐入了梦乡。他梦见雪地上奔跑着一匹枣红 马。在昏暗的天色中,看不见太阳的光芒,只有灌木林冷漠的呼啸。段大巴掌几次 想套住那匹马,终因气力不支而告失败。他气喘嘘嘘,满头汗流,那匹马仍自由地 奔跑着,穿梭于森林之中。 突然,段大巴掌扑向枣红马,一手搂住马脖子,一抬右腿,他干瘦的身材便压 在了马背上。马儿嘶鸣,前蹄腾空直立,想法甩掉段大巴掌,折腾了半天总是徒劳。 枣红马喷了几声响鼻,浑身汗水淋淋、段大巴掌得意地捋着胡须笑了。那情景仿佛 得胜归来的将军。 一片灿烂的绿色在森林里跳动、闪烁,然而段大巴掌疑惑地跳下马,莫非老眼 昏花了,真的老了吗?咋红马变成白马了呢?这么快,雪染得一匹雪青马,长嘶一 声在林子里奔跑着。段大巴掌相信自己还能制服它。雪青马不比枣红马,它性情刚 烈,脾气暴躁.就在段大巴掌使出浑身解数勒住缰绳时,那匹马踢了他一下,疼得 他哎哟一声,恍然从梦中惊醒了。 段大巴掌完全清醒以后才意识到自己真正做了梦,顿觉浑身燥热,嗓子眼干渴 的总务科疼痛,他翻下床,弄了半瓢凉水一直脖子喝了,定神一看,窗外发亮了。 转身再看那个地獭子,不知啥时候溜掉了?这个鳖犊子!又要搞啥鬼名堂,段大巴 掌睡意全无,索性披上羊皮袄,找来猎枪走出了门外。 段大巴掌很快就卷入雪野之中。走着走着他发现一串血迹,用手一抹,放在嘴 里舔了又舔又吐了出来。他知道是狼血。一定有一只受伤的狼从这儿走过去了。段 大巴掌起身追了起来,他发现雪地上的血迹越来越灿烂了,一摊摊血开始凝固变黑。 一刹那他明白了,这儿曾发生了狗与狼的血战。寻视四周,真的发现雪窝里躺着两 条狼。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有气无力爬不起来,苟延残喘的灰狼嘴上含着一撮红 毛。莫非那是红毛狼身上的?段大巴掌心里一阵颤栗,那该是那么惊心动魄的一场 肉搏呀。红毛狼老了,当它咬死一只狼时,另一只狼肯定冲上去咬住了它的皮毛。 段大巴掌这样猜想着。他觉得应该把红毛狼找回来。他刚想拔腿走,那条受伤的狼 忽然挣扎了几下,无光的蓝眼盯着段大巴掌。段大巴掌想你挣扎啥?反正你要死了, 干脆给你一枪岂不快乐?这样是让你少受罪?段大巴掌受不了那条灰狠轻蔑的目光, 抡起枪托砸了下去,狼的脑浆子迸裂,一下溅了他一身。他抖抖老羊皮袄骂着上路 了,嘴里不时打几声口哨,呼唤着红毛狼,沿着庄严的河滩走在冰雪上。冰雪在脚 下发出阵阵爆裂声。他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不找了,不找了。相信它会回来的。 不,想法儿逮住它。不能让它再祸害老百姓了。” 段大巴掌继续跟踪地獭子,同时,他早早地起身,开始了满山遍野地寻视,他 计划用几天的时间,设下圈套,等待红毛狼的上勾。他埋好了铁夹子,看见东方的 天宇散射着粉红色的早霞。没有风,早霞显得懒散而灰暗,似乎由于云雾稀薄而造 成的这种景象。他一直艰难地走着,不,段大巴掌骑着马,正在四处设置陷阱,他 恨不能立刻捕杀掉红毛狼。尤其地獭子给他搬来了电视和放相机,他知道红毛狼造 的孽之后,感到惭愧和内疚。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二道沟子的乡亲们一定对他怨 声载道,说他引狼入室! (九) 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段大巴掌在一百多里地的范围内下了圈套,埋好了铁夹 子。他要亲手捕杀红毛狼。地獭子说的是真的,他亲自下了山,听了镇长的劝告。 老人有点儿不知所措了,红毛狼咋还有这两手?在他面前表现得温良恭谦让,暗地 里却到处搞掠杀。两三年的功夫,红毛狼已经祸害了一百多头牲畜。悬赏价格涨到 了三千元。倒不是为了钱,而是段大巴掌觉得自己养大的红毛狼不应该是这种德行。 忍受了一天一夜,他开始骑马巡逻,结果发现有一个铁夹子夹住了一匹灰毛狼,段 大巴掌一枪托砸下去,把狼头砸碎了。 段大巴掌知道,这是一条发情的母狼,他断定它跟随着红毛狼很久了。狡猾的 红毛狼又一次逃脱了。段大巴掌思想了半天,他就毅然割下灰母狼的性腺,把所有 的陷阱和铁夹上抹上灰母狼的性腺气味儿,利用美人计诱捕,才能杀死红毛狼。 然而过去了三天,当他寻视回来,红毛狼并不上当,它又一次躲过了他布下的 陷阱。 段大巴掌的愤怒是深刻的。他怀着对山林深沉的爱,对珍禽异兽的高度责任感, 心里滋长着要毁灭什么的困惑情绪。他痛恨红毛狼的欺骗,唾弃地獭子的失信,不 管他进山来打啥猎啥,总要弄个明白,绝不允许他乱杀东北虎。段大巴掌的脸因愤 怒而变了形。脸上的肉疙瘩一颤一颤的,嘴角和胡须也在不停地颤抖着。 前面一块险要的巨石挡住了去路。平时他总是绕行的;花大半天的功夫。为尽 快追上地獭子,他想从这儿攀上去。光滑的岩石。只有一棵歪脖子树可以攀登。地 獭子显然是从这儿攀上去的。他也要冲过去。但他的身子骨已不像当年那么灵巧, 几次努力都败下阵来。他不服气,也不认输。他放下猎枪,运足气力,倒退十几米、 然后助跑,跑到树下纵身一跳,猛然间如老鹰展翅,一只手抓住了树干,紧接着那 只手也搭在树干上。他倒勾双脚往上卷,那姿式恰似一只倒挂的老鹰。头朝下,脸 憋得通红,顿觉得眼发黑,太阳失去了光亮,好像在山林上空旋转,耳边嗡嗡直响, 像山风呼啸一般塞满大脑。 段大巴掌心想,这下没救了,完了,这把老骨头就得搁在这儿了。但他命令自 己绝不放手,一旦放手非把脑袋撞裂不可。这样倒悬着,双腿疼痛之后开始发麻, 雪粉不时掉在他的怀里。难道就这样死去了?段大巴掌心里没底了。背部酸疼:开 始漫延到全身。他担心的是这双脚还能坚持多久。一只脚倒勾着,一只脚插进树干 缝里,不死也得折断一条腿。 雪地上的阳光很刺眼,可恨的太阳也跳出来折磨我?山林倒是一片灿烂绚丽, 云儿也躲进了山的背后。段大巴掌眯缝着眼,作短暂的休息。 他非常想念红毛狼,要是红毛狼跟在身边,它会火速跑回小木屋叼来飞抓的。 飞抓是打飞龙时备用的。如果一旦飞龙飞越山涧,来不及跨过去,他便抛出飞抓抓 住对岸的树木。飞抓就像一只铁手,那上面有锋利的尖刺,可以抓进树身里面三、 四寸深,用力扯了扯,觉得牢靠了,纵身便可荡过山涧,逃跑的飞龙落在枝校间不 久,惊魂未定举枪便打,味美肉鲜的飞龙垂手而得。当然,这是年轻时的所作所为 了。 就这样死了吗?连个完整的尸首都留不下。只要一泄气,人就掉下去,不是腿 断就是胳膊断,要不脑浆进裂。咋也得为自个准备一口棺木呀。此刻,他像一只笨 拙的狗熊,上得去树却下不来。那只好凭运气往下摔了。不成,老了骨头发脆,弄 不好就丧命。不不,我要活下去。他想到了山里的黄羊,黄羊轻巧灵活极了,两只 弯角往树干上一挂便作休息。他甚至嫉妒仇恨起黄羊来,他不是黄羊,他是人,没 那个生存本能。当生命受到威胁时,脑子里总会出现各种怪念头,仿佛一生的往事 都搅上了心头,让他心里一热一缩的难受! 他想起望佛山下丧命的亲人。想起红毛狼明里暗里欺骗他,城里女人的音容笑 貌。眼下只有鹿儿了。但它终日不说一句话,默默地,睁着一双诚实、善良的眼睛。 段大巴掌心绪不宁,面色发黄,眼里流露着茫茫的神情。他很痛苦,害怕自己 总是想红毛狼,每天每夜,都是红毛狼陪伴他度过寂寞时光。是红毛狼给了他无言 的安慰。它怎么就轻而易举地背叛他了呢?是啊,地獭子没说错,狼毕竟是狼,不 是你家养的一条狗。狗对主人绝对忠诚,而狼绝对是残忍的。你还一心一意地盼望 它像个温顺的狗,但是事与愿违。不要看它的表面现象,要看其实质呀! 段大巴掌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着,不,是作片刻的休息,以便备足力气,翻身爬 上去。他反复试了好几次,均以失败而告终。 这时,他听见远处传来唰唰声。段大巴掌一时惊喜的心血沸腾,鼻孔颤动着。 是红毛狼,啊,是红毛狼跑来了。他惊叫着,同时有一种力量充满全身。红毛狼速 度如此之快今他惊讶。段大巴掌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挺直腰板,双腿绷紧,从头到 腰卷上去,借着松枝的弹力,跳上了岩石。手又抠住了树根,两条腿搭在岩石上, 气喘嘘嘘,浑身酥软无力,静静地躺着许久。待他恢复元气,坐起来,立刻懊丧地 拍打自己的脑袋:“老混蛋,咋把枪忘了?”段大巴掌十分沮丧。红毛狼好像懂得 什么,叼起飞抓看了一眼,朝岩石一侧跑去。段大巴掌笑了。是红毛狼救了他。不 一会儿红毛狼叼来飞抓放在他面前。临别,又留恋地回头望着段大巴掌。他大喊一 声,红毛狼,你,你给我站住?红毛狼没有迟疑,好像没听见他喊的是什么,红色 的三爪狼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很快钻进了林子。 段大巴掌站在一块平缓在岩石上,气愤得不知所措,他因愤怒哮喘得更加厉害, 前胸鼓起来又瘪下去。鼓起时如皮球,瘪下时筋骨一条条清晰可见,他敞胸露杯, 浑身冒着热气儿,威风凛凛地站在那儿犹如一座古铜色的雕像。 真够烦的,他在山里不仅仅要提防人的袭击,还要提防红毛狼的背信弃义。他 做梦也没料到红毛狼是个两面三刀的家伙。不管咋样,碰上啥算啥吧! (十) 段大巴掌休息了一会儿,喘匀了气儿,这时他听见渡鸦飞出了山林,抖着翅膀 呱呱鸣叫。他猛地想起飞抓,他必须把猎枪捞上来。他惦记着受伤的红毛狼,红毛 狼狼的腿有点跛了,它怎么会跑那么快。他多想亲手逮住红毛狼呀!他想念它,想 在捕杀它时看上一眼,可是红毛狼畏惧地停也没停就走了。它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 情呢?段大巴掌无从知道,他只是遗憾愧悔地拍着大腿。当然,他认为还是有机会 捕杀它的,他必须跟着渡鸦。渡鸦在头顶上空鸣叫、给他送来消息。说明前面有猎 物。再说那个地獭子这会儿躲在了哪疙瘩了呢?也许他早已隐蔽起来。实际上段大 巴掌昨晚喝酒时并没料想到他会来这一手。他原谅了他并相信了他。轻易相信了一 个不可相信的人,他后悔莫及。就像他以前十分相信红毛狼一样,狼也会故弄玄虚, 狼是不让人相信的。甚至在极度饥饿时,它会袭击人! 段大巴掌不能过多地考虑红毛狼了。渡鸦在盘旋中似乎发起了脾气,怪叫声刺 耳。他仰脸望了望,他慢悠悠地跟着渡鸦走。长期的山林生活,使他懂得了人与动 物间的那种无言的默契,也可以说是一种依赖关系。渡鸦能敏锐地看出一个人是不 是去打猎?如果发现了你没带枪,它会毅然飞走,如果发现你带着枪而且是它熟悉 的身影,那么渡鸦就发出呼叫,向着某个有猎物的方向飞去,飞行缓慢,像是特意 等待着猎人似的。如果不懂得渡鸦的出现是个好兆头,你就会轻易地放过一次狞猎 机会,在山里苦苦跋涉,不知要走多少弯路。幸运的时候你能打到猎物,但绝不会 猎得你所期望得到的猎物。段大巴掌抖擞精神扛着猎枪,几乎一路小跑跟随着渡鸦。 但有一条,当你打到猎物时,你必须把一部分碎肉和五脏分给它吃。不然它再也不 会理你。每当你慷慨赐给它碎肉,它便飞过来,接受你的猎物,并在吃之前向你发 出一种奇异的啼叫。段大巴掌称之为感谢的笑声。毫无疑问,这种鸟儿从森林的高 处向低处俯视,总要比人更能发现猎物。对于渡鸦的诱惑,并不为所有进山狞猎的 人们知道。他们只知道漫山遍野地转,不相信渡鸦的怪叫,所以不跟它走。段大巴 掌每每见了渡鸦,心中暗暗发笑。今天一定能猎到猎物,猎物就在前面,渡鸦在引 导他,时刻伴随他。有时替他着急便飞落在他的肩上,然后叫着飞向猎物。 段大巴掌是个心情开朗的人,每到寂寞孤单时,他就想些兴奋的事儿。对待生 活的态度总是乐观多于忧郁。以不屈不挠的精神度过不幸和磨难,即使心里很苦, 也迫使自己尽快忘掉:对有益的经验永志不忘,对遭受的伤悲也记忆犹新。他执著、 倔强、始终如一。也许人一老,对自己的变化意识不到,他脸上不仅泛滥着皱纹, 还有微笑,刚毅和温情;有时兴高采烈,有时深思熟虑显得特别郁闷。从他偶尔凄 楚的神情里,你很难察觉到悲观厌世愁眉苦脸的痕迹。 苍白的太阳在森林上空晃来晃去,把段大巴掌的身影长长在印地上。他步履急 促,脸上挂着兴奋时才闪烁的光芒:梦中的红马与白马,犹如旋风般向他奔来。山 里的天气如此奇特,刚才还有一轮很不错的太阳。可人的洒着光亮。霎时,阴霾漫 天,像梦中遇雨,增添了段大巴掌的忧郁和不安。茫茫雪野,没有人烟,雪粉扑面, 没有一条平展的路,荒草在厚厚的积雪覆盖下露出枯萎倔强的头颅,狂风无情地敲 打着、摇晃着。在段大巴掌身后,歪歪斜斜的脚印很快不见了。段大巴掌奔走的浑 身泛热,解开上衣的纽扣,让山风吹进来。雪花纷纷扬扬,高大的树木,低矮的乱 柴、枯枝、岩石,都凝结着晶莹的冰花,狂风也不那么温顺。有些捉弄他似的把树 枝上的积雪打落,不一会儿又结满枝桠,这是自然的杰作,把茫茫林海雕塑成晶茔 剔透的世界。下大雪时反而天气不冷,就怕雪后初晴,干巴巴的贼腊腊地冷,冷得 庄严、恐怖、美丽而又诱人。 段大巴掌追踪着地獭子,并不感到沮丧和失望,因为渡鸦的指引让他信心百倍, 猎物就在前面。只是他呼吸短促,必须张开大口,给肺部以充足的氧气,减缓憋闷。 他咳嗽几声依旧不停地追踪寻迹,尽管风大也没能把地獭子的脚印完全抹掉,顺着 他留下的模糊的足迹追着,一定能赶上。段大巴掌断定地獭子是来偷猎那只东北虎 的,要不地獭子梦里常喊着虎、虎虎的吗?地獭子,给我玩鬼花活,你还毛嫩着呢。 你个小地獭子你就来吧! 段大巴掌并非吹牛,他每天出没在林子里,什么鸟没见过、什么猎物没打过? 林子几乎消磨了他一辈子的时光。青春的汗水滋润了山林,他还怕什么,寂寞的山 林并不寂静。偶尔沸腾着狼的嚎叫,风的咆哮,老虎的长啸,飞雪落地砸在积雪上 的沙沙声。大森林是迷人的也是恐怖的。雪是美丽的也是丑陋的,原始森林是一个 恐慌与欢乐并存的神秘世界。 段大巴掌这时诅咒起大雪来。他原来是喜欢雪的,唯有雪才能装饰空旷、冷漠 的岩石、丛林,才能把大地雕塑得英姿飒爽、千姿百态、神秘莫测、分外灿烂、咄 咄逼人。大雪和风搅在一起淹没了地獭子留下的踪迹,雪越来越大,咋也寻不着了。 段大巴掌心里布满了阴郁、焦灼,甚至失望,恨不能自己变成渡鸦,展翅在雪野的 上空,寻视着那个小地獭子。恨归恨,走归走,一刻也不敢怠慢。流目四野依然莽 莽苍苍。雪,疯狂姿肆。他真想祈祷雪神:雪花呀!别下了,你难道不知道疲倦吗? 你想要我段大巴掌的命吗?我还不到归山的时辰吧?我是山的主人,决不能让小地 獭子在我面前呈威风,我要制服他。这样反复想着,奔波着,脚下依然坎坷,依旧 不平的是山路。段大巴掌的体力已消耗过半,他用猎枪当拐杖继续向前摸索着,实 在太累了,只好在雪坡上往下滑,不料跌倒了,头朝下栽去。怎么那么巧,脑袋正 好卡在两棵白桦树之间,脖子划掉了一层皮,耳朵险些挂掉一个,鲜血喷涌出来。 但他毫不在乎,挣扎起来,几次努力都失败了。心里煞是焦急,额头渗出了汗珠儿。 心想这回完蛋了,这把老骨头放这儿喂野狼吧!人哪,你一生什么事儿都得碰上, 问题是遇上事情要冷静,必须以智慧战胜灾难的威胁,痛苦的干扰,自然和偶然不 幸的袭击。我这一辈子呀,大火没烧死,枪子没打死,黑瞎子没坐死,莫非要憋死 在这两棵树下?红毛狼、黑儿快快救救我。莫非红毛狼来了就能救我?如果这样死 了,很快就会被人忘掉。一想到被人忘掉,横尸山野,听从命运的摆布,他浑身发 冷,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要死就快点儿死吧,别让我憋得难受!唉,干啥要 让别人记住呢?山林知道我就满足了。 ——不成,说啥也不能死在这儿,我要活下去。 段大巴掌自己跟自己说,最好应该休息一下,再运足力气。他暗暗给自己以鼓 励、智慧和勇气。今天真奇怪,我干啥总想到死呢?一辈子遇到那么多灾难也没想 到死,我不能想这些不吉利的事儿。倘若我死了山林谁来保护?珍离异兽谁来管理? 光吃山不养山的人总有一天会让大山吃掉。再说,他还惦记着那个城里女人,他十 分渴望见见他们的孩子,长的啥模样他都不知道。在苦苦思恋的日子里,他从未放 弃这种想法,那怕只看一眼也是幸福的。 段大巴掌心里颇觉舒畅、熨贴。他双手推住右边的白桦,挺直脖子忍受着伤痛 往左边抗,双脚踏地用力蹬,几次回合,段大巴掌大喝一声,只听“咔嚓”一声, 碗口粗的白桦树拦腰折断,段大巴掌跌跌撞撞向前滚去,脑袋快要撞到树上时,他 一伸手化险为夷了。惊惶失措之后爬起来不由开怀大笑起来。他庆幸自己在危险出 现时,总会有办法对付,而且不惜牺牲一切代价战胜它。一阵大笑过后便是一阵急 促的咳嗽。又觉得心里发热,嗓子眼发咸,有一股腥味儿窜上来,一张嘴,——口 鲜血喷了出来,涂在雪地上煞是绚丽灿烂,像一束盛开的红杜鹃。段大巴掌看见自 己喷绽的一束血花,倒吸了一口冷气,神情陡然严肃起来,久久地凝视着,一时默 然了。 (十一) 段大巴掌变成了一只雪兔,浑身披满雪花,坐在地上,捂住双腮,然后仰起脸, 平静地对自己说:不碍事吧?我寻思着离死远着呢?抽袋烟就好啦!他颤抖着双手 装好烟,手似乎挺僵硬。他娘的,吐血不说,连手脚也不灵便了。这是咋整的?死 就死,反正早晚的事儿。但死之前耍弄清那个地獭子的鬼胎,他真要杀那只东北虎, 非给他个样子看看不成!让他进山来只要一生邪念浑身就发颤。段大巴掌找来猎枪, 拄在地上抖抖地站着,拍拍身上雪,眺望远方。他摇摇胳膊是不是还长在肩膀上, 待他稳定下来,眯着眼笑了。 他不敢看被风雪封裹的山崖。弯曲的身子挺在那儿,如果再滚两步就进入山崖 了。段大巴掌不忍心倒下去。他觉得眼很热,身子也开始泛热,原来太阳又破云而 出,一边晴天,一边下着雪。望着山下的额吉苏里河,视野开阔,心里爽朗了许多。 阳光掀动着空气,似乎树林、枯草、石头也在跳。面对着无边无际的森林,一副怪 模样的段大巴掌咧着嘴笑了。额吉苏里河多美,镜子面一样闪光。他很累,便在一 棵树下坐了下来。 睁大眼睛,望了望风雪依然呼啸的山野,嗓子干渴的疼痛,他抓过一把雪捂进 嘴里,雪吞进胃里顿觉神志清醒,呼吸均匀,他心里坦然了。他轻吐着粘痰,清理 着肺部,心情忧郁起来。这鬼天气让人模不着头脑,说变就变。不管咋的,还得继 续向前走,他心里还闪烁着那个念头,赶快追上地獭子。可是,丛林叠障,枯枝交 错,每走一步都很艰难,他必须走,心里暗暗鼓励自己,手脚并用扒开枯枝,猫下 腰钻来钻去。路在脚下延伸,雪地上留下了他歪歪斜斜的脚印。 倾刻间,山林重归宁静,天色灰蒙蒙让人心烦。还好,渡鸦仍在前方呼叫,像 是故意等待着段大巴掌似的,又像是急促呼唤他快快跟上,他不无叹息地摇摇头。 老了,老了,腿脚笨了,大雪天,干啥追他?唉,真是的,一个人在小木屋里喝酒 吃狍子肉喝点飞龙汤,烤烤火多美。不跟踪他也没有人知道,何况山下早已不供我 口粮了,人们把我忘了。站在那儿沉思了片刻,他又笑了。眯着眼回过头一看,从 跌倒的地方到这儿才走了十几米。不成,走得太慢,地獭子可能隐蔽起来了。他想 喊,又怕他听见,心里憋得难受。天气格外冷,手像猫咬了一般疼痛,这才想起自 己一双皮手套在跌倒时抛下了,咋办?弄不好要冻掉的,想到这儿他立刻把双手插 进雪里,上下磨擦着。大概过了十多分钟,段大巴掌觉得手开始发麻,疼痛减轻了。 过了一会儿开始泛热,他把双手交叉着插进皮衣袖子里,蹲在一棵大树下,靠着那 棵树。他太累了,真想躺下睡去。就在他刚刚闭上眼时,渡鸦呱地一声怪叫蹬掉树 上的积雪,抖抖翅膀飞走了。原来渡鸦就在他靠的树上,也许渡鸦对段大巴掌失望 了,也许渡鸦饥饿了,急着寻食才对段大巴掌发出鄙夷的怪叫吧?段大巴掌扭着脖 子望着飞去的渡鸦,良久,他把双手插进头发里,然后捂住了脸,似乎觉得对不起 渡鸦。连接鸦都看他不起了,他愤怒地站起来,腿脚有点儿麻,趔趄了几步,又稳 稳地站住了。回头时,猛地发现树身上有两个黑瞎子咬出的记号;这棵树要有三个 人才能搂得过来。不行,快离开这儿,黑瞎子就在树洞里。凭经验判断的出。树上 的记号告诉了他,可能黑儿来过这里,自从它逃走后,一直没见到,它没有自己的 树洞,莫非是黑儿与别的熊争夺树洞咬下的记号?争取有个冬眠的地方。两只黑熊 要进行搏斗,有时虎也参与争夺战,因为谁都想占用那个地方。 段大巴掌由于躲得急,又被绊倒了,而且一下子滚了起来。他隐隐听见笑声, 爬起来定神一看,在他的上方是地獭子探出了头,居高临下地向他做着鬼脸。鄙视 地调笑他,段大巴掌愤怒了。显然地獭子看到了段大巴掌的一切行动。 段大巴掌唾了一口唾沫,拍拍身上的雪站起来。他看见地獭子身边正燃烧着一 堆火,“地獭子,别得意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地獭子瞥了一眼段大巴掌,诡秘地说:“段大巴掌呀段大巴掌,等着吧!等我 打了猎物分给你一半,算我谢你啦。” 段大巴掌气呼呼地骂着,上气不接下气喘着,浑身都在颤抖:“你个小地獭子, 根本就没安好心!”段大巴掌真的生气了。也不知道小地獭子听见了没有?也许他 装作没听见,也许他慑于段大巴掌的威力,他注视着前方,猛然间扑过去,可能发 现了什么。 段大巴掌端起猎枪朝小地獭子跑去的方向冲去。这时,那只渡鸦重新出现在段 大巴掌的头顶的上空,扑楞了几下翅膀,发出几声怪叫依然盘旋着。段大巴掌意识 到地獭子发现了猎物,或许是来了黑瞎子,或许是只老虎。他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着, 手被枯枝刺破了,他不顾疼痛,尽管气短,力不从心,但他咬着牙从容地,一步一 步地逼近。 他还未攀上高坡的山石,便传来虎和熊的吼叫,渡鸦也在树枝上助阵。等他爬 上来,他才看清了,那只虎和黑熊正在雪地上搏斗。 那只老虎比较灵敏,向前一蹿跳出十几米,扑到黑熊身上,黑熊摔倒了,它又 吱吱地爬起来,用它粗大的前爪,正好打中老虎的屁股。但老虎的尾巴翘直,恰似 一把利创,讯速扫过来.又把黑熊打倒了。老虎再度扑过来,黑熊仍用前爪打着, 把东北虎打翻在地,老虎一声长啸,与黑熊撕打在一起,把雪地上的雪搅得四处飞 扬,几个回合不分胜负。地獭子蹲在树后窥探着,还嘿嘿直笑。段大巴掌心里捏着 一把汗,地獭子端起枪正在瞄准。 ——杂种,不能打,打了熊谁也跑不了!你别伤着老虎。 ——老鬼,你知道个鸡巴,看我的。 地獭子根本不听段大巴掌的劝告,依然瞄准,老虎和熊瞎子绞在了一起,吼声 震荡着山林雪野,几乎把树上的积雪震落。狗杂种地獭子,段大巴掌骂着喊着:你 不能打,老虎是国家要我们保护的。把枪放下。地獭子那儿听的进去,终于勾动了 枪机,老虎尖叫一声,猛然间朝林子深处跑去。雪地上出现了血迹,老虎受伤了。 紧接着又是一枪,然而这一枪打偏了,打在了黑熊的肚子上,鲜红的肠子窜了出来。 黑熊大爪子在枯草丛里一划拉,拔了一把乱草塞住伤口,便朝放枪的地獭子冲过去。 黑熊是不好惹的,尤其受过枪伤的黑熊,简直对枪的气味儿甚至对铁器深恶痛绝。 猎人若碰到这种种情况算是背运了,十有八九在劫难逃。 (十二) 段大巴掌震惊了,他看见那黑熊迎着地獭子的枪声,声嘶力竭地扑上去。地獭 子一时慌乱了,手脚不管用了,傻子似的呆楞在那儿浑身发抖,腿脚发软,然后就 瘫在地上。 ——放下枪,快躲起来,你楞着干啥?杂种,你不要命了! 段大巴掌的呼喊在山里回旋,声声刺耳,他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气力, 而且浑身皮肉发紧,心里一热一缩的,血液刹那间凝固了一般。当看到这种情景时, 立刻意识到一场悲剧就要发生了,也许你无法逃脱。 段大巴掌一边呐喊着,一边急冲冲地奔过去,他看清了,那黑熊像是跟了他多 年的黑儿,他眼前一亮,咧嘴笑了。心想,我能制止它对人的伤害。但是晚了,地 獭子扔掉枪刚想跑,黑熊扑了上来,前爪子一搂,接着往地上一按,就像老鹰抓小 鸡一般轻松,黑熊随心所欲地把地獭子一下子坐在了屁股底下。那情景讯如闪电一 样快捷。让人来不及做出反应。 ————黑儿,你不能呀! 段大巴掌呼唤着,黑熊只是愣了愣神儿,但它的屁股依然颤悠着,地獭子鬼似 的嚎叫着:“老伯,快,快救我!” 段大巴掌只好举起双简猎枪,一狠心向黑熊的前胸打去。一连数发,黑几惨叫 一声扑向段大巴掌,但同时也栽倒了。地獭子得救了,他战战兢兢地望着段大巴掌。 只见段大巴掌一挥手,鄙视的意思让他快走。然而段大巴掌已经躲不开了,这时黑 熊吱吱吼叫着扑了过来。段大巴掌一闪身黑熊扑了空。由于地獭子惊魂未定,恐惧 末消,腿脚一软,又瘫在了地上。 段大巴掌一眼认了出来,这只黑熊背下方少了一块黑毛,就是地獭子伤过的那 个黑熊。段大巴掌急忙掏出子弹欲推上膛,黑熊立即扑了上来,夺下他的猎枪,两 只前双爪子夹住往树上一摔,几下子把猎枪摔碎了。段大巴掌嘶哑地喊着:“地獭 子快跑,晚了就没命了!” 段大巴掌的脸色因焦急和愤怒憋得青紫了。地獭子脸色蜡黄地爬起来,双腿颤 抖着,没等他站稳一下子滚下了山坡。 段大巴掌只顾呼唤他了,没料到黑熊摔断了枪支接着向他扑来。黑熊把粗大的 爪子凶狠地一抡,只听“啪”地一声,黑大的熊掌拍在了段大巴掌的后背上,他跌 跌撞撞地滑了下去。他的手抓住了枯树迅速地爬起来,想逃时又被绊倒了,回头一 看是地獭子刚扔下的猎枪。他抓过猎枪装上子弹,朝追来的黑熊打去。黑熊受伤了, 伤口涌流着鲜血。结果没打着致命的地方,这真让段大巴掌失望。黑熊没事似的仍 朝他扑来。在这危急关头,不容他多想,更不容他怠慢,段大巴掌把枪扔给了地獭 子,自己迎着黑熊走去,他的头部已被鲜血染红,是黑熊打的,他机警地躲在一棵 白桦树后,围着树转。然而头上的血流进他的眼里,流在肩上,很快凝固成了冰块。 似乎已经不顾寒冷,耳畔有一阵阵可怕的狂风呼啸。黑熊追着他吱吱直叫,大有不 弄死段大巴掌不肯罢休之势。然而段大巴掌力气耗去了一大半,偏偏又摔倒了。黑 熊终于抓住了他。段大巴掌仰面躺着刚想挣扎着起来,眼前犹如一道黑墙向他压来, 他看见黑墙上有一块白点,本能的求生欲望,使他憋足最后一点气力,迅猛地朝白 点抓去。原来是黑熊的肚子被枪打破的伤口。段大巴掌拼出最后一点力气狠狠地把 手插进去,猛地一攥,一时觉得很热、很滑,腥味直刺鼻孔。他使出全身的劲儿, 狠狠抓住往外提着,黑熊掺叫一声举起黑瓜子又向段大巴掌头部劈去。段大巴掌一 阵晕眩,栽倒了,但他的手依然死死地攥住了黑熊的肠子。他把黑熊的肠子扯断了, 他和熊滚在了一起,血在涌流。人血和熊血在雪地上灿烂地像花似的开放着,不久, 血便凝固了。 黑熊似乎也感到了死亡的威胁在逼近,它极力挣扎着。但是段大巴掌双手死死 地抓住不放。黑熊跳起又立即栽倒了。这一次又砸在了段大巴掌身上,段大巴掌顿 觉得眼前发黑,胸口发闷,他好像什么声音也没听到。世界恢复了原来的沉静,山 风不知飘到哪儿去了。它还会进攻吗?段大巴掌残存的一点儿理智告诉他,愤怒和 恐怖刹那间消失了,他疲惫地睁了睁眼,仿佛看见那只渡鸦朝他飞来,而且落在他 面前的树枝上悲鸣。生命和永恒正在怒火中燃烧。他的眼里一片黑暗,不,一片光 明。他能意识到就是死也不松开手,也许这是命运,是的。性格决定了人的命运。 这是一个城市女人说的,他记下了,其实,他一直很怀念那个有知识长得很美丽的 城市女人。只是在眼前一闪就消失了。 段大巴掌挣扎着想站起来。虽说恢复了知觉,却无能为力。心里明白,浑身酸 疼得难以忍受,一点儿也不能动弹,随即疼痛消失了,接着是大口大口地喘气。地 獭子披着一身雪花爬了过来,颤微微地爬到段大巴掌面前:“老伯,我对不起你。 我,我悔不该不听你的话,是我连累了你,我真该死,我真该死呀!” ——熊死了?段大巴掌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脸上毫无血色,慈祥地望着地獭子。 但嘴里汹涌地往外喷着血。 一一已经死了! ——你个杂种! 段大巴掌脸上浮出了笑容,手颤抖着努努嘴微弱地说:“受过枪伤的熊不好惹, 弄不好要丧命的。再说那只老虎不能打,再打要绝种了,国家的,要咱保护就不能 乱来,进山打猎要懂山里的规矩你扶起我。我想……” ————老伯,别说了,你累了。 ——噢,看来我杀不了红毛狼了,你要想法子除了它。它欺骗了我! ——别说话了,我背你走。 ——不。我不累,就是眼不行了。有酒吗?段大巴掌极力支撑着自己说。 ——有有!地獭子掏出酒壶给段大巴掌喝了一口,再给他喝第二口酒时,段大 巴掌摇摇头急促地咳喘起来,脸色由蜡黄变得惨白,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巡视着山 野,他咧了咧嘴笑了笑,问道,“小子,啥时辰了?” ——天晴了。太阳发红了。 ——这山多好,这林子多美,绿油油……他说不去了,哮喘的很厉害起来,接 着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块。 ——老爹,别说话了,你要挺住,你不能死呀! ——不,没有用的。哦,刚才你叫我啥?我不是你的老伯,我是你…… ——啥?是爹? ——我,我对不起你,儿子,我没有尽到当爹的…… 话没说完,段大巴掌脑袋一歪,身子一挺,失去了平衡,一头扎进地獭子的怀 里。不声不响地告别了生他育他的茫茫大森林。 地獭子楞了:“你是我爹?你怎么会是我爹呢?”良久,他撕心裂肺地呼唤着, 摇晃着段大巴掌。随即又趴在段大巴掌身上呜呜地哭了。悔恨吗?痛心吗?然而一 切都晚了,流多少泪也挽不回他的生命。 段大巴掌静静地躺着,仰面朝天,满脸皱纹渐渐舒展开来,躺在大山温厚的怀 抱里;他居住的小木屋依然耸立着,远山近岭一派寂静无声。仿佛白色松涛自天而 降,到处呼啸、飞旋,像是痛悼着段大巴掌。段大巴掌就这样匆忙地告别了山林、 额吉苏里河、小木屋,告别了他眷恋的生活。从此,爱与恨也与他一起走进了深深 的山里。 (十三) 地獭子做梦也没想到段大巴掌就是他的生身父亲,这让地獭子心里承受不住了, 他不敢相信却又疑惑不解。这个糟老头子,临死临死了咋说了这么一句,让地獭子 吃不下睡不着。想起自己凄凉的身世,开始他有点儿怨恨段大巴掌。可是望着静静 躺在雪地上的段大巴掌,他怎么也恨不起来了。他懂得,他的人格与为人。他为了 他和母亲什么都舍得拿出来。联系到二叔对他的仇视,难道他真的是我爹?唉,活 了这么大还不如这位老人。他才是真正的北方汉子啊! 地獭子沮丧地扶起段大巴掌,想让他再看看蓝天、白云、岩石和森林、血色黄 昏。可他的脑袋一阵阵轰鸣,刺心的疼痛渐渐消失了,地獭子用手一抹,血已在段 大巴掌的头上结了冰。地獭子只好掩埋了他。 后来,他还为段大巴掌立了块石碑,上面写着:“献给慈父段大巴掌。”以示 他对段大巴掌救命之恩的感谢和怀念。后来他二叔见到哭的死去来的还是告诉了他 真情。段大巴掌是你的亲爹!再后来进山的伐木工看到了石碑,不知什么时候石碑 周围郁郁葱葱葱的林木不见了。再后来段大巴掌抚养的那只三爪红毛狼回来了,红 毛狼趴在墓前不动,只是一阵儿接一阵儿嚎叫,声音凄惨,令人心碎。地獭子举起 了猎枪,红毛狼看了看他,两眼流着泪水,四脚趴在坟墓上,地獭子没有扣动枪机, 也没有打死去领赏。红毛狼是在忏悔呢?难道我还加害于它吗?他远远望着,反复 思索着,他知道红毛狼不吃不喝已经很久了,不久便会默默地死去。 山林又恢复了平静。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周而复始。人们似乎忘记了段大巴 掌跟黑熊展开的那场生死搏斗。他生前没有什么遗产,甚至也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那他给人们留下了什么呢?只有山林知道。 山上与以往不同的是修建了瞭望塔,小木屋里多了两个穿牛仔裤的年轻人,时 常播放着很刺激的霹雳舞和迪斯科音乐。不,还有一个中年人,那就是段大巴掌的 儿子——地獭子。他接替了段大巴掌,如今他搞植树造林,早起晚归也不嫌辛苦, 不到几年的功夫,段大巴掌的坟墓又被绿林鲜花包围起来。地獭子知道,这是段大 巴掌对他的期望。他努力做着。像段大巴掌那样生活那样为人。 当大地回春,万物复苏,白桦林发芽,草变绿、水变柔、花正开,额吉苏里河 水又绿又蓝的清明时节,人们总能看到鲜艳的花束开放在段大巴掌的墓前。每年这 个时节都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她身边有一对青年男女,有 人说是老女人的女婿。但地獭子没有问过,几年来他们总是清明时节赶在他的墓前 伫立很久,双手合十默默地祷告着什么。二道沟子的年轻人捅了捅犹犹豫豫地獭子 说:“那个女人准是段大巴掌以前的相好的。”地獭子心里一热,他希望是那样, 可他又怎么开口问呢?老爹没有告诉他那个城市女人究竞是谁呀! 好奇的人们来到墓前,细细一瞅,发现段大巴掌墓前堆着厚厚的一层又一层的 纸灰,一阵风吹起来,纸灰在森林深处、在大山的上空翻飞、飘荡、翔翱…… 远远望去,像纷纷钻入大森林深处的黑色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