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 【山歌起】 太阳哎太阳哎嗨嗨太阳 太阳上三竿哎照得四山亮 牛儿们扬尾走向山坡上哎 牛背上坐了个俊儿郎 …… 从此我生活在一个崭新的集体里。我怎么快速认识集体中的人呢?——好办, 每晨军训听“点名报到”,有助于认识各位。 巩头一声大喊:“立正!——报数!” 我要认识的人便像一串点燃的鞭炮:“一!二!三!四!五!六!七!……十 五!” 然后场长唤: “一号——” 队列中有一人上前一步答:“到!本人劳慕义,职务:牛医组长、场会计员; 责任:防治牛伤病并负责全场财会工作!” ——他花白头发,满脸麻子,是现今场里唯一牛医,姓名谐音为老麻医,后来 成了我的忘年交。 “二号——” “到!本人厉国志,职务:水牛组组长、机电技术员兼场出纳员;责任:……” ——他脸上有疤,就是昨天接我的厉哥,我后来也叫过他厉疤子。 “三号——” “到!董大公,大公无私的公,职务:黄牛组组长;责任:负责黄牛组全面工 作!” ——他粗短腿,大屁股,人们据此称他董大股,不称他大公。昨晚上…… “四号——” “到!我是朗瓜,职务:水牛组组员;责任:协助组长放管好全部水牛公、水 牛婆!” ——一脸憨笑,有点吊儿郎当像,本名郎国娃,大家叫他朗瓜,是牛场的味精 式人物。 …… 牛角号声撞耳,醒了,撑开厚重的眼皮,晨光晃眼。一瞥,知道和记起自己是 到了一个新地方:牛场,牛场的场部,场部集体宿舍,昨夜借宿在被一个大屁股占 去一大边的床上,被子很臭。但来不及细想,就跟着他人骨碌起床,穿衣,穿鞋, 冲到水池边洗脸,三下两下像军营中的士兵。然后紧跟着跑步入场。场是牛场中人 院和牛院之间的大操场,巩头早已笔杆一样挺立在场边的司令台上,喊下来口令: “立正!” “向前看——齐!” “上前三步——走!” “……” 我感到其它人都训练有素,我则是中学的军事体育课没有白上。司令台是一块 大方石,据说是建场初期用过的夯,巩头那时是建场先锋队长,同前任老场长抬夯 筑场,筑出了这个场,它也就成了艰苦创业的纪念物;他继任为场长后,它成了托 起他威望的司令台,可供他站在上面吹号并训话。场长还喊“上枪!下枪!”,我 们就把“枪”搁到肩上,又“嚓”地放落体侧:他们的是一些黑色的金属棍子,我 的则是临时捡起的一根木棒。 晨训以齐声背诵入场誓词结束:“同劳动,人人奉献;同分配,共享收获。去 掉私念,一心为公……”据说这誓词是老场长制定的,我跟念一遍就记住了。 巩头对早操状况很满意,吹起了开饭号。其实全部人马就在他身边,他喉里打 个嗝都听得清,他也要吹。 早饭是稀饭,用大米、红薯碎块和玉米粒混合熬成,热汽腾腾一大锅。锅中一 把长勺,锅边站着煮饭的老固,见你喝空了,老固就给你加勺,勺柄远远伸过来, 一扣,满满一碗;捧到嘴边,热汽冲脸。于是吹口气,喝一口,吹口气,再喝,满 屋是嘘嘘霍霍声,像在比赛。用来下饭的是一盆酱辣萝卜,一钵咸白辣椒,放在圆 桌中间,由巩头手执长筷夹到各人碗里,你一块他一颗,不多也不少,嚼得一样脆, 辣得一样直缩气。没有人讲话,吃得很专心。董大股先吃完,咧开嘴对巩头一笑, 暴露出牙缝里夹的陈菜屑,表示对巩头的感谢。 菜虽有限,饭却管饱,我摸了摸自己的圆肚皮,对这样的集体伙食感到满意。 ﹡﹡﹡﹡﹡﹡﹡﹡ 又是牛角号声。据身旁的人解释,这是放牛出栏的号了。于是,牛院的包铁厚 木大门——黄牛大院和水牛大院两个大门——一齐开启,黄牛和水牛们就都各在一 格一格的栏门口伸出头来往外望,盼人把它放出去。人便走进去,依次拔下栏门上 几根横木,牛就出来了,栏角留下几大饼牛屎。巩头在外面空坪喊:“拦住,拦住, 先要它们排好队,不准乱跑——喂,厉哥,拦住那一头!今天除你外都随我上山, 你去检查一下电话线,昨天白天还通了话的晚上又不通了——大伙都随我上山,放 牛吃第一遍春山草,放完回来再一起清扫牛栏牛粪啊!” 我被分配在水牛组,随老麻医和朗瓜开水牛栏门——麻医下到这个组,据说是 因这组的牛较听他的话。其实我只是随着他开,朗瓜不过在前面闲晃荡,宣称: “看我用冲锋枪为你们开路!”原来这小子说的是对着两厢牛头撒尿,对这一间伸 出的牛头撒几点,又挺身上前,向下一间的撒,又说他是打游击的神枪手,打一枪 换一个地方,会节约弹药;又说这是请牛吃酒。牛们并不避,伸舌来接——从人尿 中吸取它身体需要的盐分,而牛真爱吃的是酒,这我早知道。到了最后两间,朗瓜 畏惧似地跳过一间,只把剩余的全部泻给贴墙那间的,口中喊:“火霸牯啊,你历 来不爱喝我的酒,我也不给你喝!——青蛮牯,亲亲的青老九蛮牯,我都给你,喝 了我的酒,力长九百九哇!”一边抖裤裆一边傻笑。 我开栏门开到那一带,见最里间伸出个青色的水牛头,头颈下挂着编号铃铛: “青鬃九号公水牛”,知道这就是朗瓜说的青蛮牯;而他跳过的一间,里面的牛全 身暗红,脊上却长着黑鬃毛——就是昨天挤我下水的怪物!坏牛!看不清它颈毛遮 挡了的编号,我操起一根横杠就想出出气,但老麻医“嘘”一声按住我的手:“这 牛俗称‘火八牯’,也有人叫它‘火霸牯’,打不得的,你打了它它会长久记仇, 让场长来处罚它吧。今天是带牛上山吃第一遍春山草,让它有个好心情,我们才省 心。”说完对我耸动麻脸笑,麻子里像藏着什么隐秘。朗瓜也说:“这些家伙,栏 里关了大半个冬天,吃的只是干草枯梗,出来放风又只是排巩头那有味的方阵儿, 它们想吃新鲜草了呀;真是的,这个火霸牯呀,你是打不得的,新来的同志呀你莫 乱来!” 当最后这两头牛走出牛院时,其它牛在院外操场上排好了队——真是奇迹,牛 真能排队:黄牛一个方队,水牛一个方队,整整齐齐。巩头站在司令台上大声说: “同志们,我们实施多年、已成优良传统的防虎方阵放牛法,经过去年一冬在这操 场上的改进和操练,今天要投入实用了,今天,是新春上山吃第一遍春山草,又是 第一次实用这个方阵,所以一定要保证万无一失,出发时要按编号成纵队前进,到 达草场后恢复成方阵,再按规定散开吃草,听到紧急号声又要收拢来,”他瞥见后 到的两头蛮牛散漫地站在队尾,就喊:“火鬃八号公水牛尤其要排好队!不能再让 它像昨天那样,别人排练防虎方阵,它却擅自离队出走,缰绳都被它挣散了,拖着 绳子是想去寻野牛伴吗?哼,你去呀,去呀,下古峒人正等着你这后备野牛送肉吃! 你脱离队伍我可保不了你!你把新来的管理人员挤下水,还要狠狠罚你!”我知道 这话涉及我了,感到脸红。又听他说:“我们也抓到了老虎凶狠又狡猾的新证据,” 他扬起手中一束我看不清的东西,“看,这就是,虎尾毛!虎尾巴上的毛!”分站 在方阵各边角的场员们都惊讶地望他,不知他手中怎么抓到了虎尾毛。“你们奇怪 是吗?这是刚到场的小石同志的贡献——你们知道他昨夜边带来了什么?”我听得 脸更发热,继续听:“虎铗!他带来了有名的石铁匠打的虎铗!我半夜里把它装上, 天亮就见效!但这说明什么呢,同志们?”他顿一顿,咽一口口水,“这说明我们 有了更好的武器,而敌人是更狡猾了的敌人!它呀,竟晓得先用尾巴尖来废掉人设 的机关,像高明的工兵先引爆地雷!所以,”他又顿一顿,“对这样凶恶又狡猾的 敌人,我们不依靠高度一致的组织怎么行?不加强管理、组成更加高效的防虎方阵 怎么行?分散单个的,就只能是虎口中的肉,再次证明……” 我昨夜劳累加受凉,安排我睡后只知倒头死睡,对他所讲的事懵然无知,现在 听了,不感到欣慰反只感到隐隐的怕。这时候,人虽愿意听下去,牛可受不住了, 牛头都抬起来东张西望,胆大的想移步走出队伍了。巩头中断做报告,用命令语气 说:“谁敢出队伍,不让它舔盐砖,还击它一电棍!”看来牛能听懂这话,“电棍” 二字一出,慌忙眨眼,厉哥、董大股等人把那根军训时当枪的黑棒子一指,那些昂 起来的牛头就赶忙低下去——原来这电棍是真电棍,是几年前本场牛医和电工合作 发明的牛电棍,外表粗糙,却真有电击威力。但因牛场自建的小水电站已坏,牛电 棍许久不曾充电了,现在只是装老样子唬牛。但牛们依然怕,不敢乱动了。只有“ 火鬃八号公水牛”那家伙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站得不耐烦了,就动起来,从阵尾 擅自走向出场路口。巩头下令:“拦住它!”守在路口边的厉哥横举黑棒作出个拦 的姿势,那牛像没看见他,只管耸角拱进;厉哥抖着手横扫一棒,同时闪开身子防 牛拱着,不想闪得太猛险些自己跌倒,而那牛像没事一样,也不转头看他的狼狈相, 只直着头继续拱,上了路。青蛮牯跟着上,方阵中的牛群也跟着动起来。我以为这 下要乱套了,但巩头很镇定,只见他把牛角往嘴边一凑,立即吹出三声低沉的短音 :“呜!呜!呜!”牛群马上止步,青蛮牯也一愣,便被厉哥一把揪住了鼻缰。只 有那条走出去了的牛像条聋牛,仍不止步,越走越快,消失了。 厉哥气得颤声喊:“巩头,你干脆一枪毙了这恶牛霸!” 巩头的声音像惊雷爆炸:“它下山,下古峒人会把它当野牛,几十杆猎枪毙了 它!它上山,有老虎的獠牙来毙它——让它去单干,它没被毙我回头再毙!好了, 我们上山——青蛮牯也要罚,先关回栏饿它一天——出发!” 于是青蛮牯关回栏,我们出发。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