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与饥 我打开火八牯的栏门,执行我第一次单独放它的任务。我牵着长长的牛绳出牛 院大门,这时其它人和牛在巩头指挥下又上半盆洼去了,只见在蹄印累累的出场大 路口踩出的新蹄印,旧牛粪上加盖的新牛粪。前几天天晴,一些稀牛粪晒成了伞笠 状空壳,蒙着白色早霜,用脚一踏,会咔一声响,塌出个黑洞;而新牛粪还在冒一 丝乳白色的热汽,像小火蒸大黑馒头,给人一种臭烘烘的温饱感。天还有些冷,我 呵着手,间或咳嗽一声,擤一下鼻涕,朝无牛粪的路边吐出一口痰。我小心翼翼地 牵着它走,表面上我牵它,其实是它牵我,它爱去哪里我随它去哪里。我也照一般 管牛员的样子,举一束楠竹丫,却不用它来抽打牛,而只是保持管牛员的一般配备 和装扮,同时也可用来给它驱赶牛蝇子;我也不敢大声向它吆喝,只是低声示意它 跟我走。火八牯会意,也不抗拒我,也不亲近我,大牛眼一望,就知道是由我来放 管它了,就随同我走。它步态安详而坚定,神情冷漠高傲。它开始似乎想去找它的 大部队,但大约是知道半盆洼没什么嚼头吧,在听了我“走另一条路,去找好草吃” 的话后,就走了与半盆洼方向相反的路,沿着一条水沟,走进一个峡谷里。 峡谷很狭,容不得许多牛摆“防虎方阵”,所以牛来得少,草长得好。我叫牛 就在峡谷口吃草,因为我怕在峡谷深处遇上虎,这是巩头告诫过的。但火八牯不吃 这里的浅草,这次是它走前面,我走后面,我唤它不住,只得随它往谷深处走。我 把大斗笠戴在头上,边走边有意唱歌,自己给自己壮胆,“向前向前向前……”,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太阳哎太阳哎嗨嗨太阳……”, 峡谷回荡着我的歌声和咳嗽声。我唱得气促喉咙痒,就咳嗽起来,歌声被咳嗽声冲 断,然而火八牯还在往里走!草越来越好,它还是看不上眼,一定要找到最好的草 才肯下口——它什么都吃,但总要去找它认为长得最好的:黑麦草,葛藤,冷蒿, 鬼针草,吊杆麻,狼牙刺,也不弃那种老而愈壮的粗芭茅,衔住一扯,上硬腭和下 排齿嚼动,嚼得绿浆翻溅。我看着它吃,记起有一种草是巩头嘱咐我不让它吃的, 巩头带回一株来教我辨认过: “这是‘火草’,不能让它吃!” 可是它一见这种草就吃下了,即使长在悬崖边也非吃不可,小心靠近,站稳脚 跟,然后伸舌一撩入口,圄囵吞了,回到安全地带后才慢慢反刍;它又好像能遥感 这种草的茂集之处,几里路外就兴奋起来,找到后啃吃时则虔诚专注,两眼望天, 仿佛在感谢天恩似的。看它这样子,我的担心反而减轻了,直觉在给我壮胆:这么 一个健壮又机灵的生命,是会避开危险也不怕老虎的! 回到牛场,却听说大部队今天遇到了老虎。朗瓜走在归营队伍的最前面,在牛 场前的大路口与我相遇,便憨巴巴地向我述说:“两只老虎,一只公的,一只母的, 母的肚子有这么大,”边说边两手张开成仰抱大树的姿式。我以为憨朗瓜是在骗我, 不久厉哥到了,也说:“那只公的从空中跃过,想叼走一只小牛。”老麻医也到了, 说:“从今天的情况看来是母虎怀了虎胎,急需营养,要强攻牛场了。”董大股也 跟着说:“牛见到虎,排的方阵就有些乱,这时巩头就‘砰’,‘呜哇呜哇’。” 董大股模仿枪声和紧急的牛角号声。这时巩头挑着一担松柴也到了,疲惫地放下柴 担,卸下枪和牛角,脸上却是欣慰的笑,眼里带着一句问话扫视众人:“怎么样? 我们的防虎方阵不错吧?”其它人还没说,董大股抢先表达:“巩头,您编定的方 阵确实好啊,您的三八枪和模牯号也响得及时,牛听见就安定了,虎听见就逃跑了。” 巩头听了,两眼吐光,抽起一袋旱烟说:“再次证明,再次证明……”再次证明的 下文,他却没有说,只把眼睛转向老麻医。老麻医赶紧推动疙疙瘩瘩的麻子脸皮, 做出一朵笑,“嗯嗯”地点头,但最后还是小声说:“老虎饿得凶,晚上可能会来 骚扰牛栏院,我们要小心。”巩头脸上一冷。 当天晚上,平安无事。第二天傍晚,再在牛场前路口与他们会合时,却听说出 了事。最先回来的董大股见到我就说:“好个‘防虎方阵’,有个卵用!今天老子 亲眼见到被叼去了一只牛!吓死老子了!”原来是牛以方阵的散开式吃草时,虎在 周围山林里觊觎着;巩头知道有虎在觊觎,一直很警惕,虎也就无从下手。但巩头 近段操劳过度,夜起巡视时受了凉,闹起了泻肚子的毛病,这天上山后更是频频内 急,拚命憋着,到底憋不住时,才不得不找个下风处扯裤子一哗。不想虎就在这一 刻发起了攻击,他鸣枪吹号慢了半拍,结果就被叼去了一只小牛。巩头仍走在回营 队伍最后面,让厉哥挑着松柴,自己挺身殿后,却铁青着脸,说:“教训深刻啊, 教训深刻啊!今天主要是散得太开了,分散只是虎口中的肉,再次证明……”关好 牛后不让老固揭锅,说要先开一个防虎经验教训总结会。没有人敢公然异议,但嘴 里都不发言,会场中能听到他人肚子里咕噜咕噜的肠蠕声。巩头见难拗众愿,就说 :“好吧,今天破例,我们一边开饭一边开会。”一碗饭下肚,才有人发起言来, 董大股说:“我坚决支持场长的决定!”然后赶紧扒第二碗饭。 朗瓜说:“巩头啊,您要是个不屙屎尿、不打瞌睡的金刚就好了。”巩头也在 低头扒饭,听了这话卡住了似的不下咽,半晌才说:“是啊,这身体……当年在鸭 绿江抢搭被敌机炸断的浮桥,人站冰水里奋战一夜,上岸后只喝碗肉片姜汤,就没 事……唉!”接着腮帮骨一咬,又坚定起来:“不过,它打不倒我!”然后一口把 半碗饭扒完。 朗瓜扒饭慢了下来,筷子扒一下后又敲一下碗边,说:“好办法,得,好办法, 我有一个好办法,巩头要奖给我一片肉吃我才讲出来。”我这时有心听别人讲什么 了,问:“什么好办法呀?”董大股不屑:“他有个屁好办法!”这两个马上就要 抬杠,巩头严肃地“哼”一声,说:“国娃同志可以讲一讲,”并用长筷夹起一块 萝卜递过去:“奖给你一块萝卜肉。”朗瓜噘嘴,众人笑。朗瓜说:“巩头哇,家 牛你历来舍不得杀,连野牛也不肯举枪打,可惜了你一手好枪法,虽然你把全部工 资分摊给我们大家吃喝,可跟着你还是只有萝卜肉吃啊,我献策也就只献下策,不 献上策了。”大伙又想笑,看看巩头脸色,憋住了。我想不到朗瓜也能说出“下策” “上策”的,犯傻地问:“什么下策呀?”巩头却猛地一推碗,站起身,责一句 “油嘴滑舌”,皱眉上茅厕去了。 以后几天,没有出事,但巩头眉头总锁着,他在苦苦思考一个伤脑筋的问题: 新防虎方阵确实更好地防了老虎,可是,可是——他是个接触实际的干部,承认有 这个“可是”——防不住牛自己要散开寻草的惯性,导致出事,这是什么原因?怎 么解决? 后来只听他宣布结论: 一、是刚长成的几只小公牛有了“火势”,也开始带坏样了; 二、“火草”在悄悄疯长,吸引得一些牛不安心吃正常的草了; 于是吹起“急急如律令”牛角号,颁布命令:去除那些小牛的“火势”;拔除 新生的“火草”!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