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态 【山歌起】 太阳哎太阳哎嗨嗨太阳 太阳的光芒哎照的头儿昂 山尖上顶角坡坡底下滚喽 角尖高出山尖的呀才是强中强 …… 巩头带着请求打虎的报告下山开会去了。他一走,整个牛场就像刚揭去盖子的 啤酒瓶,自由的气泡随即升涌,接着漫溢成一摊混乱的散沫。首先是防虎方阵自行 解散,没有人能使牛规规矩矩按编号排队了。其次是牛不再每天只在半盆洼啃草根, 几大管牛员各占一块新草场,让属下的牛们敞开吃,自己则像周初的功臣在分封之 地做诸侯,自在得很,只是偶尔因划界不清发生点春秋之争而已。“火草”呢,再 没人提了,牛爱吃就吃,管它哩。这样,牛的肚子和气色就都不同了,只是一段时 间下来,丢了好几头牛。还有,公牛们为母牛而斗狠的风气抬头了,包括我在内的 管牛人都在暗暗纵容它们。老麻医开头是默许这么做的,但看到这样下去也不行, 就也想收一收,可没几人听他的,没人按牛场惯例尊他为“头”。他只有无奈地皱 麻脸苦笑,把巩头交给他的三八枪和模牯号扔给厉哥朗瓜,自己一心捣弄他的牛药 和生物研究,忙个不停。 一种说法在悄然流行:虎吃去最弱的牛有利于牛的种群发展,是必然的。 董大股就赞成这说法,因为他带的牛少了几只,他对麻医说是几次遇到虎了; 又说他下崖救一只小犊子时裤子被尖石划破了裆,等于给公家奉献了一条裤子,要 麻医在牛场的奉献记录簿上记一笔。但厉哥报告:他望见董大股所在的山头冒柴烟, 隐隐飘过来烤牛肉的香气,还望见董大股任牛散在坡上自己却往下古峒方向去了, 扛着一筐什么东西,要老麻医去查一查。老麻医听了,只麻着一副脸,不敢查。厉 哥又报告那个路中车库受了破坏,有贼人偷走了一个车轮胎,要麻医去请下古峒政 府搜赃缉贼。老麻医又只摊开手,表示推不动人家。厉哥就唯有自己抽空去看护, 黑着手回来;但牛务繁忙,多数时候他只能边管牛边看着那片车库钥匙,低头垂泪。 我呢,无疑是这一群人里最无用的一个。一双近视眼看不清牛场,更无力干预 牛场影响他人,只好老老实实地守自己的本分,那就是继续看管好火八牯,这可是 巩头下山前叮嘱又叮嘱的。隔几天也悄悄远望一眼巩头安放在某山隐秘处的虎铗— —我已有点怀念父亲了,也怀念那个白天挎枪执号走前头、夜晚在火边徘徊的身影。 ﹡﹡﹡﹡﹡﹡﹡﹡ 这时已到了草木疯长的季节,每片绿叶如交吻的舌头陡然增厚,叶脉间奔涌着 大地的激情,老葛藤开出碗大的花,迟开的映山红一簇一簇,如火上加火;连开不 出花来的狗尾草也尽量让身杆长粗,想粗如牛尾。年轻的母牛们在这个季节里发情 的多了,眼波闪闪,频频撩起尾巴,亮出红肿的阴门,从门里流出白线一样的透明 粘液。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怪骚味,令人皱鼻,令公牛们张鼻。火八牯一段时间来吃 得好,睡得好,卧水随意,行走自由,身上长了一层膘,头上的角又多长了一节轮 纹,角质像黑玛瑙晶莹有光泽;黑鬃毛也更有光泽,没有火的颜色,却真有火的形 状,在脊背上蓬蓬拂动。它的全身,包括背、臀、腿、尾,原来的深红色被水洗濯 得鲜明了,置身青山绿水间更醒目了。它落脚有大象的沉雄,踏石冒火,踏土成坑, 随处一站,天地的重心就随它移到了这里似的;有时忽然性起,一阵撒欢乱跳,蹄 子又像羚羊跳踢踏舞一样灵巧。它一边往外走一边屙尿,长尾后扬,硬挺的阳具暂 时萎成尿管,像水龙头浇地,浇湿半里路不止,路面半天还有尿湿迹和尿臊气。它 与其它牛同时出栏,无数山蚊子像飞蛾趋光一样趋向这些生命体,但周游一通之后 大都选择跟随它,像一团黑烟系在它背上,让走在它前面或后面的我烦恼不已。我 知道这些蚊蚋这时候吃不到血,也不一定是要吃血,不过是被它强旺的生命气息所 吸引,想沾拂一点这气息罢了。我呢,不知是因为季节,还是因为蚊虫一样沾了它 的光,近段以来身体和精神确实都有了好转。我给韵枝写信,信中有了我这个年龄 应有的火热;我唱放牛山歌,中间不会被咳嗽打断了。 而青蛮牯及别的公牛们,在这季节里也一样地亢奋起来,走路四蹄生风,像足 底下装了弹簧;鸣声激昂响亮,像春江出峡。且遇到石块崖壁就要磨角,把自己的 角尖磨锐磨光,牛场大院前的石礅都被磨出了许多凹沟。牛与牛相见也更喜欢打招 呼了,这边山那边山举头相望,哞哞地应答。就连火八牯对我的态度,冷漠中也好 像有了一点温情,望向我的巨大圆眼里也微漾着深潭似的波光。 但它却是要甩开我,回到牛群那里去,它不想再独在一处了。它的大耳轮旋动 着,耳廓里的白毛微微抖动;穿了一根缰绳的鼻头在耸动,大鼻孔张成两个拱门, 用力地抽吸远处吹过来的风,然后停住品味这风的味道。它一定是从风中闻到了异 性发情的气味,它最喜欢这种气味,于是抑制不住了,向我短哞一声,就向山下跑。 我不敢违拗它,即使强牵住它鼻上的绳子,以它的倔脾气和机智,也牵不住的,而 且惹恼了会给我一下子的。我只好松开手,让它拖着牛绳跑。牛绳在茫山称绹,一 般为两丈长,棕丝搓成的,系在横穿牛鼻膈的枸木栓上,平时不用牵时,是应当盘 绕在牛的两角角根的,便于它活动;火八牯的牛绹却额外长,原因是以前的管牛人 怕挨近它,只得特别把它的绹加长,所以盘绕在它角根就庞如绣球,不盘绕呢则像 拖在地上的拔河绳,我第一次见它时就见识过了,幸而它的脚长了眼似地能避免自 踩绳子拖累自己。我喊:“火牛儿,绹!”——火八牯愿意听这样的昵称,它听懂 了,停下来,让我拾起这根人用来控制它的缰绳。我见这条粗绳他娘的也太长了, 就干脆用配带的砍柴刀从中砍断,剩余得合适的才盘绕在它角根,它因此洒脱了。 我又唤它一声“火牛儿”,示意它自己跑,它便感谢似的朝我翻一个白眼,猛跑起 来。它跑向半盆洼。原来全场几乎所有的牛都在跑向半盆洼,好像那里是一个舞台, 一个会场,好像那里将演大戏,开大会。果然,我稍后知道,这确实是牛界每到这 季节自然要有的大戏和大会,只是过去被巩头制止,中断好几年了。是自然的伟力 使母牛发出奇异的骚香气味,是这气味使公牛们集合拢来,要在母牛们的期待和注 视下来一次力与勇的角斗,决出最优胜者,使它们的种群获得最优秀的生命种子。 火牛儿入群争雄来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