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十一月,金在灭辽之后,乘胜挥戈南下。 这日,王映淮和青黛自文学馆回到栖霞苑。才刚坐下饮茶,就见紫穗匆匆从外 面归来,一进门就禀道:“娘娘,太子殿下要登基了!” “什么?”王映淮一惊,“官家出事了?” “官家无事。”紫穗回道,“是官家昨日接到前线邸报,说是金人兵分两路南 下,如今一路已到太原,另一路更是长驱直下、所向披靡,已经攻陷燕京了,若再 渡过黄河,汴京就将不保! 官家一惊之下,失语昏厥。醒来之后,当即手诏,传位于太子殿下,要让殿下 统揽一切应敌事宜哩。“ “官家怎能在此危急关头,撒手不管?!”王映淮觉得简直不可思议!皇上贵 为一国之君,竟然不敢亲自承担抗金重任,就这样匆匆忙忙传位给太子,实在是懦 弱昏庸之至!如此行径,哪有分毫像雄才伟略的一国之主所为?有如此国主,还如 何指望上下一心、共御外侮?而太子,虽则平日也曾参知一些政事,可是毕竟事出 仓促,几乎全无理政实践,一时之间,适应都尚需时日,加之个性优柔寡断,如何 “统揽”得了全国抗金大计! 然而,赵佶既已打定主意,就毅然宣布退位,自己当起太上皇,然后借口烧香 出城,带着两万亲兵,仓皇逃往亳州而去。而一干群臣,则日日在新君耳边争论不 休。赵桓听得焦头烂额,对于廷臣朝议,不知如何取舍,哪里还有心情再来陪伴美 人,吟风赏月、温酒赋诗啊。 王映淮坐在暖炉边,叹息。这段时日以来,赵桓一直不曾来过栖霞苑,册封她 为昭仪的诏书是陈瑞送来的——他终究没有册她为妃,而只是昭仪。汉代时昭仪 “位视丞相,爵比诸侯王”,但到唐宋时就不再如此尊崇了,不过倒也是九嫔之首。 不过这些对她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她根本就不指望那些虚浮的尊荣。今生已矣! 一朝选美,再莫想其他,只能在这漠漠深宫,虚度年华,直到白头!好在文学馆的 差遣尚在,还算在百无聊赖中,能得有所寄托。 “娘娘!”青黛奉茶进殿。现在,官家不来,青黛、紫穗每日只能从随侍太监 处,打听朝中大事及战况进展,前来报与昭仪。 “娘娘!今日太学生陈东等又有上书,痛斥蔡京、童贯之流罪恶滔滔,要求官 家将之治罪,‘传首四方,以谢天下’呢!廷臣们也纷纷附议,官家已经下旨惩办 了。”紫穗欣然报道。 这蔡京、童贯之流,就是那“花石纲”的始作俑者,为此造成民怨沸腾,直接 导致了宣和元年、二年的宋江、方腊起事。终于,赵佶只得在宣和二年(公元1120 年)撤销了江南造作局,停运了“花石纲”。 “如此恶贯满盈的奸贼,早该处以极刑,这是他们罪有应得!”王映淮道。 此后,几乎每日,都是令人心惊肉跳的坏消息:——“娘娘!引领金兵南下的 燕京守将,就是降宋辽将郭药师!” ——“金兵已过雄州了!” ——“金兵攻克庆源府!” ——“磁州陷落!” ——“不好了!金兵已到黄河北岸,越来越逼近汴京了!” 半月之间,前线频频告急,却不见皇上拿出什么实质退敌之计。王映淮忍不住 问道:“官家对抗金有何决策?” 青黛回道:“尚未定论。早先,宰辅白时中大人主张避敌锋芒,出走襄阳,徐 图恢复;只有太常少卿李纲,主张力战御敌,固守宗庙,说是天下城池,未有如京 城之坚固者。官家以为有理,即擢升李纲为兵部尚书。只是如今前线连连溃败,金 兵日近汴京,两家又在争论,各执其理,官家一时之间,决之不下。” “唉!”王映淮叹口气。赵桓懦弱无能,尤甚其父,只怕能做到不至于昏聩亡 国,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皇上驾到!”门外太监叫道。 王映淮等匆忙迎驾。只见赵桓风风火火地进来,扶起王映淮,吩咐道:“爱姬, 赶紧拾掇拾掇,明日与我一道出城。” “官家!”王映淮大吃一惊,大敌当前,赵桓想的竟然是溜之大吉!“官家此 行何处去?”她问道。 “朕已和白时中商定去处,就去襄阳。” “官家不可!”王映淮急道。 “爱姬有所不知!金兵就要渡过黄河,不日就到汴京城下,此时不走,更待何 时?”赵桓催促着。 王映淮拉住他的手臂,急切进谏:“官家,既然金兵就将兵临城下,官家作为 一国之君,岂可临阵脱逃?汴京但得有官家坐镇,号令全城,必能上下一心、共御 外侮!且我汴京军民尚未与敌交锋,又怎能望风远遁、先失其志?全城百姓,唯官 家马首是瞻,官家正宜当机立断,切莫犹疑!” “哼!”赵桓听得心火骤升,甩开她的手,冷睨她一眼,她的话比那李纲的说 辞还不中听! 什么叫“临阵脱逃、望风远遁”?她知道她这是在跟当今圣上说话吗?可是见 她美丽的小脸上,流露出真挚的忧虑,她是真正在为他和社稷担心,看在平日千般 宠爱的分上,他强自压下窜升的怒气。她的想法,和那李纲全无二致,无非就是要 他坐镇汴京,号令全民抗金。可是,迎敌用兵之事,他根本一窍不通,再说,这汴 京城中,防务空虚日久,根本没有多少可用之兵!算了算了,她一个妇人,见识有 限,他不与她计较!他耐着性子,冷然不悦道:“你久居深宫,宫外之事知之甚少, 还是不知为好!国家大事,不是你妇人家家嘴上说说就能办得到的,迎敌作战,更 是非同小可!金兵南来,所向披靡,岂是你我想守就守得住的?” “官家!”王映淮却无视他脸色,仍不放弃地继续劝谏,“所谓众志成城,只 要官家在城中一日,就能保我军心不散。有我君民一心,固守汴京城池,待得各地 勤王之师俱到,何愁金兵不退?更何况,金兵劳师远徙,必然粮草不继,到时我城 内城外里应外合,管教金兵有来无回!官家,臣妾祈请官家速速下旨,号令上下, 誓与金兵决一死战!” “战战战!金兵声势浩大,汴京城防久虚,如何迎战?!军国大事,自有男人 处置,后宫妃嫔,莫问政事!”赵桓终于发作起来,这些天被臣子们已经吵得不胜 其烦,到这栖霞宫来,本想享受一下软语温香,暂时忘却一切烦恼,没想到素来温 婉的王映淮,此时却谏来谏去,就是不让他有一刻安生! 王映淮被他骤然的发作震慑,再无言语。 “哼!”赵桓冷哼一声,所有的好心情全都消散一空,恼怒地拂袖而去。 * * * 次日,欲逃的赵桓被李纲拦下,当听李纲说金兵就在不远,逃跑也有风险,赵 桓不得不硬着头皮留下。三日后,金右副元帅完颜宗望所部兵临汴京,围城攻门。 李纲与所募死士拼死坚守,以霹雳火球、弓弩火箭数度击退金兵的进攻,各地勤王 之师终于渐近汴京。于是,完颜宗望相机而动,遣使议和,恰正中赵桓下怀,竟以 割让太原三镇、外加赔款犒军换得金兵北退。时为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二月。 金兵退后,太上皇还宫。朝廷上下又恢复了那派文恬武嬉的故态。六月,赵桓 恶李纲屡言备边之策,派他出任河东、河北宣抚使,李纲无奈离京,后又因入援太 原失利被罢。各路勤王之师也纷纷被遣散,汴京防务又呈空虚之象。八月,金兵卷 土重来,又分东西两路南侵。左副元帅完颜宗翰终于攻破太原,乘胜渡河;完颜宗 望则攻陷河北重镇真定(今河北正定)。 十一月,两路金兵围住汴京,开始猛攻。 “娘娘!娘娘!”紫穗一路叫嚷着跑进门来。 “唉!”王映淮叹息一声,看来又有坏消息了。所有的消息都不会是好消息, 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官家不修防务,只知一味乞和,大宋离破国败家还有多远啊? 自从她上次力谏之后,赵桓已经极少来栖霞宫。也是!皇上不好当啊!在朝堂之上, 朝臣七嘴八舌,已经听得晕头转向,回到后宫,只想消停些时、休养生息,谁还有 兴趣继续听那无休无止的战和争辩——妇人干政竟然也滔滔不绝、高谈阔论,可那 全都是纸上谈兵! “今日又是何事不好?”青黛问道。 紫穗回道:“金兵攻城益紧,朝野上下苦无良策。听说有人举荐一龙卫兵小卒, 名叫郭京的,说是能以‘六甲神兵’打退金兵,官家大悦,已着其即刻招募‘六甲 神兵’,备战迎敌。” “什么?!”王映淮惊讶得站起身来,虽则早知赵桓无能,没想到竟然昏聩至 此!能战之将一一被贬斥,病到急来,胡乱投医,竟然听信如此荒诞不经的巫蛊邪 说、无稽之谈!而满朝文武,竟然就任由皇帝如此胡为?“想不到官家一昏至此! 难道就没有朝官劝谏么?” “如今朝中臣工已是一致主和,官家又听不得不合心意的谏言,更有何人敢谏?” 青黛道,“娘娘上次也才劝得几句,官家不就冷淡栖霞宫这么久么!” “即便如此,当此家国存亡的危急关头,便是拼死也当一谏!”王映淮言罢, 就要出殿而去。 “娘娘!”两个宫女拉住她。 青黛劝道:“官家上回为娘娘问政已经着恼,如今再去强谏,只怕益加惹怒官 家,后果堪忧! 何况,圣命已下,再难更改。或许,这郭京真有些什么本事,只是苦于怀才不 遇,便想假借这‘神兵’之名,行脱颖而出之实,也未可知!“ 王映淮闻言停住脚步。 青黛继续道:“娘娘不妨少安毋躁、静观其变。只望天佑我大宋,真能有‘神 兵’天降,度此一劫。” 然而,事与愿违,郭京带领“六甲神兵”出战,大败溃逃,宋兵尚不及关闭城 门,金兵就乘机攻入城中。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五,汴京城破。 金兵不敢进占全城与汴京军民巷战,完颜宗望又故技重施,遣使议和,此次挟 战之胜,竟要赵桓亲自到金营商议割地赔款事宜。赵桓失声痛哭,却又不得不进金 营求降,献上降表,并秉承金人意旨,下令各路勤王之师停发,弹压抵抗的城民, 任由金军大肆搜括索讨宫廷内外的府库,以及官府民户的金银钱帛。 正当隆冬时节,漫天大雪纷飞,被金兵烧杀掳掠一空的汴京城中,凄凉惨切、 哀哭相闻,被饥寒冻饿致死、被金兵奸淫致死者,不计其数。 大宋,就在这一派惨淡萧索、战战兢兢中迎来了靖康二年。 青黛悄然走近痴望着窗外雪景的王映淮,将一款轻裘披盖到她身上。“娘娘, 窗边风凉,还是到房中火边坐着吧。” 王映淮轻轻摇摇头,叹息道:“唉!可叹文学馆中,藏书无数,也全数落入金 人之手!皇家宝玺法器尽皆被掳一空,大宋已经名存实亡了!可恨你我皆是女流, 不能手刃金贼、沙场效死,却只能眼睁睁看这大势已去,无能为力!这后宫之中, 虽还不曾历劫大变,只怕也已为时不远!如今无非苟延残喘罢了,谁知明日又是如 何一番天地?” 青黛也叹息,无语。国家大事,毕竟不是她这小小宫女能够议论的。 王映淮又道:“国库遭抢,臣民涂炭,官家和太上却认为是‘社稷江山被大臣 所误’!唉!” 殊不知实实是国主无能啊!误国误民者,恰恰是他们自己!太上皇穷奢极侈, 造成民怨沸腾,到得金兵压境,就撂手不管;官家全无主见,朝令夕改,主战能将 一一被贬,任由一干软骨小人尽在耳旁煽动,只知对金人摇尾乞和,哪里还有一点 泱泱大国的气概! 青黛有些紧张地向四下张望了一下,小声道:“娘娘口轻些!这些话怕是不敢 大声说呢!” 王映淮一哂,“如今宫中也是朝不保夕,帝姬、王妃(帝姬就是公主,王妃是 皇帝的儿媳) 尚被贡出,人人自危都来不及,哪还有心再管他人闲事!对了,官家被金人拘 押多日,可有消息了?“ 紫穗进茶,回道:“官家怕是回不来了!近日听说金人又来强索女子,开封府 所列名单,竟然多达万余!年岁最小者才方一岁!” 王映淮长叹一声,“大宋亡矣!”悲切地望着数载朝夕相处的两个宫女,叹道 :“两位妹妹,你们怕是等不到放出宫去远走高飞,便要跟着皇家与这后宫共存亡 了!” 紫穗惊道:“娘娘此言何意?” “唉!”王映淮道,“历来国家败亡,后宫哪能幸免!焚宫室、杀宦官、辱宫 人、掠后妃,贼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如果二帝俱被拘押,大宋已无国主,金人 定要洗劫宫室!到时,我身为妃嫔,自分当死,只是两位妹妹,不知要如何自处?” “娘娘,此时不可轻生!”青黛劝道,“不到最后关头,总有一线生机!我看, 我们还是及早想些应对之策才是!一贼未杀,死得太过不值!” 王映淮闻言,不禁激赏地望向神情坚定的青黛,她的勇气可以直逼慷慨男儿! “可是,”紫穗道,“这宫闱之外,已被金兵严加把守,如何出得去?” “说是严加把守,总有破绽可寻。”青黛道。 王映淮沉吟着,然后,断然道:“出不去便不出去!青黛、紫穗,从今日起, 你们便在宫中留心寻觅,看有何处不在众人专注顾及之下?平日你二人也要密切注 意,宫中但有些微异象,即当速速行动,也好赶在大乱未起之前,我们及早偷度过 去,且在那里暂避一时,再作打算!” 后宫众人,终日惶惶,有如惊弓之鸟,不知何日灾劫就将降临到自己头上。终 于,靖康二年二月六日,金主废宋二帝为庶人。 这日,紫穗匆匆奔进来,边跑边禀道:“娘娘,不好!我远远看见,有太监领 了两个官员并两个金将,行色匆匆、气急败坏,正向太上紫宸宫方向而去!” 金将竟然进宫来了!王映淮急急站起,迅速和青黛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个宫女 也心照不宣,立即动作起来,一左一右,领着昭仪暗开后室之门,潜在宫墙之下, 一路向西,直到钻进掖庭宫浆洗房西侧一处断壁残垣、衰草凄迷的院落,这个院落 是宫中冤死、横死者停灵之所,久被弃置,荒凉衰败、阴森冷戾,宫中传闻都说是 冤魂聚首之地,时见鬼影憧憧,宫人谈之色变;月前,冷宫中又有人死去,也是停 灵在此,旧魂未去,又添新鬼,这里因此更是无人敢近。 三人战栗地来到门前,青黛上前轻轻推开满是尘灰的木门。 “呀呀呀——”涩重的启门声,听得三人心中悚然,只觉得周身冷气环裹。不 过此时哪里顾得许多?三人紧紧挨着,快速进得门去,青黛返身将门掩好,正待下 闩,王映淮阻止道:“不可!” 青黛只一迟疑,立即会意,将门原样合好,三人这才稍稍吐出一口长气。 * * * 金兵叱喝推搡着俘虏来的后妃和宫人,进入羁押赵桓的帐中。 完颜宗陟居高临下,冷睨着赵桓和久别的妃嫔们抱头低泣。如此懦弱无能的男 人,竟然拥有这么多如花美眷!真是暴敛天物! 赵桓哭罢,环视众妃,发现少了一人,迟迟疑疑地向朱皇后看去一眼。朱皇后 似乎也才方发觉,扫视群妃一遍,疑惑地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 两人无声的交流,却没有逃过完颜宗陟鹰一般锐利的冷眸,从他们迟疑迷惑的 神色中,他立即想到,原来赵桓的宫人中还有人没有被擒!在他的手下,居然会有 漏网之鱼?他带领人手可是细细搜遍了每间宫室,竟然还会让人走漏?!而这个人, 既然让赵桓如此挂怀,必然就是他所钟爱的女人!一个女人,能从如此森严的搜索 中走漏掉,说明这个女人还真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软弱无骨的大宋国中,居然会 有‘不简单’的女人吗? 赵桓偷眼察看着完颜宗陟的表情,心中忐忑着。王映淮到底怎么了?难道…… 难道她已经被金将占为己有了?方才眼见父皇的爱妃被金将强索了去,难保他们就 不会强抢他的王昭仪。 可是……看眼前这个完颜宗陟的姿态,又不像那种不告而取的人,只怕他要是 真的想将他的女人占为己有,只会极尽嘲讽之能事地百般羞辱他!那么……难道说 王昭仪已经惨遭毒手、死于非命了吗?想那王映淮外表虽然柔弱,但骨子里其实性 非和顺,否则怎敢无视他的不悦,言论滔滔、犯颜直谏、执意抗金!这么想来,王 映淮怕是凶多吉少了!唉!如今国破家亡,他已经自身难保,更保不了她了啊!她 若是此时死了也好,总强似同他这亡国之君一道,受尽金人的奚落凌辱,生不如死! 完颜宗陟原本以为赵桓会来向他询问,他也好顺便了解一下那个漏网之鱼的情 形,没想到这个懦弱的男人,竟然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那个“不简单”的美人配 给他,真真是大大的不值!“哼!”他冷哼一声,径直走过去,一把拉过皇后身边 的一个宫女,“你!跟我出来!”拽着宫女走出帐外。 宫女吓得浑身颤抖不停。完颜宗陟又冷哼了一声,宫女当时就双腿一软,跪到 地上,叩头哀泣:“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完颜宗陟睨她一眼,大宋国中就全是这样的可怜人,欺侮他们真是没有一点成 就感! “好了好了!”他不耐地开口,“你只需乖乖回答我的问题,我便不杀你!” “是!”宫女这才停住哀泣,颤抖地拭着泪,静等他提问。 “我问你,今日这些后妃之中,可是少了一人?” 宫女讶然地望向他,他怎么知道?谁也没有说啊! “嗯?”完颜宗陟的耐心显然不多。 “是是!”宫女急忙回道,“正是少了一人!” “何人?” “便是栖霞宫王昭仪。” “栖霞宫?”哪一个是栖霞宫?他搜过的宫室多了。对了!记得当时是有那么 一个宫中确实不曾发现妃嫔,而只有宫女和太监,他还以为那里不曾住有妃嫔呢! 看来那就是栖霞宫!原来,在他到达之前,这王昭仪就已经跑了! “王昭仪?”他又问,“王什么?” “王映淮。”宫女小心翼翼地回禀。 “她长得什么模样?” “这……”宫女有些为难,说是美人,总是太笼统,这宫里的妃嫔们,哪个不 是美人?对了,官家为王昭仪做的那首小令,倒是正好可以用来描述她的外貌。于 是,宫女回道:“王昭仪长得极美,尤其是眉间有一抹若隐若现的红晕,官家还曾 作词说是:”瑶池轻红一片,飘落眉间一点‘。“ “哦?”完颜宗陟兴味骤起,“还有呢?” “还有?”宫女不知道他问的是还有别的特征,还是小令的下半部分,可又不 敢问,只好硬着头皮答道:“还有……就是:”冰肌玉骨娇无限。从兹一度,罔顾 佳丽三千!‘“ “‘罔顾佳丽三千’!”完颜宗陟轻念着,原来这女人真的是赵桓钟爱的美人! 看来还不是一般的美貌!竟然“从兹一度”,就足以教阅遍美色的男人“罔顾佳丽 三千”!嗯——这个还没见过面的美人,已经引起他猎奇的兴趣了,他对她真的非 常好奇! 宫女偷眼察看着他的神色,不知道自己的回答他是否满意,但看他脸上倒也没 有肃杀之气,想来自己这条小命,暂时是能保住了。 “好了!”完颜宗陟大手一挥,“你且回去!” 宫女如获大赦般急忙起身回帐。 “来人!”完颜宗陟唤道。 “在!”副将躬身待命。 “与我点一哨人马,我要夜探栖霞宫!” * * * 早春的微风轻轻吹送着恻恻轻寒,而在这轻轻的寒意之中,越来越浓重的是那 似乎挥之不去的血腥之气!原本是春光渐近的明媚时节,却因为一场浩劫,弄得宫 室之中满目狼藉、鲜血淋漓! 月牙一弯,在云朵之中默默穿行,清冷的微光洒遍宫墙之内。劫后的宫室寂无 人声,也没有一丝灯火,俨然一座死城。而原本就荒凉凋敝的院落,更显得鬼气森 森。 “娘娘,我们可以出去了么?”紫穗颤声轻问。其他两人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王映淮镇定一下心神,道:“天色已晚,金人料已撤出。我们出去吧!”然后, 推开床前脚榻,首先从破旧的床铺底下爬将出来。青黛、紫穗也先后而出。 三人挨饿受怕了一整日,窝在床下,连大气都不敢出。金兵闯入掖庭宫的喧哗 声清晰可闻,听得她们心跳如鼓。也有两个金兵来此院落胡乱翻查了一遍,还好并 未多作停留,否则,她们只怕不需要被金兵找到,直接就给吓死了。一颗心提到嗓 子眼的感觉,真的不想再受一次! 耳畔间听到的,除却掖庭宫中宫女们惊惶抗拒的尖叫、金兵高声大嗓的喧嚷、 翻挑物件的砰然巨响,更清晰的是自己怦怦震如山响的心跳声!随着那些金兵越来 越近的脚步越擂越响、越擂越快! 步进院中,春风也觉凄冷。三人不禁有些微颤。 青黛看看天色,估计道:“此时怕是已过三更了。” “娘娘,我们如今去往何处?”紫穗见周遭平静,心跳也平稳了许多,这才觉 得肚子里空空如也,饥饿难当、咕咕作响。 王映淮也是饥肠辘辘,于是决定道:“我们先去膳房之中寻些吃食,再作计较 吧。” 黯淡的夜色中,三人胆战心惊地摸索着寻找到膳房的位置,推门入房时,房内 硕鼠奔窜,又吓得三人一阵心惊肉跳。紫穗想去找寻烛火,被王映淮制止,三人只 能就着微弱的月光,在灶间、柜内寻得一些尚未被金兵挑落的糕饼,也不知是何时 蒸就的,如今但求果腹,哪还顾得许多! 匆匆食罢。青黛道:“娘娘,我们这一身宫装,只怕出得宫去,也要被人识破。 不如我们先回栖霞宫,去找一些陈旧衣物换上一换!” “不可!”王映淮道,“如今我们还不能认定金兵就不会再来,切不可轻易显 露行藏!便是此地,也不宜久留,需得速速离去!” 谁知她话音未落,便听见门外有人清晰地朗声说道:“只怕你们再速也离不去 了!” 三人霎那间骇然失色!只见门外,不知何时已经布满金兵!有几个金兵点燃火 把,涌进门来,瞬间已将三人团团围住。然后,门口进来一个高大的金将,在晃动 的火光掩映下,恍如恶魔降临! 完颜宗陟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眼前三个被吓得花容惨淡的小美人,很快就盯住了 王映淮——不论是从她妃嫔的装扮,还是她绝俗的容颜,更是她超凡的气韵,他笃 定就是她无疑!当他带人在栖霞宫又搜寻了一个遍,仍旧一无所获之后,他想到了 膳房。她临阵脱逃,会来得及带上粮食吗?再机警的人也不能不吃饭吧,他只需要 在能找到吃食的地方守株待兔就够了! 果然,她们自投罗网了! 用他锐利的鹰眼看定她,带着笑意的声音缓缓说道:“王昭仪!真是让在下久 等了!” 王昭仪?她心下一惊,他知道她是谁? 他好笑地看着她强自镇定的小脸,继续说道:“王昭仪居然忍心撇下废帝吗? 却不知他可念你得紧!” 她倏地抬眼看他,什么?难道是官家说出少了她一人的吗?官家怎可如此?这 就是他的宠爱吗?他自己沦为阶下之囚,难道还不许他人逃出超生?难道非得要个 个妃嫔都和他一起受尽金人凌辱不成? 完颜宗陟见她忿忿的颜色,心情大好,得意非凡地请她出门上路,“王昭仪请 吧!废帝还盼着与你尽早相见呢!” 王映淮冷哼一声,跨出门去。只可惜没有再忍一时,如今,就这样功亏一篑了! 真正是鸟为食亡啊!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