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巡社聚义大堂。 堂中觥筹交错,笑语喧然。 年轻的一辈人围坐在一席中。王映淮原本想随夫人们坐在帘后那一席,不想被 邢柔柔拉了出来,献宝一般,只听得她在席上眉飞色舞地介绍水淹完颜宗陟的故事。 “痛快!痛快!”邢柔柔道,“我女子部总算扬眉吐气了!” “你?”邢柟哂道,“就凭你,哪有这等奇谋?若非王夫人从中谋划,你那女 子部怕是永无翻身之日!” “六哥你恁是这般扫兴!”邢柔柔不悦,“若非我等将完颜宗陟引开,等你援 兵解围,还不知要到哪一日呢!” “所以啊,东平解围,首功当归王夫人!”邢柟对王映淮谋划的解围策略,心 服口服。 “哪里!”王映淮赶紧道,“女子部训练有素,勇往直前,人所共见!七小姐 功不可没!再者,水淹敌军,若无完备的地突导引工事,亦不能成,此功又非钟离 社长莫属!映淮不过是顺手牵羊,对此二者加以利用罢了!奇谋首功之说,映淮不 敢居之!” 邢梁开口道:“王夫人过谦了!此番大捷芦苇滩、解围东平镇,王夫人都是首 功一件!此前,邢梁得罪之处,还望夫人海涵!”并站起身,举杯相敬,“邢某仅 以此杯,向夫人谢罪!”然后一饮而尽。 王映淮赶紧起身回敬,“副都社言重了!映淮实不敢当!”之前对他的不满, 此时也不需要再计较了。毕竟身为巡社副都社,谨慎从事并没有什么大错。 邢梁颔首,请王夫人先坐,然后自己再坐下。终于一段误会,冰消瓦解。 邢柟对王映淮道:“那完颜宗陟此次大败之后,想来不敢再打夫人的主意了!” 完颜宗陟围攻东平的企图,早在镇中传遍,着实令王映淮尴尬,没想到这个邢 柟,偏是不知避讳,挑此话题。她无意间向一直沉默的钟离瑨投去一眼。 “完颜宗陟不过是后援策应罢了。”钟离瑨突然开口道,“此次金兵主部还是 在芦苇滩。这部金兵虽则号称三万,但被诱入水泽之中,与步军无异,而近战乃我 军所长,金兵更是不习水战,是故能得大获全胜。此番得胜,之所以值得庆贺,不 同于以往者,正在于制克了金兵轻骑。我军与五马山在芦苇滩布防时……”众人被 他的言论吸引了过去。 王映淮感激地望向钟离瑨,他正在评论芦苇滩战事,并没有看她。 “嗯!”邢梁满意地总结道:“此番大捷,乃是我巡社创建以来,最快意辉煌 的一次!而且,我等小字辈,个个奋勇当先,不落人后,真是可喜可贺!来来!诸 位满饮此杯!” 众人笑着饮尽。 邢梁环视众人,感觉意犹未尽,似乎还缺了点什么,看到钟离瑨,顿时明白过 来,“拙玉! 有酒无诗,也是缺憾,由我先来,你接着,大家联句,如何?“ 众人没有异议。虽则像邢柟之流不好读书的大有人在,但大哥有兴趣,大家也 不必扫兴。 邢梁道:“我的首句是:羯鼓惊南阙,铁蹄踏中原。” “关河久冷落,义勇战犹酣。”钟离瑨续道。 “马陷芦苇荡。”有人接了一句。 “水淹敌胆寒。”邢柔柔很快续上。 “何当扫燕蓟,一举斩柔然!”王映淮慨然结句。 “好气魄!”钟离瑨脱口赞道。 邢梁也有同感,但教钟离瑨先说了出来,他心中那股不确定的忧虑又沉渣泛起。 “王夫人不仅智计百出,气魄胆识更不让男儿,实为难得一见的奇女子!”他夸赞 着王映淮,同时却观察着钟离瑨,只见他仍是那一贯的淡定闲适、神态自若地喝着 酒,又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似乎那声叫好,与平日任何人舞得好剑、赋得好句时毫 无二致!他是否太多疑了?他收回目光,无意间又对上邢柔柔的眼睛,嗯?他似乎 又在妹妹的眼中找到了同感。 “副都社过誉!”王映淮敷衍着,心里有些后悔,本来到这巡社来后,就已经 太过锋芒毕露,不管怎么说,自己一个已婚女子,混在这一干年轻人当中,已是失 宜,如今竟然还如此冲动逞能,去抢年轻人的风光,成何体统?再看那邢梁与邢柔 柔近乎忧虑的神色,已可知她的举止已然引起他们的警觉了。邢柔柔虽从未透露过 一个字,但眼底眉梢的情意已经再分明不过! 尽管她自认与钟离瑨之间,并没有半点情意的牵扯,更没有半分失仪之处,但 是应当避嫌的地方还是要尽量避开,以免被有心之人妄加揣度,以至无中生有,积 非成是。 之后的酒宴,她刻意地绝不向钟离瑨的方向看去任何一眼,也刻意对席间的谈 话充耳不闻,但似乎钟离瑨也没有多话。 庆功酒宴饮至半酣,已有一些不胜酒力的老人和夫人纷纷退席。于是,王映淮 也借口醉不可支,匆匆离开了聚义厅。 * * * 王映淮由春梅陪伴着,缓步花园中,向客院方向行去。小风微微,月移花影, 在小径上摇晃。 大堂的灯火人声渐远,园中的虫鸣此起彼伏。 前方树影中露出小亭一角,再不远就可以出花园了。转过小径,她蓦的停住了 脚步。原来,亭中已经站有一人,而且那人,正是她极力想回避的——钟离瑨!他 是何时离开大厅的? 钟离瑨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在见她离开之后,也借口出来,反正是已经这么做 了,虽然还不知道接下来要怎样。见她蓦的驻足,继而返身想走,突然出声唤住了 她:“王夫人!既然巧遇,何妨一叙?” 王映淮站住,他都这么说了,不过去倒显得她矫情,于是,她大方地走了过去。 “夫人席上联诗,‘一举斩柔然’者,真是豪气干云啊!”钟离瑨伸手请她先 坐。 春梅取出绢帕,将石凳拂了拂,然后侍立一旁。 王映淮坐下道:“让社长见笑了!如今光复中原尚且不易,更何谈收回燕云十 六州!小女子不知深浅,以致口出狂言了。” “哪里!”钟离瑨道,“夫人见地非凡,不必过于自谦!克复中原,收回燕云, 本就是所有大宋子民念念所系。” 王映淮一哂,“只可惜雄韬伟略如太祖者,也未能夺回燕云。”何况后世!大 宋帝王,一代不如一代,到太上皇时更是沉湎酒色,奸宦专权,遇有战事,无不一 败涂地。“如今不但燕云无望,河北河东也尽入金人版图,大宋失国,二帝北狩, 尚不知归期何期!” 提到二帝,钟离瑨想起一事,“对了,据新来消息,五月一日,康王已在南京 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即位,改元建炎。”康王赵构为赵佶第九子,由于当时以兵 马大元帅的身份留在河北,成为靖康之难中唯一漏网的皇子。 王映淮闻言,有一刻怔然,然后反应过来,大宋又有新君了!这么说,官家与 太上就算能够归来,也将造成多余尴尬的局面,若以新君私心的立场论,则更是根 本就不希望他们有回来的一天!他们不回来,对她而言,或者……也是值得窃喜的 事?当然,这种想法是罪恶的,所以,也千万不能示之于人!念及此,她飞快地向 钟离瑨扫去一眼,果然看见他研究的神情,于是,赶紧整顿容颜,淡然道:“如此 说来,如今已是建炎元年了。” “是啊!不知新君对于收复失地,又会如何举措?”钟离瑨感慨道,“河东河 北的大宋子民,无不翘首企盼王师北上,光复河山啊!” 王映淮却微微一笑,她对此难抱乐观,太上的诸位成年皇子,从未听说有哪一 位才识卓著、雄心勃勃的,想当然尔,秉承太上风骨,要想慷慨激昂也难!太上虽 则不堪治国明主,倒也有书画一绝之文采,可惜个个皇子,却连这一点也没有了! 她叹息道:“光复河山,谈何容易啊!大宋自开朝以来,便重文轻武,有能将而终 不能用,用而疑之,处处掣肘,究其根本,怕是小民不可妄自揣度呢。”她嘲讽地 一笑。 钟离瑨也会意一笑。当年太祖以武夫而登九五,忌讳深重,最怕武将坐大而效 当年龙袍加身之故事,用心良苦地厘定本朝军制,不仅“强干弱枝”,大力削弱地 方军力,而且,在禁军实行“更戍法”,让京城禁军,轮流驻防边境和各地,三年 一更替,更出迭入,如此换防,使得兵无常将,将无专兵,从而减少了将领拥兵自 重的可能,然而由此造成“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局面,宋军战力大为下降,以 至于大宋虽有百万大军,却在与辽国、西夏以及最近对金国的作战中连连失利,处 处处于被动,只能以防御为主策。禁军更戍法,直到神宗时才得以废除。而宋军以 防御为主的战略思想,却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可想而知,不能占据主动之师,要想 光复中原,进而收复燕云十六州,恐怕只能是痴人说梦了。 王映淮又道:“此次巡社与五马山联合抗金而得胜,社长对此有何看法?” 钟离瑨道:“此次能胜,胜在联合。河东河北各地,小股义军众多,可是各自 为政,均以游击为主,如此情形,对金兵没有足够威胁;只有联合起来,才好筹划 大战,真正撼动金军。 难的是,缺少一个能令众多山寨与巡社均心悦诚服的首领!我看如此首领,还 是非借朝廷之威望而不可为啊!“ 王映淮点头赞同,推测道:“我想,新君即位,顺应民心,必先北图,收复失 地,则必启用主战之将。说不定,仍会派遣宗帅北来。” “是啊!新君新朝,只望能气象一新!”钟离瑨道。 “如此,则社长作何打算?”王映淮问道,“以社长之才,博取功名当不在话 下。不知社长于功名前程之上,可有更多计较?” 钟离瑨轻轻一笑,不答反问:“夫人看功名前程,能值几何?” 王映淮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明白她回答这个问题有什么必要?女子便是想要功 名也不可得啊,何况她也不想要。于是答道:“功名于女子何干?即便可得,亦不 必刻意相求,须知功名富贵,不过尘土浮云。” “是吗?”钟离瑨又问,“然则,夫人富贵莫可及啊!”若真是视功名富贵如 浮云,又怎会进宫为妃嫔?已经享有富贵,再说这种话,只怕有矫饰之嫌。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但顾及春梅在旁,只好婉转说道:“或有为富贵而孜孜以 求者,或有不求而自天而降者,求也罢,不求也罢,天意难违,社长以为然否?” “然!”钟离瑨愉快地答道。 “呃,”王映淮犹豫了一下,然而又随意地问道:“据闻社长在芦苇荡一战受 伤,不知伤势如何?” 方才在席间,他谈笑如常,并不想让他人注意他的伤势,再者,本也算不得什 么大事,近身搏战,受点伤也是难免。而此时,听到她竟然关切他的伤势,他顿时 觉得心头一暖,欣然回应道:“只是一时疏忽,并未伤及筋骨,已请卞老医治了。 有劳夫人探问。” 王映淮点点头,本想再说几句慰问的话,但又一转念,怕问得太多显得失仪, 终于没有出口,看看天,起身辞道:“时辰不早,映淮告辞!” 钟离瑨起身相送,眼见着她盈盈步下石阶,忽地想起一事,唤道:“王夫人, 请等一下!” 王映淮站住返身,等他开口。 “呃……”钟离瑨思量着该如何启齿,终于想到,问道:“是这样,前日坚如 提及王夫人曾经给他念过一首《双燕》诗,可是他前两句记不得了,可否烦请夫人 再念上一遍?” 邢柟记不得了,为何要他来问?王映淮心有疑惑,可转念又一想,大概是邢柟 知道她的拒绝之意后,不好再度相询吧。也好,让钟离瑨告诉他,总比再来一次当 面回绝的尴尬要好得多,于是,她笑一笑,将诗句又念了一遍: “花影无声映小窗,暗香幽远绕画堂。 寄语多情双燕子,移巢他处诉衷肠。“ 钟离瑨听罢,只觉得有股想笑的冲动,这个坚如,平日里叫他多读些书,偏是 不听,如果他真按照他理解的意思去做了,回头来发现根本是误解,这笑话就闹大 了! * * * 大战之后,完颜宗陟重整旗鼓,盯住东平镇,不时前来袭扰。他带来的二千人 马,并未参与芦苇滩一役,只在围城打援中有所损失,仍有较强战力。只是先机已 失,不似当日能够觑空围住东平了。而巡社精锐又已归来,以至于完颜宗陟只能在 东平外围与巡社周旋,欲攻难下,欲退不甘,势成鸡肋。 而因为完颜宗陟尚在附近,送王映淮返乡之事只能暂缓。邢柟为此暗自欣喜。 但向刘家退婚之事,遭到父母反对。因为王映淮来前,他也曾数度对此亲事表示不 满,所以,父母认为他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根本不把他的抗议当成一回事。他为 此气恼不已。思量再三,决定找卞老倾诉烦恼,看是否能有解决之方。 卞老在东平镇中行医三十余载,年高德劭,邻里间常有些难断家务,经常找他 来裁决,素有公平正直的口碑。镇中曾有年轻的小寡妇想要再嫁,婆家不许,便找 到卞老请求,卞老问明事由,仗义执言,说服族长任其改嫁了。当然,并不是所有 想改嫁的寡妇找他都会管用,卞老生性耿介,只求事理,不问其他,加之医术高超, 医德卓著,是公推的“东平三老”之一。 晚间,邢柟过卞老家中拜望。卞老正在为钟离瑨换药,见他进门,招呼他自己 坐下。 邢柟坐下,向钟离瑨问候道:“拙玉,伤势可大好了?” “本无大碍!”钟离瑨对他笑笑,掩上衣襟,约略已猜出他的来意。 “怎么?坚如你哪里不舒服了?”卞老问道。 “没有。”邢柟闷闷道。 卞老打量他一眼,道:“你这娃娃,平日都生龙活虎的,怎么今日这般无精打 采,还真像有病。” “我没病!”邢柟道,“不过有一件为难事,想拜求您老帮忙。” “坚如竟会有为难事?这倒是奇事一桩!”卞老稀奇道,“都是什么事啊?” 面对卞老的探询表情,邢柟不知从何说起为好,嗫嚅半天,竟没说出一句完整 的话,“这个…… 我……那个……她……“ 卞老心中已知所为何事,捋须笑道:“年轻人不必害臊!” 邢柟的脸倏地红起来,再看看钟离瑨,难得他今日竟没有落井下石取笑他,平 日他才不会轻易放过机会呢,可是那副洞悉了然、笑吟吟地静待他下文的样子,比 取笑也好不到哪里去。 邢柟转开头不看他,豁出去道:“本也没什么!我想娶亲了!但得拜托卞老, 到我爷爷跟前为我说情。” 卞老听得邢柟说请他“说情”,已知不会是为了刘小姐,仍不免调侃道:“你 这娃娃,亲事早定了,就几日也等不得了?” “哎呀!不是!”邢柟急道,“您老分明知道不是为刘家姑娘!” 见他起急,卞老问道:“那是哪家姑娘?” “是……是王映淮!”邢柟下决心说了出来。 “哦!是她!”早该想到!卞老捋须沉吟着,虽是面对邢柟,眼光却瞟向另一 个年轻人,只见那个年轻人一本正经、事不关己地正在品他的茶,他收回目光,对 满眼期待的邢柟道:“嗯,王夫人姿容绝代,倾国倾城,加之灵心慧性,冰雪聪明, 莫说是年轻人,老夫看着也赏心悦目。面对如此佳人,要想不动心,着实不易!” “正是正是!”邢柟赞同道。 “不过,”卞老显得很为难,“这王夫人之为王夫人,乃因其有夫家,既有夫 家,又如何能再嫁于你?此事,不可行!” “卞老!”邢柟央求道,“映淮现在没有夫家!您老一向体察入微,洞烛事理, 岂会不知?如今兵荒马乱的,那宋官人被金兵掳去,说是生死不知,其实凶多吉少! 被金兵掳去的,能有什么结局?大家都知道,那宋官人是再回不来了!” “即便如此,此事也不是你一人一厢情愿就成啊!”卞老道。 “此事我已问过映淮,我二人心意相通!”邢柟自信十足。 “哦?”卞老不信。钟离瑨想说,但终于没有开口,他也很想知道,卞老对此 事会有什么看法。 “是真的!”邢柟肯定,再一次恳求道:“卞老,您老一向秉持公理,不为陈 规陋俗所困,镇中曾有寡妇改嫁,也是多承你说情,如今我这事也是一般,您老就 再次成人之美,成全了我们吧!” 卞老思量着,缓缓摇头道:“坚如,不是我不帮你,我左右思量,此事还是不 妥!就说这寡妇改嫁,首先要明确是‘寡妇’!王夫人则不然。不管那宋官人如何, 说生说死,都是推测! 何况,邢家乃宗族大家,娶入一再醮之妇,于声望有亏啊!……“ “我不要听!”邢柟任性叫道,“人人都说卞老明智通达、不拘一格,怎么如 今也这般因循窠臼、不近人情起来!既然宗族大家不能娶再醮妇人,我便离开这宗 族大家,总成了吧?” “坚如!你都说的什么话?”钟离瑨不由得驳斥道,“卞老德高望重,处事尽 在理中!你不要一时冲动,口不择言!还有什么离开宗族,更是任性气话,胡言乱 语!至于王夫人心意,你根本未曾问得明确,仅凭两句似是而非的诗句,就妄自揣 度,十分不妥!” 邢柟气急,“你!你不知当时情形,才是妄自揣度!我分明问得清楚,她明确 告知不会再等宋官人归来,这还不够么?你不帮我便罢,何必横生枝节!”他蓦的 一个转念,推测道:“你这般阻挠于我,莫非……你也有了私心?” “你!”钟离瑨顿时结舌,急忙申辩道:“我不过为你着想,免得你日后难堪!” “我有什么可难堪的!”邢柟道,“倒是如今看来,你也是不会帮我的!哼! 就算没人帮衬,我也能自己处置!”说罢,气鼓鼓地甩袖而去。 “坚如!坚如!”钟离瑨追了几步,见他快步已经出院,只得停步,与卞老相 视苦笑。 “卞老方才为何拒绝坚如所请?是反对王夫人再嫁吗?”钟离瑨问道,卞老一 贯不是那种因循陈腐之人啊。 卞老摇摇头,“王夫人聪明剔透、才貌双全,老夫自诩阅人无数,但似她这般 的,也是平生仅见!这等奇女子,一般男子自是匹配不了。”别有深意地看了钟离 瑨一眼,又道:“而且,以老夫看来,她心有所属不假,但所属之人却显然并不是 坚如!” 卞老真是明察秋毫!钟离瑨平静地问道:“不是坚如,却是何人?” 卞老一笑,反问道:“你说呢?或者是完颜宗陟?” 钟离瑨突觉心头猛跳了一下,但很快回道:“确有可能!” 卞老点点头,“完颜宗陟围攻东平,与其说是两国交兵,不如说是纯属私心! 这也难怪,能见识王夫人这等奇女子而不动私心的年轻人,世间罕有啊!”说罢, 盯住钟离瑨,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寻些什么。 钟离瑨被盯得颇为尴尬,只觉得脸颊似乎有些微热意在升腾。 卞老隐含笑意转回头,慢条斯理道:“可我认为又不像是完颜宗陟。若是,则 她大可不必历尽艰险逃出金营,而且,就算此前并未意识到,那么这次完颜宗陟围 困东平,她也大可顺水推舟,再度回去。所以,她心之所系,当不是完颜宗陟!” “哦?”钟离瑨觉得心跳急促起来,忽又想到一人,问道:“卞老以为是否会 是宋官人?” 卞老摇头,笑道:“这一月来,她从未主动言及宋官人,被人问及,也不见多 少哀戚之色,何况,若是心念所系,必然有所寄托,可她连那念向之物也不曾主动 讨要回去,可见,她对于宋官人,情意并不深重。这倒也不难理解,毕竟,她只是 宋官人强纳的众多妾室之一。” 钟离瑨点点头,感觉安然不少。确实,那块印信玉珮,她给出之后,就不曾提 及,他主动去送还给她,而她,竟不曾多看一眼,就将它锁入小盒中。 卞老还在分析,“王映淮知书达理,言行举止分外谨慎,想要看出破绽着实不 易!不过,老夫年虽老迈,但自认心思尚可称周密、眼睛也算得雪亮,之前在地突 之中,之后过客院疗伤,言谈脉象之外,再事留意观察,对其脉脉心事,已然了然 于心。更在庆功宴上,她自以为无人察觉,却不知欲盖弥彰!足以令我断定,她心 中所属,定是此人无疑!” 他说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是谁来。钟离瑨只好发问:“以卞老看,此人是谁?” 卞老高深莫测地一笑,“此人自她离去后,也曾出去过。” 钟离瑨倏地觉得脸颊再度热起来,可自王映淮去后,出去的人有好几个啊。 卞老终于发出惊人之语:“我在想,是否某人在自作主张瞒下她身份之时,就 已经有了私心呢?” “卞老!”钟离瑨难堪地急叫。这个“某人”是谁,已经再清楚不过。 卞老也不看他,仍一意揣测道:“恐怕也是不可告人的私心呢!” 钟离瑨已经满面通红,急急申辩道:“我没有……不是!我……” 卞老笑出声来,“年轻人!对此佳人,私动凡心,本就寻常,又有何不可呢? 郎才女貌,一对璧人,老夫乐见其成!” “卞老!” 卞老在年轻人的尴尬中哈哈大笑。 钟离瑨只觉得心中如释重负,顿时舒畅起来,一月来辗转反侧的揣度思虑终于 尘埃落定。尽管他还是不认为自己早在那时就动了心,但无论如何,他现在确定, 自己确实对她有“私心”。 也许,他的行为先于他的理智,早就想将她据为己有了!只是因为这种想法不 甚光明磊落,于是,他只好不断地企图说服自己不曾动心——二十三年来,又不是 没有见过美人,惊艳之后,很快就会遗忘了!可是,这次不同!她太美,只是其一, 更可怕的是,这种聪灵智慧的女子,他前所未见!他已经非常尽量地不去想她了, 可是,她的清幽倩影就如不速之客,在经意与不经意间,翩翩然就闪入了他的眼帘、 脑际,令他不得不一再强迫自己去忙碌、去回避。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再二再三地 忍不住唤住她的脚步,私心只想多看她一时。这种私心,确实不可告人!但卞老说 了,面对如此超凡脱俗的佳人,私动凡心,再正常不过!其实,比起邢柟的迷乱, 他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他还不如邢柟,邢柟敢说敢做,积极去争取,可以无视 他人的取笑和反对,甚至愿意为她离开大家宗族。从这一点上说,邢柟比他勇敢! 但最重要的是,王映淮中意的却不是邢柟,而是他!再没有什么比这一刻的认知, 更令人欢欣鼓舞的了。 卞老笑意盈盈地等着他恢复正常。 注意到卞老的神色,钟离瑨掩饰着狼狈问道:“卞老是如何得知她身份的呢?” “嗯。”卞老正色道:“王映淮体质阴寒,虚不胜补,老夫为她诊脉,发觉脉 象怪异,有积年之毒未能尽除,巧的是,老夫早年曾为一故人诊过此脉。那致病之 毒乃是后宫私下流传的密药,素来被一些妒恶妃嫔用以陷害他人。再加之她天生丽 质、仪态高贵,于是老夫推测她不是宫室,便是贵妇。一问之下,果不其然。” 原来,王映淮身子单薄,还有这重原因!不知道能不能解去毒素、调养过来? 钟离瑨急切地问道:“卞老既知所以,想来应是能解其毒了?” 不料卞老却缓缓摇头道:“老夫数十年来潜心钻研,也不知是否真正能解。” “此话怎讲?” “因为,我那故人已经上了年纪,药效已不可验!”卞老不无遗憾。 这是为什么?钟离瑨满心疑惑。 卞老摇头叹息,为他解惑道:“此药一下,非但腹中胎儿不保,还会导致终身 不孕啊!” 钟离瑨立时怔然。 “如此,你还会中意王映淮吗?”卞老察看着他的颜色,询问着:“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这也是我不赞同坚如的原因之一。” 钟离瑨心绪复杂,方才的欣喜尚未平息,却不料又来此意外之惊。 卞老轻叹一声,“年轻人好高骛远,凡事追求尽善尽美,无可厚非,奈何人生 于世,不如意处,十之八九啊!须知道,世事变幻无常,徘徊犹疑之间,心高气傲 之下,时机稍纵即逝,想要回头时,往往追悔莫及了。”他自己便是如此啊。数十 年前,他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苏州少年,与邻家一位小姑娘,从小一起长大。小姑 娘聪明伶俐,文采每每超过他,他为此心中不服,偏要与她争出高下。少小年幼时 是无所知觉,二人其实早已心事相通。谁知一场宫中选美,偏偏选中了姑娘。姑娘 不愿入宫,向父母表白心迹,要嫁予邻家少年,可是圣命难违,已是不可挽回。姑 娘哭断肝肠,题诗赠字,约下他夜半私奔。不料却被家人发觉,拦了下来。姑娘终 于被送进宫中。直到姑娘赠诗表白心意,他才恍然猛醒,只恨自己一直纠缠于无谓 的心高气傲,至此已是追悔莫及。 钟离瑨沉默良久,卞老也不再多说,缓缓地啜饮着清茶。钟离瑨看向卞老,蓦 然记起卞老夫妻一直无嗣,心念电转,脱口问道:“卞老先前所谓‘故人’,莫非 ……” 卞老睨他一眼,闲闲一笑,道:“正是山妻!”卞老家中世代行医,当年薛小 姐入宫之后,他在家中埋头苦学三年,也上了汴京。又三年,成为汴京一位医德卓 著的医者,常在达官显贵之家出入。经推荐,他通过了医官的考核甄选而入御医馆。 终于在某次,见到了已是婕妤的薛小姐。薛婕妤在宫中曾数度被人谋害,以致虚寒 多病,几近形销骨立。两人话及过往,相对饮泣,不料竟被人谗害,诬婕妤与御医 私相授受,薛婕妤被贬囚至冷宫,于当夜“离奇死去”。而他也接人密告,连夜逃 出汴京,“不知所踪”。 钟离瑨恍然似有所悟。 卞老拍拍他,轻声说道:“世人或许不信,奇缘难求、情义无价啊。一生或许 漫漫,能得相遇相识,便是有缘,而有缘又能相守,便是最大的福分了!其他细节, 实难尽求完美。拙玉,如今你也见到,虽则以世俗之论,王映淮名节有亏,但是即 便如此,也并不缺乏亟欲得之者,若是你也有心,却思前想后、举棋不定,只怕要 被他人捷足先登了!而如此旷世佳人,日后再想遇到,恐怕并不容易!再有所谓纲 常名节之论,守之,端看值与不值。若是一时的错失,却要用一世去后悔的话,便 是大大的不值了。老夫言尽于此,到底有意无意,还需你自己定夺。”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