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钟离瑨领兵归镇回营,匆匆卸甲清洗完毕,就要出门去见王映淮。 “拙玉!”邢梁踏进门来。 “元直兄!”又是他!不知道这回又有什么差遣?钟离瑨有些心不在焉地等着 邢梁的下文。 五日不见映淮,她可还好?他如今才知道,那种不再需要焦虑揣度的着着实实 的牵念是何等滋味?也如今才知道,遥知远方的佳人也正在为自己牵念竟是那般无 限欣慰与满足! “孟村镇战况如何?”邢梁问。 钟离瑨回道:“此次袭击孟村镇的金兵并不多,只由一个百户长带领,计有三 百余人。战事并不激烈,我方与孟村镇配合得宜,解围没有遇到多大困难。只是并 未追击下去。如今正是青黄不接时节,金兵只能到县镇劫掠,此次选中孟村镇,或 许下次就是东平。我们也要有所防备。” “我已派出一社出镇巡查了。”邢梁点头道。 钟离瑨想起一事,“对了,孟村镇想让副都社应援的还有工事构筑、器械制造 的工匠,不知副都社对此作何回应?” “这些,倒是要请示都社再作定夺。”但是若能就此将孟村镇并合过来,倒也 不失为一个良机。邢梁接着又拉拉杂杂地谈起火器制造、轻骑操练、步军方阵各方 面不急不缓的种种巡社事务。 钟离瑨敷衍着,从未觉得这些事务今日竟然会显得如此冗繁枯燥,直至能令他 坐立不安。此前,他为什么竟能沉迷于这些演兵之法,甚至夜以继日画出一张图纸 后,兴奋得手舞足蹈? 而如今这些,与一个人儿相较,显然都要归为其次了!如今确实是不同了。可 是这个邢梁,这些不痛不痒的事务,为什么偏偏要在此时喋喋不休?好不容易等到 邢梁喘口气的机会,他赶紧建议道:“副都社,这些事务,是否能容明日再议?” “你有急事待办?”邢梁问。他心知肚明。谨慎的钟离瑨终于也有破绽可循了。 钟离瑨一笑,“倒也算不得急事。不过去看看卞老。”是看卞老院中的那个佳 人才对! “啊!”邢梁又提起一件事,“柔柔的雁行阵操练得不错,说是多承你提点, 你何时过女子部去巡视一番?” “副都社巡视过,也是一样!”钟离瑨推托着。 “你,是要去看王映淮吧?”邢梁终于明白点破。 钟离瑨笑而不语,等于默认。 “她已经不在东平了。”邢梁道。 “什么?”钟离瑨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说,王映淮已经离开东平。” “几时的事?” “五日前。” 这么说,就在他才方离镇之后!可想而知,促使她,或者说迫使她离开的,必 然就是这位邢家长公子!而这长公子之所以迫她离开,一则可说是为了六弟邢柟, 再则就是为了他钟离瑨,或者更明确地说,是为了他自己的七妹邢柔柔!想到他竟 然处心积虑地将自己调开之后,立即就去驱逐王映淮,他不禁心火骤起,冷然说道 :“我对七小姐素来只有敬重,与王映淮在此与否无涉,元直兄心如明镜,何必又 画蛇添足?如今,完颜宗陟尚未远离,你就贸然送她离镇,难保她不会再次落入完 颜宗陟之手!她千辛万苦方才逃离金营,若是又被擒去,元直兄,你于心何忍?你 不能为邢家一己私心,而置其生死于不顾!” “我一己私心,你如此义愤填膺,怕也未必出自‘公心’吧?”邢梁哂道。 “是又如何?”钟离瑨也不想讳言。 “红颜祸水,果然不假!”邢梁道,“这个王映淮,本事真是不小!六弟冲动 气盛不说,竟连素称沉稳的你,也难以幸免!这镇中多少美貌女儿家,愿意许嫁你 二人,可你们却为了一个失……来历不明的妇人,神魂颠倒!当然啦,对此美貌女 子,心动总是难免,然而过去也就罢了,何必耿耿于怀?这种女子,姿容妖艳,心 机深沉,便是充为妾媵,尚恐是非不断、家务难齐,何况娶为正室!”如王映淮那 种女子,名节既丧,就只配为妾!而又太过聪灵智慧,只怕纳了进来,也要闹得家 中鸡犬不宁!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其远远送走,也好眼不见、心不动! 钟离瑨耐着性子听他说,越听越觉火气升腾,王映淮节操如何,众人有目共睹, 他心中也自有论定,而邢梁竟如此不堪地评判她,他自己这么看也就罢了,还想强 加于人!委实令人无法忍受,他不禁提高声音道:“那只是你对她的看法!我不是 你邢家人,何必受你左右!” “可你是巡社社长!”邢梁也提高声音,“岂可为一妇人神魂颠倒,而且还是 个失节之妇……” 钟离瑨蓦然站起来,打断他,冷笑道:“一应巡社事务,我从未有误!若是副 都社以为我行为不检,难以当此社长大任,在下愿意随时奉还!若无他事,在下告 辞!”言毕转身离去。 留下邢梁怔在当场。 * * * 车声辘辘,一路往北,王映淮被颠簸得昏昏沉沉。被劫已经十日了!天际,燕 山余脉已隐隐可见,浅黛起伏的山峦,隔开的是两个国家!过了河间府,北边就完 全是金国地界了。 她真的就要被这马车载到金国去了吗?南朝,她还能回得去吗?过去一日,希 望就渺茫一日。 拙玉,他还没有来,或者,他还不知道吧?应该不会,应援孟村镇,并不是什 么大事,他是这么说的,三四日可回,最多五日。可是她离开东平已经十余日了! 他一定回去了!他定已来寻她了,只是他能寻得到吗?不,他定能寻到,他是拙玉 啊!他必然能想到她为谁所劫! 可是,燕山渐近,真正进入金国领土,南归就将更加困难了!马蹄声碎,她的 心也随着一点一点地下沉。 完颜宗陟这次只带了十个亲兵,轻车简从,专为劫她而来。而劫得之后,一路 上纵马疾驰,只想早些带她进入金国地界,以确保安全无虞。本来,她心中有没有 他人,对于他而言,都在其次,只要她还在手中,他终究要磨得她甘心顺服。在这 十日中,甚至在更早,他有的是机会和手段逼她就范,但是,他没有,因为他深知, 若是用强,只会令她对他益加鄙夷不屑——一直以来,她早就认定,金人都是茹毛 饮血的化外野人,毫无廉耻可言。若是日日在她眼中,看到的只有嘲讽与轻蔑,那 么,占有她的身体,与占有其他任何女人有什么分别?他从来就不缺女人!燕山隐 隐,金国已在不远,尚未有人来解救王映淮,他心下也越来越安然,也许她心中根 本就没有什么人,就算有,以这种不敢前来的畏缩,与他的执著相较,那人根本不 配! 天色渐近黄昏,马队减速慢行,找寻投宿之地。蓦然,从前方林中窜出一人一 马,在路中央一横,将他们拦下。金兵定睛一看,马上并不是自己人。一个骑马的 宋人?警觉心骤起。而这个宋人也没有辜负他们的警觉,就在他们迟疑的霎那间, 迅速连续而精准地向金兵中间掷出了数颗黑色圆球! 霹雳火球!完颜宗陟大惊。而前方金兵乍乱。火球一一着地,砰然爆响,火光 四起,马匹受惊,扬蹄嘶叫不已。这火球的威力竟然比以前见过的要大得多!完颜 宗陟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坐骑,而一旁王映淮的马车虽离火球落处较远,也受到 惊吓,马匹失控地一再奋蹄,使力想挣脱驾车金兵的缰绳惊奔出去。完颜宗陟当机 立断,跃下自己的马背,拽住马车缰绳,迅捷地朝马背一跃而上,马匹嘶叫着人立 而起。然而糟糕的是,恰在此时,一颗火球就在马匹旁爆响,这匹马再受不住,霎 时挣断缰绳,箭一般向前狂飙出去。 惊马风驰电掣,完颜宗陟只能紧抱住马颈。而那宋人竟然在掷出火球时,就断 然策马奔向马车,一路披荆斩棘,此时已然逼近车身。 “映淮!” 车内的王映淮已经被震得七荤八素,可是这熟悉的一声呼唤是无论如何也不会 听错的!是拙玉! “拙玉!”她扬声高喊。 钟离瑨在靠近车身时奋力举刀劈向车篷,车篷裂开,王映淮极力稳住身形,靠 近车侧边缘,向拙玉张开双手。 完颜宗陟制止不得,反头大叫:“不要!”在这种急速奔驰下,这种举动无异 于玩命! 钟离瑨一次次靠近车身,倾身斜侧,终于一举扣牢王映淮,猛力一拽,将她带 到自己马上,然后毫不迟疑,改向疾驰而去,并在身后扔下数枚火球。火球着地处, 浓烟腾起,这么厚重的烟雾,又比金兵以前见过的烟球散发出的烟雾浓重得多! 等到浓烟渐散,金兵茫然四顾,哪里还有那两人一骑的身影! 完颜宗陟终于制服惊马,回到金兵中,心下懊恼已极!这次奇袭,虽则一兵一 卒未损,可是最重要的人,已经被劫走了。来人的目的也正在于此。那个宋人,就 是王映淮的心上人!而在飞马疾驰中援救的一幕,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仿佛两人 演练过无数次一般!而这一次,他知道,他再也难以找到王映淮了!来人单枪匹马, 去后无影无踪,可以料定,他们绝不会再回东平镇,而天下茫茫,要往何处去找? 更勿论宋国还有江南半壁。此时,他只觉得心中仿佛就如同这暮霭中的大地一般, 空旷而茫然了。 * * * 细草微风岸。清溪水潺潺。 借着熹微的月光,钟离瑨为王映淮细心地清理着腿上的划伤,现在回想那惊险 的一幕,仍是心有余悸。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能够完成?如果自己一时失手,那么 王映淮的下场绝对是粉身碎骨!涂完伤药,两人相视一笑。 王映淮轻声道:“我知道,你定能寻到我。” 钟离瑨也轻声道:“我也知道,你定会伸手给我。” 她望向他,微笑道:“因为,我知道你定不会失手!” 他也笑问:“若是我失手了呢?”事实上,他当时还真的没有十分的把握。 “一死而已。”王映淮淡然道。这半年来,经生历死的时刻多了,才知道,死 并不是难事,最难的是活着。若是拙玉不来救她,到了金国也无非要死,早一刻、 晚一刻,并没有多大分别。但是拙玉来了,她就是在等待着他的到来啊。 她淡然却坚定的容颜诱引着他,他转移目光,解释着自己晚到的原因:“我知 道你在等我。 在雄州驿我才追寻到你们的踪迹,谋划了两日。让你久等了。“ 她点头,“我也知道你出则必胜,只是渐近燕山,不免情急了些。” 月光下莹洁如玉的美颜胶着着他的目光,他的心越来越热切,他渴望将这一分 一寸的美丽深深印入脑中、心里,从眉间额际,到颊边颈项,这些,此后,都将只 为他绽放!等等!颈项? 她颈项间那浅紫的痕迹是怎么回事?以前有吗?难道是完颜宗陟……他狐疑地 盯着那痕迹,问道:“那是什么?”感觉心中酸意连连泛起。 王映淮见他神色,已经猜到他想到哪里,轻声叹道:“我若要从他,早便从了, 何必等到如今!” 钟离瑨为自己的揣度感到一阵赧然,却仍是难解疑惑,“难道……他竟会置你 于死地?他不是爱你入痴么?” 王映淮黯然道:“我手脚被制,便咬舌自尽,完颜宗陟想迫我张口,扼住我脖 颈,我不肯张口,横竖一死,便被扼死也是一样。僵持了好一阵,最后他放手了。 事实就是如此。信与不信,你自己定夺吧。”言毕起身欲去。 钟离瑨急忙一把抱住她,“是我不对!妄自揣度!再无下次!” 她挣扎着,却被他抱得更紧,长叹一声道:“也难怪你啊!宋人对金人恨之入 骨,女子一旦身陷金营,名节便必然有污!失身与否,已在其次。只是如此以对金 人之恨,转嫁于女子,未免残酷。” “不是!我从不曾作如是想!”钟离瑨急急分辩,“我一直信你!方才只是一 时……妒火攻心!”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我是怕你……对他有意!便是直到今日、此刻, 你也从不曾对我松过口,说一句心中有我的话!” 王映淮心头震动,原来默许终究是默许,真实的心意,还是要求诸于言语,才 能令对方心中真正踏实安定!那么,是她太吝惜了,竟然连一句言语也不肯给他! “拙玉!”她唤道。 钟离瑨应声望进她眼中,只听她轻声而坚定地说道:“映淮此生,历经劫难, 死之一事,早已视如鸿毛。唯一缺憾,便是心无所依。所幸者,终得遇你!我心归 于你,誓如磐石,永不相负!天地可鉴之!” “映淮!”钟离瑨心中感动无以复加,握住她双手,“瑨今生得你,于愿足矣! 从今日后,粗茶淡饭,同甘共苦;天涯海角,生死相随!” “拙玉!”王映淮已是泪水盈然。 世间还有什么比海誓山盟更动听的语言呢? * * * 自从城下之盟后,黄河以北,便到处都有金兵。只有速速逃离金兵的活动范围, 才能真正谈得上安全无虞。两人不敢稍有疏忽,一路马不停蹄地向江南驰去,风餐 露宿,昼夜兼程,直到终于渡过长江,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江州,彭蠡湖畔、庐山脚下,未经战乱之苦,依旧风光如画。走在路上,只见 禾苗纤秀,芳草芊芊,小桥横度,活水穿花,天然景致令人心旷神怡。 钟离瑨道:“‘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眼前景致,真是美不胜 收!此前不曾到过江南,如今看来,在此住下,不止要徘徊流连,怕是要忘却故里 了!” 王映淮笑一笑,道:“若真能忘了故里,你便不是钟离瑨了!”功名利禄于他 本无所求,却在金兵南侵时毅然投笔从戎,就算在没有战火的江南半壁,若是有北 方战事不利的消息,只怕他念念不忘的仍是要去军前效力。 钟离瑨盯住她,要笑不笑道:“不行了!美景当前,已是不堪,再有美人,想 不忘都难了!” 也不知是真是假。 浮梁县城内的面貌,比起八年前,变化还不算很大,重要的是那条窄长的主街 没变,变的是,嘈杂的市声中,听到了来自北方的声音,想来浮梁县内,也有不少 北方移民。自靖康以来,就有不少北方人南下。尤其建炎以后,宋室衣冠南渡,中 原宋人更是大批大批地南迁。 凭着记忆找到自家的大门,梧桐小巷,仍是那一派安详静谧、整洁恬然,王映 淮泪水倏然而下,八年了!终于回来了!而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孤身女子, 想要回家是何其艰难啊! 出门而无男人护持,随时随地都可能身处险境,这不是有心无心的问题。设若 没有钟离瑨,这一辈子,她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然而,物是人非,这里已不再是王家。两人在梧桐巷依次打听下去,终于得知, 王拯早在宣和四年退闲之后,已迁回洪州老家。两人又一路风尘赶往洪州。 王映淮对洪州并不熟识,还是十余年前的记忆,凭着依稀的印象,几经辗转打 听,才找到老家的村落,而一棵繁茂粗壮的古樟,终于引领她站到了一家大门前。 她犹疑着伸手欲叩门,可又缩了回来,只怕又是一次希望落空。钟离瑨轻轻拍拍她, 鼓励道:“不必担心!即便不是,尚有我在,慢慢打听,终有着落。” 来应门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童,天真烂漫,笑问客从何处来。 钟离瑨道:“烦劳小哥通报一声,江州浮梁县故人来访。” 小童听人称他“小哥”,笑逐颜开,欢天喜地地进去通报,不久,出来领两人 入内。 主人站在厅中,满腹狐疑地望着一双正走进来的男女。那男子身材颀长,眉目 俊雅,却并不认识;那女子身姿纤巧,轻纱遮面,又看不清晰。他疑惑地发问: “二位是……” 王映淮见到主人,一眼就认出是谁,强抑着内心激动,轻轻揭去面纱,唤道: “王二哥一向可好?” 王二哥?有人这么称呼他吗?王溱愕然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然后猛地一震, 不可置信地支吾着:“你、你……你是……” 王映淮使力点了一下头,示意他的猜测不错,王溱骤然双眼放光,只听小妹很 快说道:“十余年了,怪不得王二哥忘记!二哥可还记得,浮梁县梧桐巷中幼时的 街坊吗?小妹正是吴倩娘。” “哦!”王溱很快会意,“当年吴小姐远嫁北方,却不料今日还能再见!” 王映淮叹道:“北地战乱,小妹家人或被掳、或被杀,已然举目无亲,小妹跟 随流民南下,想起江南还有干娘,于是不揣冒昧,特来投奔!还望王家能暂时收容!” “吴小姐说哪里话来!”王溱道,“今后王家便是你家!你北去后,家母还时 常惦念你呢!哦! 对了,我这就领你去见家母!“站起身就想迈向内堂,蓦的又想起还有一人, 定住身形,问钟离瑨道:”这位兄台,不知如何称呼?“ “在下钟离瑨,河东大名府人。”钟离瑨拱手自我介绍。 “小妹此来,多承钟离公子一路护送。”王映淮解释道。 王溱看看小妹,疑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视了一遍,钟离瑨眼中毫不掩藏的情 意,小妹脸上微微泛起的娇羞,已然全数落入他眼中,他心中已经有些明了。可是 眼下家人重聚相见实属当务之急,其他事宜,且等过后再作计较吧。他拱手对钟离 瑨谢道:“钟离兄不辞劳苦,效太祖当年千里送京娘故事,云天高义,令人敬佩! 家母从前极为疼爱吴小姐,如今能得再见,想必急于一叙,请恕在下失礼,可否请 钟离兄先到客房暂且安顿,之后再作详谈,如何?” 钟离瑨听他提起“千里送京娘”,已然猜测到他的心思,微微皱了皱眉,虽则 能够理解王溱的心情,但是,既然已经陪同王映淮归来,他就没有离开她的打算, 相信映淮也是如此,于是,回复王溱道:“二哥请便!” 二哥?王溱一错愕,又见小妹扯动他衣袖,轻声道:“二哥,他不是外人!” 王溱一时间有些为难,在他想来,小妹既是妃嫔,岂能再与他人互生情愫?虽则二 帝北狩,尚不知何日南归,但是妃嫔的身分毕竟是非比寻常啊。这件事,他无法自 作主张,且待家人聚齐,一并商议之后再说。 钟离瑨见他犹豫,又道:“烦请二哥指点客房所在,我先行过去清理一番,之 后再来拜望仁伯及夫人。” “哦!”王溱回过神,注意到钟离瑨并没有改口,心下对于这个年轻人的执著 心意感到讶然,或者,还有些许的欣赏?有吗?他微微笑了笑,召来小童,教引领 钟离瑨离去。 “拙玉!”王映淮追上一步。 钟离瑨回身,对她一笑,安抚道:“无妨!你且放心!”他从未打算轻易放弃, 就算王家不肯允婚,最多不过带她远走高飞罢了,他们想走,又有何人能够阻拦得 了? 他眼中坚定的执著令她顿时安定下来。 再对她点点头,钟离瑨道:“我先过去了。” 她也回他坚定的颔首,二哥方才的类比,她也听到了,若果真此处难留,海角 天涯,她都要跟拙玉在一起。大凡女子,一旦心有所属,父母兄弟,便都要归为其 次了。她无奈一笑,希望事情不会僵入骨肉分离的境地。 王溱拉上小妹,急急奔入内堂。 包玉娘乍见到久别的女儿,瞠目结舌,半晌无法反应,等到明白过来不是梦寐 时,一把搂住女儿,立时放声大哭。一旁的王拯也禁不住老泪纵横。自从女儿入宫, 就再也不曾奢望还会有重聚的一日,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活生生的女儿就在面前, 仿如石破天惊,实在是喜出望外啊。 良久之后,母女二人才渐渐转为相对啜泣。房中另外只有王家父子三人——王 沩因进士而知县,已携家眷到郴州耒阳县上任去了。考虑到事关重大,小妹归来一 事,细心的王溱连自家妻子都未告知真相。 包玉娘急切地问到女儿的过往。王映淮此时说起宫中种种,已然视如过眼烟云, 仿佛那些不堪折磨的故事,就像是他人的经历一般。即便如此,种种宫廷诡谲的秘 录,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仍是听得入耳惊心,惊叹着不可思议。无情最是帝王家! 王映淮的亲身经历,就是最好的证明。再说到靖康事变,沦落金营的情形,众人又 不禁切齿扼腕,金兵兽行,原还以为是以讹传讹、危言耸听,却原来竟都是真的! 劫财劫色只算得区区小事,杀俘屠城才真正令人不寒而栗。大家哭一阵、说一阵、 叹一阵,不胜唏嘘。 “可怜我儿!”包玉娘哽咽地拭着女儿脸上的泪水,阵阵揪心,疼痛不已。再 将女儿细细地打量,口中仍在不住地喃念:“八年了!八年啊!”女儿出落得越发 标致不俗了,只是太过瘦弱,在宫中不说,又不幸沦落金营,受尽磨难、九死一生, 整理着女儿的头发,道:“我儿受了这许多苦楚,如今总算回得家来,再也莫走了!” 王映淮也忙不迭地为母亲拭泪,“娘亲不必伤悲!女儿再也不想走了!这两月 以来,多亏得有拙玉救助,女儿才能平安归来,我等家人才得有今日相聚。”王映 淮不失时机地把拙玉介绍给母亲。 “拙玉?”包玉娘疑惑着,拙玉是谁?是他送女儿归来的?不论如何,既是女 儿的救命恩人,那他们全家可不能怠慢了他。“这拙玉现在何处?”她问向王溱。 “哦!”王溱赶紧回道:“我已安排他先到客房歇下了。只是……”王溱犹豫 着是否该把小妹有意于那个拙玉的事说出来。 王映淮又道:“娘亲,女儿投河之后,幸而得遇拙玉,他为我延医疗伤,又送 至东平镇中调养。后来女儿南归途中,再度为金贼所劫,又是他单枪匹马,将女儿 救出。女儿与他,已然情意相通、两心相属,此次女儿归来,家人团聚之外,还望 爹爹娘亲允准,女儿要嫁拙玉为妻!” “啊?”包玉娘乍然一惊,才方沉浸在久别重逢的悲喜当中,没想到还有这种 意外,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众人听得王映淮这般大胆的告白,惊讶得瞠然无语。女儿家自己说要嫁给谁人, 已经够教人惊骇了,何况,大家还都知道她是何等身分,即便赵桓北巡不归,或者 即便赵桓已死,作为妃嫔,也从未听说过曾有再嫁的先例啊! “拙玉与女儿也是一般心思,还望爹娘成全!”王映淮见众人沉默,又表白了 一遍。 小弟王潼嘀咕了一声,“他既知你身份,身为大宋臣民,公然觊觎君王妃嫔, 真是厚颜无……” “哼!”王映淮打断他,冷然道:“小弟想必不知,拙玉是河东大名府人。河 东河北,早被卖给了金人!朝廷更是几番诏命,号令两河民众,悉归金人治下!君 王已然不认你了,你还一厢情愿、做的哪家的‘臣民’?” 王潼哑然。 房中顿时有些尴尬地沉默着。 两兄弟看向父亲,王拯心中的为难丝毫不亚于他们。他犹豫着,不知是不是该 劝女儿全节守义,无论是作为君王,还是夫主,以纲常论,女儿都是“应该”这么 做的,虽则以他自己的私心论,他并不这么希望,毕竟青春妙龄、聪慧美貌的女儿, 漫长的未来岁月若是一片灰暗的话,为人父母者,又于心何忍啊!可是……唉!他 有些为难地对女儿道:“映淮,并非为父愚顽,只是这妃嫔再嫁,实在是未闻先例 啊。” 王映淮道:“我知爹爹为难,此事在此想来难谐。不过,女儿有句话,可以明 告爹爹:不论双亲应允与否,女儿心意,绝不改变!若是果真此处难留,女儿便要 别过爹娘,与拙玉一道,远走高飞。” “我儿且慢!”包玉娘到此,已然反应过来,也明白了丈夫、儿子们的意思, 忿然指责道:“我儿当年入宫,已是万般不愿,此后又在宫中,受尽折磨、九死一 生,那官家若果真善待我儿,怎能如此?!莫说那偏妾头衔,我家本不想要,便看 那官家自己,不知节制、朝三暮四、妃嫔如云,凭什么要我儿为他从一而终?!国 家大事,我是不甚明了,却知道那昏君破国败家,连累得我儿也沦为阶下之囚!我 儿是凭借自身聪慧,千辛万苦,从‘金人’魔掌下逃出来的,与他官家再无瓜葛!” 王拯被她训斥得有些赧然,其实他哪里又愿意女儿为那昏君守节,“可是…… 这万一被人得知……” “亏你还自认愚顽!你自不说,更怕何人得知?”包玉娘斜他一眼,忿忿道: “身为女子,无非某某氏而已,向来不足以留名,更何况足不出户、深居简出!只 要我家不说,谁人知晓!” 转向女儿道:“我儿尽管放心住下!”见丈夫、儿子仍是犹豫不决的模样,不 禁火大道:“尔等真是枉为男子!当年被迫入宫,不提也罢,如今那昏君都已自身 难保,一条小命尚需仰赖金人恩赐,这等窝囊男人,还想再耽误我儿终身么!那些 三纲五常、妇道名节之论,但去规范了尔等这般愚人,莫想再害了我宝贝女儿!” 说罢心疼地搂住女儿,安慰道:“但有娘亲支持,我儿不怕!” “娘亲!”王映淮含泪呼唤,“女儿今生最大奢望,便是只做民间一平凡女子, 夫唱妇随、两心相印,这才是人生之大幸啊!”看见母亲点头,她依恋地偎入母亲 怀中,娘亲毕竟是娘亲,自幼疼爱女儿,更兼明智通达,全然不为纲常条规所窠臼, 断不会要女儿为那恶俗陈腐的名节之论,断送大好青春。那将天下女子束缚得窒息 的重重规条,只不过是为君王者用以淤塞天下人耳目的工具之一!可叹世间无数士 人学子,一一落入君王彀中,怀抱一腔痴愚的忠诚,去为那些根本欲扶不起的昏君 卖命!一般百姓,不识帝王家真面目,总是轻而易举便被愚弄了去,岂能有她这般 看尽宫廷冷暖的冷静清醒? 包玉娘爱怜地抚摸着女儿长发,道:“娘亲相信我儿眼光,既是我儿相中的, 必然不差!那拙玉,下一刻就教他来见我。莫听你那愚昧父兄如何理论!一切但有 娘在!” 王溱赶紧劝慰母亲道:“母亲息怒!儿子们只是一时无法反应,并不就是反对 的意思。小妹既已归来娘家,自然可由娘亲做主!” 嗯,这还差不多!包玉娘对王拯道:“今日此事,便由我做主了!” 王拯苦笑,何止“此事”,家中大小诸事,哪一回少得了她做主! “只是……”王溱道,“此处乡人虽则很少见过小妹,但若是万一疏漏了些许 细节,被人认出小妹面貌,终究不妙。依我看,不如到大哥处,全然人地两生,小 妹也已改名换姓,料来再无差错!” “可是,我儿才方归来,这就要走,我舍不得!”包玉娘抱紧了女儿。 “你呀!”王拯劝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再者,女儿在耒阳,总比在宫中好 上千百倍,你若想她,还能去看望。便是这回,我们二老也可同去啊。自己儿子家 中,要住多少时日,但凭你自己作主。”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