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个时候,我上的那所小学离我家很近。就坐落在我们军区三大机关的正中间, 当时的军人子弟占了学校学生的六分之一左右,那时的我们都有一种瞧不起地方学 生的优越感,无论上课下课,我们喜欢和同自己一样早餐吃压缩饼干,斜挎军用绿 书包,肩背军用绿水壶,头戴着越南绿军帽的小孩玩,直到今天我仍然对绿色保持 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我想应该就是对那时候那种感情的延续。另外,这所学校除了 军人子弟多外,随军家属也很多,学校里几乎也有六分之一的随军家属做教工,教 师质量之低可以略见一斑。有例可证:小学三年级时,那年学校因为军民共建,分 来了好几位随军家属,我们班当时就被分到一位任语文老师,这位语文老师直到我 长大了上高中后才知道她仅仅只是一个有着初中文化程度的女人。这个喜欢上课让 我们自己看书她在一边织毛衣的女人,天生一付蠢相,还没上到一礼拜的课,班里 的学生就被她用各种方式体罚了个遍。她最擅长的就是罚站,而且最少的也要站两 个钟头,这节课站不完,计时开始,一直到站满为止。她体罚学生时,往往受心情 左右,心情好的话可能在两个钟头差几分时她就会宣布刑满释放,心情不好时就会 被株连九族,牵连到许多人陪着站。 那天坐我后面一个叫陈韬的和我一个军区的男孩又被家属罚站。陈韬从小就是 一个积极学习雷锋精神的好标兵,他天生有种好运,那就是可以不停的捡到钱,而 且,他大多数捡钱的时机都是在周末,所以每到礼拜一,我们便可在校大会上听见 表扬他的名字。所以陈韬从小就很有名。陈韬从小最想做的人就是雷锋,他也非常 努力的带着我们那一小队人往那方面努力。他做的好事不计其数,但给我印象最深 刻的一件事还只有三年级的那件。 那天当我们慢吞吞将包干区打扫完时,天已经暗了。在回家的路上发现校门旁 边站着一个学前班的小男孩,眼睛红肿地看着我们一小队的人一个个地从他面前经 过。到了陈韬时,陈韬问:“你怎么啦?”那男孩本来还好好的,一听到有人关心 他顿时便开始呜咽了,哭着对陈韬说:“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可是爸爸还是没 来接。”陈韬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还没问我们的意见便振臂一挥:“别怕,哥哥送你 回去!” 其它人一听说陈韬这一决定,个个都兴奋得搓红了小手。那是,一直以来都想 做好事,一直以来都想扶老太太过马路或者是捡到一堆对失主性命悠关的钱,一直 以来都想名字上光荣榜,或者是在大会上被值班老师表扬,但这小小的愿望从来就 没有实现过。今天因为陈韬的快速反应,这件好事终于没让其他人捞去,终于可使 他们梦寐以求的愿望得以实现。 在小部队准备出发时我泼了其它六人一头冷水:“我可不去。” “那我也不去。”黑女孩忙表明立场。 “你怎么能不去!”陈韬瞪着我,厉声说:“你还是小队长呢!” “用得着那么多人吗?又不是要打仗!” “这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我们是一个小集体!” “我不去,小队长你来当好了。” “岩喊,你不能那么落后!” 后来我还是没抵挡住陈韬惊人的口才,心不干情不愿地被说服了。“怪不得你 二哥说你没感情!”临走前陈韬还是抓住机会又批评了我一句。我到底有没有感情 我说了不算,不过家里面的人的确是这样认为的,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我小妹六月 比我小17岁,她出生那天全家人除了我在家睡觉都去了医院,纪平回家时兴奋地告 诉我妈生了个小妹妹,当时我被他摇醒后‘哦’了一声,又继续睡了回去,小的时 候我被纪宁说是冷血动物时,家里的人不置可否,但在那件事之后,我在家基本上 就那样被定位了。 当我们历尽千辛万苦绕着小路将男孩带到离他家不远处的马路边时,身后传来 一声叫声,我们回头一看,一个中年男人骑着自行车从我们身后汗流浃背一付惊慌 失措的样子奔了过来,小男孩也转身看了看,高兴地喊了一声爹后便奔了过去。男 孩的父亲弄清楚了情况后,虽然我们害得他白跑了一趟且担惊受怕,但仍是感激地 问我们的年纪和名字,当时同行一个叫郭恺的男孩早就按耐不住自己,张嘴就说: “我叫……”话没说完就被陈韬挡了回去,只听他神情昂然地说——叔叔,这是我 们应该做的!你就别问我们的名字了!男孩的父亲不同意,非要我们说出姓名,在 他的强烈要求下,我也张开了嘴,在我即将说出的那一刻,陈韬呼哨一声:“我们 走吧!”然后便一把抓住我和郭恺,转身逃跑,其他人也跟了过来。 十几米之后,陈韬自己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掷地有声地扔下一句——叔叔, 我们就叫红领巾!其他几人也停了下来,生怕亏本似地也跟着说道:“对,我们就 叫红领巾!” 当时我也不知为什么,就觉得特别的可笑。但没好意思笑出来,大家都一付严 肃高傲的样子,包括黑女孩,也是一脸大义凛然的神情,在后来逃跑的过程中,我 觉得自己的思想落后极了。 后来好几天后,我们那一伙人当然也包括我在内,每一天都眼巴巴地盼望着能 见到那位叔叔,能在大会上听到值班老师在点我们的名字,表扬我们一番。说我们 是新时期的好少年,是五讲四美助人为乐的好学生,再颁给我们一面锦旗。 可我们一厢情愿的幻想随着时间的流逝和那个叔叔后来看见我们时已将我们遗 忘的样子慢慢地破灭了。 陈韬被家属罚时,我临墙坐着,陈韬本着勤奋刻苦的学习精神让我把他的语文 书递给他,我转身,叫他同桌将他的课本递给了我,在递的过程中,有几个学生帮 了这个忙。书传到了陈韬的手上后,家属老师说话了:“岩喊。” 我抬头。 “老师问话要站起来。” 我站了起来。 “你干嘛要把书给陈韬?” 听到这句问话时,我感到很奇怪。平时千叮咛万嘱咐我们要好好学习,卫国争 光,那么现在一个被罚站的学生在这种时候还想着上课不是很符合他们所教导的吗? 为什么家属还要明知故问呢? 我虽然感到奇怪,可是我什么都没说。 “你和他什么关系啊?”家属笑眯眯地望着我,终于问出了她最感兴趣的问题。 虽然那时我只有八岁多一点,可是从她的神态上来看我也明白了她想笑话我。 “同学关系。”我低着头,本来不打算做任何辩解的我不服气地慢吞吞地说。 家属没料到我会这样顶撞她,可是又挑不到我的什么错,她楞在讲台上半响没 做声,脸色很快就涨青了。虽然我们没有人做错什么,可是,她还是生气了:“刚 才谁碰过这本书?通通给我站起来,站起来!都站起来!”家属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和我的同学相互偷看着对方,不禁各自打了个冷战。“你,岩喊,站到后面去! 靠墙站着!还有——不准你吃课间餐!” 这位家属当时还有一个除了我们班学生其他人都不知道的癖好,那就是她对我 们对男女之间情爱之事的看法和想法特别的感兴趣,总是采取各种手段来打探和琢 磨。她的这个癖好我直到四年级才知道。那是因为当时有一堂课叫做《月光曲》, 课文中有一幅插图,插图上画的是正在弹钢琴的盲女,贝多芬站在一边默默的看着 她弹着钢琴。那天的语文课家属刚好忘了带课本,便拿了坐在第一排一位男生的课 本,这位男生恰恰在这张插图上做了些润色,那就是用一条直线将贝多芬的眼睛和 盲女的眼睛连在了一起。不管这条直线是什么意思,总之到了家属眼里就变成了世 上最淫秽不堪的东西。她马上停止上课,花了一堂课的时间审问这位男生那条直线 是什么意思?直到下课铃响,这位家属也没放过我们,她让班长突然的收走了全班 同学的书,给她抱到办公室仔细地检查去了。那个男孩后来得到一个要叫家长来替 他解释的处分。 这位家属据和她一个军区的一个连级干部的小孩说,她除了这些缺点外其他方 面还是很好的,比如,她对学校里和她同住一个军区大院的处级以上干部的子女就 非常的友善,常虚寒问短,生怕照顾不周。另外她对大院里的公共财产也特别的爱 护,特别是种在她家附近的一些热带水果,如椰子啊,龙眼啊,菠萝蜜啊,芒果啊, 黄皮啊,等等。她常在夏天的中午不分年龄不顾仪态地睡在屋前的摇摇椅上,守望 着公家的水果。听说曾经有几个小孩为了摘离她家还隔着两条大马路的莲雾时,被 她拿着手腕粗的大木棒哭着喊着追了整整半个大院。 我听到小马的声音时,她一定还在睡觉。因为她起码花了两秒钟的时间来判断 我的声音到底是谁。在那期间她的说话含糊不清。 “小马?” “你在哪?我都等着睡着了。”小马有点埋怨我,口齿依然混乱。 “我刚下飞机,晚点了。” “你在哪?我去接你?”她终于可以清晰地吐字了。 “……” “怎么了?” “我晚点过去。” “为什么?” “我在飞机上遇见一个同学,她让我去她们学校玩会儿。” “你不能不去么?” “我已经答应她了……” 听到我这句支支吾吾的话后,小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也只好沉默不语,拿 着话筒抓着头发在重庆的街边呆站着。 “你不能不去么?” “我真的已经答应她了。” “你到底是来看我……还是陪别人回学校的?” “你不要胡思乱想,当时我真没考虑那么多……晚一点我自己过来好不好?” 小马不再说话。 “没什么的话……我挂电话了,她还在等我呢!” “你叫她是叫‘她’吗?”小马的声音带着哭腔醋意大发地说。 在我还没完全弄懂这句话的意思时小马就挂了电话。 我和小马见面时谁都没提几个月前那件分手的事情,我知道那只是一个过程, 我和小马一定会经历到的。小马也只字不提,这件事就那样好像完全没发生过。 “脸上怎么还是有这么多的小豆豆?”我指着她的脸笑。 “不要你管。”她侧着脸看着我也在笑。 “你们家人知道我要来吗?” “你不是不让我告诉他们吗?” “太好了。” “不过我姐姐知道。”小马看了看我笑眯眯地接着说。 “你干嘛要告诉她?” “都怪你,你这么久没到,我一着急就跟我姐说了……不过,她不会告诉我爸 妈的。” “希望如此。”我暗暗叹口气。 小马是第二天带我去了重庆公园,我也不记得看见了什么,反正有一个很大的 湖吧。我往湖里投了许多爆米花也不知有没有鱼吃。我们俩就在小马的指引下在公 园附近走了一圈又一圈。其中我还被罚了一次款。因为小马从家里拿了几个苹果给 我,吃到最后一个时我将核吐在了草坪上,阵阵有词地说:“我给重庆栽棵树。”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带红袖章的中年男人从天而降。他不说任何话仿佛也不想听我 任何辩解,一切肢体语言神情样貌都让我很快的明白他的来意,我也很合作地交了 罚金,他收到钱后便走了,没有过多地说什么,包括一些重庆是我家,卫生靠大家 的话都没说。小马站在一边笑嘻嘻地看着我,那人走了后她才有些兴灾乐祸地说: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随便给别人的城市乱种树!” 九点多时小马说我要回去了。我本想送她,但她不肯。执意要送我回酒店。 在重庆的那个礼拜我那都没去,每天都在重庆市里晃荡。而且,那六天里我天 天拉肚子隔两天还会留一次鼻血。真不知小马是怎样尽的地主之谊。认识我的人无 论是我们学校还是她们学校的都知道我在小马的陪同下六天之内瘦了四斤。 小马说要带我去吃重庆火锅那天,我穿了件绿色军用短裤,和一条桔子色的T 恤,我们见面时,小马看着我,有些讶异。 “你怎么穿着这么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 “你红配绿……”小马抿着嘴开始笑。 “赛狗屁是吗?但这不是红啊,是橙色。” “不管,你回去换。” “我不,我感觉挺好的。” “你不换我不陪你去了。” “你可别威胁我。” “你不换我真的不去了。” “那随便你。” 我和小马半真半假地僵在十字路口。最终我还是顺从了她,回了酒店,将绿裤 子换下穿上了小马最喜欢的灰白色的卡其布裤。 “你知道吗?”走在路上时我告诉她:“去年冬天,我真的穿过红配绿呢,可 是我同学没说不好啊,她们只说我是‘心里美’!” 小马咯咯地笑了起来:“你听不懂吗?那就是在笑话你啊。” “才不是呢!”我不服气地争辩道。 “娘娘腔。”小马眼里含着笑意。 小马每天晚上都在十点前回家,早晨七点钟就跑了过来。把我叫醒后我们出门, 直到夜里才回去。小马家教甚严,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那个礼拜她每天都是以何 种理由才得以天天出门。 有天晚上小马刚走,我屋里的电话便响了。我一接才知道是色情服务。她问我 是一个人吗?我说是啊。她很自然地问我需要服务吗?我愣了一下反问她,你难道 听不出我的声音吗?她居然回答我说没关系,她不会介意的,这种服务她也做。我 抓着电话楞了几秒钟,浮想联翩,想着她到底会怎麽做呢?就我停顿的那短暂的时 间里,她一相情愿地以为我默许了,轻快地又说了一遍:“那我现在过来了啊。” 我才回过神来,礼貌且客气地告诉她:“对不起,可是我不行。”后便挂了电 话。第二天我非常惊奇手舞足蹈地将这件事说给小马听时,她当时没说什么。 但是那天晚上小马走得很早。我洗完澡准备上床睡时听到有人摁门铃。 “谁啊?”我想了一会儿才问。有些纳闷。没人回答我。门铃还在响。我将裤 子穿好后将门打开,赫然是小马。 “怎么是你啊?” “你以为是谁?”她盯着我。脸有些微微发红,胸口急剧起伏着。 “干嘛跑那么快?” 小马没回答我狐疑地看了看四周后问:“为什么这么久才开门?” 我有些好笑:“你想到哪去了,我在穿裤子。” “穿裤子有那么久的吗?”小马紧张兮兮地看了看门后,再走到窗边,掀开窗 帘。 “就算我想……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我提醒她。 “我怎么知道你?”小马执迷不悟地说。 等她完全相信了我没做任何逆天行道对不起她的事后,才放下心来对我说: “我要喝水。” “干嘛跑那么快。”我将水递给她后问。 “刚才路边有好几个民工……”她还有些后怕。 “那是不是不回去了?”我看着她,坏坏地笑,她没理睬我。 在我将小马送回去的路上我们靠得很近,肩膀一直紧紧挨在一起。到了她们家 大院门口后我停了下来。小马也不走,在马路那边看着我示意我过去。 “那是我家。”远远的小马指了指一栋亮着灯的三楼。 “你要回去了吗?” 她点点头,没动。我也静静地看着她,也没做任何反应。这个时候我注意到路 边有棵树在像烤焦的枝头上冒出一层淡绿色的嫩芽,我想到了在北京春天时常吃的 榆树叶。我站在那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小马说那我走了,在她转身离去时,我缓缓 张开嘴,想叫小马留下来,但挽留小马的话直到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那天晚上我 在她家楼下的花坛边呆坐着,夜出奇的长,也很慢。我在黑暗中来回走着,像极了 一只靠着黑暗生活的鬼魂。 因为四周渐渐升起的雾气,我猛然发现一夜已经过去了。六点多,我准备走时, 看见了小马一脸焦躁不安的神情从马路那头奔了出来。 “你去哪了?”小马白着脸带着哭腔问。 我摇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喉咙也仿佛被哽住了。 “你是不是在这坐了一个晚上?” 我点点头。 “你干嘛不回去?”小马的声音也开始哽咽。 “我以为你会出来。”听到她哭,我越发难受,只觉得心里隐藏已久的苦涩开 始一点一滴地泛滥起来“我给你打了一个晚上的电话,我本来想出来的,可是又觉 得你不会那么笨,你根本不像那种会做这种事的人……都是你,好端端的干嘛不回 去?害得我给你打了这麽多的电话,害得我姐骂我!”小马开始将罪名全都堆在我 头上。看着小马不知是真的责怪我还是在埋怨自己的表情,我突然的很想哭,可不 知为什么我就是哭不出来,就好像我就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坐一夜一样。 在我离开重庆的前一个晚上小马没回家。她对她妈妈说明理由时我就站在旁边 但听得不太明白。 “你怎么跟你妈说的?” “我说我去同学家打麻将。” “这样也可以吗?”我觉得不可思议。 她点点头:“有时候可以吧。” 我洗好澡出来时小马看了我半天后忽然说早知道就不来了。 “为什么?” 她看着我也不说理由,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怪异的神情。 “你是不是需要护舒宝?”我忽然灵光一闪。 小马难为情地笑了笑看着电视,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我帮你去买。”我自告奋勇。 这次我到重庆是我和小马之间最纯洁的一次。自始至终,我没有强迫她做过任 何事。我们各自躺在一张床上没有说话,就那样直到清晨,直到我离开重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