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3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他们喜欢拥有自己的秘密。有人想要抢的时候,他们 会愤怒,甚至变得充满仇恨。但是如果很长时间过去了,秘密就会变得寂寞,它 的保护者开始希望部分地出卖,用以换得新鲜的养料使它不会枯萎。 在学校里有很多朋友都问过我:你为什么会从那么远的地方跑到这里来上学? 因为我的成绩高出这所院校的录取线一百多分。班里和我考分近似的两个同学, 一个上了北邮,一个去了人大。而我到的这个学校,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 其实,我是想彻底脱离以前的生活,把我所有失去的岁月,那些传说中的笑 声、糖果、青春、朋友、歌儿、花朵,全部寻找回来。多年以前我以为自己什么 也不需要了,但是后来我明白过来:它们的种子就放在我一个人的心里,当我到 达一个阳光新鲜空气干净温度适宜的地方时,一切就会发出芽来,在我欣喜地注 视下,大胆自由地扭动和生长。因此,我感谢高考让我可以离开。 来到学校以后我变为另一个人,许多人说我很有个性。其实个性这个东西好 象荷包蛋一样,多放油就能煎成。他们所欣赏的不过是我有意无意的包装,一切 都是模式,简单可笑。 我说过,我是个朴素的人。乐队的朋友都知道,因为无父无母,我没有多少 钱,但是我拒绝他们援助,我宁愿每天熬夜写小说和广播稿赚得糊口的钞票。 因此,我很少穿时髦衣服,只把那些他们大都市人没见过的粗陋首饰一刻不 停地戴在身上。我不断甩动着自己乌黑柔顺的长辫子,表情却严肃得象一只铁钉, 眉头的一颗红痣常被我演绎成古时候传说中的守宫砂。这一切,就是我的符号。 某些时候,我会不自觉地透露有关过去那些苦难日子支离破碎的记忆,乐队 的人都认为:我是一个清纯而坚强的女孩。我与欢乐的、经历简单的他们形成巨 大的反差,我加入乐队,会使“破天石”更加完整,并因此具有传奇色彩。所以, 无论是我演唱支撑声部,还是独唱一些温和摇滚,都会吸引一部分充满幻想的人 们驻足倾听。我在台上静静地望着他们,对着话筒说:我们是相互需要的。 14 黑羽说:音乐能挽救人的灵魂,物质却使人堕落。少爷认为这种语句出于酸 葡萄心理,但是我不予苟同。可能是我们同样贫穷不堪的原故,我和黑羽一直走 得比较近。直到乐队快解散的时候,黑羽对我说:“鸟儿,不管以后我们这些人 中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会把我当作朋友吧。”我说:“是的,永远。” 15 乐队最后一次比较大型的聚会是在谭青的生日上。当时在场的人有十四五个, 我们带着蛋糕和蜡烛去了一家酒吧。唱完生日歌后,晓轩带头用奶油去抹西葱的 脸,不一会儿大家就打成了一片。嘈杂的笑闹声中,我看到晓轩突然紧紧抱住西 葱,把头埋进西葱怀里。西葱挣扎着想要推开晓轩,晓轩绝望地喊:“别离开我! 别离开我!你已经不再是我的生活而是我的生命,我可以不过某种生活,不穿漂 亮的衣服不吃山珍海味,但我不可以失去生命,我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件都不能丢 失。请你让我完整!求求你让我完整!” 大家都安静下来了,晓轩的头仍然深埋着,她大声地哭泣,肩膀不住抖动。 西葱的衣服被她死死攥在手中,形成两朵巨大凄美的菊花。 后来,晓轩被黑羽送走了。我一边喝酒一边冲谭青叫着:“偶像!唱一个。” “偶像,也迷迷我吧!”谭青的脸色很不好看,少爷说:“算了算了,人家今天 生日,你是什么意思啊。”又对谭青说:“别理她,她醉了。”我问少爷:“谁 醉了?你说谁醉了?我喝伊犁特是公斤的量,你忘了啊你?我没醉,我没醉!” 但是那天我真的喝多了,到了半夜的时候开始吐血。舍友们吓坏了,四处打 电话找人。最后黑羽来了,当他把我送到医院急救时,我几乎奄奄一息。隐约中, 好象感到有人在拍我的脸,我做不出反应。一个声音问:“怎么都成这样了?喝 了多少?”黑羽说:“我不大清楚,可能是三四两吧。”我挣扎着翻起身来,大 骂:“去你妈的!太挖苦人了,三四两我能吐血啊?至少一斤半!” 抢救室里响起一片笑声。没有人知道,我的心里全是泪水。 16 不知为什么,毕业的那段时间老白特别关心我。当我面临分配时,他提出为 我找一份工作。我问他:“我用的着你吗?” 我的态度使他愤怒,我经常使他愤怒。他咬着牙追问:“我对于你到底意味 着什么?我知道你不爱我,但是难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抖骚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白,难道告诉他:当你无偿地失去一些东西的时候, 你会感到很轻松,你什么也没有了,你不欠任何人?他必定是听不懂的,他是那 种什么都想拥有的人。他奋斗到39岁,吃过无数苦牺牲过无数尊严,终于熬到今 天的成就,怎么可以不想要?他永远无法理解我。所以,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看着 他,摘下我的耳坠走向床边。看得出,他仍然没有为此高兴,但他的心还是软下 来,他说:“你真的想要?” 是的,男人,让我松弛一下。你这挨着百叶窗站着的陌生东西,阳光透过, 在你脸上留下一条条影子,就象我们短暂交叉的生命。我终将离你而去,而现在, 请完成我的快乐。 17 我给“源源不断”拍的照片黑羽很满意。我用了黑白碳素相纸,使色彩反差 很大。照片上的人物一律是明眸皓齿,漆黑长发,加上相纸磨砂般的表面,给人 一种鬼魅魍魉的奇特感觉。 乐队里最帅的是俞二明。我和他在拍照之前只见过两次。第一次是乐队有些 事在他家商量,刚好我去找黑羽,黑羽就把我带去了。于是他们几个男的在客厅 里开会,我一个人在俞二明的卧室里听CD. 第一张听的是《Days Of Future Passed 》(未来时光已逝),第二张是 《In Search Of The Lost Chord 》(寻找失落的和弦)。当我更换第三张CD时, 一张长条的纸片飘到地上。我捡起来,上面写着一行凌乱而有力的铅笔字:让我 爱的原因常常是恐惧。就在这时,二明推门而入。 当时我只是觉得有些尴尬,但是没有想到事情有多严重。我愣在那里大约有 两三秒钟,随即想说点类似“你们聊完了”之类的话。但是还未等我开口,我今 生挨的第一个耳光就已经响亮地打在脸上,接着二明抓住我的头发,把我向墙边 拖。惊慌中我听到黑羽的叫声和很多跑动的脚步声,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里,二明扒在我的床边睡着了。床头柜上摆着五六 个削好的苹果,二明手上胡乱地缠着纱布。那一刻我的头非常疼,但我流不出眼 泪,满脑子都是晓轩的声音。 晓轩说:这个世界上将留下无数绝望的女人。当你来到城市,到处都是带着 玩具想购买你的贞洁的男人,他们声称爱你,然后毅然地抛弃。他们留给你无法 面对的破碎未来,不曾付一丝一毫的报酬。而且口口声声宣称:真爱不可能没有 谎言。 晓轩的话让我明白:男人与女人的最终关系是伤害与被伤害,我不再对他们 产生任何幻想。一切好似泡泡糖一样,甜美、芳香、柔软、千变万化、亦真亦幻, 但是,绝不值得信赖。那么就让他们打我吧,这是一种多么直接和纯粹的表达, 我不会有丝毫的难过。所以,当我望着睡醒的二明时,心里并无所谓害怕与怨恨。 二明说:“你醒了。饿不饿?” 我问:“黑羽呢?” “他在家睡觉,昨晚守了你一夜。” 过了一会儿,二明从椅子上拿过一个双肩背包,从里面掏出一叠CD给我。我 一张一张地翻看着说:“不会再飘出张纸条吧。”二明说:“不会,那是我的错。” 这叠CD中有甲壳虫的《佩帕军士》、滚石的《魔鬼陛下的请求》、感恩而死 乐队的《太阳赞美诗》、斯普林斯汀的《河》、性手枪的《别管那玩意儿》、第 一部摇滚歌剧《汤米》和大卫?鲍依的《出卖世界的人》。这些都是非常伟大的 原版专辑,很不容易弄到。后来我听黑羽说,二明也都只有一张,给我以后,就 永远失去它们了。 18 第二次见到俞二明是在他们的演唱会上,那时候我已经认识了老白,但黑羽 还不知道我和老白的关系。虽然我对这件事抱着比较平静的心态,但面对过去的 朋友,心里还是有隐约的愧疚。因此,那一段时间我很少与黑羽联系了。直到圣 诞节的平安夜,黑羽呼我说:“源源不断”终于找到演出的地方了,不过是不给 多少钱的,但允许他们随便唱,也可以演出自己的曲目。 我这才发觉,自“破天石”解散后,黑羽一直过得很艰难。新乐队的组建, 也并不能给他带来过去那种辉煌。我们已然度过的那些随心所欲、激情蓬勃、欢 乐得快要腐烂掉的日子好似昨日黄花,开在长大后略显坚硬的心的角落。“曾经 沧海难为水”,如果不是对黑羽有过承诺,我不会对“源源不断”多看一眼,我 已疲惫,并且厌倦。 但是那晚我还是去了,我坐在台下听俞二明唱《夏娃颂》。具体的歌词我忘 了,大意是: 神的意志和戒律算什么?我亲爱的夏娃不去遵守!她那甜美的声音告诉我, 选择严肃的求知才叫酷。为什么为什么,接受无知?为什么为什么,不吃智慧之 果? 接下来,黑羽又唱了一首《溺》: 八月的高粱熟了/ 象一串血珠子挂在庄稼杆上/ 我的姐妹抱着儿子来到河边 / 站在齐腰深的水中/ 阳光多么灿烂/ 多么灿烂! 孩子被河水卷走/ 母亲的手远离漩涡/ 在通往天堂的路上/ 到处是光芒万丈 的歌声/ 我的孩子,你即将成为圣婴!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听出这首歌在唱什么,但那时我的眼泪早已禁不住滚滚而 下。 19 谭青的生日过后,并没有出现大家想象的情况。她和西葱仍然在一起疯狂弹 奏,但没有超出表演之外的勾当。直到今天我还是不能明白这两个人到底要做什 么。谭青不答应西葱的求爱,却每天对着他乱蹦乱跳,她以一种暗示方式抚摸和 粗暴地对待她的吉他,搞得西葱失魂落魄。到了晚上,西葱就搂着晓轩卿卿我我, 缠绵许久。 在以前,西葱和晓轩在一起的感觉很好。不但他们俩本人好,我们看着也觉 得很舒服。那是一种比较纯洁、快乐、轻松的恋爱,伴随着西葱大男孩般的话语 和晓轩青杏似的笑声。然而那时,一切都变了。 少爷说:谭青的出现是个错误,但也许我们的乐队才是错误。谭青把深藏在 和谐表面下的虚弱晾了出来。即使没有她,乐队也未必不会这样。但是,无论怎 么说,谭青确实是个杀伤力很大的女孩。 那年秋天对于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场恶梦晓轩怀孕了。 西葱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晓轩说:“你放 心,我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只要你还爱我,你的心从谭青那里回来,我就把 孩子生下来,为你把他养大。”但是西葱说:“你脑子抽筋了?要那东西干什么, 赶紧打下来!”晓轩说:“怎么你不想拥有我们两个人的东西吗?不然我生下他 来你看一眼,看一眼我就把他带走,永远不再干扰你。”西葱的语气冷得吓人: “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堆烂肉罢了。你不要胡闹。” 晓轩的眼泪终于流下来:“我只要你摸摸我的头,给我一句安慰而已,我就 会为你承受所有的不公和苦难,可你为什么这么绝情?” 西葱说:“用不着。我爱的是谭青。” 20 记得上初中的时候,我看了一篇游记。文章的结尾这样写道: 夕阳照过来,我们的游览即将结束。伟大的比萨斜塔下,走过一位衣衫褴褛 的乞丐,他漠然地将手伸向人们,人们回报给他更加漠然的神情。我不禁想:意 大利政府每年都在为比萨斜塔集资,害怕它失去平衡,而对于人们倾斜的精神生 活和心灵,为何从来没有人去关心? 是的,没有人关心。这个世界嘈杂而现实,每个人都在忙碌,每个人都在计 算。我们连仔细审视自己的时间都没有,怎么会去在意别人?我不明白孟子为什 么会说“人之初,性本善”,在我看来,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肯定,除了 瞬间的爱情。然而晓轩的结局告诉我:实际上,任何男人都不能保证女人远离她 所有的伤痛,罗曼史永远不可能成为女人的救星。 然而,当晓轩明白了这些道理时,已经太晚。她所失去的已不止是爱情、贞 洁、年轻美丽的身体和一些血肉模糊的誓言,她将自己女孩子时代的一切美好东 西都主动扔掉作为青春的祭品,她不愿再善良。 所以,虽然孩子最终打掉了,西葱却为此付出了代价,被学校开除。是晓轩 告诉了校领导,然后离开乐队,再也没有回来。 21 晓轩失踪一个月后,校园里的树叶开始扑簌蔌地往下掉,我的记忆也越来越 稀疏,每天晚上失眠,白天再昏昏睡去。大一入校时在床边墙面上贴着的几张白 纸,那时已被我的双脚蹭得很脏,它们裂开一道道口子,卷起发黄的边儿。一些 蚊子的尸体连同不知来源的血迹粘在上面,我不断地去数,心如死水。 少爷有一次喝醉了,拽着我的耳朵说:“鸟儿你知道吗?你其实是一个活得 很压抑的女孩,适合间或一患露阴癖。”我大吃一惊。当天晚上回到宿舍,我感 到从未有过的心烦意乱。我想,少爷也许是无意的,但是他却把一个我从不敢正 视的问题放在了我的面前,当周围没有太阳也没有目光时,我必须承认自己是虚 伪的。 没错,我外表纯洁,内心却不拒绝堕落;我鄙视烂情,却希望很多人喜欢我; 我表现得倔强,其实渴望被征服;我增加别人接近我的难度,目的是抬高在他们 眼中的价值。我玩弄种种花妙技巧,却是没有心的。所以,到最终我什么也没有 付出,什么也没有得到,我的一切念头只能诞生在脑子里,然后一个个臭掉。我 每时每刻担心形象,告诉自己要温文尔雅、道貌岸然、和蔼可亲、特立独行,我 的确过得太过压抑。 就在这时我遇到了老白,我们的相遇颇有些天赐良缘的意味。那天我在全市 最美的一个公园里散步,天突然下起比较大的雨。道路一边是成行的塔形松树, 另一边是黄叶飘零的法国梧桐。我拿着一本《生活在别处》,站在雨中瑟瑟发抖。 老白的车从远处缓缓开来,路过我的身旁时停住。他风度非凡的脑袋从车窗里伸 出来,对我说:“进来躲躲吗,孩子?” 后来我就跟老白回了家,倒不是他有意勾引我,而是我坐在车上一直不说话。 老白多次问我家在哪里,表示可以送我回去,但是我没有回答。他很有耐心,一 直都不生气,最后我说:“我没有家,你能让我多躲一会儿吗?” 到了老白的住处时我却发现这里并不能让我舒服,它太大也太豪华了,整栋 房子安静得没有人味儿。它象一座孤堡,而不是我想要的家。 过了一会儿,老白从楼上下来了。他换了一身睡衣,对站在客厅里的我说: “快把湿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找了件衬衣,还有牛仔裤,先凑合一下吧。呵呵, 都能把你装起来了。” 我没有接过衣服,但是把身上的脱了。 22 事后老白回忆说,那天他以为自己捡到了一块金子。当他把我抱起来放到床 上时,我浸入枕中的黑发象一滴从高空溅落的巨大墨汁,迅速在他的心里四散蔓 延。但是第二天他睁开眼睛时,却看见我拿着一把剪刀在剪床单。我把带有落红 的那块布折了几折,装进自己的口袋里。老白凑到我跟前说:“给我留个纪念吧。” 我回答他:“休想。”在那一刻老白意识到,这次他搞的,也许是场灾难。 大半年过去,老白几次想离开我,他说我太不乖了,我是个坏孩子。每当老 白提出分手,我都会说好啊,然后他就问:“你不挽留我?”我说不。几个星期 之后他就会打电话给我,说必须送点钱过来,否则他不安心,他不是吃白食的人。 我说:“没有必要。”但老白仍会坚持。其实我心里明白,他这样我们就断不了 了,他还是喜欢我。 23 黑羽慢慢知道了我的事,他其实是个很敏感的人。我们在一起聊天的时候, 他会好似很无意地嘱咐一句:别玩得太疯,早点回宿舍。我就点点头。 有一次,俞二明想到学校找我玩,黑羽没带他们来。他说:鸟儿马上毕业了, 需要安静的生活。而且打电话对我说,要抓紧时间把该得的都得到。于是我把奖 学金记录、英语六级证、计算机等级证、普通话等级证、党票、发表文章的影印 件和各类获奖证书一字排开,问黑羽:“你看够了吗?”黑羽说:“差不多了, 开始找工作吧。” 24 我在学校里学的是中文,实习时在一个中学的初中部做老师。那时“破天石” 的队员正忙着策划在全省的高校巡回演出,实习正好给了他们充分的时间排练。 所以,西葱和晓轩实际上并没有体会到实习的完整滋味,他们整天和黑羽探讨演 出的创意及细节,脸上泛着忽明忽暗的红色光芒。我虽然没有象他们一样把“疯 克”、“暖场”之类的词不时挂在嘴上,却也感觉到血管里的液体浓酽酽的,越 流越快了,我透明的指甲不断蹿向天空,头发喜洋洋地长出千分之一公里。 也是在那时,我爱上了教师这个职业,孩子看起来使人快乐如果你懂得快乐。 有一天,我在班里表扬了一位同学,说他这个“青翠欲滴”用得好。下一次 交上来的作文,几乎每个人都用了“青翠欲滴”:“教室的一角里,有盆青翠欲 滴的花”,“爸爸拿起青翠欲滴的玉酒杯”,“她穿上一件绿色的裙子,真是青 翠欲滴”……有一个男生居然还写:“我的鼻涕青翠欲滴……” 我的旗下也不乏一些另类写手。有个看来十分文静的女孩子在《最难忘的一 件事》中写道:“我的记忆是一只美丽的木匣,打开它,里面放着许多珍珠。每 一颗珍珠就是我的一件童年往事。”然后她写了小时侯在乡下姥姥家时如何用尽 酷刑将两只鸡折磨致死的故事。接着是:“事情过去很多年了,每当我回想起来, 脸上仍会露出会心的微笑。我觉得,这是那些珍珠中最大最璀璨的一颗。” 还有一个男孩写了他养的一只狗,狗后来吃了耗子药,行将死去。当他赶到 时,“只见小狗瘫在地上抽搐着,用无神的眼睛望着我,好象在说:”小主人, 我就要走了,你就是为了我,也要好好学习呀!我的在天之灵也会保佑你每次都 考一百分的!“” 另一个学生的作文让我不敢给分。一篇四百字的东西,居然每一句都没有丝 毫的联系。比如说,第一句是写每天早晨有个大叔在街头卖豆浆,第二句却是公 园里划船的人很多,第三句能写到月亮象个鸡蛋黄。所以我怎么看都好象是几十 个造句拼起来的,其思维跳跃幅度之大,今日之中国恐怕无人能比。我不允许自 己一不小心将一颗后现代派或意识流大师的种子扼杀在摇篮里,因此小心翼翼地 给了个“良”。 再有一篇作文名为《挑食》,全文如下: “如果你不爱吃青菜,你就会缺少维生素。如果你不爱吃肉,你就会面黄肌 瘦。如果你不爱吃米饭,你就是北方人。如果你不爱吃面,你就会没劲儿。如果 你不爱吃鸡腿,你就会跑不动步。如果你不爱吃鸡翅膀,你就不会梳头。如果你 不爱吃鸡蛋,你脑子会很笨。如果你不爱喝牛奶,你就长不高个。如果你不爱抽 烟,你老婆一定很厉害。如果你不爱喝酒,你酒量肯定小。如果你不爱吃补药, 你可能没钱。如果你不爱吃野生动物,那你是个环境保护者。 挑食的坏处有很多,你不爱吃什么,就对照前一段。“ 我对照了半天,发现我居然是个面黄肌瘦、跑不动步、没钱、老婆很厉害的 环境保护者。 其实我最喜欢的一篇还是《扫墓》,我被作者那种与生俱来的幽默感所征服。 黑羽和晓轩也十分欣赏这篇文章,许多段落我们很久以后还能背出: 当“一年一度”的“扫墓节”来到祖国神州大地的时候,我们“终于”又可 以到烈士陵园去“春游”了。 四月五号早晨,“金灿灿”的阳光普照着大地,几朵白云飘在“蓝蓝的”天 上,小鸟在我们耳边“唱歌”。我和丁海龙一人背了一包“好吃的”,跟着学校 的队伍到郊外去扫墓。 到了那里,“人可真多呀”。平时这儿“根本没人来”,今天周围的农民和 小畈却都跑出来“摆摊儿”了。我和丁海龙一看,有卖“袜子”的,有卖“发卡” 的,有卖“吃的喝的”的,还有卖“半价盗版书”的,丁海龙和我在陵园里“逛 了一会儿”,觉得太挤了,就出来“等老师”。“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就每人 吃了一盆(疑为错别字,应为“盘”)凉皮。 “一盆凉皮”的饭量着实不小,但我的班上还有更能吃的孩子。一天吃三 “吨”(顿):一“吨”早饭,一“吨”午饭,还要吃一“吨”晚饭。我疑心他 是吉尼斯世界纪录了,但看到另一个女孩的日记,才明白自己下结论过早,强中 还有强中手 “我们家周围有好多人养狗,没有一点公德心。今天早晨我刚从家出来,就 看见门口有一泡不知哪条野狗拉的屎,真是大吃一斤(惊)。” 25 少爷那段时间也在实习,他所在的那个单位刚好离我的学校很近,就经常找 我来玩。少爷的头发虽然没有黑羽长,但也超过耳朵了,加上他穿衣服比较前卫, 很多时候,我不愿让他来学校。于是我比较委婉地表达了这个意思。没想到少爷 是那种“要我往东偏朝西”的人,竟然在我看自习的时候扒到玻璃上喊: “呀呼!鸟儿美眉,出来玩呀!” 教室里一片哄然,我涨红了脸,飞速跑出去,带上门。 “找死呀?” “哼哼,让你再嫌老爱幼。” “我是人民教师唉。” “嘻嘻,好一个端庄的摇滚教师,要不要学生们看看你蹦迪的样子啊?” 我逮住少爷的手,照着他就是一个脖儿切。 打那以后,每个学生都说我有男朋友,而且“好酷好酷呕”。我再三解释我 们只是朋友,可我的学生说:“有什么啊?您又不算早恋,我们都谈过几个了, 老师还不好意思呐?”通常这时少爷就会从天而降,抛给我几个看似情意绵绵颇 有深意的媚眼,我的学生相视而笑,纷纷散去。 第一次觉得,我比窦娥还冤。 26 但是岁月不可回转,人生不可欲知。当毕业真正来临的时候,学校没有选择 我,一家公司却选中了我,要我去作秘书。 老白说,做秘书哪都一样,是全心全意为老总服务的。要做好一名秘书,就 要善解人意、细心体贴、满面春风、摇曳生姿。急老总之所急,想老总之所想, 维老总之所为,予老总之所欲。 因此,不想做情妇的秘书不是好秘书,而我的性格,显然不合适。所以老白 介绍我去一家报社,说我更适合做记者。他说实在要干秘书,也应该到他那里。 我知道,老白想购买我独立存在的价值。做秘书是明枪,去报社不过是掩藏 在其后的暗箭。前者是直接的交换,后者是间接的干涉。然而,我不愿认输,我 需要各种对他的背叛。这就好象一种仪式,通过这种仪式我才能真正成长。但是 我找不到路,找不到属于我自己的事业。在乐队解散后我总是盼着毕业,真的要 离开校园时却企图缩回壳里去。我在镜子里反复地照,我看到种种不同着装不同 身份的人,我久久地迟疑着,只会从“象我”中辨认出“不是我”,但是无法得 知“真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