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7 我听说与女人相比,男人大多数不相信算命。但是我却总是忍不住把一点钱 塞进那些神神叨叨的人手中,想听他们讲点有关未来的事情,希望其中有好话。 大二的时候参加夏令营,到西安附近的华山去玩。在路上,我们碰到一个头 发绑得很丑的道士,给人解签外,还卖一小瓶一小瓶的“爱情水”。同行的十几 个人当中,只有我快快地付了钱,一仰头就喝掉了。那道士在后面“哇”地大叫 一声,跑上来阻止我,说是要拿回去给自己的心上人喝才管用的。话音刚落,就 被同学们嘲笑了一番,有人还要担我下山去洗胃,真是凄惨。 后来在新疆过年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和尚,他说我的事业线很短,并且断开几 次,让我多加保重。回去以后,我差点哭了。 28 我到公司的第三天就剪了头发,原因很简单:有一位男同事在办公室说: “嘿!这女孩的头发真漂亮!”老总听见了,让我剪掉。我说:“为什么?”老 总说:“你这样会浪费很多精力,况且那也太长了,拌不拌腿啊?” 我打电话给黑羽,黑羽说:“你终于明白想要得到一些东西是很不容易的事 了,所谓钱难赚,屎难吃。剪吧。” 剪吧剪吧剪吧,我们不擅长建设一个新世界,但我们擅长破坏一个旧世界! 咔哧哧! 我的长辫子剩了一半,分散开来,成了披肩发。从这以后,黑羽的运气神助 般好起来,找到了一份在网站做编辑的工作,那是一个有关流行音乐的网站,黑 羽很喜欢那里,工作也越来越忙,但是他仍然坚持写歌,创作对他来说比睡眠更 重要。 但是我的生活却很枯燥。我每天为老总安排日程,接无数电话,打印成堆的 文件。后来,我装了语音输入软件,想减轻工作量,谁知出了不少笑话。我说 “面孔”,它给我打“棉裤”;我说“听见”,它给我“轻贱”;我说“天空阴 沉”,它给我“天空吸引人”。正在我对着电脑生气的时候,一个男同事吹起口 哨,屏幕上迅速出现了一长串字,希奇古怪,竟然还有句脏话。 还有就是吃饭喝酒。公司的应酬很多,我必须化妆穿套裙、长筒丝袜。薪水 的大半买了这些我不喜欢的东西,剩下的除了吃饭,就是交手机话费了。仔细一 想,我其实什么也没有得到。 29 每个人长大以后都要去赚钱,赚来的钱一部分放债,一部分还债,剩下的一 部分,用来养活自己或者享受人生。而我不需要放债,因为我没有也不会要孩子; 我也不需要还太多的债,因为我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奶奶。可是我还是做了与教 师相比收入较高的秘书工作,我想让奶奶过得好一些。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些男生追我,但我却没有一个真正的男朋友。每当有一个 男孩说他爱我的时候,我就看着那个幸福的大坑悲伤不已,我感到恐惧。一个没 有和你生活过的人会爱你什么?一些清纯羞涩的笑容、柔软悦耳的话语、光洁甜 美的皮肤,丰满性感的胸脯罢了。他们宣称爱上了你的灵魂,其实是爱着你的肉 体。他们来势汹汹地侵略,迫你就犯,当你接受他们后,就要日夜忧虑,用尽心 思留住他,幻想永远在一起。黑羽说:爱情对你来说是“相依为命”,所以那些 男孩带来的仿佛一场战争的东西,并不能打动你。 是的,相依为命。很多年以来我和奶奶寂寞地生活在一起。奶奶为我做饭, 为我洗衣服,天刚一冷就逼我穿毛裤,开家长会的时候呼呼地睡过去。奶奶并不 了解我,但是我需要她。就象我发表了文章,她并不懂我表述的东西意味着什么, 却可以高兴地把报纸贴在墙上,我烦躁的时候把课本扔到地上,奶奶就自责中午 的饭没做好,每当发现我喝酒,奶奶就拜神求香灰要我吃,她说女人喝酒是酒妖 上身。奶奶什么也不明白,但是她真的爱我。 所以,当我用这种报答奶奶的借口使自己留在远离家乡的这座城市后,却发 现我并没有为奶奶付出任何对她有用的东西,无论是金钱、物质,还是生活、感 情,我感到羞耻,毫无良心。 30 没过多久我就受伤了,其实并不严重,是小腿的脚踝骨裂。那一天公司来了 重要的客户,本来我早已准备好了老总需要的资料和计划报告,但是早晨老总找 不到了。我为他几乎把办公室倒了过来,仍找不到。于是我跑上跑下重整一份, 当搞好往上送的时候,高跟鞋一扭,在楼梯上摔了一下。 脚很痛,但是还可以走路。我把资料送到老总手里时,头上冒出很多汗。老 总狠狠瞪我一眼,说:“没见过你这么没用的人,耽误了我的正经事再找你算帐!” 我拖着那只火辣辣的脚艰难地走在后面,老总又转过身说:“晚上去”大三 元“吃饭,你去订个大点的雅座。还有,吃完饭我们去跳舞,穿少一点。” 我说:“刚才我的脚扭了,可能跳不成舞……”老总说:“扭了又不是断了, 娇气什么?!” 会议开始了,我坐在椅子中做记录。脚踝越来越疼,老总越来越激昂。会议 在平等友好的气氛中进行,不时穿插爽朗的笑声。老总表示了对对方客户所在城 市的深厚感情,还提及一个以小见大一棵树见森林一滴水见太阳的感人故事。我 一一记录着,手里的笔飞速抖动。到最煽情的一幕时,我狠狠地打了一个括号: (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会开完了,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站不起来,脚肿得很高,淤青蔓延到小腿。 同事开车把我送到医院,打上石膏。疼痛中,手机响了。老总说:“你的会议记 录写得真不错啊,放你几个月假,好好养伤吧!” 好啊,养伤有什么可怕? 31 我的伤让老白很心疼,他不断地责备我太不小心,象个罗嗦的老太婆。他要 我去他那里住,我说不。结果他竟让司机把我抱到车上,一路未停,全速开到他 的别墅。我的腿不能走路,所有的挣扎无济于事,我在车上对着老白破口大骂, 却从反光镜中看到司机暧昧的笑容。 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角色,我与其他低贱的女人在男人眼中没有 任何不同。我厌恶地闭上眼睛,头靠向椅背,是的,我厌恶自己,厌恶透了。 32 养伤的日子很舒适,老白喂我喝果汁,我就冲他甜甜地笑。老白喂我吃猪蹄 汤,我就撒娇,我说:“你知道我不喜欢吃肉嘛。”老白说:“乖,吃一点,吃 什么补什么。”我说你想让我变猪脚啊,老白就挠我,从脖子挠到腰。我咯咯地 笑着,说:“人家真的吃不下嘛,一闻就恶心。”老白说:“你不会是怀上了吧?” 我说如果是呢?老白说:“那我就娶你。” 那是老白第一次向我求婚,然而并没有为我带来一丝的快乐。他说这些天来 你才真正变回了一个女人,原来你也有温柔的一面。我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架着 双拐,扒到洗脸池上看着自己:温柔?百分之百的屈服就叫温柔?就可以收服一 个男人,让他把终身给你,把自由给你? 应该不会,老白的钱包里永远放着一只避孕套,我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他是 一个对很多懒惰女人充满吸引力的钻石王老五,他的财富和地位使他忙碌,无法 去象一个平凡人那样投入而纯净地爱。他每天早晨七点就要离开别墅,而那时我 还在睡梦中,然后一整天都没有人陪我。如果没有应酬,老白会在九点左右回来 和我吃夜宵,忙的时候,就到一两点了。 白天,我一连几个小时坐在沙发里,听他喜欢的“红太阳”、“邓丽君”。 房间里没有酒,就一只接一只地剥香蕉吃,老白回来的时候,我往往已经剥了满 满一篮,我喂给老白吃,吃不了的,老白会偷偷扔掉。一个多月后,我发现自己 胖了。 33 我对老白说过我喜欢花,老白说:“那我每天买给你。”所以我的睡房和客 厅里都插着几束洁白的百合。起初我很高兴,一会儿放药,一会儿添水,一会儿 又凑上鼻子闻花香。但是有一天,我看着它们无缘无故地想起晓轩,这一丝回忆 立刻牵动了全部的神经,思念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 晓轩,我从来不介意你以过激的行为对待我,你可以赖在我的床上不回宿舍, 可以要走别人送我的好玩礼物,可以拒绝陪我听长得难看的教授讲很精彩的课, 但是你不能在说过要永远做我的姐妹之后离开我,在我们一起洗澡,为对方梳理 好湿漉漉的长发后不再牵挂我,在爱上一个并不深刻的男孩后为他心碎,不再给 我你的任何消息。我竟然再也不能看到你的笑容,听到你的疯言疯语,甚至连你 是否还在这个世上都无法肯定,你让我一个人存活在这个到处都是危险的地方, 四周多么冰冷,黑暗中的道路伸向四面八方,它们交叉回转,没有终点。而我唯 一可以拥抱的,就是那久久弯曲着,因而关节开始发白的膝盖。 晓轩,这一次我是真的感到绝望。 34 百合花全部扔掉了,老白答应将院子中的一块花园里都种上玫瑰。是我自己 要的,而且选了最常见最鲜艳热闹的红玫瑰。我等不及看着它们一点点结出花苞, 最近我变得烦躁不安。我让老白找花木公司的人过来,把现成的花栽进花园。 于是这天早晨老白驾着他的奔驰离开住宅,同时一辆载着花苗的卡车驶向这 里,一个看上去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花匠拿着工具箱从里面钻出。 看门人把他引向花园,他开始做那些简单而繁重的工作。我从窗户里面看着 他的一举一动,大脑好象在抽筋,那些细胞拼命地跳动着,好象在告诉我精彩的 事情就要发生。于是我把看门人打发走了,我站在高高的阳台上对着健美的花匠 久久凝视。不一会儿,花匠发现了,他转过头来,冲我笑了一下。我仍然看着他, 我要他感到我是始发者,我要他觉得无罪。 那时候我穿着睡衣,我已经习惯了在任何时候都穿着睡衣,但我仍能记得在 人间它意味着什么。我的手缓缓地伸向自己赤裸的胸部抚摸,早晨的清风吹起我 披散的发丝,花匠的表情告诉我:他已从一个胆小的孩子成长为一个勇敢的男人。 一分钟后,他已经走进了我的卧室。 老白回来时已是晚上八点多,花匠正要离去。老白用一副居高临下的压迫者 的神态问:“今天在这里干了不少活儿吧,孩子?”花匠低着头说:“是的。” 我告诉老白:“他今天很卖力,但事情还没有结束,我想让他明天再来。”老白 说:“那是当然的。” 花匠走了,我大步跑进卫生间,插上门,对着马桶不断呕吐。愚蠢的男人们, 他们愚蠢得竟如此彻底。老白成功而富有,但他孤立而孤独,他自认为气质非凡 好象一个贵族,背地里却被人嘲笑,受人欺骗。而年轻的花匠却这么可怜,他收 受任何施舍恩惠,包括今天这次绝无可能的爱情。我企图让他去反对占有了世界 而使他失去一切的那个老男人,他却如此幼稚,他不能使我满意。他们都是残疾 的,但每一个都比我强大,比我健壮,我只能呕吐,我的泪已流尽。 35 我说过,我终将离开老白,只是以前我一直不知道该在何时而已。在遇到花 匠的第二天早晨,我收拾了行李,换上久违的牛仔裤,扎起辫子,离开了这座别 墅。 花匠的车刚好开进来,他在驾驶座上吃惊地看着我,我冲他笑笑,“哐”的 一声关上大铁门,外面的街道整洁而湿润,带着一种树木特有的新鲜味道,我拎 着箱子打电话给黑羽:“我回来了,晚上去哪玩?” 黑羽见到我的时候很高兴,他搂着我的肩膀说:“我以为你丫死了呢,没想 到又白又胖啊。操他妈的,有钱人就是不一样!” 我说:“好了,你还取笑我,我哪里有什么钱啊。” 黑羽说:“老白不是挺屌的嘛,怎么,破产了?” 我说:“没有。再别提他,我永远不会再见他了。” 黑羽说:“好,够份儿。我给你介绍几个帅哥,将来都是中国当红的摇滚腕 儿,嫁哪个都比他强。” 我笑了:“摇滚?多大岁数了,还摇?” 36 那天晚上我们去了全城最大最火的一家迪厅。黑羽叫了两个乐队的朋友,还 有公司里的几个同事。这是一群年轻而open的人,喜欢跳舞,喜欢唱卡拉OK,啤 酒喝了三扎后,俞二明说这样喝没劲,要玩些噱头。比如说:让一个女孩坐在他 们中一个人的腿上,说:让我们做爱做的事情吧。还有,在舞池里蹦迪的时候假 装摔倒,抓着旁边陌生人的衣服爬起来,诸如此类。做到的人就算赢,可以指定 一个人喝一大杯酒,做不到就自己喝,一个一个往下轮。 轮到我的时候,竟然是要上台去,跟主持人说:你们唱得太烂了,不如我唱 吧。我一个劲儿摆手:“不行不行,万一他真的让我唱呢?”他们说:“那你就 唱呗。”我说:“我唱起歌来要人命的,这里这么多男人,为我打起来就不好了。” 大家都笑,我端起一杯啤酒大口咽下,心里一下子变得很轻松。 当天我们玩得很晚,大家搀扶着出来以后,几位男士先把两个女孩送回了家。 我跟黑羽回到他新租的一套两居室的旧楼房里,分睡在两个屋。大约过了半个小 时,我听见黑羽在隔壁说:“鸟儿,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吧!” 我含着眼泪拼命点头,我说:“好的,我一定会。” 37 住在黑羽那里以后我开始找工作,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竟然非常顺利,我在报 纸上看到了一家新创办不久的杂志社招编辑,就去报名应聘了。那一天是星期三, 星期四就面试,第二周的星期一我接到电话,说我已被录取,明天上班。 一切都正常起来,我的工作忙碌而有规律。当我熟悉了其中的套路后,它就 变得得心应手。我喜爱这项工作,它使我又回到了我喜欢的文字跟前。有的时候 我会去找一些作家约稿,或者自己策划一个主题去跑,采访完再写稿。当文章登 在飘着墨香的杂志上时,我觉得自己几乎成了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黑羽那段时间也很忙,我们常常碰不了几面。他接触了几家唱片公司,开始 准备录制自己的第一张专辑。专辑的主题必然是商业化的,选的歌中有一大半都 有关爱情,略加一些色情的暗示或娇柔的抒情。本来里面最有价值的一首是《为 你坚强》,这首歌既带着古典浪漫主义的韵味,又充满了现代音乐特征,非常能 体现黑羽高亢而飘逸的嗓音。但是歌名最后却被改为《为你坚硬》,黑羽说: “没什么,坚硬也挺好。”我发现,黑羽多多少少变了,也许这就是他找到工作, 住进楼房的原因。我们都学会了面对这个社会,寻找一个夹缝,不是特别艰难地 生存。 38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度过,平稳,安详。那时我并不知道,不久以后,我会遇 到我生命中第一个爱人徐光,他的出现好象某种新型科研产品的广告,铺天盖地, 隆重登场,给人至深印象。他象衣柜中一件雪白的衬衣,树林里一只缤纷的孔雀, 瓦房中悬挂的一罐水,草原上平躺的一张弓。他给我的记忆是那样鲜明耀眼,就 象他的名字一样,徐徐照进我昏暗陈腐的一生。 我和徐光的相识不是在特别浪漫的地方,而是黑羽家楼下一家VCD 影碟出租 店。那时侯我的薪水渐渐高了起来,开始每月给奶奶寄钱,剩下的就买一些必需 的生活品,包括洗衣机、彩电,还有就是VCD.也是在那时我开始迷电影,以前我 也是很喜欢电影的,但只是看一些搞笑的港片和高科技制作的美国大片,很少有 机会看到更好的片子。 买了VCD 机后,我去找租碟的店借片子,竟然就在离家很近的地方,发现了 一家拥有大量经典碟片的店,它好象是一颗宝石,给我带来闪闪发光的乐趣。 徐光也常来这里租碟,但他是从很远的地方坐车来的。我们偶尔在店里碰到 过几次,每次他都冲我笑一下,我觉得很奇怪:他笑什么? 后来我做了他的女朋友,问他:“你那时为什么要冲我笑?”他说:“因为 我觉得你需要我的笑容。” 原来如此,生活的真实素来就是这么简单。 39 徐光是个很帅的男孩,近一米八的身高,瘦瘦的脸,两只黑亮的眼睛,笑起 来露出长而尖的虎牙,好象日本漫画里那种略带邪气的男主角。 我们真正相识始自一盘录象带。那天傍晚我照例去借影碟,进店以后发现他 已经在里面选碟了。看到我,他迅速抽出两张让店主登记了,然后突然塞给我一 包报纸包好的东西,我由于惊讶没做出任何反应。徐光说:“拿回去看看好吗? 你不会后悔的。”然后推门而出。 我的第一反应是立刻打开来看,害怕是炸弹或者恶作剧什么的,结果发现那 是一盘录象带。我又猜想它是色情的,从而证实了黑羽对我的评价:“你是一个 悲观主义者,总喜欢把事情往坏的方面想。”黑羽还打了个比方:“假如我看见 半个苹果,会说:哇!还有半个苹果耶!而你只会说:哎!只有半个苹果了。” 所以,我认为它即使不是黄色的,也可能是反动的,最多是那个男孩自己比 较喜欢的片子,推荐给我看。但是我没有想到,这里面是我。 40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拍得如此优美的片子。片子里的声音时而嘈杂,时而 安静,时而有徐光思绪碎片一般的喃喃话语。因为没有后期制作,片子的音响效 果是逼真的,也因此而完美。 最初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在风中飞舞的树叶,但不是黄叶,是绿叶。嫩嫩 的、油亮的、柔软的一片。它在风中翻飞舒展,做出各种精妙姿态,仿佛一只灵 性十足的玉蝴蝶。 镜头晃动,一条小巷进入画面,拍摄者和观看者都在不断穿越……视线左面 是一幢一幢老旧的红砖家居楼,右面有各种小店。粗而歪扭的大树从一些人家的 院子里伸出半截身子……一只眼睛,几乎是不眨动的……另一只,那眸子有时会 流转一下……镜头慢慢定格放大,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站在窗前,身穿一件薄薄 的白色T 恤,她的双手轻轻放在窗户边上,好象一只稀毛枯腿、常年在屋脊上晒 太阳的猫。她脸上的茫然表情非敛非诉,永远地留在了那刷着墨绿色油漆的窗框 中,恍若一副隔世相见的照片。 41 再次在店里见到徐光时我回应了他的笑。我问他:“你是怎么拍到的,跟踪 我?”徐光说:“不用跟踪,你出现在哪里四周的空气就会荡开一个又一个美丽 的波纹,我是波导,自然会发现你。”我吃惊地说:“你是诗人吗?真会说好听 的。”徐光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诗人,但你是诗做的人。我用现实主义手法 白描你,就说成这样了。” 聊了一会儿后,徐光约我去喝茶,我说:“纯喝茶是可以的,但是你要追我, 就比一头驴钻进针眼还难了。”没想到徐光大笑起来,他说:“天下没有一头驴 想钻针眼,我也没想追你!” 哼…… 42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认为,我的生活就象纷乱的头发,缺乏护理,缺少光泽, 局促不畅。往任何方向梳都是一团死结,要疏通只有牺牲头发。但是认识徐光后 我明白了,其实一切源自你的心结,一旦解开了,就会象那种治便秘的茶的广告 说的一样:“一通百通”了。 在我与徐光认识了大约两个月的一天,徐光从一个外国朋友手中借了几部片 子来和我看。一部是黑泽明的《罗生门》,一部是费里尼的《八部半》,最后一 部是《去年在马里安巴》。 影片中,我们只看到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不断地重复述说他们去年曾在此相 会并相恋,今年他如约前来,要与她双双远走高飞。女人先是全然不信,后是将 信将疑,而最后竟深信不疑了……在影片里,现实与幻想始终无法区别,最终的 结局也永远无法得知,似乎世界本来就是不确定的,被无数个近乎合理的情节框 架扭曲反射而已。 片子播完了,音乐连带字幕缓缓升起。我突然感到全身无力,一些形象,几 个幻影,若干回忆凝聚起来的光斑充塞了我所有的思维。我摇着头,不肯面对它 们,我说:“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徐光的双手抓着我的肩膀,温柔而平静 地对我说:“说出来吧,说了你就找到你自己了。”我挣扎着,企图控制自己: “什么?说什么?我很好啊。” 徐光摇摇头,直视着我:“知道吗?鸟儿,你是这样奇怪的女孩,一只眼睛 装满忧伤,一只眼睛装满谎言,当你把它们合起来望向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把自 己丢到了心的背面。只有我可以破解你,让我把前生的快乐重新带给你,好吗?” 43 在大学里的时候,我的身世在大家眼里是个迷。我不常回家,不写信,很少 打电话。而且,我没有钱。当舍友谈起父母的时候,我总会找个借口,迅速离开 寝室。我知道有人在背后议论我,因此我痛恨她们,愈加抗拒,虽然共住了几年, 却不跟她们说话,直到毕业的时候关系都很淡。 但是我无法用同样的态度对待晓轩和黑羽他们,乐队里的朋友对我那么关心, 我不忍心太过冷漠。我说:“我是一个孤儿,唯一的亲人就是奶奶。”记忆中, 我的父亲因受贿被开除党籍,并且判了两年监外执行。美丽的母亲渐渐受不了穷 日子,跟一个港商私奔。父亲从二十层高的楼上跳下来,摔得血肉模糊。 这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故事,我在叙述中不断得到满足和快感,它越来越真实 越来越丰满,时间一长,很多细节都被我填充上去,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上。很长 一段时间以来,我竟然真的相信了:我没有父母。 然而,徐光带来的电影却象一只血淋淋的镊子,它用力撑开我的眼睛,扎进 我涂着红颜料的塑料心脏里,它不断蠕动,它告诉我:我要找到真相,你逃不掉 了! 于是我终于慢慢想了起来,偶尔到奶奶家看我的男人是爸爸,满脸正派表情 的女人是妈妈,瘦小却愤怒的孩子是我。我与他们不住在一起,我觉得自己与他 们毫无关系,因为我觉得肮脏。 是的,肮脏。那些现实生活中的结局如此污秽丑陋,它们需要我用尽全部力 量和一生反抗。妈妈自以为很美吗?她出卖自己背叛丈夫,甚至愿意抛弃孩子。 她的爱情呢?她的母性呢?为什么每一个女人在小的时候都那么纯洁,长大以后 却攻于心计?女人注定会越来越现实,越来越俗气,她们的灵性终将丧失,甘愿 恬不知耻。 然而,这样的变化并不能换来梦想中的舒适生活,愚蠢的女人不知道自己已 经老了,在精明的男性世界里,既然你自愿做了玩偶,就必须接受玩偶的命运。 因此,我的母亲实际上输了,输得很惨。她一丝不挂地与人偷情的样子被我和父 亲撞到,当她要求那个香港人实现他的诺言,带她远离这里时,又被那人无情地 抛弃。她回到我们的身边,痛哭流涕。我在想:你也会哭吗?我以为你只是怀揣 着一块石头,早已没有了产生感情的心。我不同情你,永远也不,你总是那么骄 傲,认为我和爸爸与你不般配,你生来漂亮,你是高贵的,你不该过艰难的生活。 从小你就嫌我不如你漂亮,现在你也看到了漂亮有什么用。真的,我是发自内心 地鄙视你。 父亲也不能使我满意,我期望着他成为一个英雄。他为什么不下海经商,而 要呆在单位里受人管制受人歧视?他为什么不在那些孩子用石块打我,骂我是 “劳改犯的女儿”时挺身而出,而是要我学会忍耐?他为什么不在亲眼目睹了自 己的妻子与人淫乱后爬上高楼,纵身一跳,给自己一个即使凄惨却也壮烈的结局? 他为什么要放弃男人的尊严,苟且偷生,低下自己的头?我多么痛恨他,我可以 容忍他不去死,但是绝不能容忍他不离开母亲。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我的母亲依然是我的母亲,父亲依然是父亲。所有的 变故只进行到一半,后面完全变了味。没过多久,母亲又恢复了在家庭中的地位, 她滥殇权力,在亲友面前装得象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知道,父亲明白自己的后半生不会再有起色,他再也找不到女人,尤其是 母亲这样美丽的女人。晚上他们房间里传来的声音让我懂得了:母亲永远掌握着 居支配地位的性动力,这是他们之间的协议。即使是夫妻,仍然也会计算,衡量 彼此的得失。他们都是聪明的,都会丢车保帅,顾全大局。这,就是成人世界的 精髓。 呀!那堕落的、腐臭的、发腻的、令人厌烦的成人世界呀,我不需要任何东 西,不需要任何来自你们的东西。做你们想做的,别想让我来顺从,我自己长大, 长成一个不象你们的人,我自己约束自己,谁也别想约束我。我要远离你们,你 们其实不是我的来源,你们更不是我的未来! 44 后来,我从家里跑出来,跟奶奶住在一起。父母不断把我接回去,我再不断 跑掉。我不让他们来看我,我看见父亲就尖叫,用冰冷的眼神逼视母亲。他们是 怎样接受了这个事实的我已忘记,但是我的心里从此真的不再有他们。就这样, 我读完高中又上了大学,毕业分配时,选择了留在外面。 然而,当我把这些告诉徐光时,眼里竟充满了泪水。徐光将我紧紧搂进怀中, 说:“好了,你不会再感到累了,我就是你的家。”那一刻,我听到自己的骨头 在他的臂膀下咯咯作响,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原来,脱掉那些厚重的壳我也 可以这么舒适的。十分钟以后,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