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无用禅师 陆游唐婉步上白云寺对台阶,紧跟着娄二的脚步,白云寺庙坐落于黄鹤楼西边的白 云山上,白云山芳草凄凄,鸟语阵阵,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骤见此番美景,大有 再世为人大感觉,直把陆游看得感叹万千。 行走一盅茶的时间后,白云寺那巍峨的大门便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远观只见白云寺 内烟氲袅娜,如同世外桃园。 三人刚接近白云寺地平台,早有小和尚出来迎接。只见娄二贴近那小和尚地耳朵不 知说了些什么,直把那小和尚说得连连点头,双手合十施礼后快速向寺内跑跑去。 陆游正待询问,娄二已经先行一步道:”我着他去通报一下无用禅师,他先行一步 去了。你们进门后一直顺着雨花石路向右走,便可见到智空禅师。恕我娄二先行一步了。” 陆游讶道:”娄兄既然来了,如何一起进去晋见?” 娄二笑道:”我娄二天生就不是个参佛之人,看见和尚念经就连瞌睡都打不起来, 倒不如回黄鹤楼多做几单生意。反正岳元帅嘱咐我爹之事我已经做完,就不打扰两位参 佛了。”说罢装出一幅严肃的样子双手合十,向陆游鞠了一躬,做个鬼脸,一溜烟便下 山去了。 陆游与娄二相处半日,倒也喜欢上了娄二直爽的性格。只是当前要事在身,不得以 收拾心情,按之前娄二倒指引向里边走去。 过得两个拐弯,之前进去通报的小和尚迎面跑来,匆匆双手合十道:”小生法号晦 名,在此见过陆施主、唐施主。无用禅师着晦明在此恭迎两位到主厅先行坐下,他即刻 便来。” 陆游奇道:”你怎么会知道我俩一个姓陆,一个姓唐?是娄二刚才说的吗?” 晦明脚步丝毫未停,一边回过身道:”智空禅师早知今日陆施主和唐施主会来此会 面,一个月前吩咐下来,着我等好生相迎。” 陆游唐婉愈加惊奇,道:”禅师何以得知我们的姓名?又何以知晓我们今日会来此 的?” 此时,晦明已经领得两人来到一间古色古香的禅房面前,打开门道:”无用禅师之 举非我们这些俗人所能预料,两位施主可自己请教无用禅师。我即刻去请大师,两位施 主稍座。”奉上香茗后,向外恭敬地退去。 陆游唐婉打量这间禅房,只觉得此禅房布置得甚是整洁,予人一种清新脱俗的感觉, 心下很是舒畅。 坐下刚噎了一口茶,猛然便听禅房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陆游急忙整理衣襟向外 迎去。陆游唐婉看见从后门走进的这个人影,都不觉得一愣。 映入陆游唐婉眼帘的,是一个和尚打扮的孩童,眉宇隐约可见英姿飒爽之意。陆游 不由得一愣,心道这便是无用禅师? 正待开口询问时,唐婉已经在一旁开腔:”小师傅可就是无用禅师?” 小和尚双手合什宣了一声佛号,自顾道:”梵王至灵山,以金色波罗花献佛。舍身 为床垫,请佛为众生说法,世尊登座,拈花示众。” 唐婉眉头微蹙,道:”小师傅可否说得更为明白一点?” 陆游动容接着道:”人天百万,悉皆罔措,独有金色头陀,破颜微笑。世尊云;” 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分付摩诃大迦叶……当日释迦牟尼于灵山说法, 拈花微笑。芸芸众生之中,唯有金色头陀能得道……是为佛理之明了不在年龄、不在性 别,不在于是否在在场,唯在人心。务观在此多谢无用禅师之点化。” 无用禅师道:”陆施主此言差矣。施主心中有佛,是以立刻明白了不才之禅意;不 才心中想到的却是让陆施主释疑,心怀有形之意,倒是陆施主之胸襟远远超过了小僧。” 陆游忙躬身道:”务观驽钝,须要无用禅师以佛理点化方能明白,实在有愧。” 无用禅师显是爽朗之人,不以为意地道:”两位远道而来,倒不可错过了这白云山 的石崖茶,请上座。” 唐婉报以歉意一笑,携陆游手与无用禅师一起坐定。噎了一口动容道:”好茶!此 茶初品时,有苦涩之意,要待不饮时,又觉唇齿留香。正如人生中待境遇一样。” 陆游说得高兴,竟不觉之旁待唐婉大有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 无用禅师淡然道:”灵山莫远寻,皆在汝心头。逢苦不忧,得乐不喜,无求即乐, 此心即佛。陆施主看来已知其间真谛。小僧让陆施主品茶这一举,看来是多余了。” 陆游道:”大师句句珠玑,务观受教了。却不知……” 无用禅师微笑道:”在回答陆施主问题之前,陆施主可否再回答小僧一个问题吗?” 陆游忙道:”但有无所不从,大师请问。” 无用禅师突然加快了语调问道:”泉清堪洗砚的下联究竟如何对才贴切呢?” 陆游微微一愣,没想到无用禅师竟是要拷问自己的诗才。但想自进门后来无用禅师 句句珠玑,似乎在刻意地点化自己。心想一定是大有深意之问。 当下将”泉清堪洗砚”这五个字在嘴边低吟几遍,正要对应时,一声呵斥已从禅房 之外的院子里传来。”又在装神弄鬼,你好大大胆!”声音之睿永,平生罕见。 这一声呵斥让陆游和唐婉不知所云,面面相觑。 随着这窘睿呵斥,走进来的是一个身着灰袍大中年僧人,一进来便将”无用禅师” 从茶几上拉了下来,拖着便要往外走。”我不嘛!我还要和陆公子切磋学问!”一个劲 地抵着桌子不愿出去,桌上的茶水洒了一地。刚才还法相庄严的无用禅师竟然突然变成 了一个顽皮小孩。 只听这个中年僧人呵斥道:”好你的元晦,让你在书房读书你不读,却跑来骚扰陆 施主。竟然还敢拿我布置的作业来考陆公子,你道是如此便可偷懒了吗?我告诉你,回 房去将张衡的《两都赋》给我抄上一百遍,有一个错字便让你好看!还有,这幅对联不 算,回头我再给你重出。竟然要有状元之材的陆公子为你答题,你倒会选人!” 那被唤做”元晦”的小和尚吐吐舌头道:”罚就罚,反正即便我背完了书,你也从 来不会让我玩的。一天”之乎者也”的,这些所谓的圣人我若想当,随时可以。总有一 天我会将我不喜欢的这些东西全部删掉!还说陆公子有状元之材呢!我看也不过如此!” 做个鬼脸一转身便溜走了。 陆游心中一阵心痛,想到自己与秦桧之间的纠葛,本以为自己已经淡忘,没想到本 一个孩童一句话,这段痛苦的回忆全都回到脑海里。连对进来对中年僧人说”惭愧”。 接着立刻岔开话题道:”泉清堪洗砚,果然是好上联。不知可是前辈对手笔啊?小生实 在佩服。我观恐怕只有”山秀可藏书”能与之对仗。” 中年僧人一呆,将”泉清堪洗砚,山秀可藏书”连读了几遍。道:”好诗,好对联, 没想到老生这古祠中百年无人对出的对联竟被务观如此轻易对出,无怪乎空智禅师这么 着紧你们的到来。” 陆游心诧异道:”百年无人对出的对联?这小和尚是?” 中年僧人微笑道:”这小孩姓朱,单字一个熹字,法号元晦。他自小父母双亡,流 落街头以乞讨为生。老生见到他长得算聪明伶俐便将他带回此处收养,希望他能成为一 个有用之人。没想到元晦竟然是一个百年不遇的人才,恐陆公子不能比拟。才3 年的功 夫,便将《四书五经》从头熟读背诵。老生欣慰之余,也有一丝担忧,担心这孩子产生 自自满的心理,遂以历代遗留下来的一本未竞对联集为教材,希望能让元晦知山外有山 的道理。没想到元晦知道陆公子的前事后,竟然拿老生给他的作业来逛陆公子帮对。” 陆游忙躬身叹道:”元晦小小年纪便有此等造诣,他日功名必不可限量!务观在此 献丑了。后辈本因以谦虚为本,然务观见此诗歌意境隽永,实在按捺不住这才献雕虫之 技,望前辈见谅。不知可否往见无用禅师否?” 中年僧人哈哈一笑,道:”小僧与陆公子谈得投缘,又给元晦这么一闹。竟险些忘 记此事,陆施主唐施主且随小僧来吧。” 陆游唐婉随着中年僧人走过长长的鹅卵石道,四周古树参天,莺歌鸟语,大有让人 乐而忘途之念。 中年僧人将两人带到一件破旧的草棚,双手合什道:”无用禅师在里面等候施主, 小僧便告辞了。” 陆游见此草棚破旧不堪,显是年久失修无人打理所致。想到常年在此参禅的无用禅 师,心下充满了敬佩。连忙对中年僧人施礼:”如此劳烦高僧了,务观在此谢过。敢问 高僧尊姓大名,日后务观必将登门请教。” 中年僧人微微一笑,对两人各施一礼,道:”他日有缘,必当再会;若是无缘,徒 增烦恼。”说罢飘然去了。 陆游收拾心情,携唐婉手向草棚门扉走去。正要举手叩门,手在空中似扣未扣之际。 草棚里传来低宣一声佛号,一个苍老之声宛若从深谷里传来:”陆施主唐施主这边请。 无用在此等候多时了。”“吱呀”一声,门扉却无风自动而开。 陆游唐婉心中更是惊异,须臾才反映过来,拱手道:”不才俗人陆游与唐婉骚扰大 师清修,望大师赎罪则个。”向内走去。 步入内堂,只见一法相庄严之人垂髫过肩,闭目坐于半块蒲团之上,手中一串念珠 随着枯指徐徐而动,似在期盼着什么,又似世间一切皆在其掌握中,一切与之无关。显 是无用禅师无疑。 陆游顿生敬佩之心,携唐婉手顺着内堂中的两个蒲团缓缓跪下,闭目养神,默默无 声等待禅师的讯聆。一时间禅房间仿佛只剩下了三人的呼吸声。 陆游浑浑吞吞,不经意间竟进入了与天地共呼吸,同血脉的境界之中,浑不绝屋内 光线由灰暗变为漆黑,天际残阳变为满天星斗。一缕蛛线缓缓在他身上雏现,成丝、就 网。 “务观不必为此蛛丝烦恼。”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苍老却如天籁的语音似从陆游心 底传出:”要知缘起缘灭,乃是世之常情。” 陆游闻言一阵,从浑沌之境界中惊醒过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一缕蛛丝已在身上 缠绕,却被他苏醒时的微战震断。借着草棚前的星光,陆游发现在身上结网的蜘蛛正在 迅速远离自己。 “你懂了吗?”无用禅师睁开双眼,即便在如斯的黑暗中陆游也能感受到无用禅师 眼中蕴含的包容与大爱之情。 陆游看仍处于入静中的唐婉一眼,道:”务观惶恐,只知自己刚才的举动让一个生 灵可能需要几个时辰的心血毁于一旦。不知……” 无用禅师不答反问道:”务观可知在刚才几个时辰之中,竟已经迈入与天际同呼吸, 大地为血脉的先天境界之中?” 陆游微愣:”务观驽钝,望禅师明言。” 无用禅师长身而立,负手走道窗前凝望满天星斗。陆游也不知为何得知无用禅师正 在凝望满天的星斗,这是他的一种感觉,浑然无法解释得出原因。 无用禅师不徐不慢道:”务观心中可是在想为何知道我在凝望满天的星斗?却又不 知道为何得知?” 陆游剧震道:”禅师法眼无差,方才务观心中所想便是如此。” 无用禅师转过身来,于黑暗中以用心方能”感知”的一双睿目盯着陆游道:”若果 蛛网在别地结起,会否因务观之觉醒断落?若果务观不听无用呼唤,蛛网可会震断?若 果不是务观由进入禅房内仅以几个时辰,便进入天地一体的境界,蛛网又会否在务观身 上结起?那么,蛛网的断落之由,是蜘蛛?无用?或是务观本人?” 陆游灵台一片清明,自语道:”蛛网断落在于妄念,蜘蛛若无妄念便不会结网;务 观若无妄念不会因禅师呼唤惊醒;禅师若心中没有妄念便不会呼唤务观。” 无用禅师喜道:”岳施主在此七年,始终参不透成败二字。务观却以两个时辰之便 能将对世界之感知由后天转为先天。务观之悟性,乃无用平生仅见,务观你懂了吗?” 陆游喃喃道:”务观谨记在心。” 无用禅师颔首道:”天之无涯,地之无际,在于世人总想以已知诠释未知,殊不知 穷众生之力也会有未竟之地,‘涯际’仅在于一心之感知。即便正确的答案,也未尝只 有一个而已。是故虙羲一画,发天地之秘;迦叶一笑,尽先佛之传;净名一默,曾点一 唯,丁一牛刀,扁一车轮,临济一喝,德山一棒,妙喜一竹篦子,皆同此关捩。但恨欠 人承当。然知之和不知,未尝都不是一种幸福。” 陆游刹那间觉得泪流满面,为天地大化的全新诠释方式,为无用禅师之谆谆诱导, 为此刻莫名可知的感情。哽咽道:”大师……” 唐婉此时也睁开眼来,一双眼眸闪闪精光,无言地注视着无用禅师和陆游,也不知 刚才的对话,她是否听见。 无用禅师宣一声佛号,道:”恭喜唐施主有此慧根,能圆后天感知之至境。老生这 尚有两个故事,不知唐施主可想知道?” 当下也不问唐婉意愿,道:”有一老人, 一生信佛, 日日积德行善, 天天诵经颂佛 , 他有一件宝贝从不离身, 就是他念经时的佛珠, 那不是一串普通的佛珠, 年轻时因缘 而得, 得到后如获至宝, 由于历史久远, 佛珠颗颗光润亮泽, 传为佛门一宝。后为一贼 人所觑, 夜半入室行窃, 欲取佛珠, 老人拼死护珠, 大声呼救, 贼人情急之中举刀杀之 , 夺珠惊慌而逃, 老人身中数刀, 不治而亡。众人目睹惨状, 质问佛既慈悲, 为何不护 其生灵, 任由歹徒胡作非为, 佛答曰:难舍身外之物,佛能奈何?” 唐婉听后,默不作声。无用禅师接着道:”有一人虔心向佛, 想早日修成正果, 从 有修佛之心开始便依照佛理指示日日行善, 并且每天都要把自己做的好事向佛祖禀报, 以免佛祖遗忘了自己的功德, 希望能早日渡化于他,这样过了几十年, 到他快要咽气的 时候他问佛祖:”我对你那么执着, 为什么终不能成正果呢?”佛祖微笑着说道:”你 执着的是佛的表象, 佛无处不在, 怎能说因我而执着呢? 一块顽石, 有了灵性, 会有孙 悟空破空而出。唐施主还要继续吗?” 唐婉眼中灵光黯淡下去,道:”婉儿知禅师深意,只是此事身关家父母性命,婉儿 实在是割舍不下。” 陆游道:”不知……” 无用禅师不以为忤欣然道:“陆施主唐施主不必再说所来何意,无用五年前与你父 亲和岳飞有一面之缘,由此萌生了与你俩之缘分。若两位施主擅用方才之意,也许能竟 岳元帅与你父亲未竟之志。” 当下从怀中取出一卷轴之物放于面前,道:”此为先父交与贫僧之物,两位施主是 有缘之人,自当取去。贫僧便在此别过。”当下微笑闭目入定,再不言语。 陆游唐婉哪还不知趣,接过无用所与之物,再三致拜后走下山去。其时明月在天, 鸦声一片,说不清的凄凉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