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剑 作者:筋斗云 北京城肃杀的秋天,风鼓着沙能伤人的面孔。长街上行人不多,两顶小轿快 速而平稳地飞奔着。 小轿到了王府前停了下来,从前面一顶轿子中下来一位中年人,绸缎的衣料, 四十开外,两眼精神有力。中年人快步来到后面这顶轿子前面,垂手低头恭敬地 问到:“师父,已到了王府门前了,王爷和宾客正在厅上等着。” 轿子门帘后面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从大门到大厅还有多远?” 中年人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回到:“大约千来步。” 轿子中的声音说了句:“抬进去,抬到厅前。” 中年人有些不知所措,正想再向师父恳求,又犹豫了一下,不敢开口。最后 离开了两顶轿子,到了王府门口,低声向看门的老哥说了几句。 看门的老哥只是摇了摇头,摔下一句话:“没这个先例。”不再言语了。中 年人正进退两难,看见一人从王府大门里闪出。中年人脸上的为难神色瞬间俱去, 忙向来人说到:“小王爷,我师父来了,正在轿中。”又快走了几步,把师父要 将轿子一直抬进去的话低声说与小王爷听了。 这小王爷二十刚出头,锦衣貂袍地裹着,身边的一个下人已走到上风,去把 刺骨的风沙挡住。小王爷听了中年人的话,皱了一下眉头,往轿子看了过去,招 手叫过看门的老哥,吩咐了一句话。 老哥听得小王爷吩咐,一弓身,从门中退了进去。片刻间,吒吒声音响起, 王府的大门开了一半。 四名轿夫本已经在一旁休息了,看到门开后,后面那顶轿子的两个轿夫忙又 起身过去把轿子抬了起来,飞快地穿门而入。 * * * 轿夫训练有术地快步行走,片刻已到了一个大厅前,厅中的人本是在高声喧 哗,见一小轿飞奔到了厅前,一时都静了下来。 正这时,追赶小轿进来的中年人已快步跟到了轿前,一伸手把轿帘掀起,唱 了句:“还珠阁葛大师到。” 坐在大厅中正中央的王爷立马站起来,走了过来。那位被称为葛大师的人正 从轿子中出来,大约六十开外,身子却很健朗,身上是素色粗布,与满厅的绸衣 锦绣成了一个对比。中年人作势扶了一下葛大师,让其面向中央之人,说到: “这位是四王爷。” 四王爷快步过来,已到了葛大师的面前,一伸手牵住其左手,豪爽笑道: “久仰还珠阁的大名,今日相见,得偿一心愿。” 葛大师紧往前了一步,面色不变地说到:“那里,今日能与四王爷见面,也 是幸会。”两人几步间到了厅中央的正席,四王爷将葛大师往正席上一按,自己 坐到左手的位置。 葛大师待要推辞,却敌不过四王爷的力量。厅前一个声音过来,正是刚才的 小王爷:“弟子见过葛大师。”说话间,到了葛大师的面前。 四王爷说到:“这是小犬,正有待大师的指点。”葛大师笑到:“小王爷真 是将门虎子,满城众人都在说起小王爷的才干。”小王爷也恭敬回到:“正想请 教大师。”三人推让片刻,小王爷坐在了葛大师的右手。 刚才的中年人正是右边侧席的第一人,葛大师往他一挥手,“小常,你把事 情经过交代一下吧。” 这位小常回了一句“是,师父”,从身旁陪侍的手中接过一把长剑,走到葛 大师面前,放在案席上,方才说到:“四王爷喜爱收藏名剑是天下人皆知的,这 柄剑是近日有人送上来的礼物,王爷与我对此剑推敲多时,无法断定真假,所以 有请师父一辨真伪。” 四王爷也点头说到:“这把剑,我把玩良久,终不能肯定是否真伪,才请了 大师的得意弟子常师爷一起观摩。昨日常师爷琢磨了一晚,终于还是得有劳大师 的大架。” 葛大师左手拿过长剑剑鞘,放在眼前,从剑柄往剑鞘尖细细看了下去;待看 完,再翻过来,从剑鞘尖往上看到剑柄。然后右手抓住剑鞘中间,左手握住剑柄, 一转腕将长剑从剑鞘中拔了出来。 长剑出鞘,才可看到剑尖已折,三尺七寸的剑鞘身才只有大约三尺长的剑身, 长剑原来是一把断剑。葛大师将长剑剑身放在口前,哈了一口热气,然后右手的 拇指与食指捏住剑刃上的热气处往下滑下去,待手指快到断口处,才松了两指, 再一扣拇指与中指,在剑身中央弹了一下。 葛大师在仔细观看长剑,离他最近的三人:四王爷、小王爷与常师爷却在仔 细观看葛大师的脸色,希冀能从他脸色中读出些眉目来,。葛大师将长剑回鞘, 放回面前的案桌,有所思却不言语。旁边观看的三人显然也未能读到他们想要的 东西。 片刻,葛大师转向常师爷:“小常,四王爷讲起你昨夜看了一晚,你看出来 什么?” 常师爷答到:“师父,弟子无能,看不出结果来。献剑之人亦不能肯定,只 怀疑这可能是三十年前妖剑手中的那柄断剑。依弟子之见,此剑铸于大约四十多 年前,正是妖剑最初开始出现的时候。剑本身锋利而不韧;弹之,剑身音质清高 易脆;剑头断剑之处已有成色,剑尖至少已经折断十年之上了。这些都很合妖剑 的情形。再这剑鞘嵌有珠玉,所值反超过断剑本身,这也很符合当年人们对妖剑 的描述。对妖剑记录较详细的《柳叶红遍》曾说,妖剑能吸血辟水,遂以珠玉相 镇。 “这是能符合的地方,不符合的地方却只有一点:感不到妖气。《柳叶红遍》 中称:妖剑每一拔剑,天色为之一变,妖气可夺天时。不过我想,这妖气或是来 自主人,当年的妖剑魔刀两位前辈,都是很重的霸气。至于这柄剑的真情,还请 师父指点。” 葛大师并没有回答,转过来面对大厅中约四十多人,两眼盯着其中一位有些 拘促的人说到:“可否请献剑的人上前来,我有几句话问问。” 那人往葛大师身边的四王爷望了一下,见王爷点点头,方从座中起来,来到 葛大师面前,一躬身说到:“下官夏侯宽见过大师。” 葛大师问到:“你从那里得到此剑的?” 那人回到:“在南京的一位豪宅之中。这剑也不是主人的,而是有人寄当在 四方当铺的。当铺老板以为是曾为妖剑所用的断剑,于是借给豪宅主人。下官向 当铺老板求之多时,才求得其答应售出。” 葛大师问到:“你出了多少银两?” 那人道:“下官与那当铺主人有旧情在,是五千两银子。” 葛大师想了想,说到:“多谢了。”那人才后退回位坐下。 * * * 厅上四周都静下来,等待葛大师的断定。葛大师犹豫了一下,方才说到: “剑是假的。这并不是妖剑的断剑。” 四王爷、小王爷、常师爷的脸色都失望了一下,夏侯宽却反射性地从座位上 站了起来,见四周之人都望向他,又胆怯地坐了下去,满是焦虑的神情。 葛大师接着说到:“这在开始或是当铺主人欺骗豪宅之人,到了后来你去求 他出售,他不愿露馅,才要了五千两的银子。这柄剑并无特殊,不值一文。” 四王爷的脸色沉了下去,满座的客人也都不自在起来。这场晚会的高潮正是 准备给断剑的,虽然四王爷与常师爷都不太肯定,但他们心中是把这断剑当做当 年妖剑用过的,因为真的可能性高得多。四王爷一挥手,示意侍从把断剑拿下去, 还与献剑的夏侯宽。 葛大师拦了一下,对四王爷说到:“念这位也是千里之远送上来的,王爷何 不千金买马骨,将此剑当成真的买下来。天下爱剑之人,自然就会将宝剑献上来 了。” 说到这里,葛大师忽然似来了精神,挺直了腰背,声音也洪亮起来:“如果 这真是当年妖剑手中的那柄断剑,不知王爷有意出多少价钱?” 四王爷笑道:“如是真品,万两银子也不为过。不过先生提到千金买马骨, 我倒有不同的看法了。” 葛大师一拱手,“愿闻其详。” 四王爷道:“天下皆以为千金买马骨是求才之举,我独不以为然。求才,就 在于要人尽其用,发挥真正的能力。有才者,我就重用,无才者,我却是不用的。 买马骨纯为沽名钓誉之举,马骨没有价值,就不该浪费千金。想我征战二十年, 大小数百战,也有薄名,用的就是一条:有能者居之。我手下的将军们每位都是 功勋赫赫的战功之人,正是不容伪者的结果。” 葛大师言道:“四王爷的功绩天下皆知。有能者居之,正是为大事者的胸襟, 草民是胡言了。” 一旁的小王爷却说道:“何总管,你去帐房取一万两的银票来,交与夏侯先 生,这把剑我们买下来了。” 这句话,满座皆惊:明知剑是赝品,依然万金买下,而四王爷也未料倒小王 爷会有此举,一时满脸都是怒色。 何总管动作却很快,片刻间已从后面帐房取来十来张一千两票面的银票来。 匆匆几步来到夏侯宽的面前,也不顾夏侯宽的反对,强行交与了他。 这时小王爷从侍从手中接过长剑,恭敬说到:“这柄剑就算是学生的谢礼, 请老师收下。” 葛大师摇头道:“草民不敢收如此贵重的礼物,还是请小王爷收回吧。” 常师爷忙过来对小王爷说到:“家师一直有一个规矩,就是还珠阁绝不收人 重礼,还请小王爷见谅。” 小王爷笑道:“这长剑不值一文,不是什么重礼,这只是学生的一点诚意而 已。” 葛大师依然摇头道:“剑虽然不值钱了,这剑鞘却是值钱的,老朽不敢占美 了。” 小王爷却道:“这剑鞘虽然有些珠玉镶嵌,或者可值上几百两银子,却不是 什么重礼。学生正是希望能用这礼轻情重的礼物打动先生之心,让学生有机会上 门请教。” 葛大师却笑了:“小王爷却错了。我说到这断剑是伪品,不值钱的,却没有 评价这剑鞘的。我请以万金来交换,正是因为这剑鞘能值万金的。” 这句话说出来,满座的众人都哗然起来,小王爷也是一惊,忙高声说了一句, 压过众人之吵喳:“这学生就寡闻了,还有请先生说得详细些。” 四周静了下来,大家的眼光都盯向葛大师和小王爷手中的长剑剑鞘。葛大师 闭目静心一下,方开口说到:“小常说到这是四十多年前的剑鞘,而四十多年前 比妖剑魔刀更出名的是一代侠客天剑与地刀。这剑鞘就是天剑的剑鞘。 “四十多年的武林之中,虽然人们都称这四人为‘天地妖魔’,其实武林中 人都明白,天剑与地刀才是最强之人,妖剑魔刀是稍逊于天地二人的。不过天地 二人在四十年前突然从江湖中消失,妖剑与魔刀于是能在武林中纵横二十年。天 地二人虽出道稍早,却只辉煌了两三年。 “当年我还是不满二十的年轻人,因为对剑的保养有所心得,就成为了天剑 在京城时的剑童。这剑鞘我曾经每夜一定抚摸一遍,对剑鞘的每条纹路都如同我 掌纹一样熟悉。今天再见到,我正有回到四十年前的感觉。 “当年天剑与地刀曾有约定一场大比武。在比武前的两个月,天剑带着我偷 偷离开了京城。这两个月里,天剑暗中分别挑战了妖剑与魔刀。 “与妖剑是第一仗,天剑长剑不出鞘地与妖剑斗了一场,一百多个招式后, 妖剑的断剑剑头正击中天剑剑鞘,这一击之力使得长剑从剑鞘中自动弹出,天剑 就顺势一送,制住了妖剑。 “在这剑鞘中间可以看到一块凹陷的痕迹,这就是那妖剑的剑头留下的,现 在这断剑剑头与痕迹不符,自然就是假的了。 “与魔刀是第二仗,魔刀也在剑鞘下留下一道记印,在这剑鞘的下端,同时 魔刀自己却被天剑的剑指所制。天剑告与我知,他与地刀的比武,没有必胜的信 心,所以他先要把他与妖剑和魔刀间的梁子了结掉。 “天剑与地刀的大比武二人秘密进行,天剑没有让我去,我只知道这大比武 后,两人都从武林中消失了。我猜想或许是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然而这两人的 下落却从来没有任何线索。 “没想到今天再次抚摸到了天剑的剑鞘,或许也就能解开天地二人的胜负之 迷。 “不论二人的胜负如何,他们的后人是落魄江湖了。以当年二人的侠义之行, 两人是技艺之争,不管谁胜了,都会将兵器交与后人的。连天剑的剑鞘都进了当 铺,可知天剑的后人是不得意了。 “天剑本身是一把宝剑,削铁如泥,当铺中只有剑鞘出现,说明典当之人是 一时的手紧。而且世家弟子的身份也使得他只能当剑鞘,而不敢当天剑的。 “这剑鞘本身也值上五六百两银子,在当铺大概也就能当上三百两吧,典当 之人或者希望能很快赎回去。谁知道世事难料,事情定不是他想象的那么顺利。 “以天剑遗物,这剑鞘就可值上八千两银子,更何况有了这剑鞘就可以向当 铺追问当年的持有之人,或许当铺主人还记得,或者可以从当票上面寻得蛛丝马 脚。 “如果能追寻到当年的天地之战,甚而追寻得天地二人的下落,那就是无价 的消息了。” 葛大师讲到这里,闭上了眼,不再言语。小王爷立即应道:“我即刻让人到 南京一趟,打探事情的经过。” 葛大师听到小王爷之话,把放在剑鞘上的手松开了,对小王爷说到:“这剑 鞘我不能收,能有故人的消息就感谢小王爷了。”转过身来对常师爷说到:“小 常,备轿回府吧。明日我仍需早起,天色已晚,我也要早早安歇了。” 说罢,与四王爷和小王爷拱手告别,进了仍在厅前的轿子飞驰而去,留下灯 火辉煌的王府大厅中众人依然在感叹不休。 一九九九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