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桃记 缘起: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话说元和年间,云溪一带有个秀才名唤崔郊,家境贫寒,父母双亡,因备考寓 居在汉上姑母家。其姑父陈员外名洪恩,止有一子,名夷夏,自幼不喜诗文,却好 舞枪弄棒,如今在府衙做了侍卫。陈家极殷实,良田美舍,仆婢甚多,与众官员皆 有来往。 一日,崔生读得倦了,信步来到后花园。当时正值春暖花开,桃花李花开了满 园,都借着春意尽情舒展,最盛处花枝交错,你开在我中,我开在你中,或是互相 携着,亲密得不分你我。若是满园都是花倒还罢了,偏这时又看见一株巨柳,柳条 拂拂,如烟似雾,巨柳下端坐着一个女子。一时崔生看得痴了,禁不住诗情荡漾, 正待要吟,却见那女子站起来,伸出纤手抚着柳条,凝想了一会儿,又收了手,摇 摇摆摆的走了。崔生对着她的背影吟道:“含烟一株柳,拂地摇风久。佳人不忍折, 怅望回纤手。”那女子在远处听见吟诗,回首一笑,粉面含春。 回到书房,崔生想着那株烟柳和拂柳的女子,挥笔作了一幅“古柳含春图”, 并将方才作的诗题在上面挂在墙上,兀自凝想不已。 书房后面有一个小湖,每读累了,崔生便对湖遣怀,仔细观看游鱼戏水的样子。 那日阳光晴朗,池水平静而又明亮,映出一团团白云聚散。面对如此妙景,不有佳 咏,何伸雅怀?崔生扔下书卷,起得身来,边踱边吟:“凿破苍苔地,偷他一片天, 白云生镜里,白云生镜里,……”苦吟几番,只是无法接续。 这时窗外一女子道:“白云生镜里,明月落阶前。”崔生受其震动,待要循着 来声探看一下,却见一婢女走进来,道了一个万福:“老夫人请公子过去。”崔生 一看,可不正是那柳下女子,玉容端丽,体态盈盈,早听说姑母家使女多为姝丽, 未曾想这般出色。“姐姐什么名,什么姓氏?”崔生禁不住问道。“婢女含桃,复 姓端木。”崔生又道:“方才句子可是姐姐所吟?”含桃笑而不答,袅袅婷婷的走 了。 午后阳光斜斜的照着门前的匾额,匾额上书“玉荣堂”三个字,清劲挺拔。一 位老夫人端坐中堂,面容和祥。崔郊上前微微一拜,见过姑母。陈夫人道:大考的 日子已经快到了,过两日你就要动身启程,可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吩咐管家让他给 你做去。”顿了一顿,又道:“你父亲在时曾提起过你的亲事,可惜前些日子你姑 父打听时,那家女孩不幸夭折。你这孩子自幼刻苦,待金榜题名归来,姑母给你选 个才貌双全的,风风光光的娶进门。唉,大哥他去得早啊……”老夫人说着伤心的 落下泪来,崔生也一阵难过,上前安慰。“好,我也没有别的事,你早些回去背书 吧。”老夫人用帕子一边擦泪一边道。崔生拜谢后离开,心里怅怅然的,走到门口, 迎头看见含桃端水进来,四目相对,忧怨万分。 回得房来,有些困倦,对着墙上的《古柳含春图》出神,想起那首“美人背倚 玉栏杆,惆怅花容一见难,几度唤她她不转,痴心欲掉画图看”,唉,大概作者也 同此心情吧。正凝想着,腰下长出一把剑,真惊得崔生灵魂出窍,扭头一看,原来 是表弟夷夏。夷夏笑道:“表哥在发什么呆?哦——画中的美人是谁?”崔生却反 问夷夏:“侍候姑母的丫环中可有一个叫含桃的?”夷夏奇怪的道:“没有啊,母 亲的丫环共有四个:若梅、若兰、若菊、若竹,哪有什么含桃?”“啊,是这样。” 崔生不说话了。夷夏道“让我想想:若梅是因家里穷困所以我肯求母亲收留的,刚 来时没有名字;若兰是前年我外出办案沿途救下的,原本名字就叫若兰;若菊和若 竹是父亲从邻县买来的一对姐妹,名叫——哦,叫雪红和雪英。”崔生又道:“那 她们之中有谁能通文墨?”夷夏道:“若梅不通文墨。若菊和若竹通一点,至于若 兰是否识字,我也不知道。表哥问这些可有什么事情?”崔生忙道:“没事,没事。” 夷夏望着他,满怀疑虑。 临行那天,老夫人亲自相送到门口,表弟夷夏与他感情甚好,更是十里长亭, 依依话别。随行的人中,仆婢不少,却始终不见含桃。崔生翘首回望,终于怅然离 去。 漫漫长路,伸延到天边,遥遥无际。崔生带着书僮望月,步步前行。天气也怪, 刚刚天上还飘着些云朵儿,转瞬间风也停了,云朵儿也飘走了,朗日睛空,令你心 情顿觉舒展。望月还是个小孩子,连蹦带跳,快乐得无以形容,见崔生仍是愁眉紧 锁,心事重重,以为他是舍不得亲人,离别之痛仍未散尽,便也只是安慰几句,随 他去了。 行不多久,前方有一处小庙,香烟缭绕,显见得刚有香客来过。关云长赤面威 严,长髯飘飘,拜了三拜,起得身来,关公像后却闪出一女子,仔细一看,正是含 桃。 崔生与含桃都是久慕对方才华,心期已久,当下两情缱绻,自不待言。言下方 知,含桃便是若兰,原来当年端木家族亦曾名高望重,富甲一方,含桃自幼在这书 香世家多年调养,练就一身才艺。后端木夫妇双双被奸人所害,家道中落,众仆婢 纷纷散去,只剩下含桃一人四处飘泊,又遇上恶贼强盗,幸亏遇见夷夏外出办事出 手相救,含桃感念其恩,愿为奴为婢。夷夏见她孤苦无依,带她回了陈府,又恐内 人狮吼发作,便将她与了老母。老夫人见她气质不凡,问她来历,她只说是被强盗 所害,问她姓名,也只说叫若兰。 考期紧迫,崔生不敢久耽,两人依依话别,相约金榜题名之后。崔生带着望月 日夜赶路,由于春天气候多变,路上崔生大病了一场,耽搁了一月,终于还是误了 考期。怀着对姑母,对含桃的承诺,崔生在京里住了下来,日日研读,等候第二年 的开考。 春去秋来,天气渐寒,北风尖啸,黄叶旋舞,崔生铺开纸笔,又觉一种悲凉隐 隐的从心底漫上来,禁不住叹着:“长安城里起秋风,欲作归书意万重!”顾盼四 周,似乎在等含桃接续下去,却又禁不住失望。 终于又挨到杨丝柳絮弄春风的日子,崔生一年的埋头苦读,尽付与这挥笔之中, 文思泉涌,洋洋洒洒。金榜出来,果然高中进士,喜坏了望月,喜呆了崔生。 崔生在急急的收拾东西,望月却仍是小孩子脾气,说道:“好容易松了口气, 公子却不多逛几天!”崔生笑道:“这一年来,这里的大街小巷,你还玩的不够么。” 终于拗不过望月,沿途游玩,耽搁了不少时间,等回到云溪,已是春夏之交了。 不过才一年之久,老夫人已显见苍老,银发悄悄爬上两鬓,体态龙钟不堪,听 到崔生归来的消息,急忙吩咐若菊和若竹侍候。“姑母,身体可还好吗?”崔生见 了,心疼的上前搀扶。“想不到一年不见,您已经霜华满……唉!”老夫人道: “自打你走了之后,我这身边四个丫头只剩下两个了,若梅和若兰乖巧些,偏在我 这儿呆不长久。罢,罢,不说这个了,你中了进士是我们家大喜啊,你父亲在泉下 也可含笑了。”絮絮的说了好些,皆是慨叹岁月如烟的话,因为心情好,毕竟精神 好了许多。 不几日清明到了,崔生信步走在郊外,春花多已败落,偶有几株残红未谢,也 被暖风吹得一动三摇,如同凋谢的心情。本以为荣登进士可以早些回来见到……却 不想人面不知何处去,徒剩下这春风杨柳,欲哭还无泪……一路走,一路想,前边 水井旁有个女孩儿,不知道是哪个人家的,身形似有些熟悉……看她苍白瘦弱的样 子,那桶水恐怕很难提得动吧……崔生走上前去,想助她一臂之力,不想却呆住了: 这,不是日夜思念的含桃么? 原来崔生离开之后,含桃誓意等待崔生考取归来,每日里勤俭清谈,无事时便 安坐静思,心绪悠悠,飘至千里之外。忽有一日—— 那是个京城的大官儿吧,高高的官帽儿,崭新可鉴的官服儿,坐在高高的马上。 那马儿,经过一番修饰,也仿佛有了一身贵族气儿。前呼后涌的人群,有提着鞭子 架势十足的侍卫,也有老远奔了来瞧热闹的百姓。听说,这官儿真的是从京里来的 呢,好象是——衣锦还乡!含桃和若梅呆在人群里,翘首瞧着,你一句我一句的说 着,差点儿忘了上街购药的事儿。含桃呆呆的瞧着,那官儿,很像害死爹娘的于公, 真的。 半晌,人群散了,若梅推推尚在发呆的含桃:“若兰,若兰!”含桃才一下猛 醒过来,两人挎着药篮子,若梅兴致勃勃的说着方才的事儿。 不几日,于公来到陈府拜访,陈公盛情迎接,不胜荣幸。言谈之间,含桃端着 满盏的茶过来,于公见她袅袅婷婷,雾鬟云鬓,蛾眉淡扫,皓齿明目,放茶间还杏 眼一抬,微微扫了自己一眼,不禁饶有兴趣的笑道:“听说贵府佳丽不少,连婢女 都个个出色,如今一看果然不假。”陈公会意,朗声笑道:“若于兄需要,来挑几 个也无妨。”于公道:“陈兄谦虚了,哪里用得着挑,刚才那个便很不错嘛。”陈 公道:“既然于兄发了话,待小弟告知贱内,给于兄送去如何?”三言两语,就这 么决定了含桃的命运。 陈夫人本不舍得含桃,但见陈公心意已决,只得忍痛割舍。含桃虽已有此意, 但听到陈公决定之时还是泪水流了满面,崔生啊,我今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是再 见之日?也许等你归来时,已物是人非……是我负了你啊,可是,你知道我心里的 难处吗? 到了于府,含桃每日里小心翼翼,却发现此于公的名讳与彼于公不尽相同,于 公名颛,字不弃,号开怀,而彼于公名世岩,字号也截然不同,想是仇家渐多,中 途改了名号也不定。有时悄悄找出画有仇人画像的卷轴,凝神端详着,虽未见过仇 人本人,但含桃仍感到:那就是于公,一定是他! 在于府的日子里,每天都是周而复始的折磨啊,含桃每天面对害死自己生身父 母的那张面孔,却总是犹豫着,不忍下手。凭心而论,于公待她真的很不错,而抛 开感情的成份不说,于公确是一个襟怀坦荡之人,丰神潇洒,于世事又颇有一番见 解,决非阴险狡猾之徒,这样的人,怎么可能…… 也许根本不是他,也许,当初那画工根本就弄错了人,又也许……含桃就这么 终日煎熬着,瘦削了,也苍白了。 而崔生,崔生如今又从尘封已久的记忆中跳出来,声声喊着名字,鲜活的站在 面前,叫我怎么面对他呢?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泪水无声的滴下,往事早已不 堪回首……含桃终于还是渐渐远去,消失在崔生的视野之中了。 崔生本非汲汲于情感之中的人,但含桃的离去令他本已失落的心情更添了一层 孤寂,水井边一段断墙残垣,荒芜了水井,也荒芜了人的思绪。崔生提起笔来,在 断墙上写道: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 不久京里来了文书,崔生收拾行囊,上任去了,——仍带着望月,还带着的, 是一颗苍凉而孤独的心。 …… 从此开始了宦海沉浮的日子。日里,看到的是一张张因久经官场而变得高深莫 测的脸;夜里,一盏清灯,几页闲书,相伴着入睡。春去秋来,日月飞梭,如白驹 过隙,凄风伴着苦雨,连门口开了一夏的池莲也憔悴无色。 仲秋不觉到了,崔生和望月对酌庭中,可惜无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 须花下眠。”只是辜负了这月、这酒。“桂轮秋半出东方,巢鹊惊飞夜未央,”崔 生轻轻的吟道,“海上风云摇皓影,空中露气湿流光。斜临户牖通宵烛,回照阶墀 到晓霜。庚亮恃才高更逸,方闻墨翰已成章!”望月笑道:“公子不吟,倒差点儿 忘了,今天收到一封家书。”说罢找出来与崔生展开。——原来是姑父陈公所写, 据称最近于公新收义女,才貌双全,陈公已代为提亲,请崔生不日前去相会。 第二日,崔生告了官假,带着望月迤逦而去,回了云溪。仍然无法忘记,仍在 心里挥之不去,仍不由自主牵挂着的,是含桃啊。于公的义女?崔生摇头笑着,弱 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饮,失掉了,流干了,便不再饮矣。 省望了姑父姑母便来到于府。侯门一入,便是长长的画廊,廊边几丛桂树,散 发了满园的桂香,花瓣纤巧可爱,有一点桂枝澹澹向人黄的味道。“章台柳,章台 柳,昔日青青今在否?”想起当初含桃也在于府,却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 得知崔生前来,于公盛情款待,竟让崔生无法推却。席间,崔生几次欲将真情 相告,都被于公有意无意推挡了回去。于公笑道:“小弟真好眼光,我这义女可是 心较比干多一窍,貌如西子胜三分呢,呵呵,来,吃酒——多少人来提亲,老夫想 都没想就回绝了;呵呵,只有小弟来了,老夫愿意考虑一下,呵呵。”崔生急忙道: “于兄好意小弟心领了,只是小弟为人粗陋,恐委屈了小姐……”几番推辞,只是 苦于于公躲闪着,崔生方要站起身来,正言令色表明心迹,却见于公摆手喊着,叫 请小姐出来一见。说罢于公又道:“小弟想说什么,老夫已全知道了。小弟用情专 一,矢志不愉,实令老夫感动,小弟若还有什么话,等见过了再说何妨?”崔生懊 恼万分,却也只得应允下来。 “义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恍若隔世。 面前,一个女子亭亭而立,含笑动人。 尘封已久的记忆啊,就那样翻江倒海的打破了,说不清是惊喜,说不清是激动, 崔生刹那时竟无法言语。是你、是你吗——含桃?…… 于公端起酒杯微微笑着,象瞧见自己精心制作的一件艺术品。“久旱逢甘霖, 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古人谓之曰四喜,如今这四喜在崔生与 含桃的重逢下竟都黯然失色了。 “是我请陈公不要告诉你的。”含桃笑着向崔生解释。 “却不想差点儿误了大事,呵呵。”于公补充道。 “其实,这都多亏了你的断墙诗。”含桃一件件的将往事说起…… 原来,崔生题在断墙上的那首诗偶被人发现眷抄了去,后又被乐府谱了曲子四 处传唱。含桃听见了,心知是崔郎所作,思念之情痛彻心骨,遂生轻生之意。而这 时,也渐渐认清刚正的于公决非当初害死爹娘之徒,仿佛释了重负。那日在房中被 于公救起,见她紧握手中的帕子上所题的断墙诗,反复追问之下,方知晓全部经过。 于公本是个豁达之人,当下决定为她作主,收了义女,又叫来陈公商议三番,成全 了这对儿女情事。 此刻,于公望着崔生笑道:“你与含桃之事,何不早相示也?” …… 接下来,不用我讲了,崔郊与含桃结为百年之好,互敬互爱,终了一生,有诗 为凭: 锦中百结皆同心,蕊乱云盘相间深, 此意欲传传不得,玫瑰作柱朱弦琴。 (全文完) 锦·2000年3月写于听雨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