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喋血 听见房里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宜君浑身一松,跌坐在门槛上。房门“呀” 地开了,一名年老妇人抱了婴儿出来送给宜君瞧:“表小姐,是个小少爷呢!” 宜君放开握剑的手去逗弄孩子,却疲惫地连笑容也提不起来了。老妇将婴儿抱去 洗浴,宜君独自悄然入房。 产妇喝下一碗滚热的红糖蛋汤,精神略好了一些,宜君接过碗去,拉着她手 在床头坐了下来。 “嫂子,表哥上半夜离的府,到现在已有两三个时辰了,外面平静的很,想 必已平安出了城。”床上少妇虚浮的目光振作了一下,宜君觉得手中紧了紧,俯 下身去听她说道:“达开走前给孩子取名叫少安,但愿他此去顺遂、孩儿平安, 我就无撼了。” 宜君听她语气不详,心里更乱,站起来右手习惯性地扶向身侧,却摸了个空, 方记起剑已遗在了门外,心中只觉空落落的没了凭借。 石达开临行前神色犹 豫难以上马,手按宜君肩头,目光隐约落在远处:“韵兰这几日就要临盆,她向 来单薄,连日来又受了惊吓,我着实放心不下。”“表哥,这里都交给我,我一 步不离护着嫂子,不几日你也就回来了。” 宜君唇边又浮出苦笑来,表哥这一走喏大的翼王府上下几十口人重担都压在 她身上,又有产妇幼儿,倘若有半点闪失她都原谅不了自己,当时脱口而出允诺 时竟什么都没想呢,孩子平安落了地,才觉得一身都是虚汗。 可往后日子还多呢,城里又那么乱,想起前日见到北王阴狠的眼神突而心底 一凛。明日不见了大表哥,他会怎么样?与韦俊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二人竟 有这样的不同,往日见他只觉得深沉,眼底多少还是有些温和的,怎么突然变得 只剩冷厉,真好似见了血的狼啊。 自己的身子在这关头上竟益发不中用了,每日只是觉得疲惫,烦恼地望了望 明显臃肿的腰身,眼里又有些落寞,表哥怎么就丝毫没有留意到我身上的变化呢, 虽然宽大的披风能遮掩几分,可只要稍微注意就一定看得出的,表哥啊,你的眼 光就分毫没有离开过表嫂么?即便是我一路送你,在同我说着话时,你眼里还是 回荡着她的影子吧? 可是我此时也是需要人照拂、需要一个坚强的臂膀呢,俊哥,如果你在我身 边就好了,这城中发生的一切你可都知道吗? 韵兰倚在床头勉力振作赢弱的身子,见宜君一时蹙眉一时忧惧,眼光掠过她 腰间,倏而噎住:“妹子,达开交给你这付担子实是太重太为难你了!你这身子 ——”“没什么,还有三四个月,早得很呢——”宜君掩住她的口,跪坐在床前, “到那时表哥早就回来了,兴许俊哥也能一起回来……嫂子,自打你嫁给表哥, 这三四年里我们也没好好在一起说过知心话,,如今咱们总算是患难与共了。” 展颜一笑,抖擞精神道:“你放心,我答应了大表哥替他照看你们自然会四下里 打点得稳稳当当的,我是自小习武的人,这身子支持的来。” 韦昌辉眯着眼 在车厢内假寐,街上血腥气太盛,这几日出门他都宁可乘车而不骑马了。今日街 上冷清了许多,当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的时候只有他敢对自己戟指怒斥,韦昌辉半 闭的眼中爆出冷焰,唇角抽动一下,半月前这城内还有一个人气焰熏天,对自己 颐指气使,而今不就倒在血泊里了么,那具尸首与别的死尸相比又能有什么特别, 他威风赫赫的府邸不也都付了一把火? 如今还有人敢指责自己“擅杀”?哼,他仗着什么,令是天王下的,自己不 过奉命行事而已,不过,手里既然沾了血那也不在乎多沾一点,提着脑袋把这天 大的事都做下了就再没有手软的道理。这天下,只有够狠的人才活的下去。 一名骑士匆匆穿过队列来到马车一侧,轻扣车窗:“北王,属下随王总制赶 到翼王府,却见六爷的夫人守在门口,她说翼王已离城了,不让属下等进府搜查, 属下不敢硬闯……”“哦,林宜君?石家没有主事的人了么,要她出头!”“听 说翼王娘身怀六甲,应是这几日临盆。” 韦昌辉似乎没听进去,旁边的人也乖觉的禁了口。 那天六弟韦俊一身风尘仆仆出现在自己营中。 “不要把宜君牵扯进来,二哥,她不是你们的筹码,无论你要做的是什么事, 都不要去碰她。” 那时的韦俊很认真也很危险,已不是那个自己熟悉的六弟了,可是他怎么就 不明白,打一开始就谁都不可能置身事外的,这场风波会改变很多东西,包括许 多人的命运,无论成败,谁都逃不过的。 韦昌辉此时叹了口气,无论是作为翼王的表妹,还是北王的弟媳,林宜君都 已被卷到旋涡当中了,可是六弟似乎真的很在意她,甚至不惜在事先接她出城远 避,太胡闹了! 韦俊眼里有种深沉抑郁的情感:“二哥,她身上已经有了你的侄儿!” “啊——”手足之情被唤醒了,韦昌辉捉住他的手保证:“一旦控制了天京 局势我就派人保护她,你安心留在前线,毕竟,她也是我们韦家人。” 可是她竟然住进了翼王府,韦昌辉开始有些后悔这桩联姻了。 林宜君见马车在二丈外停住,韦昌辉掀开车帘,面色阴沉,仗剑当胸道: “二伯,表兄为军务在身已出城去了,现下府内没有主事的人,不能请二伯入府 奉茶,改日表兄回来自当过府赔罪。” 韦昌辉冷哼一声,心中暗怒,说得好轻巧,仿佛家务事一般,可我今日即来 了哪那么容易空手就回去。 动了气神色间倒平静下来,一挥手,“石达开叛国投敌,既然脱逃在外,这 府中的人等都免不了罪,先带回去讯问,”指着林宜君,“去把她先拉开一旁。”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连他带来的亲信也没想到他突然安了这么条大罪给翼王, 事无善了,诸人背上皆浸出一层冷汗。 七八个人围了上来,因恐怕刀剑无眼,使的都是铁索长鞭一类锁拿的兵器。 到此时宜君还是只想伤人而不是杀戮,握剑的手很稳。自小在军营长大,什么样 的阵仗没见过?战场上动了手短兵相接是常有的是,也受过伤,但要生擒我那是 想的差了。仗剑荡开卷向右臂的铁索,顺势探身以剑柄砸飞一支挠钩,腕间一抖 划伤那人的手臂,再旋身剑光在身侧画弧,一圈一点又伤了一人手腕。受伤的二 人退下随即又有人补了上来,宜君瞥了一眼在府前围得水泄不通的兵卒和被众人 簇拥的韦昌辉,那脸上完全是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 你想错了,今天我是不会让人从这儿过去的。 宜君咬了咬唇角,举剑接下当胸的一击,肩后风声倏来,斜身迈步一让,却 差了半寸,还是让鞭梢扫着,脚下一个踉跄,回剑刺去,身后一声闷呼,热乎乎 的血就淋了一肩。宜君心中一怔,想着那人死活,就没避开砸向她腰间的一击, 只是下意识地略一侧身,让背部承受了那突如其来的重击。挺剑而刺,直指向那 人颈窝,手却软了,挥剑逼退两人,退步靠在府门上。 韦昌辉觉得事情有些脱出他的控制,但是已经停不下来了。 也许是昨夜在寒风中立得太久的关系吧,又或者这几日心力太过交瘁,宜君 在众人再一次合围上来之前深深吐出一口气,身上仿佛贯了铅一样,手臂酸软得 剑也几乎提不起来,脚下又似踩在云里。左手抚向小腹,受伤的肩背二处倒还罢 了,这里却痛得受不住,她几乎要求出声来。且待一会儿吧,让我把这儿的事情 先了结了随你怎么痛都行啊…… 为翼王娘黄韵兰接生的刘妈是随石达开母亲陪嫁到石家的旧人,亲眼看着石 达开、林宜君长大的,自太平军定都天京后就被安顿在翼王府内,俨然是半个主 人。 在金田时就看不惯达开带着年少的宜君投军,还只是十二三岁的女娃儿,舞 刀弄剑的不祥啊!这几日宜君约束众人不得出府,天京城里已杀得血流成河,可 在刘妈心里还只是家人、兄弟之间的争执,什么事非要动刀动剑的呢,表小姐到 底还是北王千岁爷嫡亲的弟媳啊。 宜君独自在府门外拦阻韦昌辉,刘妈就在里面顺着门缝儿张望,直到前边动 起手来,宜君受了伤靠在门上,刘妈心里才觉出不对。天啦,表小姐脚边怎么一 滩血,还越聚越多,刘妈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拉开门抱住宜君惊叫:“孩子要生 了呢!” 诸人都惊呆了,韦昌辉望向宜君被血浸湿的裙裾和隆起的小腹,动动唇,什 么也没说出来。 宜君推开刘妈,垂剑拄地,固执地对韦昌辉道:“北王殿下,癸血不祥,请 回吧!” 韦昌辉一扬手,兵马顺势缓缓退去,马车也掉转头,他又忍不住回望一眼, 苍白的宜君依然拒绝旁人的扶持,正目送他的队伍离去。 一把扶住溃然软倒的宜君,刘妈脑子里只有九死一生几个字。她知道宜君临 盆的日子还差着几个月,这是动了胎气小产,孩子怕保不住,大人可不能有事啊, 但这府里连个大夫也没有,叫人怎么是好呢。 “刘妈妈,府门外莫神医求见,他说是北王请他来为表小姐把脉的。” “啊,太好了!” “不行”宜君虽说没了力气,可神智还清楚,强睁开眼,“传我的令,外面 的人任谁也不许进来,府上会武的人都取出兵刃来,谁敢硬闯照我刚才的样子拦 住了——”“可是表小姐你的身子——”刘妈大哭起来。 “我没什么大碍,刘妈,有你在照顾就行的。”宜君一闭眼昏睡过去,握剑 的手却还攥的紧紧的。 燕王、翼王先后离开武昌战场回朝之后韦俊就成了湖北、江西一带太平军内 爵位、职权最高的将领,这里实际的统帅了,燕王、翼王走前都只交代了自己部 属驻守事宜却都未知会韦俊,他心里也不觉奇怪,只当哨探来报天京方向长江江 面上漂满无数尸首,江流为之塞缓时,虽说对天京的巨变心中已早有准备,韦俊 还是大大吃了一惊,而随即他镇静下来,一面在营中严禁谣言的传布,一面严密 布防应付清军一日紧过一日的攻势。在前锋战场上的将士只有打好仗才是最重要 的吧,无论为国、为家,都不容他多想了。我的战场在这里,京中的事既然托付 了二哥就由他去吧。 刘妈不知这没医没药的宜君是怎么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唉,这女娃儿命这 么硬今后苦楚还多着呐,老天啊! 宜君再睁开眼时换了韵兰抱着娃儿坐在她床头。 “嫂子,你不该怎么快就下床的。” 韵兰见她心思还顾着旁人,不由凄然一笑。宜君瞧见她手中的孩子,会过意 来,什么都明白了,今天这事叫我怎么告诉俊哥呢? 韵兰见到宜君醒来,似下了很大决心,把孩子送到宜君怀里。“这孩子生下 来第一天亲生爹爹还没见过你就已抱过了,你同他有缘呢,以后就当他是自己的 吧。妹子,这些年我待你没什么好的,今日你这么拼死维护我们我心里实是愧得 很。” 抚弄着沉睡的孩子,韵兰眼中流出不舍,“当年我第一次见到达开时就觉得 书上写的雄姿英发说的就是他啊,他是我心中的英雄,我自小羞涩,那次却对他 说出了心里话,后来想起来好象做梦一样,我想多半皇上帝听到了我的心愿成全 了我。后来如愿嫁给了他,那之后的两年虽然战火频频,可是能与他在一起却是 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进了天京城后,达开就把我留在这王府里,却把你东征 西战都带在身边,我也要跟了去,他说我不象你有自小同他学的一身好武艺,战 场上什么危险都有,他怕照顾不上我,其实我什么危险也不怕,只要能同他在一 起我就什么都不在乎,虽说我一介弱质,可是到要紧关口上我会自己了断,决不 被俘让达开为难。” 宜君瞅着怀里稚弱的娃儿连抱的力气也没有,脑子里还混混沌沌的,根本没 听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只觉得她仿佛很郑重的样子,应该是很要紧的话吧,真该 打点精神好生听着的,可是孩子,怎么同俊哥说呢?她实在是好困扰,头都要痛 裂开了呢。 “以后你替我帮着达开抚养这孩子吧,别告诉他我的事儿,你就是他的亲娘。” “啊,”宜君惊恐地望着韵兰,“你在说什么!” 韵兰却益发从容了,“我心里都明白。” “没有的事儿,你别瞎想。” 韵兰悠然神往,“其实我刚嫁给达开的时候起,瞧见你看着我们的眼神我就 明白了,达开兴许不知道,可我们都是女人,你瞒不了我的。” 宜君骇然,“现在事情早就不同了,你还提这个做什么,你别傻啊!刘妈! 刘妈——” “别叫了,刘妈就在门口,可是不会进来的,我同她说好了,只有这样才保 得住——”拔下束发的金钗,无比怜爱地望一眼孩子,回手往颈间一刺。 望着她从容不迫的举动却无力阻止,血一下飞溅出来,韵兰纤长的身躯就委 顿在床前,宜君瞪着惊恐的双眼,话也说不出了。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哇地大哭起来,抬眼看见窗纸泛着白光,又是一天了。 当韦昌辉终于踏入翼王府时战斗已经结束了。他并不想看到现在的样子,天 知道,他只是想用这些人牵制石达开可没想到杀了他们,仇结得太深了。韦昌辉 有些恼怒地看着自己鞋底踩上的血迹,事情好象完全不按他预先想好的轨迹发展, 跑得太远啦,他发现自己也完全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这种感觉可不好。 府里的人差不多都死完了,连妇孺都操起刀剑,抵抗不了就宁可自戮也不被 俘,石达开,这就是你的家人么?黄韵兰和林宜君还没找着,这才是他此来的目 的,真该找个活人来问问。 “北王殿下,属下在内院一间厢房门口找到个老妇人,她说翼王娘和六爷的 夫人都在房里面,但只能王爷一人进去。” 韦昌辉挥手让他退下,他已经看见了,昨日冲出来扶住宜君的老妇就坐在厢 房外。 “王爷,表小姐身子弱,经不住吵,她请您一人进去说话。” 韦昌辉点点头,里面不过两个病弱的妇人,没什么可怕的,示意众人退后, 独自上前推门入房。 宜君斜靠在床头,怀里的孩子哭累了刚刚睡去,韵兰的尸身还俯卧在床前。 顺着门开处透进的一缕斜阳,她瞧见站在门边的韦昌辉正自皱了皱眉头。 倏一进门就闻见比门外更浓重的血腥气,韦昌辉忍不住皱眉暗想:“这鼻子 一定已经坏了,怎么走到哪里都只能闻到这种气味呢?” 待双目适应了房内的幽暗,方看清床边倒卧着一人,上前一步方要俯身去细 看,却被宜君一手拦着,竟把手里的孩子丢给他。 “我嫂子已自尽了,这娃子也交给你,快些斩草除根吧。” 韦昌辉骇了一跳,瞪着她,却见她神色平淡,仿佛方才只是闲话家常一般, 但他看见在黑暗里她眼中一丝丝透出的恨意。 “林宜君,你就那么恨我,我哄我亲手杀死自己的侄儿然后痛悔莫及么!那 也是你的亲骨肉哪!” “你以为你没有杀死么?”宜君暗道,在一片幽暗的阴影里面上浮出讪然冷 笑,“你以为什么都猜得到其实什么都不知道!都已经发生了、来不及了呢!” 悲悯地瞧着韦昌辉与他手中的孩子,“你看清楚了,那是仇人呢。” “宜君,你也算是韦家的人,这仇就没办法化解么?” 宜君瞅着他身后一串暗红血色的脚印,懒得多言,你现在才这么想,刚才做 什么呢?“不杀尽这府中的人你也到不了我这儿吧!” “啊!” 怀中的婴儿受了振动又啼哭起来,韦昌辉有些手足无措。 “你掩住他口鼻,稍用些力,他就永远不会哭了。” 韦昌辉怒瞪着她。她脸上略约带着笑,不是旧日她明丽的笑颜,而这种笑容 他却仿佛熟悉的,对,那是在石达开脸上曾经看到过的,从容淡定,令他琢磨不 透的笑,该死,连她也学会了,仿佛这里手握重兵,执掌生杀大权的不是他,仿 佛局势全是由她所布置、所控制的一般。 望着手中只知啼哭的幼儿,那眉目依稀有几分象石达开,可他们兄妹本来就 相似,谁敢说又不是象林宜君? “好,你赢了!不论这是谁的孩子,我承认我不敢杀。”韦昌辉苦笑着把孩 子还给宜君,回身去看地上的黄韵兰,一柄剑无声无息伸过来,停在他颌边。 “她已死了,尸身你不能碰,如果你不想杀人就请出去。” 鼎沸的人声都远去了。 也许年老的人已看惯了生死,刘妈神色木然枯坐阶前。 宜君松开手中的剑,孩子在她怀中睡的正熟,伸手在他颊间抚过,指间传来 温暖柔软的触感才让她觉得一丝生命的气息。 窗前的黄叶缓缓飘落,秋阳一日短过一日。 石达开再一次推开府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寥落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