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离恨 石达开觉得必须同她好好地谈一次了,韵兰的死是他们无法回避的,也许深 谈一次才能解开二人的心结。 “我与韵兰结缡五载,虽然军旅匆匆聚少离多却笃自情重,但直到此时才知 道我其实是不了解她的,现在明白却是太晚了。” “她实是比我们都要勇决,我们都想错了呢。”宜君有些惆怅地低谓,当日 未曾听清的韵兰最后的低语又一次在心底流过,“他是我心中的英雄……只要能 同他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她选择一人独去,那时她心里一定很寂寞很畏惧 吧?宜君疑虑地瞥一眼石达开,黄韵兰临死前与她的一番言语刘妈坐在门外一定 全听见了,有些话她不愿石达开知道,“刘妈应该知道哪些话是不该说的吧?” “这场风波中卷入最深的却是你,韵兰已去了,我不想与你之间仍有误会, 无论你是不是相信,你与韦俊的婚事当中没有其他的交易,我不曾想事情会变成 今天这样……” “表哥,当初婚事是我自己允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依然是他的妻子, 我心里依然有他在,从没有后悔过,我想,他也是一样的,我还是应该去同他在 一起。”无论事情怎样难以面对可还是躲不过去的,见了面总会有个结果吧! “武昌正在鏖战,你怎能前去?韦俊也离不开,何况,他也未必愿意回京。” 宜君倏地抬头,目光似电令石达开一寒,继而觉得悲哀,何时她竟变得这样 戒备了?坦然道:“你我自幼相处应是最了解我的人,见不得光的阴谋伎俩我从 不肖为,无论从前在家乡、还是今日家破人亡,我依然如故只求一身坦荡。” 是呵,我是了解你的,应是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了吧,可是有什么用呢,你 了解我么?又忆起黄韵兰凄然不舍的眼神,她唇边也浮出一丝哀伤的笑痕。 “也许,这世事无常,终不许你坦荡呢?你看千古英雄霸业哪一朝哪一代离 得了阴谋争斗,英武如李世民也是借了玄武门之变才登上帝位开创了贞观百年盛 世啊。表哥,并非我不信你,实是觉得许多东西原非当年我们想象的那般,很多 都变了……我不愿去想——” 石达开拉住欲匆匆离去的宜君,神情凝重:“如果一定要那样才能成就事业 我宁可放弃。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想我会坚持心中的准则。虽然你现在彷徨, 可我相信你在面临那样的关头时也会坚持的,你也相信我。” 回到府里,石达开踢蹬一跃下马,面色铁青。宜君见状知是在朝堂受了气来, 待问时只听道:“他二人外不知兵,内不知民,只识一味贪鄙!”便知道他又是 为了安福二王气苦,想起他二人一副鄙陋的田舍翁模样,轻蔑地挑眉一笑,此等 情状近半年来总是常见,宜君也不相劝,端了杯茶给他,“你在朝中他二人还算 收敛了,前月你去城外督兵时他们全不顾前方还在血战,在朝里狐假虎威的气焰 让人看了又是好笑又是心寒。”“石某竟然与此等人同列,这天朝,唉!”石达 开取茶一口饮尽,走到院中率性拔剑而舞。 宜君见他身形渊停岳恃,剑势沉雄,剑意绵绵不绝,一时兴起拔剑跃前与他 相斗。但见一片银光错落中,石达开剑势清隽,开阖如意,宜君身姿灵动,满场 游走,专以击刺之势进击,虚虚实实,直若寒梅争艳雪花六出,叮叮当当地双剑 交击声不绝于耳。石达开也不以为意,随手拆解,心中若有所思,一时展颜,斜 踏半步纵身向宜君剑背轻点。宜君剑势蒲尽新力未生,被他荡开手中长剑,方待 退后,眼前一点寒芒倏近。石达开宝剑在她面前虚刺,既而抖腕向左右空斩两剑 封住她退路,旋即收剑后跃,微笑道:“你又输了!” 宜君犹不服气:“你这剑还未使实怎知我一定不能拆解?”又见他眼里不尽 揶揄轻扬的笑意,目中神采一现,探问:“你心下可是有了计较?”石达开还剑 回鞘扬眉不语,笑意渐去,徒留沉静坚定之色。 刘妈抱着少安在一旁笑看二人相斗,仿佛又回到多年前在故乡之时。此时过 来将少安交在宜君手中,“难得今晚好兴致,我去置些酒菜来,过几日就是中秋, 少爷东奔西走到时也不知能不能回府一起过节,不如今日提早贺一贺,也就是个 意思。” 宜君道好,帮着就在书房外动手置了案几,刘妈不久也摆了酒菜杯盏出来。 宜君伸指沾一滴酒送到少安嘴边给他尝,一面拉了刘妈娇笑道:“好妈妈,即是 过节你也坐下来喝两盅啊。”刘妈见少安允了酒液却也不哭闹,睁大眼睛仿佛甚 有兴味,直笑她胡闹:“我可要带小少爷去歇着了,莫让沾了你们的酒气。你尽 知道浑闹看日后怎么做人家娘呐!”抱着少安回房去了。 宜君一窒,回眼看石达开正扣桌沉吟,却未听见二人说话。宜君为他杯中斟 满,低言道:“其实是天王疑你权重,才令安福二王制肘,朝事如此,你若认真 计较迟早要同天王反目。”“不能再内讧了,自家人倾扎不断没的让敌人看了笑 话,大非国家之福。我走!”“浮槎苍海?”石达开摇头:“这里已非我当日心 目中之天国,然而我夙志未改,来日引军而去虽不能在朝中为国尽力,但在外征 战亦可为国分忧,更可开创另一处崭新的基业。” 石达开言毕只觉胸襟开阔,豪情顿生,眉宇间一扫连日来的抑郁之气,取酒 一饮而尽,击节唱道:“一轮飞镜谁磨?照彻乾坤,印透山河。玉露泠泠,洗秋 空银汉无波,比常夜清光更多,尽无碍桂影婆娑。老子高歌,为问嫦娥,良夜恹 恹,不醉如何?”宜君见他解开心事也自为他高兴,按剑曼声相合,待唱到“玉 露泠泠,洗秋空银汉无波”时,声碣行云,几番转折,徐徐吐出“不醉如何”几 字,又似江流宛转不尽。 一曲既毕,相视而笑,其时皓月当空,花影婆娑,二人襟怀坦荡,直觉天高 海阔,何处不可为家? 几日后,石达开率部属家眷悄然出京,待天王接报如梦初醒时一众人等早已 渡过长江西去安庆了。一路上,石达开一面布告军民自己出京的苦衷,言明无论 身在何方对天国大业依然矢志不渝,一面飞谕部属集聚安庆听从调遣,短短几十 日内安庆城内城外旌旗招展,重将云集。 这一日,石达开与众将正在花厅议事,张遂谋手持一封书简匆匆入厅,走到 翼王近前禀道:“李秀成不曾奉调,复命说他所部在江北一带与清妖激战,不能 擅离,且大军一动恐怕大好河山沦入敌手,故尔不能相报翼王知遇之恩。”石达 开接过信笺默视半晌,“国事为重,私谊为轻,秀成有如此气度见识,堪为栋梁 之材,也是国家之幸。”毅然起立抱拳对诸人道:“石某此举非关私人意气,亦 不愿以私害公毁坏国家,众位有不愿追随的尽说不妨,只要各安职守,同心杀敌, 不论去留一样是兄弟同袍!” 其时天京内讧不久,翼王入京鼎政乃众望所归,而安福二王的颟顸擅权早令 朝中上下不满,诸将听石达开如此说来,除几人禀明所部正与清妖周旋不能离开 外余人皆道愿意跟随。 宜君在一旁忽而忆起正在武昌血战的韦俊,悄声退出花厅,独自来到江头。 长河落日一寸寸坠入波心,染得江水皆赤,宜君轻啮下唇,俏立在西风落照 里,心中有了决断。 夜已深,宜君徘徊在石达开窗下犹豫要怎样向他开口辞行,达开似心有所感 推门出来,四目交投,宜君垂下头去,低语道:“大表哥,我决心明日起程赴武 昌与俊哥相聚,不能再陪伴你了。” 石达开不料她徒然间有这样的打算,心底一惊:“小君儿?”怅望着夜风中 亭亭玉立的少女,那还是当年娇俏可人的小妹么,为什么当自己走出阴霾后她眼 中的忧悒却一日盛过一日。 “韵兰当日与你说的话刘妈都告诉我了……”宜君大为慌乱,拔步要走却被 石达开拉住,“原先我不知道,一直当你是个长不大的小妹子,如今,经过了这 些离乱承合,我视你为人生的知己,你……还一定要走么?” 宜君又羞又急,夜色里双颊早已绯红,也口不择言起来,“你在这安庆城中 不是还有刘氏、王氏两位王娘么,怎么又对我说这种话!” 石达开一时大窘,苦笑道:“那是早年东王、天王的赏赐,我也推辞不得的。” “你当分些真心给她们——,我还有俊哥,他的一颗心都在我身上……” “那你的心呢?” 黑夜里石达开看到宜君双眸异常晶莹眩亮。 石达开放开她,负手低叹:“你执意要走,我也无计挽留。武昌战火不熄, 九江也益发吃紧,启容是断不能随我去的了;秀成是我最赏识的部属,他亦不肯 相随……此刻我竟有众叛亲离之感。” “你莫要那样想,有许多事非关人力,是天意无情,总不教人称心如愿。” 许多东西错过去就回不来了,嗅着远处月桂的气息,宜君好不黯然。 是夜星月无辉,黑暗中石达开只能略约看见她低垂的秀美轮廓,细细咀嚼那 “天意无情”几字,心事怅怅难平。 次日翼王命挥师西去,前锋进至武穴、田镇一线,清军不敢摄其锋芒略事退 却,一时安庆以西数百里江面上烽烟暂平。大军便要往南折向六安,宜君勒马与 达开作别,两人相顾无言。宜君回马欲行,达开在身后低唤:“小君儿,待到神 州光复四海承平,我们还有相见之日。”宜君回眸欲待强作笑颜,却掩不尽面上 凄楚之色。 见到韦俊,宜君第一次在他的笑容里看到万物回春一样的温暖, 那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罢。 以后,林宜君不便再一身戎装,济身战场杀伐,韦俊每日战事操劳奔波不定, 一月之间二人也见不着几面,长日闲下来宜君念起早年随翼王转战赣皖诸省,每 到一处石达开都要带自己亲自查看山川地理,虽说隔了很长日子却都还能清楚地 回忆起来,“我便潜心绘几幅赣皖诸州府的地图好了,日后你作战也许用的上呢。” 韦俊爱怜地瞅着她,“你喜欢就好。”继而又想起来,“给你添个帮手吧,叫杨 娇杏,也是识文通墨的,你们在一处也好做伴。” 第二天宜君就见到了这个一身素衣长裙、不施粉黛的清丽少女。 日后宜君随口问起她是怎么会加入太平军的,娇杏眼里就有了些与她年纪不 相称的决绝之色。 “很小的时候我娘就过世了,我现在连她的样子也想不起,十三岁那年父亲 也不在了,族长觊觎我家的产业,又欺负我只是一个孤女没有叔伯兄弟依傍,强 将我许给他的外甥,我连那人的面都没有见过,怎么肯依,正好太平军打进城来, 我就求见韦将军说愿意将家产拿出来充作军饷,只求太平军收留我。” “好倔的性子,”想着她当日求见韦俊的情形一定是街巷耸动吧,宜君轻轻 叹息,“你既然没见过他们许给你的那个人,怎知便一定不好呢!” “那些人啊,都是书蠹呢!”娇杏眼中蒙上了一层迷梦的光彩,清朗的嗓音 也圆润起来,“我要自己选喜欢的人呀,就算不能嫁给他,能喜欢就很好了。” 回转身来轻扯着宜君的衣袖,“宜君姐姐,象韦将军就很英武呢,而且,他不穿 戎装的时候好生斯文,唉,我真是羡慕你们。”“哦,原来你说喜欢的人是俊哥 啊,我快去告诉他!”“嘻嘻,坏姐姐,我才不敢呢,不过如果我有你们这样的 大哥、姐姐就不会受人欺负啦。可是,宜君姐姐,韦大哥他笑起来的时候心里究 竟在想些什么我却从来都猜不透呢……” “嗯,我也猜不透,每个人心里都有别人不知道的东西罢……” 以后宜君走到哪儿娇杏都会跟着,亲密的好象姐妹一般,与韦俊之间也不再 避违,有时她会问宜君:“韦大哥近来心情不好呢?”宜君知道那是为了陈玉成、 李秀成等人先后封王却独独撇下韦俊这个后军主将的缘故,天王心里还是有嫌隙 啊,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呢? 天京的惨变之后,他们之间很有默契地都避免提及旧事,有多少次夜半韦俊 自噩梦中惊醒,转侧难眠直至天明,她这个枕边人只能强作不知,我不是一个称 职的妻子呢!但她要怎么去安慰呢?那些旧创不是言语可以抚平的啊……这些娇 杏是不会明白的,“也许是为战场的事烦心吧,我们都帮不上他……” 这年八月里陈玉成、李秀成在枞阳召集众将会议回援天京,信后李秀成附笔 请林宜君前往一见。“算来我都三年没见过忠王了,上一次还是在我与俊哥成亲 的时候相聚过。”娇杏久闻英王、忠王大名却未见过,兴奋得紧,宜君便带她同 去。 娇杏虽然久在军中却从未见过真正的大阵仗,沿途便缠着宜君讲些旧事,一 路倒不觉得寂寥。 宜君没曾料想到的是在枞阳第一个见到的故人竟是当日随翼王西征的部将朱 衣点。 “朱叔叔?”宜君的心抽起来,手微微发颤,已冰到指尖了。 “宜君侄女,我对不住翼王!”看见宜君,朱衣点眼圈忍不住就红了。 “朱叔叔,你坐下慢慢说。”宜君对自己说,没关系,天大的事我都经的住, 我不哭……我经得住…… 朱衣点遂将一年多来西征受挫,赖文英如何奉天王旨意前来劝说翼王回京, 翼王不肯,自己与几名将领私下率兵马回朝的种种情由一一道来,末了又道: “宜君侄女,现在只有你能劝翼王回来了,我们这就返回去,只要翼王愿意回朝, 殿下怎么治我的罪我也情愿啊!” 宜君面色沉下来,缓缓道:“人各有志,当日我没有随去,表哥不曾怪我, 今日你回来,他也不会怪罪你的。只不过,朱叔叔,你追随表哥这么些年了难道 不知道他决心的事谁也劝不回么?何况,我觉得他也没有错,他走有他的道理, 我们留下有我们的原故,你叫我拿什么去劝他?”朱衣点还待说些什么,看见她 冷冷的神色与那日石达开回绝赖文英时一般无二,多少话就都说不出口了。 两天后,宜君见着李秀成时依然是这般冷冷地:“原来忠王见召是叫我做说 客来着。” 李秀成也不介意她话中的讥刺,默视她半晌,低谓道:“不要再自责了!” 宜君惊起回头,秀成负手悠悠叹道:“我与你心情都是一般的,怎么会不明白呢? 一年前我们都没有随翼王去,那时他一定很失望吧……” “当日表哥看了信后还赞你有气度见识,但是我……如果那时想到今日的事 我还会不会留下来呢……” 李秀成不知怎样劝慰她,也不知怎样开慰自己。一年前毅然留下,所有的人 都盛赞自己忠心为国,耿耿不二,连翼王自己也这么说,那么自己是对的么?可 是翼王又有什么错?难道国事一定就比袍泽的情谊、知遇的情感更重? “宜君,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去年韦俊曾与李续宾部交战失利,损失颇重, 前月不知谁提起这桩旧事,天王有意处置韦俊,我全力为他开脱天王才罢了。这 事我没有说给旁人知道,你回去提醒他多加提防。”宜君面色惨白,冷笑道: “这样的天王,表哥怎么能回来!” “不过,英王也是识大局顾大体的人,朝中虽有小人作祟,但有我们在总会 尽力维护,你也不要太担心。我要走了,宜君,你自己保重!” 事后娇杏告诉她,那天朱将军从房里出来的时候脸色煞白,又对别人说,当 年东王责骂他也不怕,就怕翼王沉下脸来,不想那日见了你凛然的神气也怕得厉 害。 宜君淡淡一笑:“那是翼王的威信在,又干我什么事。” “可是你生气的时候担心的人却不少呢!那天几位将军在房里议完了事,朱 将军正在说看见你就象又看见翼王一样,年纪轻轻说出的话却有分量,让人驳不 得。我插嘴说你这两天都把自己单独关在房里不知道是不是在生谁的气,十几个 人就都安静下来,全拿眼瞅韦大哥,可韦大哥只顾低头想心事,一句话也不说, 后来还是忠王去了。宜君姐姐,旁人都不敢来劝你忠王却能,你很听忠王的话吧?” “我象你这般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整日缠着忠王,好象你如今缠着我和你 韦大哥一样,你说我敢不敢不听他的话。方才你说,那天你韦大哥就一直在想心 事,什么话都没有说么?” “嗯——那天朱将军向英王、忠王转述你的话时我看见韦大哥似乎笑了一下, 自言自语说什么翼王的知己一类的话,声音很轻,旁人都没听到,我也不明白那 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看见他那样一笑的时候心里就说不出的难过。” 韦俊奉命领军南下庐城,宜君与娇杏独自返回武昌。归途中,宜君心事重重, 娇杏也似神思不属,一路无语。傍晚时,娇杏忽然拉着宜君问:“若你喜欢了一 个人他却不明白,你会怎么让他知道呢?”宜君面色一变,目光似电向她扫过来, 娇杏唬了一跳,从没见过宜君这样凌厉的神色,不知说错了什么。宜君察觉到自 己的失态,却无心去探究她的心事,很落寞地说:“他若不知道,你怎么做也没 用的。其实,何必一定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