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惊鸿 宜君的书房选在府衙后院一角的偏僻小楼上,韦俊站在楼下抖落一身萧瑟的 落叶,听着秋虫低鸣,心情也随之平静下来。杨娇杏正从楼里出来,看见他也不 搭话,抿嘴一笑,远远跑开了。 韦俊拾阶上楼,见宜君正专心写字不曾觉察,斜阳从窗外照在前额为她平添 了一分艳色。初相见便是在这样明净的秋日呵,韦俊摄足走到她身后,轻握住她 的手腕,低语道:“君妹,如果我们只是一对平常的柴米夫妻,每日里耕织渔樵、 诗酒唱和,会不会更快活些?”宜君有那么一瞬的悠然神往,随即搁下笔旋过头 来审视他的神色,“你是想说什么,发生什么事了么?” 韦俊苦笑着松开手,自怀中掏出一卷黄绸,“天王召我回京面禀军情。” “回京?不去不行么?”宜君徒然站起身,犹豫着要不要把前次在枞阳李秀 成私下里说的话告诉他听。 韦俊讪笑着摇头,似乎她说了什么傻话,“王命难违啊!” “就回禀说军情紧急不能擅离!” “这种话谁会相信呢?” 宜君一挑眉,冷冷道:“那就败一仗,丢个把城池,再写一封求援的表章先 快马送进京去。” 韦俊敛了笑容,认真瞥一眼宜君,似有些错愕。 “好,奏章你代我拟,其它的事我去安排。”回身下楼前又迟疑一下,自言 自语道:“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呵。” 听着他脚步声去远了,宜君茫然坐回椅中,自己什么时候也会得了这些权谋 诡计?而俊哥他真的是来听自己的主意的么?能够在天京惨变之后的风波中屹然 不倒雄据武昌数载,这等事他会无力应付么?那他心里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宜君姐姐,韦大哥这次出去了那么久,怎么回城都三天了只遣人送回了行 囊,人却不露面。” “战事吃紧吧,顾不上回来也是有的。”宜君把弄着手中精巧的茶罐,有些 心不在焉。 “过去可不是这样……” “好了,别只顾念叨你的韦大哥了,帮我去前院东厢房里找找那套雨过天青 色的平窑杯,我记得上月曾见过的。” 娇杏狐疑地瞅她一眼转身去了。 支开了娇杏,宜君轻扣着手中银制的茶罐,精致不俗的雕工一看便是出自名 匠之手,旋开盖子,一股清香扑鼻,不必尝也知道是上等祁红,而且是出自历阳 山的极品。 察看江北防务每次不过七、八日的行程,这次去了半月有余,回来行囊中就 多了这个。俊哥,有什么话你不能当面对我说,非要这样煞费心机呢?宜君眼中 的笑意愈浓也愈发危险了。 随手取只惯用的磁杯泡上一盏茶,满室便都飘着玫瑰的香气,好似酒一样醉 人呢。 楼梯蹬蹬作响,娇杏没那么快回来,那么是俊哥你终于来见我了。 专注地凝视着杯中淡红色的茶汤,宜君头也不抬。 “茶很好啊,你要不要也泡一杯试试?或许你已尝过了,以历阳山中的泉水 泡出的祁红想必风味更不同凡俗吧?” “你都猜到了。” “你布下这么多的线索,我若再想不明白岂不是太蠢笨了吗?只是三天时间 你都能布置好了么?”啜一口茶,落寞地一笑,“其实这件事你也计划了很久了 吧,现在你觉得可以让我知道了,只需布置这样一罐茶就什么都不必讲了,你说, 你这么好手段我过去怎么就错看了呢?” 宜君蓦然起身挺剑直抵韦俊前胸,“与其让你留下半生痛楚后世骂名,不如 我此时就杀了你。” 韦俊看见她眼中没有鄙夷只有恨意,迎着长剑昂然挺胸,往日儒雅的神情不 见,眼中是说不尽的睥睨群雄的傲气,宜君有些惘然,此时的韦俊已经不是自己 往日熟悉的“俊哥”了,却又仿佛依稀相识。 韦俊伸指拨开剑尖,语声沉缓:“其实你心里还是在意我的,只是一直都不 明白我……” “不明白……不明白……”宜君喃喃自语,溃然后退,长剑仓然落地。 韦俊傲然挺立,宜君忽而忆起离开天京前那个夜晚,石达开眼中也是这样一 般无二的执着之色。她可以了解石达开的情怀,可是眼前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人, 她却终究没有明白。 “那么一定要这样了?” 韦俊走上去握紧她的双手,眼神少有地激锐:“是天王不容我韦俊,不容我 韦氏家族。为了这天国韦氏一族流的血已经够多的了,从金田入教的二千多韦氏 族人你今天看看还有几人,我不能眼看他们任人宰割。” “曾国藩又岂足信?” “今日他还用的着我,不虑他下毒手,日后我自有打算。君妹,到那时我们 也不回家乡了,便四处游历,忘却过去的兵戈杀戮。” 宜君默然良久,摇头道:“不,我忘不了的,自金田起事至今的十年中所有 的悲喜哀乐都是因为这个天国,纵使今后再活一百年这样的十年也不会从来了, 我不能割舍啊,如果一定让我忘却,我这一生中还能剩下什么?俊哥,你让我走 吧!” 韦俊的神色渐渐又变回深沉,以足尖踢起地上的宝剑,递给宜君:“你这样 走不了的,拿起剑来!”宜君会意,以剑身抵住韦俊下颚,二人缓步走下楼来。 娇杏从前院回来就看见楼下被卫兵团团围住不许她上楼,不知出了什么事正 自惊疑的时候就看见宜君姐姐竟挟持了韦大哥走下楼来,惊得冲上去,卫士们也 都愣住了,也无人拦阻。 韦俊向她莫测高深地一笑,挥手示意她让开,向余人道:“牵我的马来,放 她出城。”一名侍卫牵马走出来,宜君正要上前,韦俊低语道:“你就这么相信 我?”宜君一怔,回眸看他,韦俊拉过缰绳,“我送你出城!” 二人一道跃上马去,宜君提剑的手渐渐垂下来,与他按辔缓行一时竟觉得好 似夫妻春日出游。众人拉着马跟随在后也不敢迫近。 来到城门下,韦俊拉住马,回头看看众人,独向娇杏招招手,跳下马来对娇 杏道:“你随她去吧!” 娇杏瞧瞧他又瞧瞧宜君,眉峰深蹙,宜君将她拉上马去,深深凝望韦俊一眼, 想问什么,却又忍住,夹马便走。 韦仲名从城外清营回来,看见一骑从城门冲出上前挥刀便拦,宜君不愿与他 动手,侧身相避,娇杏已经骇得惊叫出声,仲名这才看清马上当前坐的一人竟是 林宜君,唤声:“六婶!”瞧见她骑的是六叔的健马,心中猜到几分,拨马为她 让开道路。宜君才过去,后面追骑已纷纷到了,韦仲名拦住众人,喃喃道:“算 了,难道真的杀了她。” 抬眼看韦俊正站在城门下的阴影里,隔远了,瞧不清面上神情。仲名不明白, 明明六叔这么在意林宜君为什么却又让她走了。 韦俊踱上城楼,远眺长江,默然片刻,突然问:“杨载福派了何人来接应?” 身后的仲名上前一步:“他亲自率五千人前来,两个时辰后便到。”韦俊抬掌轻 击城垛,“都准备好了!”竟有一分叹息的味道。 几片揉碎的纸笺自他指间飘落城楼,那纸笺上曾有隽秀的笔迹写着:“辛苦 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那 是方才他在宜君的小楼上拾到的,一直紧攥在手心里,现在,都不必了。 一口气奔出十几里去,那匹马虽说矫健,终是背上负了两人,渐渐慢了下来。 宜君勒住缰绳,转头望着来路,良久不动,娇杏心下异样,仰面瞧见她容色惨淡, 泪光盈然,又听她口中低咏着:“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竟似痴了。 过了许久,宜君神色间回复克制,娇杏方敢低问:“宜君姐姐,我们现下该 往哪里去?” 宜君略一沉吟,“我大哥在九江,就去他那里吧,凭这匹马咱们大概十日可 到。”因顾念娇杏体弱怕她经不起劳顿,行程宜君不敢定得太紧迫,心内却不住 思量:“那清军得了武昌之后只怕不日便要顺江东下,兵锋直指九江,怎样快些 给大哥送个信去才好。” 傍晚时二人来到青州城外,正要进城购些干粮,忽见一队太平军骑兵自城内 驰出。宜君紧盯着领头的一名将军轻咦一声,对娇杏道:“这人我见过。”娇杏 抬眼细瞧,也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是谁。 宜君兜马上前扬声问:“借问前面的这位将军可是忠王属下。” 娇杏方省起正是在枞阳时于忠王李秀成的随从属员中见过此人,想当日宜君 极少与诸人照面,竟然过目不忘事事留心,不禁暗自折服。却不知林宜君自十四 岁起便跟随翼王军中历练,虽身无职衔而其识见干练之处却堪称石达开臂助。成 婚后这几年已不再趋驰沙场,而武昌城中上至军机要务下至人情琐事韦俊凡托付 给她皆打理得谨谨有条,众将无不钦服,只是她行事谦退,不好出头,直到此时 二人单独在外行走娇杏才体会到她的本事。 那马上将军闻言向二人不住打量,此时已认出来,拱手惊喜道:“在下正是 忠王殿下军前指挥刘金海,那不是韦夫人与杨姑娘吗,怎么到了此间?”原来枞 阳之会时只有她两名女子,忠王又与宜君亲厚,那刘金海身为随从自然印象深刻, 立时便报上名来。 宜君见他识得自己,也在马上微笑还礼:“我们也是路过此处,正有一桩难 处,天幸巧遇将军倒要有一事相托。”一时不知怎样解说武昌之事,微微一顿, 含混道:“武昌城现已落入清军之手,只怕不日还要威胁九江,烦请刘将军给忠 王殿下、九江林启容将军捎个信去也好早作准备。” 刘金海闻言大惊变色:“武昌几时失陷了?军中竟无半点消息!”见二人行 色匆匆又问:“那二位这是要去哪里?” “林启容将军是我兄长,此去便是投奔九江,只是行程缓慢,恐误了军情, 有劳刘将军谴人报信。” 原来此时李秀成正在安徽督战,调刘金海部赴皖南听用正好路过此地,他听 宜君如此说也不及细问,当即请宜君写下两封书函命快马分送两处。又提议派人 护送宜君二人前往九江,宜君推辞不必,只受了他一匹健马两袋干粮,便即分别。 宜君二人为躲避战乱取道孟津间关小路折向东南,但见沿途村垣毁坏、流民 遍野,都是受战火之累,娇杏从未见过此等景象,大为不忍,宜君也是黯然,心 下暗道:“这乱世之中,人命贱如尘土,朝聚夕散,便求平常度日也是不能,哪 里有林泉之乐,更枉论兼济天下,天意实是无情至斯。” 她二人衣履鲜亮、马匹矫健,夹在难民之中甚是引人注目,不时有盗匪溃兵 骚扰,宜君仗着一身武艺随手打发,一路风餐露宿,七日后到了赣西重镇庆阳。 东去沿途正在交战,道路断绝,半日后庆阳城也被围困,宜君索性投到军中襄助 守城,待退敌后再作打算。 城外的清军正如潮水般退去,听说是从皖北来了援军,在城北一战歼敌二千 余人,更打通了阻断多日的东去道路,步下望楼时宜君便思量着向这庆阳城的守 将韩容发告辞后便带娇杏离城。 回到寄住的府衙,远远便见中门大开,两侧的卫兵个个甲胄鲜明、精神抖擞, 却都是陌生面孔,遥见厅上一名戎装男子踞坐正中,韩容发侍立一旁正向他低声 禀报。坐着那人身材魁伟,面孔侧向一旁正被韩容发遮住。另有战将打扮的十几 人俱是站立两侧,想来正中端坐之人身份甚高。宜君欲要回避,府外的守卫见她 在门前张望已上前诘问,喧杂声传进门内惊动了厅上诸人,韩容发正待出来解释, 厅上坐着那人转过头来正好与宜君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是大出意外一时愣住了。 宜君先醒过神来掉头就走,心里暗暗叫苦,早知道他来了说什么也不来辞什 么劳什子的行,带上娇杏悄悄溜了便是。唉,谁知他竟只带了区区五千兵马,连 旗帜也混杂不清,原当来的只是员裨将,天知道他又在搅什么鬼。 李世贤见到宜君正是又惊又喜,原说军中只打偏将的旗号免得清妖闻声而逃 不能杀个痛快,没想到宜君也在这城中,那可是意外之得,见宜君望见自己回身 便躲,腾地自椅中跳起来,头也不回道:“何老弟你先同容发商议,我有事出去 一转。”才追出府门,卫士呼啦啦跟上来一片,世贤笑骂:“去去去,你们跟上 来做什么,吓唬人么!一个也不许跟来,都给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远远随着宜君绕道后街进了一扇角门,里面是不大的一处院子,墙角密密种 着几十杆湘竹,对面数间厢房都是门帘低垂,不知是否住着人家女眷,世贤倒不 敢乱闯了,立在院当中便叫:“林宜君,你这个鬼丫头快给我滚出来,莫要麻烦 老子进去揪你。” 娇杏听到外面吵嚷,挑廉出来见是他讶得话也说不出了,原曾听人说他粗鲁 不文,亲眼瞧见还是头一遭,要想笑却又不敢,忍的好不辛苦。 李世贤没成想门内住的是她,瞧她脸上神气似笑非笑,也不禁尴尬,让这么 个斯斯文文的小姑娘见到自己当院大骂粗口,传了出去又要惹人笑话,饶是他面 皮甚厚,耳根还是有些发热,肚中又将林宜君死丫头臭丫头的骂了十七八遍。 “侍王殿下好威风啊!” 李世贤闻言回过头去才见宜君正懒洋洋坐在竹丛间的石几上,当下也不计较 她的冷言冷语,笑嘻嘻地走过去径自坐下道:“好妹子,长久不见了,我心里高 兴才同你开个玩笑,你别当真呵!嘿嘿,秀成大哥正派人四处找寻你,没成想让 我先碰上了,你快收拾了随我走,大哥见了必定欢喜。” 他二人少年时常在一处,脾气秉性都是熟透,李世贤好武厌文,最是粗鲁不 过,讨好时叫她好妹子,平日里恶声恶气地死丫头鬼丫头地乱骂那是如吃饭睡觉 般正常不过,宜君也不着意,只听他讲李秀成在找寻自己才动了容,拉长冷脸道: “我不去!我自己哥哥在九江,干吗要跟了你去?” 李世贤闻言也恼了,拍着桌子跳起来,把捧茶过来的娇杏倒唬了一跳。 “好你个林宜君!只有那个林启容是你哥哥是不是?当年那个小老头儿夜里 去袭营不肯带你,是谁世贤哥长世贤哥短地赖在我后面,是谁为了你回来挨了大 哥一顿好骂,被罚连值了一个月夜哨?” 宜君憋不住笑出来,叹道:“封了侍王的人了还这么不尊重,哪里有一点殿 下的样子,忠王不骂你还骂谁?”又道,“算我怕了你世贤哥,你回去莫向秀成 哥哥说见过我好不好?” “不成,我什么都敢就是不敢糊弄大哥,你可别害我!”李世贤原也不解为 何大哥执意要接宜君到自己军中,那九江林启容明明是她亲哥哥,难道还会不好 好照顾她么?听大哥说清妖得了武昌下一步定要进攻九江,只怕派韦俊带兵攻城, 两下里见了面宜君难以自处,当时听了自己不以为然,照他说那有什么为难的, 韦俊那狗贼敢来叫他来得去不得,此刻见宜君执意不肯同自己回去,又不知如何 劝说,不由大是烦恼,又脱口骂道:“都是韦俊那个忘恩负义的反骨贼,哪天让 老子撞到从头到脚戳他十七八个透明窟窿。” “韦大哥不是坏人啊,我想他定是有苦衷的!”娇杏对他的韦大哥满心都是 信赖,闻言鼓起勇气顶撞一句。 李世贤脸上变色,但瞧她晶莹的双眸中倔强的神情肖似少年时的宜君,怒气 一敛,瞪着眼低斥道:“小姑娘懂得什么,莫乱说话。”接过茶来一饮而尽,偷 觑宜君面上神色也看不出喜怒,只是垂头若有所思却不知是否听见娇杏方才的言 语。世贤暗自思量:“莫非她心中也是娇杏那般想法?”脱口问:“你可是还想 见他?”话语刚一出口便后悔了。 宜君猛地抬头,世贤见她容色惨淡,大有憔悴之色,声音低哑:“你也来逼 我么?就算我还舍不得他又碍着什么人了?我喜欢什么人又与别人与国家大事有 什么关系?我不明白为什么总要将我纠葛到别人的恩怨中、一次次离开最亲近的 人?不明白为什么他偏偏在我决心与他荣辱与共时做出这等事?你们都来逼我, 你说你是我该怎么办?” 强忍了十几日的委屈、疑惑、心酸、怨怒一旦脱口就止不住了,听得李世贤 似懂非懂,唯觉骇然,沉声自语:“当初你嫁他时我就不赞成,你看他读了那么 些书一肚子都是心眼,脸上在对你笑心里也不知在算计什么,阴阳怪气的我见了 直想远远避开,这种人你怎么能同他一辈子。好妹子你去我军中杀敌卫国是正经, 不痛快的事情老憋在心里作甚,同我去喝上两碗酒忘了它算了。” “是呵,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心中的积郁化作言 语,说出来心里便舒服一些,旦觉人世多难,众生皆苦,天地无情,思之黯然, 似李世贤这般无思无虑、率性而为却是快活得多,仰脸望他粗豪的眉宇间一片真 挚神色,心头一紧,应道:“好,我同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