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城破 太平天国壬戌十二年五月底,湘军水陆师2 万余人直抵天京城下,扎于城南 雨花台一线,兵部侍郎彭玉麟率水师进抵护城河口。 署江苏巡抚李鸿章则率淮军6500人西攻苏州、无锡、常州。 浙江巡抚左宗棠率军万余由江西入浙,步步东逼。 七月,太平军在皖南宁国(今宣州)、广德一带作战失利,干王洪仁玕、辅 王杨辅清即率2 万官兵撤至江宁、淳化,回援天京。 九月十四日,李秀成统率“十三王”约二十万大军自苏州等地陆续启程,于 东坝集结,部署于东至方山、西至板桥地域,连营数百,对湘军雨花台大营形成 反包围态势。 十月十三日,血战雨花台。李秀成亲率大军轮番猛攻湘军曾国荃大营及驻扎 在大胜关一带的曾贞幹部。 十月二十三日,李世贤率军三万,从浙江衢州赶至天京南郊,协同李秀成大 军并力攻击湘军大营。然久攻不下,士气受挫,加之军粮不继,冬季将临,乃于 二十六日下令撤围。 次年二月二十七日,奉天王“进北攻南”之策,李秀成等率大军数万人渡江 北上,先后攻取浦口、江浦,恢复了隔江通道。 四月十九日,李秀成率部自巢县西进,连遭湘军阻击,攻庐江、舒城均未得 手,五月十一日抵六安,连日攻城不下,遂于十九日撤围东返,渡江时又遭湘军 水师拦击,死伤甚众,仅一万五千余官兵返回天京。 " 进北攻南" 非但没有调动湘军,反而损兵折将,贻误了半年时间。至此, 湘军已控制长江北岸,进一步紧缩对天京的围困,并相继进占南京周围的上方门、 高桥门、双桥门、七桥瓮、江东桥等据点,以及外围的东坝、秣陵、湖熟、淳化 等要地,天京城南百里之内已无太平军踪迹。湘军大营从雨花台移驻孝陵卫,天 京只有太平、神策两门尚可与外地联系。 十二月四日,苏州城陷。 一次次前线失利的战报已如一座大山压在他心头,面对眼前这些面有菜色、 脚底虚浮无力的军民,李秀成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了。 这些对天国赤诚不贰的战士不是捐躯沙场而是在死于饥谨!男儿当为国战死, 岂能坐困危城?跳出重围赣皖各地还有天国数十万将士,西进北上,遥结捻军, 未尝不可再逐鹿中原,纵使败亡也胜于为一城一地的得失徒困手足、坐以待毙! 为了天国的命运已不容他再犹豫,今日即使天王震怒,他也要犯颜直谏! 然而,当他长跪在御阶前痛陈局势、清泪长流时,却看到天王向自己瞥来的 目光竟是那样阴冷,痛斥的言辞如长鞭及背令他渲沸的热血都结成了冰。 “尔畏死,去留任尔,朕铁打江山,尔不扶助,自有人扶助……” 天王诏谕:革李秀成忠王爵、真忠军师职,朝政由勇王执掌,朝命由幼西王 颁出…… 阖城守卫之责尽归洪氏…… 他不畏严责贬斥,但这是无端的羞辱和猜忌,这就是他忠心耿耿所换来的吗? 李秀成遥望着高居王座上那个一味信天的人,虽然他始终不愿承认,而值此 天国生死存亡之秋,不思救国良策,仍沉浸在天话中自欺欺人,李秀成只能沉痛 地发现天王实是如此的昏昧。 而他身后,这群洪氏兄弟子侄多无才识,占据高位却不能为国分忧,一个个 逢迎献媚、贪贿鄙陋,都是一群小人! 主昏臣佞,自己厕身其中深深的耻辱外唯觉对国事的无力。难道自己十余年 披肝沥胆、东征西战所为的就是这样一个庙堂?清廷腐败到骨、民不聊生,自己 才投身太平军,但到如今一切的努力所为何来?还有那千千万万为天国大业抛头 颅洒热血的将士在九泉之下会是何等心情? 这样下去大厦独力难支,李秀成眼睁睁看着国事一日日败坏、塌毁,恨不能 当日就战死沙场,免受今日之羞! “大好河山在我手中陆沉,九泉之下如何面目去见为国捐躯的英灵。” 此时此刻,他蓦然间真切地体会到当年翼王愤然离京、远走西南、永不回朝 时深切的痛楚。 他不知自己是怎样离开天王宫的,当干王、璋王等人听闻天王革除李秀成王 爵、军政职权的诏谕,大惊失色赶来忠王府时,他反倒是最平静的一个人,他们 的劝慰、义愤、忧虑,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之后,干王赶去求天王收回成命, 余人纷纷随去宫外等候消息,只余下他一个人,李秀成觉得心里郁闷得快要炸开 了,不能再留在这里,站起身,漫无目的地向外走去。 街巷都在哄传忠王被革爵去职、勇王佐政的消息,忠王威望宿著,当此不平, 激忿的军民纷纷聚向忠王府,林宜君随着人流来到王府门外时干王已去了天王宫, 不知谁一声号召,耸动的人流又涌向朝门。人心如此,无论王命如何,李秀成都 是无法卸却肩头这副重担的,宜君揣想秀成此刻不知如何郁闷,心中大是惆怅。 六年前离京后宜君就没有回来过,直到去年随忠王回援天京,她不愿回旧日 的宅氐,为图方便索性住到了靠近太平门城楼上一座戎所内。宜君牵马登上城墙, 信步走回,已是夜色苍茫,不远处天堡城外的炮火一时也没有止息过,开花炮弹 的炸响如惊雷霹雳一般滚过。 当她看见前面熟悉的背影,孤独地伫立在城头,宜君喉间徒然噎住,静静走 到他身后。 两人都有满腹的言语,可是此时的静默地相守又是这样另人不舍。 不知过了多久,宜君听他手抚城墙低叹:“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 襟。”他猛地转过身来,“我不敢自比武侯,旦愿为伯约,此身当与国共存亡!” “秀成!”宜君低垂着头,只怕眼中激荡的泪光透漏了心底的波澜。 “你说,我这可是愚忠?” 宜君倏一抬头,发现他沉郁、殷忧的目光中隐伏着的挣扎。 林宜君惊得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但你所忠心报效的难道仅仅是天王 一姓人?难道你没有真心将这一生奉献给这人间的天国;难道你没有笃意地赞美 过她渴求过她;没有为她奋斗过这一生最为宝贵的时光。你是忘了那些一起从血 与火中走出来的兄弟与那些豪情万丈的岁月了吗?即使河山破碎了,天王不在了, 难道你就能够放弃自己心目中的天国?” 秀成见他眼中的泪水潸潸而下,语不成声,忽而觉得骇怕。是的,她说的无 疑都是对的,每一句都如一柄尖椎刺在他心上。她是可怕的。她使他蓦然发现了 自己内心中一度的动摇与软弱,其它的一切都是这软弱的借口,一旦发现现实并 非理想中的光洁与纯净,失望与动摇才是真实的原因。而宜君却把这些都戳穿了, 摆在他面前,令他不得不正视,震惊而愧悔。 他懂得这动摇意味着什么,是耻辱,是无论用水或者血都无法洗清的一生的 耻辱。 秀成的胃里一阵猛烈的抽搐,痛楚地弓下腰,但心底一阵强过一阵的揪痛更 占据了他全部的意念。有一个声音在怒吼,那就用火罢,让烈火焚烧。在火中, 一切黑暗带来的阴魅、卑琐、耻辱都将随之湮灭,而千千万万真诚的人们执着的 求索,炙烈的追寻如不死的精灵,在升腾的火焰中将得永恒。 宜君守着仓然的月色,惘然收了口。她似也被自己勃然爆发的热情吓着了。 是啊,已然多少年了,不曾这样慷慨激昂,痛快淋漓过。起义最初那些火热的日 子从什么时候起离得越来越远,纵使她如今夜般热情地回想、渴望也无法完整地 感受到当年的意气风发了。 为什么,从那条充满光明与希望的道路一步步走来,最终竟变成这个样子呢? 林宜君无法知道。她只是痛苦地觉得有些理想、有些美好真诚的信仰正被人 无情地践踏了。而那些侮辱、损害她的人,却也曾那样满含热诚的歌诵过也向别 人赞美过她呀! 七年前喋血天京,李秀成尚在外御敌,她却是亲身经历的。血泊中到下的岂 止是数万从两广追随天王一路征战迩来的忠心耿耿的将士,不是还有那面飘舞在 人们心中象征天国理想的义旗。 同是天国的精华,天父最优秀的儿子,为什么要自相残杀?为什么河山还未 光复,前方的将士还在浴血苦战,有人却在京城迫不及待地要争权夺位,剪除异 己? 流出的仅仅是鲜血吗?那些光辉的憧憬,不懈的追求,在为骨肉相煎流出的 热血所浸渍的时候,不是也蓦然失去了耀眼的光彩吗? 可是后悔吗?不,不!虽然在这里并没有找到当年追求的理想中人人平等友 爱的天国,虽然战事愈来愈艰难,国运愈来愈险恶,但是,假如当初没有走这条 路,而是牢守着三从四德的训诲,做一个逆来顺受的弱者终此一生,又将如何? 呵,这怎堪忍受!乱世之秋,兵夷虬扰可以死;离乱奔劳可以死;豪绅逼迫 可以死;异族侵凌可以死。 何如今日,堂堂正正地活着,手握一支军旅,可以解民倒悬,可以杀妖除逆。 要爱就爱得铭心刻骨,要恨就恨得痛快淋漓。这样的日子虽然只是十年,可这十 年是何等的辉煌坦荡,何等的璀璨峥嵘啊。 活着就要这样活得令风云变色,即使一天死去,这心里也没有遗恨。这样的 生活十年不是要比平平庸庸地过一百年更加有声有色,更值得骄傲吗? 宜君上前将李秀成的双手一并执住,再也压抑不住潜藏的情感:“不,既然 曾有过那些轰轰烈烈的岁月,我决不后悔。这最后一仗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战,不 论成败生死亦无所恨!” 这是一个寂寥不过的冬夜,没有酒、没有炭火,交握的双手同样如夜风般冰 凉,而他仍然能感觉到她腕间传来的低弱的脉动,看见在她明眸间跃动的微薄的 火焰,在这火焰的温暖里他便微醺了。 “我很多年没有听过你唱歌了。” 宜君异讶地扬起颊,微蹙着眉,追回着那年少的光阴。 须臾,她启齿轻唱道: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婉约轻扬的歌声在寒风中飘散,却被城外映澈长空的炮光所惊破,二人心中 正充盈着绵绵不绝的惜重不舍之意,一齐转目望去时眼底不禁都有了厌憎之色。 李秀成首先醒起,涑然而惊,决然道:“我要走了,来日你多自珍重。”转 头忍心不顾而去。 宜君眼见他背影远去溶入迷朦的夜色里,徒然被自心头涌起的无助感所淹没, 她又一次轻易地失去了……在这乱世中,别去后是否还会有再相逢,相逢时是否 还有同样的夜色、同样的心情? “也许明日就是天涯,一别会成永诀,你就再没有别的话要说了么?” 匆匆的足音散乱在身后,李秀成止住步深深谓叹,国难在即,他的肩头已无 力再担负其他。 片刻的静默后,低促坚定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日后兵戈离乱,无论你到了哪里,我都会来找你,忧乐与之,生死随之, 你要等我!” 秀成心间不知是惊是喜,又是一片茫然。 宜君目送他离去,心事渺渺难平,十余年的岁月风尘一齐聚拢在喉间,按奈 不住当空长歌。 来日当大难,东西各分隔生离如参商,死别常恻恻聚日欢尝少,戚日苦恒多 今夕复何夕,徘徊共相乐凄恻不平复而又沉毅从容的歌声飘坠在夜空中,杳杳不 息。 李秀成驻马回望,只见如钩残月高挂城楼,念及黍离社兔之悲、生离死别之 痛,以及今夜相知相许的默契喜悦,心事随这歌声激扬在夜风中。 动地迩来的爆炸声轰破了浩瀚的夜空,飘摇的城墙在喊杀声中溃然塌倒,敌 军如潮水般涌入,踏过坍塌的砖石、残肢的尸骸、断折的旌帜、如同黑暗中暴戾 的野兽吞噬着整座城市。 眼前是仅存的战士,李秀成徐徐环视,每个人面上刚毅如岩石不带丝毫表情, 只有一双双或明亮或阴暗的眼眸间映射出无穷无尽的火焰。 回望宫阙,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都化做浓烟滚滚,烈焰映红了整片天空,当明 天太阳的光芒又一次照耀大地的时候,繁华都将成灰烬,此刻,战鼓在心中击响, 出鞘的长剑遥直无尽的黑暗,剑脊窜起耀眼的光芒,秀成万端思虑一时澄静,纵 马当先做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冲锋。 冲天的火光在马蹄下燃烧,兵戈象岁月风霜一般侵蚀着生命…… 辽远的月光失去了华采,幽愤之气塞满长空。 在高大的城楼上,宜君正仗剑斩杀,披散的长发流着异彩、随着燃烧的炙焰 在风中激扬,浴血的衣襟分外炽艳,飘舞在缈邈的夜空。 当长剑挥出时,她从容地转身与跃马冲出的秀成短促地相视,为他出绽放无 比绚丽、欢畅、无畏的笑容。 秀成似被她目光中迸放出的华采所灼痛,深提一口气,纵马决然向外冲去。 宜君目送他身影没入耸动的烟尘,心中惟有无名的欢悦,挥剑荡开逼近身前 的锋刃,敌军似虎狼般涌上,宜君提剑轻笑,纵身跃下城楼。 征衣已染了血,蒙了硝烟的污渍,一柄长剑久久未曾拂拭,乌黑的锋刃上却 仍泛出了清冷的光泽。 林宜君渐渐醒转过来,肩部的枪伤已不再流血,只带来麻木的痛楚与无力。 空气闷热而污浊,宜君心中却是一片澄澈。她觉得自己正以前所未有的热诚 爱着那个饱经锋刀弹血在风雨中飘摇的故国,爱的如此强烈而专注。 是的,在金田团营,在永安破围直下江宁的一路上,她的爱纯挚却冲动,理 想美好却是模糊的;在杨韦之变中,在御敌征战时,她的爱痛楚苦涩,甚至要在 回忆中取得慰籍。 然而就当天京城头的石垒被炮火轰平,当故国的土地被铁骑践踏,当秦淮河 水被热血浸红、被兵戈阻噎,她为之奋斗经年却在岁月中蹉跎在蹉跎中失落的理 想突然坚定地扎进心里。那场不熄的大火将她潜伏在身体中的所有情感都燃烧起 来,光明的信念却在火光中闪亮。她的爱如烈火般激扬,又如故国焦炙的大地般 深沉。 宜君将剑扎进土里,挣扎着支起上半身,月光从西南方的高空坚定地洒下来, 透过疏散的林木,映上她苍白的前额,凌晨的风送来混合着血腥、硝烟的泥土的 芳香。 一定要活下去,因为热爱这片土地,为了生死一线那刻许下的承诺。 因为爱,她可以为他苦耐寂寞,戎马奔劳;可以为他心肝吐尽,马革裹尸; 可以为他大义凛然地死,忍辱负重地生;而活着,认认真真地活下去,也是为了 热爱,为了对信仰无比的忠诚。 而在着生死交葛的一刻,所有横曳在他们之间的阻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她 要用生命中仅存的力量,用多年积蓄的所有情感去爱最后一次,爱这片土地,也 爱在这片土地上呕心沥血为理想不屈奋斗着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