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的歌唱 作者:静若水 天还没亮,老乔被一阵欢快的鸟叫声吵醒了。他躺在床上咳嗽了几声,慢慢 享受这属于自己的片刻安静。屋檐滴下水珠,打在工地上的槽钢发出噗噗的闷响。 他仿佛看见自己迈着孩子气的步伐走在乡下那条熟悉的小路上,从远方晨霭的玉 米地与树林里传来婉转的鸟啼。“大,有鸟叫。”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落在头顶, 父亲温和的目光透过眼镜片上的水气洒在他脸上。他们站了一会儿,倾听鸟儿舒 展动听的歌喉。 “是一只夜莺。” “我们能见到它吗?” “傻小子,没人能见到它。” “为什么?” “因为天已经亮了。” 这时,天已经亮了。对面工棚里的人打着哈欠活动起来,踢拉鞋子的声音, 咳嗽吐痰的声音,似乎还有人对着墙角小便。老乔意识到再过一会工人们就要吃 饭上工了,他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提上鞋,打算赶在工人吃饭前把大门口的 卫生清扫一遍。 站在门前不自禁打了个哆嗦,随后他瘸着腿走到屋后拿起一把扫把准备开始 今天的工作。 “乔师傅,我帮你扫地吧?”一个脸膛黑黑,头发贴在脑门上,穿花格子衬 衣的小伙子抢过他手里的扫把,不由分说扫了起来。 老乔打量着这个小伙子,觉得不是很熟悉。 “你是新来的吧?” “是呀,前天才来的。”他的乡音有点重。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夏阳,就是夏天的太阳。”他停下擦了擦汗,露出洁白的牙齿。 “你家不是这儿的吧?” “乔师傅,你怎么查开户口了?”小伙子笑了笑,“我家离这儿很远,一个 叫‘大隅沟’的地方。” “哦。”老乔也觉得自己有点罗嗦,他自嘲的嘟囔了一句,“年纪大了,就 是喜欢问东问西,你别见怪啊。” “没事。”夏阳把扫把交给他,“好了,我去吃饭了。” “乔玉辉,快出来!”王经理站在大门口象一头驴那样吼着。老乔端着一碗 玉米糊楞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是叫自己呢。他赶快放下碗瘸着腿跑过去。王经理 黑着胖脸,不干不净的骂着:“咋几吧弄的,连个地都扫不干净?”老乔有点委 屈的说我早上明明是扫干净了。 “干净?”考勤员张丽丽指着地上一团黄乎乎的东西,满脸厌恶的说:“恶 心死人了。” 不知道谁把吃剩的玉米糊倒在工地门前,俨然变成一种颤微微的固体状,好 象小孩喜欢吃的果冻。 老乔磕巴着说:“我,我,马上扫干净。” 恰好上工时间,许多穿着工作服的正式工和穿着各式衣服的民工围着这几个 人,有的人好奇的打听什么事,还有的人幸灾乐祸的说着风凉话。 “这个老乔,领导照顾他,可他连卫生都维护不好,干脆让他提前退休回家 算了。” “肯定是哪个缺德的民工干的,糟蹋粮食!” “现在到处在下岗,我看咱们单位也该有人下岗了。” 这些话传到老乔耳朵里,他感到脸腾的一下红的象一块红布,毕竟,让一个 比自己小十几岁的人训斥不是什么光彩事。他拿起扫把,手忙脚乱的扫着。 王经理的驴嗓门又响了起来,“老乔,你说说怎么处理吧,按规定,卫生没 干净该扣你100 块。” “王经理,我真的打扫干净了的,不知道谁把剩饭倒在这里了?”。 张丽丽接过话茬,用鄙夷的口气说:“那你把倒剩饭的人找出来,这钱就不 扣你了。这么大的人还说谎,真不害臊!”。 老乔被抢白的一句话也说不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你别难为乔师傅了,是我倒的。”夏阳挤出人群,站在张丽丽面前说。 “你?”张丽丽吃了一惊,好象没料到有人会站出来承认。随后她捂着鼻子 退后几步,似乎夏阳身上有什么难闻的气味。 “是我弄的,我蹲在门口吃饭时不小心把碗碰翻了。要扣钱就扣我的好了。 别难为乔师傅。”。 王经理斜着眼睛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他半信半疑的问:“真是你弄的?你叫 什么名字?” “我叫夏阳。” “夏阳?”张丽丽哗哗的翻开名册,“怎么没这个名字?你是刚来的民工吧? 胆子倒不小?”。 “我是刚来的民工。” 张丽丽低声嘟囔了一句:“臭民工。” “你再说一句?民工怎么了?”夏阳握紧拳头。 张丽丽好象自知理亏,她扭起肥屁股,藏在了王经理身后。老乔连忙拽了拽 夏阳的衣袖,恳求道:“夏阳,她其实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 王经理大概也觉得张丽丽说话太没水平,但他又不想自己人在一个民工面前 丢面子,于是说:“这样吧,按规定是要扣老乔或你的钱,既然你勇于承认错误, 我既往不咎,一会儿你帮老乔再理一便卫生,这件事到此为止。”说完,他回头 对围观的工人挥挥手说:“没事了,没事了,大家快点上工去。” 没一会,工地上就热闹起来。打夯机,水泥灌浆机,翻砂机轰鸣着,工人和 民工们按部就班做着自己分内的事。老乔搬了个板凳坐在门口,给凡是运来货物 的司机发一个牌子,然后在一本帐簿上做个记号。他心绪不宁的认为自己欠夏阳 一个人情,而刚才甚至没来得及说句感激的话。 一上午很快过去了。老乔忙里偷闲打了个电话,让工地附近的小饭馆送来两 个小炒。午饭时,他特地喊夏阳一起吃饭。夏阳推辞一番,两个人就围着一个临 时用砖头搭的饭桌吃起来。 老乔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只好一个劲给夏阳碗里夹菜。夏阳 说:“乔师傅,你的意思我明白,旁的话也不用多说了。” 老乔说:“不是不是,今天的事你其实没必要出头。我好歹是正式工,他最 多扣我点钱,算不了什么。可你是临时的,现在工作也不好找,我怕到时候对你 不利呀。”。 夏阳放下筷子,笑了笑说:“我不过看不惯经理和那个女人说话的态度。本 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真赶我走的话,我再到别的工地找活做就是。你千 万别往心里去。”。 老乔叹了口气,“你签了‘卖身契’没?要是签了他就没法赶你走了。” “卖身契?”夏阳抓了抓趴在脑门上的头发说:“哦,你是说合同吧?”他 在上衣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张皱巴巴被汗水浸湿的纸递给老乔。 “工作至工程结束,管吃管住,月工资三百,工资每季度结算一次,工伤和 其他病症自负。”老乔看了一眼又还给夏阳。“恩,签了合同就好。” 整个下午,老乔一直在想那份合同的事。他想起工程公司的领导在大会上说 以后凡是工伤都要自负,公司不管。他那次从未竣工的房子上掉下来摔断了腿, 因为没报工伤,所以公司给报销了医药费,又给自己安置了这个让人嫉妒的清闲 活。他觉得不管怎么说,自己要比那些民工幸运,若是和夏阳换个位置,摔断了 腿只好自认倒霉罢了。他隐隐为这些同称为“人”的民工担忧着,转而一想又认 为自己的担忧有点可笑和没必要。 工地到晚上九点彻底安静下来,那些民工赶出了正式工下班后留下的活计才 有空吃口饭。他们吃完饭,有的蹲在那里抽烟唠嗑,有的跑到工地外面玩去了, 还有些人挤进老乔的屋子里看电视。虽然是一台老掉牙的黑白电视,虽然只能收 三个频道,可他们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老乔吃过饭后,端了杯凉开水,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那个固定的位置上。他 看见夏阳光着膀子在工地蓄水池前冲凉,背上的肌肉被工地上的长明灯涂上一层 漂亮的黄色。他扯着嗓子招呼夏阳过来聊天,夏阳爽快的答应着。 一老一少都坐在门口,一个坐在椅子上,另一个则坐在砖头搭建的临时板凳 上。老乔让了棵“彩蝶”烟给夏阳,小伙子摇摇头说不会。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说 着闲话,老乔忽然问夏阳:“天快亮时,你听见鸟叫了吗?非常清脆的那种鸟叫。” 夏阳把脑门前趴着的头发向后捋了捋,“听见了,我们家乡把这种鸟叫‘麦 罢刚除’,意思是说麦子熟了,该收割了。” “不对不对,我听见的不是这种。那是种清脆的叫声,而且婉转,好象人唱 出的好听的歌。我记得这种鸟叫做夜莺。” 夏阳疑惑的抓抓头发,“不知道,我没听见你说的那种鸟叫,再说鸟的声音 能有人唱歌好听吗?我觉得是‘麦罢刚除’的叫声。它的叫声急促有力,在晚上 听起来有点吓人呢。” “看来我们说的不是一种鸟了。”老乔下了个结论。 风里不知道从哪儿飘来一阵歌声,他们听了一会,夏阳忽然咧开嗓子和着那 歌声唱了起来。他用的是老乔听不太懂的方言俚语唱的,但同风里的歌声隐约默 契的配合,竟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好听。 过了12点,那些民工纷纷散去,夏阳和老乔道了“睡觉”,两个人各回各的 住处。也许是上了年纪,老乔翻来覆去睡不着,迷迷糊糊中又听见了那种鸟的叫 声,他在梦里象一个孩子那样与夏阳争论到底是夜莺还是“麦罢刚锄”,最后乔 玉辉胜利了,他们结伴走进树林一睹夜莺的风采,但是天亮了,没人能真正看见 它。 天真的亮了。乔玉辉慌忙从床上爬起来,连罩衣都没来得及穿就跑了出去, 他可不想再被王经理训斥。 大门前干干净净,仅留下一些打扫过的痕迹。不用说,是那个勤快热心的小 伙子干的,老乔心里热腾腾的,不知道该怎么感激夏阳。 这天工地上特别忙,老乔也忙的一塌糊涂。不知不觉吃了中午饭,工人和民 工们来不及休息又忙碌起来。这时,送货的车少了,老乔趁机坐在椅子上打了个 盹。没过一会,他听见有人喊:“出事了,出事了,有人掉下去了。”他急忙瘸 着腿向发出喊声的地方跑去。老远看见一个人被脚手架的管子穿了个透心凉。有 人对老乔吼快打电话叫救护车。他跑回屋打电话,见几个民工把一个血人抬上了 拖拉机,向医院方向跑去。 几分钟后,王经理和张丽丽从一辆“桑塔纳”里冒了出来。王经理问:“谁 出事了?是民工还是咱们的人?”老乔说还不清楚,旁边有人说是一个民工。王 经理如释重负的说那就好办了。老乔问那个人是哪个民工?那人说好象叫夏阳吧。 很晚的时候,几个民工才从医院回来。他们还是坐着那台拖拉机,蹦蹦蹦开 进工地。老乔迎上去问人怎么样了?有危险吗?有个好象是夏阳同乡的民工说死 了。老乔没听清再问了一便。他妈的死了!那个民工吼了一句,然后哽咽着哭起 来。乔玉辉原地愣了半天,等他们走进工棚时才慢慢转身回到屋里。 这天晚上没有民工来他的屋里看电视,也没有民工蹲在门口抽烟唠嗑,他们 集中在工棚里一言不发的沉默着。凌晨三点,老乔终于睡着了,他又梦见了家乡 的那条小路,梦见了一望无边的玉米地,而夜莺的歌声依然那么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