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 每天三点多便下班,接近晚餐的这段时间我总觉得最难熬。以前还有人打打乒 乓球羽毛球之类的,现在一到钟点,人全作鸟兽散,各自忙活去了,谁还愿与我一 起做无聊的运动呢?三点到五点,不管我在做什么,潜意识里总认为自己在等晚餐, 这常搅得我心神不定。不甘心时间白白流走,又无法阅读一篇完整的小说,怕错过 晚餐,忍气吞声多年的胃,会于默默中剧烈地反抗,我已经依靠一种牌子很响的胃 药,几乎是谄媚的态度来讨好它与它讲和,但这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还是会不时撒 些娇惯了的脾气。于是,我便在这一段时间里用来回忆――确切地说,应该是回味, 我嘴里含着一颗话梅,进入甜美幻想的状态,人是很容易被宠坏的。我的那段时间 里便一直靠回味渡过,仿佛水之于生命,已必不可少。 其实,我并不知道爱是什么。十八岁那年失过一次恋,原以为自己会因痛苦死 去或者永远关闭心扉,今天才知道那是因为年轻。 我定期看一份文化周刊,里面有个叫简铭的专栏作者。我坚持看了半年,并在 一个偶然的机会见到了简铭,尔后的发展便交给了电话。 电话里会有什么发展呢?除了无所不谈之外。简铭会在电话里给我朗读所作的 诗。我发觉朗读诗歌的简铭另具魅力。虽然我无法看清简铭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的 模样,但我很乐意去幻想,而且,那种幻想使我的心里充满快乐与甜蜜。 我们彼此都已想不起对方的模样了。于是我在脑海里像电脑一样不停地拼组出 一个图像,一个完美崭新的简铭便在心目中定了型,我迷糊察觉,自己有点爱他了。 自从简铭告诉我,有一次去广州经过我公司面前的十字路口后,我对那十字路 口便有了特殊的感情。我原来很讨厌经过那儿的。 那十字路口与其它十字路口因了简铭的经过便与众不同。主干线宽阔的广深高 速公路,绵延成一条灰色飘带。我和一群人每天都要横过广深公路,匆匆忙忙地去 上班。红绿灯像戴着黑色鸭舌帽,像眼睛眨巴眨巴。通常红灯亮时,我要站在马路 边等待一分钟,那一分钟里,奔驰、凌志、蓝鸟和拖着长长箱的货柜车,像逃离死 亡之线一样,挟裹着废气尘烟,呼啸而过。绿眼睛一亮,我便做好了冲刺的准备。 因为我不可能在三十秒内,穿着一步裙和高跟鞋优雅地走过。我厌倦这个十字路口, 我总是企盼十字路口中心交通指挥岗上有穿白衣服的交警。不知是他们还是他们的 罚款单很有威力,总之,他们在时,所有的车都像驯服了的狼狗一样乖乖地爬在标 准线后。偶尔没有交警,这十字路口的四个方向都要塞长龙,喇叭声响成一片,骑 自行车的,走路的,在车与车之间,人与人之间拐来绕去寻找出路。 在这种时候,我便会想起简铭,简铭那边是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情况的。简铭要 是见到这样的情景,天性好管“闲”事的他会怎么做呢?他有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 具有北方男人豪爽、耿直、嫉恶如仇的性格,我也劝过他言词不要过激,得罪领导 和上司对自己没多大益处,而简铭总有他做事的准则,他敢说敢做,敢于揭露事物 的黑暗面,不论牵涉到谁,这在明哲保身颇为盛行的时代,是极为珍贵的。 我以简铭为荣。 简铭一般是中午给我电话。 中午我有一个小时休息,我在办公室里,熄了灯,百叶窗缝里有阳光透入,我 靠在沙发里,闭着眼,幻想着简铭佛去电话上埋着的一堆稿纸,脸上洋溢温柔的笑, 他用来握笔的右手,按在熟稔的几个数字键上。 这时的电话声音特别悦耳,以至我的心突突地跳得很快。 我拿起话筒,本想轻轻叫他的名字,却只是“喂”了一声。简铭每次都叫我 “风儿”,意为我喜怒无常的脾性。我并不反感,事实上我也极希望自己是一缕风, 来去轻松自由,到处都是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家。但“风儿”又给我一缕伤感,因为 我正如风称一样流浪着,却没有朋友。 人们都住进豪华温馨舒适的家里,窗户紧闭,拒绝我的探访,就算我呜咽着, 冷得发抖,屋内橙黄的灯光里他们依旧快乐的笑谈。我有时徘徊在大街上,车子疾 驰,窗户紧关,崩着茶色和黑色的面孔,好不容易看到有半开的窗,我欣喜而入, 车内是一对年轻的恋人,男的一只手驾车,一只手揽着女的,手掌放在女孩的胸前 来回抚摸,我羞涩地转过身在后座里等他们平静,才跟他们说话。良久,男的骂一 句粗话,动手关窗,我灰溜溜地逃了出来。 我一伤感,音调也变了。简铭很敏感,仿佛看见我蹙眉的样子,便会关切地问 我:“风儿,怎么啦?心情变坏了?”我无法回答“是”抑或“不是”,我有时真 不知道怎样是好心情,怎样是坏心情。我情愿心情整日地坏,简铭整日地逗我开心。 我有时会半真半假、笑嬉嬉地说:“简铭,你真关心我呀?”简铭便有些生气: “傻丫头,我怎么能不关心你?”我无法探究其意,是什么令简铭有个“怎么能?” 我只不过是风儿,不是甘泉雨露,怎能获“宠”? 许多次我都是坐在黑暗中等简铭的电话。 窗外有隐约的车声,听得出十字路口车流顺畅。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红灯,它像 一滩鲜红的血,或者像一个盛怒人的眼睛,令人望而生畏。我喜欢绿灯,柔和,平 静,像一缕关怀,一丝温情,像充满关爱的眼睛,注视着我匆匆而过。没有血腥、 恐怖,像黄昏夕阳下的海洋、宁静、淡幽。绿灯多好,一切顺利,一切畅行,人生 需要绿灯,事业需要绿灯,爱情需要绿灯,婚姻也需要绿灯……我是个胆小怕事循 规蹈矩的人。我陷入了回忆之中,不,是回味。认识简铭已经两年了,并没有爱情 像花一样灿烂地开放,而我的回味中竟惨杂着爱情的甜蜜与些许的痛楚。爱人!这 个词令我的心欢喜甜蜜的一颤,转而又被无尽的黑暗吞噬了。我只能停止美丽浪漫 的幻想,如十字路口的紧急刹车。我是风儿,我不无悲哀地想。 我的胃剧烈地疼痛起来。我在等待中错过了午餐。我是坚信简铭的电话会来, 或者怕他打来找不到我。简铭的电话跟午餐一样重要。没有他的电话,就算吃了午 餐,我的胃一样会疼的。等一个电话,什么时候竟成了身体、乃至生活的需要? 我固执地等下去。 我恍如站在十字路口。红灯巨大恐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目光里有仇视, 有鄙夷,像一个武士,捍卫着他的一方战场,冷冷地,威风凛凛的伫立那儿,简铭 就是他守护的那片土地吧?我为自己这样注重一个无谓的电话,注重这样一个毫无 实质内容的电话有点难过,我哀已不争。 电话铃终于响了,未待等一声停息,我倏地抓起电话,由于生气,一声不吭。 电话却不是找我的,讪讪地放下电话,感觉受到戏弄。 简铭有什么事一定会事先跟我说的,比如要去广州,要下乡采访,要……我像 个失恋者一样提不起精神,仿佛被人抛弃于荒山野岭之中,快乐像彩虹一样消失了。 庸人自扰。 第二天,简铭给我电话的时候,我正巧去了医院,我感觉不舒服,医生说我要 注意休息,不单身体,还有大脑。是的,我的脑袋沉甸甸的,装满思念。我将9999. 00元看成99999.00元,业务上出了一笔不小的差错。经理最反感下属萎靡不振的样 子,让我休假,我谢绝了。我说我没事。 后来电话响,我对同事说,如果是找我的,告诉他我去了医院还没回来,我讨 厌那个人的纠缠,不想跟他说话。同事们均对死皮赖脸的男人反感,果然很好地打 发了他。 但四十分钟内,简铭连续打了四个电话,听得出他在追问我出了什么事,似乎 很关心,很焦灼,我便有点幸灾乐祸,心里仍恨恨的,我是被一种感觉纠缠得累了, 被一种声音逼迫得透不过气来,而我都不知对方是什么心境,也知询问是可笑且多 余。 我又为自己的无理取闹有点过意不去。 简铭你关心自己的妻子就够了,为什么还要关心我? 我是老早就认识童玲的,只不过不知道她就是简铭的妻子。童玲在市里一家报 社做副刊编辑,我曾写过随笔什么的,在那儿相继发表了。后来简铭留给我家里的 电话号码时,我吃惊得半天没出声,世上的事怎么这么巧呢?我自然不敢轻易拨动 那个号码,但又很希望去拨那一串数字,因为那会听到简铭的声音,我会为打不打 电话犹豫彷徨心跳半个小时或者整个上午,还得预先在心里打好底稿,若是简铭接 电话便自己细声温柔,若是童玲接便无须做作,直接问她吃过饭没有,做什么菜, 怎么个做法,女人与女人聊聊家常远比谈文字容易亲近熟悉,如果有孩子,再聊聊 孩子的天真童稚之趣,哈哈笑成一团。彼此便更亲近熟络了。但这都不是我擅长的, 我不懂与童玲聊什么,聊她的家?只要一想到那个人我就会由于心跳,像弱智者一 样,脑海里没有了储存的词语。 童玲不知道这些,简铭知不知道,我也不清楚,我实是非常想知道。但知道得 多反而使我更难受。简铭爱自己的家庭、女儿、妻子,他们共同走过了艰苦的日子, 他们拥有过粉红桃花颜色的爱情。 窗外传来刺耳喇叭声,中国人在这方面表现得烦躁而没耐心。我知道,又塞车 了。这鬼十字路口,为什么不架一座天桥?我也有些烦躁地想。 三点十五分,正准备走,电话铃响了,我一听,没料到仍然是简铭。 “听说你去了医院,身体不舒服,没事了吗?”他连“风儿”也省略了,连珠 炮似的发问。 “没事”。我懒懒地,淡淡地回答。 “你走出门口,我在外面等你”。简铭说得很快。 “什么!”我惊呼,同时撩开百叶窗帘往下看。 十字路口,拥挤的车辆中,我看到与简铭第一次见面时那件黄色的T恤,他正走 走停停,向我这边绕了过来。 我的心突突地跳得飞快,赶紧放下电话,对着小镜子涂好唇膏,梳了长发。我 有点感动,有点委屈,鼻子竟酸酸的,眼里也热了。这是怎么了? 阳光很刺眼,我怕剧烈的太阳会使我狼狈,站在公司前的凉亭里等简铭。在等 他的几十秒钟内,我极力使自己激动欣喜的心情平息,装作若无其事。 简铭的双手一直背在后面,他并不宽大的身子并没能挡住他欲给我的一份惊喜。 有鲜红的玫瑰不时地闪现在我的视线里。我真想扑进他的怀里,用温柔的拳头狠狠 地捶他几下――如果他是我的爱人。 简铭不说话,看着我,径直让鲜花在我眼前火红一片。 我看着鲜花,双手接下,一样无语。 我的胃又隐隐发疼。这是漂泊的后遗症。 “你应该还没吃饭吧?我请你”简铭是坐了四十分钟中巴来的,我知道。 “不,我现在就走,傻丫头,下次别再让我这样担心。”简铭拧了一下我的鼻 子。他的手那一点点的温暖,使我的心湖荡漾着波浪,心如船摇摇晃晃,太阳也摇 摇晃晃。 “你……”我欲说无语,定定地看着他。他跟我脑海里拼合的完美形象有点差 距,却更有特色。我想告诉他,关于我的幻想,带给我不知来自何方的痛。想问他, 该找什么样的医生,吸什么样的药,我难道只能任它来去,折腾我的心么? 又有针尖那么一丁点的疼隐约出现,若有若无。我的意识飘摇不定。“简铭, 至少你该呆多一会儿。”我在心里说。 简铭说完“保重身体”便匆忙告辞。他归心似箭,或许童玲正坐在饭桌前等他 吧,还有他可爱的女儿。 我陷在沙发里,湘江河畔的那个家在我无限失望悲伤的时候,出现在我的眼前。 希望在不同的季节里抽穗,又凋零,一年重复一年,我不知道这样的重复有什 么意义,就如我不知道简铭对我有什么意义。 我不能不承认自己有卑鄙的过份想法。在我的内心,我其实是很想将简铭拉到 身边来的。我曾不羞渐地认为只要我愿意,简铭就会跌入我的柔情网中。童玲还有 什么魅力?已迈四十,人老珠黄。我能给简铭年轻的快乐与激情。年龄的悬殊并不 能成为爱情的障碍,也许男人还能以此为荣。童玲若知道又怎样?像大多数女人一 样大吵大闹之后,为求家庭平和,年老有靠,眼只眼闭只眼地息事宁人,把更多的 感情投入到儿女身上?人一旦有精神寄托,打击与痛苦是会相对减轻减淡的。这已 有不少例证。 我与童玲是朋友,童玲也算我的师辈,童玲会用什么样的谣言将我围攻?不重 要。我最怕她用光明磊落、欣赏、信任的目光看我,我将无地自容。 童玲是个善解人意,知书识礼的女人,虽然没有漂亮女人的亮丽,淡容之中蕴 藏着的温柔娴淑使她有不着痕迹的美丽。那种美是持久的,哪怕她丑陋地老去。她 以直爽的性格与信任的眼光对待每一个人。我不止一次听简铭赞美过她的这些优点。 简铭赞美她的语言像冰雹敲打在我火热的心坎上。天知道简铭是故意还是偶然。我 听着心里酸酸的嘴里还要发出羡慕的笑声。 我记起在这个城市里还有个叫胡刚的朋友,三年前就认识了。胡刚开始在杂志 社做编辑,后来转干本行,搞设计,胡刚懂得跟上经济大潮。我们一直没有见对方 的念头,所以并没有约会去咖啡馆坐坐的时候,这使我们的友情牢固而平稳。 我跟他说关于感情问题。 胡刚说:“爱一个人是痛苦的”。 我轻声承认:“是的,是有痛苦的感觉”。 “不,是绝对的痛苦,快乐只是短暂的”。这话我在哪儿看到过。胡刚说着声 音大了。 “老天,引发你的旧病了是么?”我佯装惊讶。 胡刚曾爱过一个叫雨纯的美丽女孩。因为毕业分配缘故,女孩执著地去了古老 繁荣的北京,而胡刚则到了深圳这年轻的发展中的南方小城。今日深圳的迅速崛起, 经济繁荣,连胡刚也未全料到,在优越的生活条件里胡刚更加想念雨纯,但已无任 何意义,雨纯不会被感动,她早在北京结婚了,三十三岁的胡刚至今仍孑身一人。 “旧病不再痛,经过时间的磨洗,留下的‘后遗症’也只是淡淡的遗憾了。” 胡刚声音略显忧郁,转而又笑嬉嬉的:“怎么样?干嘛不肯见我?怕爱上我?” “你别自作多情,爱岂能惧怕?我是怕爱不上你呢?”我也开玩笑,但我旋即 被自己吓了一跳――爱岂能惧怕――这是我说的么?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简铭身上。 我决定见面跟胡刚再说,我需要一个真心朋友倾听,为我解忧。 我们约好八点钟在“牛仔”酒吧见面。 “牛仔”酒吧在深南大道边。我坐了二十五分钟中巴。下了车猛然想起我只认 识“胡刚”这个名,却不知胡刚具体是哪一个人。我打他的手提电话,告诉他我穿 碎花长裙,正站在“牛仔”前的公用电话亭里,我还在问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发 型怎样,个儿怎样,电话亭的小门被人堵住了。我吓了一跳,同时明白此人是谁。 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 我边笑边打量他,平头、高个,笑起来有些孩子气,那孩子气是我信任的根本。 胡刚也看我。就那样地堵在门口,我站在里面,在桔黄色的街灯下,不发一言。 “干嘛呢,不认识我么?”我胡乱开了口,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地心跳。在那样 带着浪漫色彩的夜里,我不能不打断浪漫,事实上我一开口就反悔,多枯燥无味的 一句。 胡刚却问:“感觉怎么样?” 我说又不是约会相亲,谈什么感觉,你认真点好不好,今天见你,有事跟你聊。 我的心情多云转阴。 胡刚不再打趣:“既然有事说,就不适合去“牛仔”,那里只有的士高音乐与 疯狂的舞,语言是多余的,去“蓝夜!吧”。 “我反正交给你了,市区我不熟悉”。 “交给我放心么?我会照顾你,一年二年或者一辈子都行”。胡刚又不严肃了。 我看到他的眼里有令人心动的亮光闪烁了一下,如流星划过又归于沉寂。他忽然好 象心事重重。 “蓝夜”环境优雅,古色古香的室内设计,有点异国风情,青青的藤蔓缠绕在 淡蓝色的墙壁上,灯光也蓝幽幽的,让人感觉如浸泡在温柔的海洋之中。来“蓝夜” 大多是情侣,隔着长方形的大理石桌,相对而坐,轻声细语地交谈。 胡刚牵着我的手,在靠墙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在这样的氛围里,我与胡刚都有点拘束。胡刚说了句关于“蓝夜”的室内设计, 便沉默不语,我俩各怀心事。 我一时觉得不知从何说起,或者,该不该在此时向胡刚说出自己的感情困苦? “看来,爱情是折磨人的东西”。胡刚说话了。 我听着。 “最折磨人的是爱着一个人,而另一个人全不知情”。胡刚继续说。 我点头:“这正是我想说的”。 “为什么不让她知道?让她知道好,是喜是忧心里总归清楚明白”。 “那……又怎么样?”我奇怪胡刚像先知道我的事情。 “爱情来时,束手无策。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肯再见我,所以我今晚必须把话 给你讲清楚。我喜欢你,我考虑了很久,在见到你时我相信我爱的不是梦中花 ”。 我惊呆了,胡刚一直说他自己心里的话,我不敢相信平日嬉嬉笑没点严肃的胡 刚竟说出这样令我震惊的话。 这荒唐吗?我想说胡刚这有点荒谬。但我跟胡刚不是一样吗?我本是想向他倾 诉的,反而成了聆听者。爱与被爱只是一个角色的调换问题。 我想见简铭,无遮无掩地说出心里的话。 自从简铭那天来看我以后,我再也挥不去他的影子。思念剧烈,我想见他。我 每天跟自己没完没了地做斗争,仿佛心口上架着锯,被矛盾拉来扯去,快要断裂了。 睁开眼阳光都黯然失色,花草了无生趣,人影已成朦胧蠕动的动物,声音似从遥远 的星球传来,嘈杂而不知所云。 晚上我独自去舞厅。原是只准备悄悄地坐一会儿,期望于音乐灯光、人影绰绰 翩翩舞姿之中快乐起来,拒绝了邀请者,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独自品一杯苦茶。 一曲接一曲。 朦胧的灯光中,有人走进我的视线,停在我的眼前。天!是简铭!不,简铭是 不会出现在这里的。那人向我伸出手,我像受到了某种召引一样毫不犹豫跟他步入 舞池。这是个陌生人。在文雅的舞姿里,他旋转成了简铭。男中音在唱一首伤感的 歌,音乐舒缓,我的心在那样一句“你可明了”之中顿时脆弱得难以自持。我的头 搁在舞伴的肩膀。 我的满脸泪水使舞伴惊讶失措,慌忙说:“对不起”,我丢下一句“不,谢谢 你”,离开了舞厅。 风吹干了我的泪。一阵清醒。我有点凉。忽然间感觉如无家可归的人。感情在 流浪,人也在流浪,它们都需要慰籍需要爱啊!我如此茫然行走在异乡的街道上有 什么意义? 听说区里准备在那十字路口架一座天桥。这是我梦想着的。 胡刚又在电话里约我。我去了市区。我并不讨厌胡刚。我不想拒绝胡刚。 胡刚缠绵持久地吻我。我感觉到他炽热真挚的情。 他的热情几乎淹没了我,他的吻使我的心颤栗。我想到了简铭。我像个三角恋 爱者,有了背叛感。 胡刚带我去他最好的哥们家,让我们彼此认识。 开门的是童玲。 巨大的惊讶使我一脸错愕。我像被凝结了一样,提不起自己的双脚。我的心因 紧张、激动又加速跳动。 “你们认识?”胡刚看出来了。 “当然,请进”。童玲浅浅地笑着说,有点强打精神,这只是我的感觉。胡刚 全然不觉,进门便问简铭兄。 简铭不在,我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又隐隐感到失落。胡刚执意要等简铭回来, 童玲说恐怕要很晚,于是我们告辞。 童玲送我们出门的时候说:“胡刚,好好把握呀,什么时候摆喜酒,记得请我 们”。 胡刚揽着我满面幸福:“嫂子你准备‘利是’就是了”。 好几天,我不愿见胡刚,推说工作忙。 一天中午我收到一封来自上海的信,拆开来看方知简铭已于我和胡刚拜访他家 的那天下午就去了上海。他的信里还有一句话:我会一直牵挂你。 我也会一直牵挂你,简铭。我对着信封说。 忽然街上传来尖锐刺耳的警车尖叫声。拉开百叶窗,我看到十字路口又堵车, 又有人围观什么,车辆堵得像长龙,八成是发生交通事故,我隐约看到有人被抬上 了救护车。我无兴趣去凑热闹,去看一个垂危的生命,看玻璃碎满地,血迹斑斑, 恐怖狼籍的事故现场。我放下窗帘,室内更是一片昏暗,我习惯性地坐在沙发里, 虽然已近十天不曾有简铭的电话。 整整坐了一小时,直到上班。 远远地,也可以有牵挂与关心,这个世界里的人可以牵挂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男人牵挂女人,朋友牵挂朋友,丈夫牵挂妻子,有牵挂足够。 仿佛卸去了心理的重压,仿佛简铭已为我分担了一份忧愁,仿佛我与他已并肩 而行……我的心情开朗起来。 下午三点多,童玲打电话给我。童玲很少与我电话聊天。我正想着简铭的那句 “我会一直牵挂你”,听到童玲的声音,不免有些慌乱。 “简铭住院了”。童玲的声音似乎没带任何感情色彩,仿佛我是简铭的亲人, 怕我感染她的悲伤而故作平淡。 我一惊,接着就脱口而出:“什么事?不严重吧?住哪家医院?” “宝安人民医院,你马上过来”。童玲的声音苍老,她放下了电话。这很像一 个外人向伤病者的亲人传达消息。 我的心里一团疑虑,顾不得想什么,就冲出门外。 十分钟后,我赶到人民医院三楼301病室。 童玲坐在白色的病床上,默默地垂着头,女儿偎依在她的怀里,抽噎着。 简铭的头上缠满纱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和苍白的嘴唇。他的眼睛半开,直直地 注视着门口,当看到我出现时,他的眼里亮了一下,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笑意。 “怎么会这样?”简铭那微弱艰难呼吸的样子令我产生恐惧担忧痛苦。童玲已 牵着女儿走到病房外的走廊上,我才发现我根本没有跟童玲打招呼。 简铭的目光里有我读不懂的酸楚。我自以为我是很了解他,最能读懂他的眼神 的。简铭什么也没说合上了双眼。 “童玲姐――”我大声叫,我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悲伤、恐惧,我心里呼唤 的却是简铭。 我无法阻止泪水的狂涌。 童玲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块纸巾。她的眼睛红肿,但没有眼泪。我本想搀扶 童玲,但感觉到童玲有力的手在维持我身体平衡。她的女儿趴在病床上叫“爸爸”, 撕心裂肺。 简铭离开一个星期后,童玲交给我一本日记本,并说起那个十字路口与车祸。 我翻开第一页,日期是两年前我们想见的那天,他写道:你如清冽的甘泉,一 路欢唱着而来,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我的心恢复青春生动年轻活泼…… 我合上日记本,不愿在童玲的面前看下去,我不愿流露我内心的痛苦。 童玲幽幽地说:“那是属于你的”。 “简铭去上海之后故意将抽屉打开,他的秘密像石头一样沉重地压着他的心。 他打开抽屉,等我搬走那块石头,我对他的信任常使他愧疚,致使他默默爱着另一 个人而绝不动声色。我曾想过找你谈谈,放弃了,想等他回来再说,他去了十天, 还没到家。他过那个十字路口是准备去你那里的。” “其实,我们之间早已淡了,因为女儿,他很爱女儿。” 三个月后,我与胡刚结了婚,童玲带着女儿参加了我们的婚礼,我跟胡刚仍叫 她嫂子。 十字路口修建天桥的工程已经开始了。而我,已经不必再往返于那里。那段日 子成了怀念与纪念。 天桥对于我来说,已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