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流金岁月 我妈总说我是害人精。 她说我是害人精的时候有一大堆的例证,每当我做错了事的时候,她就把以前 的例证都翻出来陈述一遍以证明她的正确性。我从来不怀疑她的正确性,但我上一 次犯的错误下一次就成了例证,这使得陈述的时间不断延长。有时,我早上把肥皂 掉到排水孔去了,她总要将事实陈述到晚上十一点才能完毕。当然,她并无恶意, 只不过是陈述事实以提醒我注意罢了,但是长期辛劳不辍的背诵工作使她的头发很 快花白了起来,这令我有些担心,我担心她有一天突然把数千万件事中的一件忘了, 从而导致了整个数据库的崩溃。 有一段时间,我决心不再让我妈说我是害人精,这于我的名誉和她的身体都不 好,我决定把我所有做错的事都改过来。我找我妈坦诚地谈了自己的想法。 我想我勇于承认错误的样子一定很像个男子汉,因为我妈感动得眼泪直流。 但她所说的第一件事就令我大挠头皮,按他的说法,她在生我得时候,疼大半 天都生不出来,后来医生们统一了意见,决定剖腹产,一刀已经开下去一半,我却 自己生出来了,这件事差点没把她害死,由此证明我是害人精是与生俱来的!要改 正这个错误的确是有一定难度,由于我妈生我是个不可逆过程,而且还是不可再现 过程,就是告到法院里,原告和所有证人都只是我妈一个人。这种不可再现的过程 在科学上是完全不可信的,于是我开始对这件事进行逐步的否定探讨。 首先,我可以不承认她生我的时候挨刀子这回事,因为她无法为这件事找到任 何证据,她身上也许有一个缝了十三针的刀疤作为证据,但她不会好意思拿出来让 我看,我既然没有看见就可以认为不存在。退一万步说,既使她真的好意思拿出来 让我看,我也可以说那切了一半的刀疤不伦不类,多半是什么妇科病开的刀,而把 责任推到我身上。 其次,我还可以否认我是她生的这件事,因为我很可能在领取时侯拿错了。 当然,一方面人们都认为我长得既像父亲又像母亲,另一方面还可以做DNA 鉴定,估计这件事赖不掉。但是我可以认为长的像这种话全是扯淡,两个长得很像 的人可以全无关系,这历史上有无数证据。至于亲子鉴定,我们必须承认这项技术 的准确性并非百分之百,既然不是百分之百,我就有可能不是我妈生的。 最后要否定的这一条比较困难,我必须认定不是我自己想出生的,因为人出生 的权力不在于自己,而在于他的父母。如果我妈告到法院,我就必须让法官相信: 我把我妈弄疼,我不愿意生出来,这些事情都不是我愿意做的。那么法官就会问, 不是你做的,是谁做的?我当时在我妈肚子里,所做的一切明确而无可否认。如果 我坚持自己的这种说法,就得承认自己是害人精,我最后还是承认了我妈的说法, 那就是,我是个天生的害人精,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来磨她的命的。我妈在充分证 明了我是害人精之后,无非就是想说她的命很苦,我们一家人都对不起她,这也不是 什么新鲜话题,我和我爸都力图使她相信,男人的生活比女人的生活更艰难。这时 候母亲总是摇摇头,说:“女人是要挨一刀的。”由于这句话的针对性极强,我就 记住了这句话。 我对母亲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并不感动,因为她把我生得一支胳膊长一支胳膊 短。在操场上站队的时候,我的左臂伸直要比右臂整长一个手掌。“长臂猿”的绰 号由此而来。起这个绰号的人用心很险恶,一定要把“长臂”和“猿猴”联系起来, 意在暗示我进化得不完全。 原来我的朋友和仇人们一提到“长臂猿”就会想到一个黑暗的身影蹲在墙角里, 令人憎恶的眼神冷淡的望着世界,一只长大的手掌显得格外突出,上面的骨头蜿蜒 起伏,且瘦骨嶙峋,意在显示它不同凡响的退化过程。 这个退化过程的应用得到了人民大众智慧的强大支援,我能够不弯膝盖将两张 桌子中间掉下的一张纸轻松捡起,同学们就经常叫我帮他们传递纸条。递纸条是一 件联络感情的极佳方式,当然这仅限于男女生之间,男生递给男生的纸条上往往简 单的写着:“操你妈!”或者:“有种下课一个人到操场上来!” 递纸条的过程是这样的:要求递纸条的男生轻轻的叫一声:“长臂猿!”然后 我就回过头,他说:“发挥一下你的特长!”便看到一个像竹竿一样的东西远远地 伸到了他面前,将纸条放到了那东西上面以后,就可以看见那东西像杠杆一样地横 过教室上空,准确的落到了他眼神定位的地方。 长期进行这种操作使我的左手继续变长,直至腕关节都超过了膝盖,也使得我 对激光制导炸弹和外科手术式打击的战术有了很深刻的理解。当一名男生对一名女 生进行外科手术式打击时,女生也会同样还以颜色,他们这时脸上的表情不仅镇定 自若,而且坚定不移,宛如两名战略家一般,只是中间有一根竹竿极不雅观地摆来 摆去,老师也经常为此找到我,因为我的手在浪漫的爱情中显得太杀风景了。 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在别人面前总是掩饰我的左手,我将左手放在裤子口袋里, 然后将口袋的下端弄破。这样我的手可以一直伸到膝盖以下而不被注意,右手则放 在外面自由地摆晃着。如果这时候有其他同学在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制造一点麻 烦来叫我帮忙,等到我把那只丑陋的左手掏出来以后,他们就开始在背后小声说大 声笑,一边还用非常赞叹的口气感谢我的特长,说我帮了他们大忙。 在他们看来,我像亚伯拉罕·林肯或伊萨克·牛顿一样伟大,因为即使牛顿也 无法将他们踢到仓库里去的足球一只手捡出来。 我十六岁那年正上高二,被同班一个正在练媚眼的女孩轻而易举地耍了。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抽烟,当时抽烟也拿不出钱来,只好省着过早的几毛钱攒了 去买烟抽。有一次买烟的时候正好碰上我爸也来买烟,我就挨了父母最后一次打。 小时候我爸经常打我,一边打一边向我耐心解释“打是亲骂是爱”的古老哲理, 所以我应该说“小时候我爸经常亲我”。我总觉得这是他对我期望值过高的一种表 现,他总希望我样样都能自然而然地比别人强,事实上往往正好相反,这种理想与 现实的强烈反差令他无法接受,无法接受的结果就是使用我这个现成的撒气筒。现 在想起来,我在我丰富多彩的童年生活中一直身兼数职:1.父母的撒气筒;2.老师 讨厌的对象;3.同学们取笑的目标;4.女孩们练媚眼的试验品。 此外我大概还是其他父母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党和国家未来监狱的栋梁之材 等等,然而这已经扯远了。 总之那天我被我爸黑着脸拎回家,进行了耐心的说服教育,这些教育是在搓衣 板上进行的。说服教育之后我爸要我承认错误,写一份和二十五史简介一样长的检 讨。当时我爸坐在沙发上抽我的烟,我背对着他在写字台上写我的检讨。 我花了十五分钟的时间写了三个字:“我错了!”然后又花了十五秒钟写道: “我他妈的生出来就没对过!” 这时我爸就站在我身后,用两个指头握成钩状对着我的后脑勺就是一下子,这 一下大约打疼了他的手,所以他打完了就捂着右手站在一边。我刚回过头想表示慰 问,他反手又是行云流水地一巴掌,我猝不及防,被打到了台灯上,头撞破了台灯 罩子和灯泡,耳朵一阵轰鸣,也不知道流没流血。 说出来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当时突然既不气愤也不伤心,我突然明白我既 然是他们生的,他们养的,我就没有任何权利。虽然我没有要求他们生我养我,然 而这都是事实,是无可否认的。 所幸我爸没学过格斗,不懂得在对手神志模糊的时候发动连续快攻,从而取得 事半功倍的效果。我耳朵轰鸣眼前乌黑的那一秒,他正大声对我讲什么废话,这从 他夸张地舞动着自己的牙齿可以看出来。当我迅速清醒过来以后,就犹豫了一下: 是被他吃掉还是逃走——结果我选择了逃走。其实现在回想起来,被他吃掉也许会 更好一些,这样晚上我妈回来做饭的时候就会问:“孩子呢?”我爸回答说:“我 吃了!”你可以想象我妈当时脸上的表情,因为孩子不是我爸一个人生的,他只顾 自己吃而没留点给她有多么不公平! 我从家里逃出来,额头上流着血,脸肿了一大块,像麦当劳的汉堡包,耳朵里 还在嗡嗡直响,但是心里非常地快活。这种快活仿佛是一个贼完成了一次明目张胆 的行窃之后的快活。我得承认,只要我活着,我就是一个贼,我从父母那里偷来了 自己的身体和身上的衣服,这些都是我爸在一气之下认为毫无价值的情况下弄到手 的。这多少有点乘人之危,但我不是哪吒,不能剔骨还父剔肉还母,让他们去吃, 我只好当贼,既然做贼,乘人之危是不可避免的。 可是迄今为止我也只是逃了出来,我并没有把握能活得下去,除了取笑我的同 学们,我没有朋友,对谁也没有价值,没有谁会需要一个左手比右手长一大截的人, 我那可笑的自尊心也不允许我再接受别人的耻笑和怜悯,这样下去我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了这些,我突然发现自己这么多年一直靠欺诈活着:我骗那些取笑我的人, 从而获得他们的友情;我骗我的父母,让他们把我养大。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偷来的、 骗来的。 我坐在一个陌生的街角流着眼泪傻笑,笑是笑自己靠骗人居然活了这么多年, 心中无比自豪,哭是哭自己没有办法继续骗下去。 我记得当时黑暗的街道上,顶着车灯的汽车像猛兽一样地冲来冲去,我心中可 耻地希望别人怜悯。哪怕丢给我两毛钱,我也会立刻窜到对面的小吃铺上去买个包 子。但是大家都只顾昂着头走自己的路,像一群蚂蚁一样黑压压的忙个不停。 那时候下流地想法一个个地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来,我甚至想过去威胁那个耍过 我的女生,叫她供我吃住,不然就把我俩的事捅出去。其实我俩之间最多也不过是 拥抱接吻而已,何况她对此根本就不在乎。 我也想过回家,这当然是最妥当地办法,而且还可以继续骗吃骗住,骗到有一 天我长大了,对他们说:“你们是谁?我和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这种卑鄙的复 仇快感一阵一阵地冲击我的大脑,令我几乎把持不住。 但我最终没有作上述选择,因为这是我选择是做人还是做畜生的要紧关头。 如果我继续以行骗为生,无异是在厕所的蛆窝里再添一条,看到彼此乳白色长 着尾巴的身体可笑的蠕动都觉得讨厌,而且为了争夺一小块黄澄澄的大便而打得头 破血流。我想找一个人味多一点、粪味少一点的地方生活,我相信世界上还是有这 样一个角落的。 那次我在街上呆了十个半小时,(据我妈后来说,她一直在找我。)然后就碰 上了骑着摩托车在闲逛的成强。 他递给我一支烟,我们在黑暗的街头像亲密的朋友那样凑着头把烟点着。 我那时候年轻,泪腺还很发达,眼泪就不争气地直流。成强搂过我的肩膀,说 了一句话,虽然他是逞着年轻人的感情用事说的,但是十几年来我一直牢牢地记着。 当时他说:“只要还有哥们儿一口饭吃,就饿不死你!” 我不知道成强为什么不在乎我的长短手,不在乎我在班上排到倒数第十名,也 不在乎我毫无利用价值,这一切都是无法解释的,但我有一种明确的感觉:我们是 同类! 那天晚上十一点半,我坐着他的摩托车跟他在大街的车流中象鱼一样地钻进钻 出。我记得当时大街上一片黑暗,只有无数的车头灯象猛兽一样地来回冲撞,成强 在僻静的大道上发了疯地把速度打到80马,感觉简直像飞起来一样,我一生只有在 那时,才感到黑暗世界的威压消失不见了。 我们在街边的小铺子里喝着一块五一瓶的啤酒,吃着一块钱一盘的炒粉,抽着 两块钱一包的劣质烟。成强也没有钱,这我看得出来,他说这辆摩托这出手以后就 会弄到一笔钱,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摩托是偷来的。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的目光自 然而冷漠。 成强从头到尾一直没有问我是怎么从家里出来的,也许他是毫不关心,也许他 是怕我为难。我倾向于相信后者,因为他让我看了他胳膊上的一道刀疤。那刀疤有 五寸多长,上面长了一大块红红的息肉。起初我以为那时他打架留的纪念,成强说 不是,他向我描绘了他最后一次去见他老爸时的情景:他老爸操着剁肉的砍刀冲过 来,结果只剜掉了一两肉,还被放锅里下面条吃了,因为他老爸觉得有他这样的儿 子实在丢人。他说这件事很多人都不信,我说我信,只是觉得他老爸太冤,养了这 么多年的儿子只吃了不到一两肉,实在太不划算! 据说狼是吃自己幼崽的,那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象成强的老爸一定就是处在 这种不得已之中,然而还是很仁慈地只剜掉了一两肉,这是一种人原始本性的回归, 说的难听一点就是象我一样在退化,只不过要一直退化到人和狼的共同祖先那里。 我们吃饱喝足,还跟老板赖了五块钱的帐。我俩不嫌肉麻地拥抱在一起,过了 很久才骑车离开。 那时天是黑暗的,夹在亮黄色的路灯中间显得异常狭小。我醉醺醺地坐在摩托 车后坐上,心中下流地想:或者我或者成强,两个人中间有一个是女的,我一定会 不顾一切地爱上他,而且不在乎对方是否爱我。 我们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房间,成强用钥匙打开门,我一头栽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作了一个梦,梦见我睡在自家的床上。妈妈叫我起来吃饭,表情自然而舒畅,并 且一句也没有骂我,我们一块儿愉快地吃着东西,至于吃了什么我不知道。 然后我爸就回来了,他看到了我一言不发,也没有生气。他冷淡地默认我的存 在,我觉得很高兴。我爸和我妈在一旁交谈,先是谈到蔬菜的价格,又谈到肉多少 钱一斤,最后终于谈到吃不吃我的问题。我有些害怕,就说:“要吃就快动手。” 我妈跑到厨房里拿了把菜刀出来交给我爸,让他动手。我两眼瞪着我爸,觉得他凶 相毕露,怀疑他真的要动手,就说:“只许挖一两肉啊!”我爸我妈同时哈哈大笑, 我也笑了起来。 等到我醒过来,就拿不准最后我爸妈地笑究竟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所以也拿 不准这是个好梦还是个噩梦。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我觉得我的表现很丢人,奴颜 卑躬、巧言令色,总之象抗战时的汉奸形象,和心中高大威武的长短手男子汉形象 相去甚远。 成强已经不在了,房间里空荡荡的,我打开冰箱,里面一无所有。桌上的开水 瓶里只有半杯水,还带着浑浊的水垢。我渴得要死,就干脆去凑着水龙头喝自来水。 我在房间里转了半个小时,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然后就下楼去。 我下楼的时候心中充满了妥协的想法,我很清楚现在下楼就是离开成强,放弃 自尊从而回到我父母身边。但是我感到很疲惫,不论家里面有什么洪水猛兽,那依 然是我的家,我想回家。 我从楼上下去,周围一片陌生。新盖的大楼显得格外干净,小孩子们在楼下狭 窄的空间里踢足球,卖冰棍的老太太跟跳扇子舞的老太太拉着家常,乌黑的油毡盖 在红砖房的车顶棚上。我琢磨着后面就有一条公路,那么再往前走就是我家。我试 着往后走,可是没有公路。可以证明这儿里我家很远,因为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汽车 站时,发现这儿里我最熟悉的一个街区有七站路,而从那个街区到我家还有十一站 路要走。 尽管离家那么远,尽管那么屈辱,我还是不停地向家的方向走去。我觉得这是 一种残酷地捉弄我的本能,如果我逆着这种本能做事,一切是那么地不可思议,世 界象一个硕大的游乐场,而我迷失其中,只看到纷纷绕绕的人群在做着一切莫名其 妙的事情。我害怕随便那个人会突然站出来一刀捅入我的胸膛,甚至连那些只穿着 花短裤地小女孩也不例外。所有人的眼神都那么冷淡,那么不可一世,行为都那么 乖戾,那么富有神秘色彩。他们汇聚到一起形成一片灰暗的天地,着天地里没有数 目,没有楼房,象一片黄色的沙漠,而我溶解其中。而如果我顺着这种本能,一切 变得明晰而自然,我不是英雄,我爸也不是野兽,一切的危险和侮辱都是可知的, 世界平庸而无聊,我懦弱而自私,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 我走了一站路就看到了成强,他和一帮他的哥们在一起抽烟,摩托车已经被拆 成零件,散落在一张油布上。我没有和他打招呼,甚至想躲开他,但他一眼就看到 了我,向我跑了过来。 你上哪儿去?他有些惊讶地问我。 我支支吾吾地回答说:我想回家。 我以为他会鄙视我,但他没有。他只是有点犯踌躇,然后他说:“你等一下!” 就跑到那些零件对面前,向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年轻人说了几句什么。我看见 那络腮胡子对我转过身来,眼神不耐烦而充满了鄙视,他慢吞吞地掏出厚大的钱包, 用两个手指夹出一张破旧的两块钱递给成强。我听见成强和他吵了起来,旁边大概 也有几个人帮着附和,络腮胡子觉得很没面子,他纷纷地丢下十块钱,又朝我瞪了 一眼,就扭过头去抽他的烟。成强捡起那十块钱,一面骂骂咧咧一面走过来,他把 钱塞在我手里,说:走! 我们一起又走了很远,一直走到下一个汽车站,我一直想说什么,可是没开口。 他似乎也想说什么,也没开口。我们在车站旁的一个小摊子上一人吃了一碗面,他 对我说:别学我这样,真没啥意思!我说:兄弟对不住你。他笑了:少跟老子扯淡。 送我上车的时候,他又说:回家好,我就是回不了家。我又要掉眼泪,我们觉 得彼此都婆婆妈妈的,车就开了。 我回了家,照旧跪搓衣板,写二十五史简介类型的检讨和保证。不过这次我完 成得行云流水,我爸看了都觉得感动。后来毕了业,我就出去打工。那以前还见过 一次成强,在和别人喝酒,脸红脖子粗的。那时他已经不大搭理我了。 前几天有人来告诉我,说成强被派出所的人打死了,派出所还赔了他家两万多 块钱。我想这回他老爸肯定喜笑颜开,因为两万多块可以买到很多肉。 至于我,我已经令我的父母大大失望。我有长短手不能上大学,没法给他们脸 上增光,而且人也不在他们身边了。我上个月回过一趟家,我妈的数据库系统长期 不用已经不灵光了。但她的白头发增到很多,总是劝我快结婚好了却她的心愿,我 笑一笑不置可否,也许令她心里很难受。而我爸也开始变得老态,再要跟我动手自 己都会觉得脸红,我觉得天已经渐渐晴朗起来。 昨天晚上我走过音像店,听见一首歌很熟悉。我就把那盘碟子买下来,回到寝 室里一遍一遍不停的放,结果就这样开着灯睡着了。半夜里醒来几次,我看到成强 就呆在我身旁,从头发到衣袖都在灯光下栩栩如生。有几次他又不在,我想他是有 事出去了。到了天亮,我朦朦胧胧地坐起来,听见成强在哼这首歌,我没有去看他 在哪儿。我想起十多年前那个我喝醉的夜晚,天上没有星星月亮,街上没有灯,楼 房一片黑暗,世界如同织在我胸口地毛衣一样紧促。我睁开眼,看不到天花板,也 看不到我自己,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对面一个黑暗的身影,横躺在沙发上,头靠 着扶手,脚放在茶几上,从鼻孔中用微弱的气息哼着这首歌,声音轻柔而沙哑,宛 如女孩在哭泣。 99.6.24.于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