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心菜 作者:冷静 ——那是一年初冬,有一个叫陈均的青年,在南疆的一座林子里寂寞地工作 ……做测绘吧,可能是。后来的人根据他的工作可以找到石油。你这么理解反正 就不算错了,这也无关紧要。 ——后来呢? ——后来林子里来了一个女人,从山上下来的。她和她的丈夫在那儿工作, 她的丈夫病了,想要吃新鲜的蔬菜,山上没有,她知道山下有勘探队,就下来找。 她来到营地的时候,陈均和小胡外出了,她走进他们的帐篷,发现角落里放着几 颗卷心菜。她心想这真是太好了,就坐下来等他们回来。 ——小胡是谁,你刚才说陈均独自在森林里工作的,他很寂寞。 ——我是说他很寂寞,但并不是一个人,他和小胡两个人一个小组。你知道 陈均是一个文学青年,所以即使在大庭广众他也会感到寂寞,关键是小胡不喜欢 文学,没有人可以谈文学的陈均是寂寞的,我是这个意思。 ——如果是个女人,就不会寂寞。 ——在林子里和一个女人一起工作,那简直是在渡假,搁我我也愿意去。 ——后来呢? ——傍晚陈均他们回来了,看到帐篷里坐了一个女人,吓了一跳…… ——就像七个小矮人? ——那个女人其实长得挺丑。 ——后来呢? ——我们还得先说说陈均,他毕业以后被分到这个勘探队,女友因此和他分 了手。她对陈均说,只要留在城里,就是一起摆地摊儿也行,但如果他一定要去 勘探队,那就只好分手。陈均两年后回去过一次,那个女孩嫁给了一个广东人, 还生了一个孩子,男的。这件事对他刺激很大,但在当时,如果离开勘探队,就 要放弃公职,陈均的家里人要他继续呆下去,他们一直在替他跑调动的事情,已 经有了一些眉目。陈均一直到九六年离开了勘探队,他在西部一共呆了六年。在 这期间,他没有谈过恋爱,但和附近县上的女孩子们有来往,据说有一个叫赵梅 的跟他有过关系。 ——陈均在林子里工作的时候是哪一年呢? ——九一年,他遇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已经在那儿呆了半年了。 ——你的意思是说在这半年中,他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也没有遇到过女人? ——有时候他会到山脚下去办事,远远地望见女人,有戴着头巾的维族女人, 也有不戴头巾的汉族女人,但没有机会和她们更多地交往。你知道,新疆的男人 们一般腰里都带着刀。 ——后来呢? ——她在帐篷里打了个盹,被脚步声惊醒,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笑了笑,帐 篷里非常阴暗,但陈均和小胡还是看到她的笑容。她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指着 那几颗卷心菜说,她想要其中的一颗,二十块钱都可以商量。陈均听到她这么说 很不高兴,因为他觉得自己被小瞧了,他走出帐篷,将小胡和那个女人留在那里。 他听到那个女人说:“他嫌少吗,二十块钱不少了吧,这么小的一颗卷心菜。” ——在林子里有卷心菜吃很奢侈吗? ——这倒是。队里每半个月会有人来送一次菜、面粉和其它的日用品,菜是 不能多送的,多了会坏掉,而且他们只负责送到山脚下,陈均他们要走三十里路 将这些东西背上来。卷心菜很容易坏,林子里非常潮湿,这些菜会从菜心坏起, 有时候你从外面看还非常齐整,但剥开一层皮儿里面已经全是黑泥了。 ——后来呢? ——那个女人没有走,也没有再提价钱的事。她帮他们生火做饭,遇上有人 看她就笑笑。但陈均没有让她洗他们的衣服,女人做饭自己是要吃的,如果帮他 们做了太多的事,他觉得自己会拿人手短,说不定就此答应了她。他心里其实已 经没有多少怨气了,但脸上还下不来。吃完了饭,陈均在帐篷外面生了一堆火, 就着火光看一本厚厚的书,但他其实一直也没有看进去。后来天晚了越来越冷, 他将火种熄了,用土埋好,就走进帐篷里去睡觉。 ——那是个小帐篷对吗,三个人会睡得很挤? ——不,是个挺大的帐篷,撑了两张行军床,中间还有过道,最里面放着杂 七杂八的东西。陈均进去的时候,马灯就在他头旁边,在帐篷的门头上挂着,那 个女人睡在小胡的床上,好像已经睡熟了。小胡躺在帐篷折回来的帆布边儿上, 睡袋上盖着大衣,陈均觉得他的鼾声很假。他想将那个女人喊起来,让她睡到地 上,如果小胡病了,会给他添麻烦。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将马灯吹熄了,摸 回自己的床上躺下。小胡的鼾声听起来很难过,他真想冲着小胡喊一声,让他不 要装了。 ——小胡是好心吧,如果那个女人再病倒,谁去照顾她的丈夫呢? ——那女人是当地人,而且一看就是长年在山上过活的,怎么会病。她丈夫 一定是外面来的人。小胡又是什么好心了,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呵呵,往下讲吧。 ——刚开始,仨人里只有那个女人可能真睡着了。陈均在被窝里感到暖和, 也慢慢开始迷糊,后来他听到小胡的床有轻微的响动,但帐篷里漆黑一片,他看 不到具体的情形。林中的夜晚很安静,他听到近处的一只松鼠从树上掉下来,嗒 地一声,落在厚厚的落叶上,随即又窸娑着爬上去。它一定是睡着了。 ——松鼠真会这样…… ——初冬经常会有大风,会把小松鼠从树上刮下来。 ——半信半疑。后来呢? ——陈均完全清醒过来,听不到小胡的鼾声。床小心地传来钢丝抖动的声音, 像有人在暗处拉着一张很硬的弓。他想起身走出去,小胡一定不会在乎他起床的 声音,那将是很大的动静,咯吱咯吱好几下,但等到他完全走出帐篷,一切又会 重新安静下来,就像不曾有个人在这里躺着。他没有动,身体的紧张消除时他才 发现自己在生气,他将被角掀开一点儿,感到一阵清凉,他想就这么呆着,那怕 一直呆到天亮,门外那么冷,而且还起了风,不出去是对的。 ——那个女人一定不像你说的那么丑,否则陈均不会这么嫉妒。 ——也许吧,但陈均当时并不知道,他生小胡的气,在他和那个女人之间, 小胡选择站在她那一边,而且小胡多半已经答应了送她一颗菜,甚至连二十块钱 都没有要。这些菜可是他们共同所有,如果明天早上那个女人要拿菜走的话,他 一定要对她说:把菜放下,谁同意你拿了?她要给他钱的话,他就对她说二十块 钱是绝对不够的,除非拿一百块来。她当然不肯拿,而且一开始她就会把小胡推 出来,让他讲为什么自己要拿这颗菜,小胡会怎么说呢,他能说自己和这个女人 睡过觉,所以应该送她一颗卷心菜做为补偿吗?但如果他真这么说,那怎么回答 他呢?是不是应该冲上去打他,反正他也不是自己的对手?陈均这么胡思乱想的 时候,听见小胡的床上传来奇怪的声音,先是呜的一声,然后是断续的抽泣。再 仔细听,真的是小胡在哭…… ——后来呢? ——小胡的哭声里夹杂着那个女人的说话,她低声地安慰着,甚至在他背上 轻轻地拍。过了一小会儿,哭声低了下去,小胡好像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然后 向门口走去。他正想小胡是不是要去外面撒尿,却听见嚓地一声,眼前一亮,接 着马灯被点起来,帐篷里亮得让人害怕。陈均下意识地向旁边瞥了一眼,那个女 人正看着他,她坐在床上,被子挡在前面,背显得很白。小胡光着脊梁,脸上被 泪水和了一些黑乎乎的泥印儿,陈均发现他比夏天的时候更瘦了,两排肋骨像柳 条筐。他对着陈均通一声跪下,大声喊着:陈均兄弟,求你了……陈均说:我没 管你。小胡说:可我……陈均说:菜你可以给她一颗,但最多一颗。小胡说:我 说的不是这个。陈均说;你他妈是想让我出去吧,你不会真这么想吧?小胡说: 求你,就一会儿,你在这儿我不行……陈均说:天快下雪了,你没听见这风吗, 要出去你出去,我可不想在这种鬼地方生病。女人说:我们出去,你不用求他。 ——那女人,她真这么说? ——是,她披上外衣,光着两条腿从帐篷里走出去。 ——林子里很冷吗? ——晚上会在零度以下。 ——你要是陈均,你会让他们留在帐篷里吗? ——会。 ——后来呢? ——后来陈均送了一颗卷心菜给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