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不见血 这是一栋私人别墅,依山傍海,环境清幽,被主人改造成了一个小型俱乐部, 只招待会员,绝不对外开放。能来这里的,大多是有头有脸、非富则贵的人物。既 然是私人俱乐部,里面自然有许多上不得台面的情趣勾当,实不能对外人道。 凌落川早就听说这里的声色与别处不同,来消遣倒是头一次。原因有二,一是 他平日里不喜欢跟风猎奇。别人说好的,他反倒无趣。二是他固然风流,可是不下 流。 可是今天,却着实无聊了一回。 此刻,他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对着灯光摇晃着杯子里的红酒,可有可无 地看着舞池里一行放浪形骸的男女,一脸的不耐。 请客的人见主角不高兴,递了个眼色,几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平素都是乖巧伶 俐的人物,此刻却缩得像鸵鸟一样,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凌落川的脾性,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最是个喜怒无常、刻薄寡恩的狠角色。伴 君如伴虎,他高兴时倒好了,不高兴了,你自讨没趣不说,半分不对,只怕连怎么 死的都不知道。 他放下酒杯,合目养神。耳边莺啼啾啾,婉转成韵,浪声艳语,矫情造作。都 是平时听惯的肆欲滥情,此刻萦绕在耳边,只觉得口中无味,心下无聊。 耳边响起迷幻的音乐,犹如造爱时的吟哦,催人情欲。睁眼一看,只见一屋子 的男男女女,不管谁是谁的男人,谁是谁的女人,早已乱作一处。 “二马尚且不同槽,你们都是体面人,还请给各自留点脸面。” 忽然想起未晞写在纸上的这句话,凌落川看着眼前的形形色色,越发觉得讽刺 可笑。 这是一个张开双腿比张开怀抱容易的年代,男人有钱就把女人当玩意儿,女人 索性拿自己当商品。春宫艳照俯仰皆是,情男欲女遍地滋生。 谁玩弄了谁,谁戏耍了谁,谁卖了谁,谁又买了谁。谁能说得清楚?你在逗猫 的时候,猫也逗着你。你不是猫,你怎么知道它没你快乐? 凌落川本就悻悻恹恹的,想到此处,更加无情无绪。一双细若无骨的小手,偏 在这个时候不知死活地贴了过来。他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蹿了起来,也斜着看过去, 却对上一双黑如点漆的剪水双眸,觉得有些眼熟,倒像在哪里见过。 那女孩子不过二十出头,长得柳眉杏眼,白净清秀。不知被灌了什么药,扑在 他怀里半痴半癫,又哭又笑。 凌落川低头瞧着她,忽然发现,她的眉眼跟某人如此神似,不由得心潮澎湃。 本就有了七分醉意,此刻竟变成了十分。 将人家按在沙发上,嘴里还在数落,“我不过随口说了几句,你就写了一车子 的话压派我。就算我以前有对不起你的地方,难道这些日子弥补得还不够吗?整日 为你操碎了心,你倒好,不谢就算了,天天防我跟防贼一样。你也不想想,我要是 真想强着来,用得着等到今天吗?” 可怜人家一个女孩子,被他亲得七荤八素,问得头昏脑涨,却不知祸从何出。 一颗小脑袋,吓得拨浪彭似的左躲右避,只当他是魔王转世,乱中生惧,惧中生勇, 就是不肯就范。 谁知,竟惹得凌少爷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捏着人家的下巴放出狠话, “我知道,你就是不待见我。那个打黑拳的有什么好?一个屋檐下住着还不算,不 日里出双入对、亲亲热热的。暗示你多少回了,你权当不知道。成心碍我的眼,让 我睡不安生是不是?告诉你,我一句话就能玩死他!早晚我先弄死他,再找根绳子 勒死你,咱们大家干净!” 说着就狠狠地咬在人家姑娘嘴上,这女儿儿竟嘤嘤哭了起来,嘴里喁喁有声, 煞是可怜。 这一哭却如同火上浇油,男人捏着她的下巴狠狠道:“不许哭!就知道跟我装 可怜。你哪里可怜?但凡有半点机会,你只怕恨不能立刻整死我们。你当我不知道!” 女孩子被他唬得一声不敢言语,缩在他身下抖得厉害,哭也不敢大声。 凌落川看她吓得实在可怜,一腔怒火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又怜又爱地吻 着那点点泪珠,耐着性子,细声软语地哄着,“你别哭,别哭啊。你一哭,我这里 就疼……”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拉起女孩的手放在上面,“不信,你摸摸。” 女孩子停了哭声,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凌落川望着那双水蒙蒙的眼睛,桃心形的小脸,眉尖若蹙……活脱脱,就是那 个人的样子。 于是抱着怀里的“替罪羔羊”,小声呢喃着,低回的语气,在这淫靡混乱的气 氛里,竟有种说不出的悲伤。 他说:“我不是天,不是神,纵然是天是神,已经发生的事,我也没法挽回。 可是,未晞,你知道吗?如果能让时光倒流,就算让我拿命来换,我也愿意……” 凌落川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看了看身下不着片缕的人,拉过一件 衣服,随手盖上。女孩嘤咛一声,又翻身睡了过去。 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放眼望去,地毯上,沙发上,桌子上,舞池里,横七竖八 地躺着一些赤裸相拥的男男女女。平时这些衣冠楚楚的人物,在昏暗的灯光下,只 是一堆白花花的烂肉。 他穿戴整齐后,掏出钱包,将夹层里的现金悉数掏出来,扔在女孩身边,就走 了出去。 人走到外面,找到自己的车,靠着车门点燃一根香烟,慢慢地吸起来。 夏日昼长夜短,不过三四点钟,东方未明,却已晨曦微露,鱼鳞似的朝云间, 是云蒸霞蔚的点点红晖,如同给墨黑的天空撕开了个惨烈的伤口。 就这么看着,一直到香烟燃尽,他定了定神,转身掏出钥匙,正欲开车门…… 手抖得这么厉害,你还能开车吗?“一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 凌落川转身一看,竟然是阮劭南,不禁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来的?” “比你还早一些,一直在二楼的单间里,一起走吧。” 阮劭南开车,凌落川坐在副驾驶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自己的手表。 阮劭南看了看他,笑道:“最近很无聊吗?那姑娘长得是好些,可连这种堂会 都来参加,也不过是个高级妓女,用得着这么认真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吃了 她呢。” 凌落川打了个呵欠,慢慢应道:“是很无聊。你还不是一样?怎么,家里千娇 百媚的未婚妻,满足不了你?跑到这里来消遣,可不是你的风格。” 阮劭南轻笑一声,“我没得罪你吧,这么夹枪带棒的。大家都是男人,不用我 说,你该明白。” 凌落川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见到阮劭南,他就浑身不 自在。可到底哪里不自在,似乎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阮劭南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心思深沉的程度,较之凌落川更甚,心里自然 知道,他为什么不自在。 阮劭南有一个原则:绝不与比自己强的人为敌,而是选择跟他们合作,渐渐令 其为我所用。 这正是他聪明的地方。 凌落川比他强吗?暂时还看不出端倪。但是不可否认,这个颇有背景的公子哥, 抱着游戏人间的态度,不依靠家庭势力,就获得了几乎可以与他比肩的地位,这不 得不让一向谨慎的阮劭南对他心生忌惮。 “落川,我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亲人。我们认识这么久,我一直拿你当亲弟 弟看。你心里如果对我有不满的地方,只管说出来。是我不对的,我向你赔礼就是 了。也免得让外人趁机借题发挥,离间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 阮劭南这样一说,凌落川倒无话可说了。说到底,他能埋怨他什么呢?陆家的 事,整个计划,从头到尾,他都是眼睁睁看着的,包括最后对她痛下杀手。 正如未晞说的,那么多血淋淋的事故在他眼前发生,他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的。那些杀人无形的伎俩,那些冷血无情的手段,那些血流成河的后果,他都“忍 了”,偏偏到了这会儿才“不忍”?未免矫情得可笑了。 又想到自己跟阮劭南多年的兄弟情分,此刻又是生意上的全作伙伴,这当中有 千丝万缕的利益纠葛,他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阮劭南这番话的另一层含义。他更 是个出色的商人,商人都懂得权衡利弊轻重。 说到底,他终究是个利益至上的实用主义者,断不会为了一个尚且摸不着边际 的女人,就得罪了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物,没必要,也不值得。 再想,阮劭南这么聪明的人,想必也猜到了七八分,索性不如敞开了说,大家 清清楚楚,好过彼此心存芥蒂。 于是轻笑一声,说道:“你多心了,我只是有些事情没弄明白。想问你,却又 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阮劭南有些好奇,“你想问什么?” 凌落川略略沉吟了一下,有些黯然地问:“你当初……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阮劭南不解其意。 凌落川看着自己的手表,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六天十八小时三十二分 钟。” 阮劭南一头雾水,更不明白了。 “我已经有六天十八小时三十二分钟没见到她。感觉就像戒毒一样,天天看着 手表过日子。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忍得住?” 阮劭南扬唇一笑,说道:“原来是这档子事。你这样一个人,竟然还有这么糊 涂的时候,倒也奇了。想她,就直接去找她。抱着一个像她的女人翻云覆雨,你就 不想了吗?” 凌落川干脆把手表从腕上一褪,顺手扔出了窗外,“她那个脾气,别人不知道, 你还不知道吗?平时看着低眉顺目的,一旦逼急了,是个敢拼命的主儿。这种事情, 总要你情我愿才有情趣。难道让人家一个女孩子在你床上血流飘杵?就算得了,又 有什么意思?倒不如买个充气娃娃回家抱着,还省些力气。” 阮劭南忍不住摇头,讥诮道:“怎么事情到了你这里,就变得这么血腥?” 凌落川迎风冷笑,“你倒是不血腥,只是杀人不见血罢了。” 阮劭南看着前方的路况,似笑非笑地问他:“看过黑市拳赛吗?” 凌落川一下就想到了池陌,面上却没露出来,只说:“怎么岔到这儿来了?” “只是忽然想起来,我曾经在柬埔寨看过当地的黑市拳赛。一块泥地,四周用 几米高的铁丝网拦起来,锁好门。通上高压电。人只要一碰上,只要几秒钟就被烤 焦。进场的都是一些被父母卖到那里的孩子,小的不过十二三岁,大的也不过十五 六岁。个个骨瘦如柴,可一旦打起来,用‘野兽’两个字都没法形容,手段残忍得 你想都想不到。他们根本不把自己当人,也不把别人当人,生命在他们眼里,不过 是一碗稀粥或是一个馒头。”凌落川静静听着,直觉后面才是重点。 果然,阮劭南接着说道:“为了活下去,他们没得选择。同样,在这个杀人无 形的名利场上,我们也没得选。所以,我向来只用最有效的方法,达到最好的效果。 不管她是谁,只要她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就只问她要。只看结果,不惮过程, 这就是我的原则。” 凌落川轻笑一声,玩味道:“好个只问她要。我倒想知道,如果人家铁了心不 遂你的意,你怎么要?” 阮劭南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黑市拳,不是只有三不管的地方才有。我的 意思,你明白的。” 凌落川看了阮劭南一眼,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只是,口口声声说不在乎的人, 直到今天,依然那么关注她的一举一动,这又说明了什么? 阮劭南接着说:“这个世界,有钱能使鬼推磨。而他们又正是缺钱的当口,只 要找人对他说,如果愿意打假拳,就能得到比打赢了还高出十倍的报酬,你说他会 不会答应?一旦上了擂台,要生要死,还不是你一句话?而这边,只要将人带到你 的地盘上,把现场直播放给她看就是了。看到那人在擂台上血花飞溅的样子,你要 什么她不给你?” 凌落川摇头轻笑,“那可不一定。倘若人家把心一横,是生是死凭你去,索性 她陪着就是了。最后弄得红消香断,玉碎花缺的,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阮劭南悠然长叹,“如果真是如此,也只有放开手,让她去死了。留不住的女 人,你再想也没用。从此断了念想,不用再为了一个女人朝思暮想、魂不守舍的, 你也就踏实了。” 凌落川转过脸,迎着熹微的霞光,看着目不斜视,面不改色,与他侃侃而谈的 阮劭南,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说的这番话,究竟是真,还是玩笑。 就算是玩笑,已经让人不寒而栗。倘若是真意,那他的心思之密,城府之深, 性情之冷,手段之毒,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凌落川不由得一叹,“你太狠了,求爱也弄得像报仇一样。人家一个弱质纤纤 的女孩子,用不着往死路上逼吧。” 阮劭南轻笑一声,“谁说爱她了?我只是在跟你讨论,如何兵不血刃得到一个 自己想要的女人。你觉得她是弱女子,我的观点跟你恰好相反。记得在易天顶楼那 次,人被我按在那里,血流了一地,还敢直着脖子一个劲地嘴硬。要不是后来你提 醒我,这或许是她绝地反击的一个苦肉计,我都差点被她骗了。一个为了达到目的, 连自己都敢豁出去的人,放眼天下,能有几个?这样的人往往看着温柔和顺,楚楚 可怜,可只要给她一个合适的机会,只怕她比谁都狠。” 说话间,天已经亮透了。城市的楼宇间,是绯红的朝霞和一碧如洗的天空。 凌落川没再说什么,隔着几尺晨曦无声遥望,眼前是迷宫般的城市,狭窄的天 空,冷漠的人群……于是幻想着,如果天上有一双俯瞰的眼睛,城市的景象应该如 同嵌在木框中的画布,经历千年,经久不变。同样的繁华,同样的人群,同样的勾 心斗角、欲壑难平。 他很累,已经懒得去研判阮劭南说这些话的真正目的。但是不可否认,他揭开 了一个疮疤,一个长久以来自己不愿面对的隐疾。 他跟阮劭南是一样的。在未晞心里,早就大笔一挥,将他们划做了同类,同样 的冷血自私,同样的让人“恶心”。所以,她有多恨阮劭南,就有多恨自己。 那就意味着,他之于她,要么放手,要么毁灭,只是无法枯木逢春,花好月圆。 原来人生最悲哀的,不是有命无运,而是当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幡然醒悟的时 候,却发现一切早已覆水难收,尘埃落定。 任你望断天涯,再没有回头的可能…… “或许有一天,我们都会发现……”凌落川靠在座椅上,在暖暖的和风中闭上 眼睛,半梦半醒地说,“我们处心积虑得到的一切,其实根本就不重要。而我们最 想要的东西,却永远都得不到。” 阮劭南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很轻的颤抖,轻得连他自己都不曾知 晓。他转过脸,看了看已经酣然睡去的凌落川。 他忽然想起来,半年前那个星光暗淡、秋叶飘落的夜晚,那个人也是这样,在 他车上毫无防备地睡着了。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如同看着另一个世界的另一种 生命。一种……他一无所知,束手无策的生命。 那一刻,他便知道,在他心里蜂拥而出的感情不是仇恨,而且兴奋。一种从没 有过的,无法诉诸语言的新鲜和猎奇。 他又转过脸,看了凌落川一眼,心想,这两个人还真有共同点。 阮劭南对着倒后镜轻笑,此刻倒有些羡慕他们。他自从成年后,就没这样大胆 地在别人面前睡着过。 绝不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在另一个人手上,这也是他的原则。 他知道,自己今天说的这些话,已经在这个好友心里划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痕 迹,就像他知道,那天晚上他打的那通电话,必然会对某个人造成致命的打击一样。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套子是他下的,可是上不上钩在他们。他不是凌落 川,没有那么多的后悔、愧疚、失落、伤感。他是一个绝对的利己主义者,利落地 把世界分成壁垒分明的两类:他要的东西,他不要的东西。 阮劭南迎着火焰般的朝霞,略动唇角,淡淡地微笑。 那是未晞最恐惧的微笑,好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掠食者,用势在必得却又轻蔑无 比的眼神,打量着自己的猎物。 然后带着微笑,从容不迫地走过来,了结她的性命。 -------- 虹桥书吧